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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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往哪儿去呢?父亲领着我们去找科津斯基森林中的游击队。我们走着,遇到了另外一个村子里的人,他们村也被烧毁了,他们说,德国人就在附近……我们爬进了一个大坑里:我、弟弟瓦洛佳、妈妈和小妹妹,还有父亲。父亲拿着手榴弹,我们商量好,万一德国人发现我们,他就拉开导火索。我们相互道别。我和弟弟抽掉皮带,打了个结,套在脖子上,想要上吊。妈妈亲吻了我们大家。我听见她对父亲说:“哪怕给我留下一个儿子也好啊……”父亲当时就说:“让他们逃跑吧。年轻,也许会得救。”我非常舍不得妈妈,我不走。就是这样……我没走……

我们听见——狗在叫,听见——陌生的口令声,听见——射击的声音。而我们的森林——生长得这么茂密,松树一棵挨一棵,密密麻麻,十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即便是一切都离得很近,可是听起来,就像离得很远。当四周寂静下来,妈妈都不能站起来了,她的双腿不听使唤了。爸爸把她扶了起来。

过了几天,我们遇到了游击队,他们认识父亲。我们勉强能够迈步,非常饥饿。双脚都磨破了。我们走着,一位游击队员问我:“你想在松树下面找到什么,是糖果,还是饼干?还是一块面包?”我回答:“一把子弹。”后来,游击队员们很长时间都会想起我的这句回答。我是如此憎恨德国鬼子,因为一切……因为妈妈……

我们经过被烧毁的村庄……庄稼没有烧完,土豆还在生长,苹果落了一地,还有梨……却一个人影都不见。猫和狗四处乱跑,无家可归。就是这样……没有人了,没有一个人。饥饿的猫们……

我记得,战争结束后我们村就剩下一册识字课本,而我找到的并且读完的第一本书,是一册算术习题集。

我像读诗一样读这本习题集……就是这样……

“他在用袖子擦着眼泪……”

奥列格·波尔德列夫,八岁。

现在是一名工匠。

这是个问题……怎么样更好一些呢——是回忆,还是忘记?也许,最好是沉默?许多年我都忘记了……

到塔什干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这是大后方。父亲作为专家被派遣到了那里。重工业工厂、轻工业工厂,都往那里搬迁。整个国家都转移到了后方。祖国的腹地。真好,国家这么大。

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哥哥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牺牲了。我急切地想上前线,可是他们甚至不想让我进工厂上班,因为我还小。“你还差半年才十岁,”母亲摇着头说,“把这种幼稚的念头从脑子里扔出去吧。”父亲也皱着眉头说:“工厂不是幼儿园,要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你怎么干得了?!”

工厂生产地雷、炮弹、空投炸弹。少年们被允许从事磨光的工作……金属铸件需要手工进行磨光……工艺很简单——在高压下,矿砂从水龙带里流出来,温度高达一百五十摄氏度,砂粒很轻,从金属上飞溅起来,打在脸上,打在眼睛上,生疼生疼的。没有几个人能坚持超过一周的。这需要有坚强的性格。

但是在1943年……我刚满了十岁,父亲就把我带到了自己的身边。领到自己的第三车间,在这里焊接炸弹的导火管。

我们三个人一起工作:我、奥列格和瓦纽什卡,他们都比我大两岁。我们收集导火管,而亚可夫·米洛诺维奇·萨波日尼科夫(他的姓名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位出色的师傅,他的焊接技术非常棒。为了够到老虎钳,我们要登到箱子上面,把导火管的接线盒夹住,用绞盘和丝锥把导火管内部的螺丝按要求分类。这活儿我们干得很熟练……也很快……接下来就更简单了:把保险丝装进箱子里。等装满了——再搬回原来的位置。箱子装得很满。分量很重,真的,大约有五十公斤,不过我们两个人就能搬动。我们尽量不去打扰亚可夫·米洛诺维奇,他干的是最精细的活儿,是责任最重大的工作——焊接!

最令人不舒服的——是电焊的弧光。你似乎尽量不去看那蓝色的电焊光,可是在十二个小时内你总会不由自主地瞄一眼,眼睛被这亮光刺痛得就像进了沙子。你怎么揉也不管用。不知是因为这个,还是由于为电焊供电的发电机单调的轰鸣,或者单纯就是因为疲惫,有时候我们困得特别厉害。尤其是在深夜,想睡觉!真想睡觉啊!

如果亚可夫·米洛诺维奇看到,只要稍微有点可能,他就让我们去休息片刻,他命令道:

“齐步走,到电焊条车间去!”

其实不用他劝:整个工厂里再没有比那个角落更舒服、更温暖的地方了,在那里用热风来烘干电焊条。我们倒在温暖的木地板上,瞬间就睡死过去了。过十五分钟,亚可夫·米洛诺维奇就会走进电焊条车间,把我们叫醒。

有一次,我醒了,比他叫我们要醒得早一些。我看见:亚沙叔叔看着我们,拖延着时间。他在用袖子擦眼泪。

“它吊在绳子上,就像个小孩……”

柳芭·亚历山德罗维奇,十一岁。

现在是一名工人。

我不想……我不想再重复“战争”这个词……

战火很快就烧到了我们这里。7月9日,才过了几个星期,我记得,为争夺我们的地区中心塞诺市就展开了激战。出现了许多难民,那么多啊,人们都没有地方安置,房子不够用。比如说,我们家,就安置了六个带着孩子的家庭。每一家都是这样。

首先拥来的是人潮,然后转移的是牲畜。这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简直太可怕了。恐怖的画面。离我们最近的车站——博格丹车站,现在还有这个车站,位于奥尔沙和列佩里之间。往这里,往这个方向转移的牛羊,不仅是来自我们的农委,而是来自整个维捷布斯克州。夏天的天气炎热,大群的牲畜:奶牛、山羊、猪、小牛,马群是分开来驱赶的。那些驱赶牲口的人,简直累极了,对他们来说,牲畜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那些饥饿的奶牛,冲进院子,要是不驱赶它们,会一直拥到台阶上。路上给它们挤奶,挤到地上……特别是猪,它们忍受不了炎热和漫长的道路,走着走着,就倒在了地上。因为天气炎热,这些死尸在膨胀,简直太吓人了,我甚至晚上都不敢走出家门。到处躺着死去的马……羊……牛……人们来不及掩埋它们的尸体,每天都因为炎热而腐烂膨胀……不断胀大……像被吹得鼓鼓的……

那些农民,他们知道养大一头牛需要付出多少劳动,需要多长时间。他们看着,哭,就像死去的是亲人。这不是草木,倒下了,不出声,这是活物,它们叫唤着,呻吟着,痛苦地死去。

我记得爷爷说过的话:“唉,这些无辜的牲畜,它们为什么要死?它们甚至都不会说些什么。”爷爷在我们家是最有学问的,他经常在晚上读书。

我的大姐战前在区党委工作,她被留下来做地下工作。她从地区党委图书馆带回来许多书、画像、红五星。我们把这些东西都埋藏在园子里的苹果树下。还有她的党证。我们是在深夜挖坑掩埋的,可我有一种感觉,红色,鲜红的颜色,埋在地下也会看得见。

德国人是怎么到来的,不知为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们早就在这里了,驱赶着我们整个村子的人。用机枪在前面押解着,讯问:游击队员在哪里,去过谁家?大家都不说话。于是,他们就找出三分之一的人,带走枪杀了。枪杀了六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妇女和两个少年。然后,他们就走了。这天晚上下了大雪……新年快到了……在这场新雪下面躺着打死的人。没有人给他们下葬,没有人给他们打棺材。男人藏到了森林里。老年妇女点起木头,想让上冻的土地化开些,好挖掘坟墓。她们用铁锹在封冻的土地上敲打了很久……

很快德国人就又回来了……才过了几天……他们召集起所有的孩子,一共有十三个人,让孩子们站在他们队伍的前面——他们害怕游击队的地雷。我们走在前面,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如果需要的话,譬如,他们安营或打水的时候,会首先把我们下到井里去。就这样我们走了十五公里。男孩子们不是太害怕,女孩们边走边哭。敌人跟在我们后面,坐在车上……你不能跑……我记得,我们是光着脚走路,而那时春天刚刚来临。战争最初的那些日子……

我想忘记……想忘记这些……

德国鬼子一家一家地搜查……把那些有孩子参加游击队的家庭集合起来……在村子中间砍掉了他们的脑袋……我们被命令:你们看着。有一家一个人也没找到,他们就逮住了他家的猫,吊死了。它吊在绳子上,就像个小孩……

我想忘记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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