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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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征召,我就去了。我一定要去!我是共产党员,前进!当时就是这样。我的头衔是高级陆军中尉,他们答应再给我一颗“星星”,当时是一九八七年六月。原本应该先做身体检查,但是他们没检查就派我过去了。本来是另一个人要去的,但是他拿了一张医生证明,说他有溃疡,我就代替他去了,那是紧急任务!(笑)我听过一个笑话:男人下班回家告诉妻子:“他们说我明天不是去切尔诺贝利,就是交出党证。”“可是你不是党员。”“对啊,所以我在想怎么在明早之前弄到一张党证。”

我们是军人,不过刚开始他们把我们分派到建筑队,要我们盖一间药房。我马上就觉得浑身无力、昏昏欲睡。我告诉医生我没事,只是太热的关系。食堂供应集体农场的肉、牛奶、酸奶油,我们照单全收,医生也没意见。他们把食物烹调好,医生就拿书对照一下,说食物都没问题,但是我们注意到他从来没有采样化验。当时就是这样,我们也没办法。后来出现了很多草莓,到处都是蜜蜂。

有人趁乱打劫,我们把木板钉在门窗上。商店被洗劫一空,窗户的铁条被破坏,面粉、糖、糖果和罐头散落一地。一座村子疏散了,五或十公里外的另一座村子却没有疏散,村民都跑去搬已经疏散的村子里的东西。当时就是这样。我们看守那里,集体农场的前任主席带着已经被重新安置的民众回来收割、播种,载走成捆麦草,我们在里面发现缝纫机和摩托车。他们给你一瓶自制伏特加,你就准许他们运出电视机,一瓶或十瓶酒可以交换牵引机和播种机,没人对钱感兴趣。(笑)就像共产主义,所有东西都要课税:一罐瓦斯——半升伏特加;一件羔羊毛皮草——两升伏特加;摩托车——数量不定。我在那里待了六个月,替换的人才出现。事实上我们多待了一阵子,因为波罗的海地区的军队拒绝前来。当时就是这样。人们把所有拿得走、抬得动的东西都偷光了,隔离区的物品都被运回这里,你可以在市场、当铺或一般人的度假小屋看到。留在铁丝网里的只有土地和坟墓,还有我们的健康和信仰,或是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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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那里领取装备,队长告诉我们:“只是一起意外,很久以前发生的,已经过了三个月,不会有危险。”“很好,”士官长说,“只要记得饭前洗手。”

我负责测量辐射。天一黑就有人开车来,停在我们的小岗哨旁,给我们钱、香烟、伏特加,要我们让他们进去翻找被没收的物品。他们把背包塞满,带去哪里?也许是基辅或明斯克的二手市场。我们把剩下的东西埋到沟渠里,连同衣裙、靴子、椅子、口琴、缝纫机,埋到我们称为“公墓”的地方。

回家后我去跳舞,遇到喜欢的女孩,我说:“我们交往吧。”

“有什么用?你是切尔诺贝利人了,我不敢和你生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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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我自己的回忆。在那里,我的正式职务是驻卫警察队指挥官——世界末日指挥官(笑),没错,就这样写下来。

我记得我拦过一辆从普利彼特开来的汽车,那座城市已经疏散完毕,空无一人。我说:“请出示文件。”他们没有文件。后座盖了一张帆布,我们拉起来看,我记得很清楚,里面藏了二十组茶具、一个壁橱、一把扶手椅、一台电视、几张地毯和几辆自行车。

所以我开了一张单子。

我记得发狂的猪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跑来跑去,集体农场的办公室和党部会所贴着褪色的海报:“我们提供祖国面包!”“苏联工人万岁!”“人民的成就永垂不朽。”

我记得荒芜的公墓有裂开的墓碑,上面刻着:博洛金队长,高级陆军中尉。另外还有长柱上刻着二等兵的姓名,排列起来像诗一样,周围长满牛蒡、刺荨麻和藜草。

我记得一座被精心照顾的菜园,主人走出房子,看到我们。

“年轻人,不要嚷嚷,我们的表格已经交出去了——春天就离开。”

“那你为什么翻菜园的土?”

“可是那是秋天的工作。”

我了解,但是我得开一张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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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婆带着孩子离开。那个贱人!不过我不会像万尼亚·科托夫一样上吊自杀,也不会从七楼窗户跳出去。那个贱人!我从那里带回装满钱的皮箱时,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们买了一辆车,那个贱人跟我住得很高兴,她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唱起歌来)

“一千伽马辐射线,阻挡不了俄国男人的小弟弟快乐一天……”

很棒的歌,从那里听来的。想不想听一个笑话?一个人去过反应炉之后回家,他的妻子问医生:“我该怎么做?”“你要把他洗干净,拥抱他一下,然后停止使用他。”

那个贱人!她怕我,她把孩子带走了。(突然变得严肃)我负责开车接送在反应炉附近工作的军人,我和其他人一样,脖子上都挂了一具辐射探测仪。值勤结束后,我把他们载到第一部门,也就是机密部门。他们在那里检视探测仪上的数字,在我们的卡片上写一些东西,但我们接收到多少剂量是军事机密,那些混账!

一段时间过后,他们突然说:“好了,你不能再接收更多辐射。”他们只告诉你这么点医疗信息,连离开时他们都不说我一共接收了多少辐射。混账!现在他们在争权夺利,搞内阁组合,办选举。你想听另一个笑话吗?切尔诺贝利事故后你什么都可以吃,不过你得用铅把自己的排泄物埋起来。

我们没有任何证明文件,医生如何诊断?他们到现在还在藏着,不然就是老早就销毁了,因为那些文件太机密。我们如何帮助医生?如果我有证书,证明在那里接收到多少剂量,我就可以拿给那个贱人看,让她知道我们什么都熬得过去,我们可以结婚生子。切尔诺贝利清理人祷告:“上帝啊,既然你让我不行,能不能也让我不想要?”妈的,你们都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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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我们签保密合约,所以我什么也没说。退伍后我马上成了二级伤残人士。我当时二十二岁,接收到不少辐射。我们从反应炉搬出一桶桶石墨,那里的辐射是一万伦琴。我们用普通的铲子挖,值勤一个班次要换三十个面罩——我们称那是“嘴套”。我们也负责灌石棺,那是资深操作员瓦列里·格旦霍克的大坟墓,爆炸时他当场就被困在残骸里,好像二十世纪的金字塔。我们还剩三个月。每天工作结束,他们甚至没给我们更换的衣物,就让我们穿着在反应炉穿的裤子和靴子走来走去,直到我们被送回家。

即使他们准许我讲话,我要跟什么人讲?我在工厂工作,老板说:“不许再生病,不然我们要裁掉你。”

后来他们真的把我裁掉了。我去找厂长说:“你没有权力这样做,我去过切尔诺贝利,我救了你们,保护你们!”

他说:“我们又没派你去。”

我半夜醒来,听到妈妈说:“儿子,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没睡觉,只是睁着眼躺在那里,连灯都没关。”

我不说话,因为没有人用我可以回答的方式或用我的语言跟我说话,没有人明白我从什么样的地方回来,而且我什么也不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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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不怕死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我的一个朋友临终前肿得像水桶。我的邻居去那里开起重机,他变得像黑炭一样黑,整个人缩水,只好穿童装。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死,只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但是我想在死亡来临时感受它,就像脑袋挨一颗子弹。我也去过阿富汗,那里比较简单,他们直接开枪把你射死。

我从报纸上剪了一篇关于当晚在核电厂值班的操作员列昂尼德·塔普托诺夫的报道。爆炸前几分钟,他按下红色紧急按钮,可是无济于事。他们把他带到莫斯科的医院,医生说:“我们需要另一个身体才能治疗他。”他全身上下只有背上一个小点没有辐射。他们把他埋在迈汀斯卡亚的公墓,和其他人一样,先用金属薄片把棺材隔绝起来,再倒半米混凝土,加上铅盖。他的父亲站在那里哭,走过他身旁的人说:“都是你的王八蛋儿子害它爆炸的!”

我们很孤单,我们在这里像陌生人,他们甚至把我们分开埋葬,好像我们是外星人。老实说,我觉得死在阿富汗还比较好,在阿富汗死掉是很正常的事,至少你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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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驾驶直升机飞到反应炉附近,可以看到獐和野猪,它们很瘦,昏昏欲睡,像用慢动作前进。它们吃在那里生长的草,它们不明白,不明白它们应该和人一起离开。

我该不该去,该不该飞?我是共产党员,怎么能不去?

两个伞兵拒绝去,他们的妻子很年轻,还没生小孩。他们遭到羞辱和惩罚,不会有前途了。去那里也关乎男子气概和荣誉!那是吸引我去的一个原因——他不去,所以我去。可是现在我会从不同的角度看这件事,经过九次手术,两度心脏病发作,我不会批评他们了,我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还很年轻。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去,这点我很肯定。他不能去,我去,那才算男子汉。

当时的空中装备相当惊人,包括重型直升机、中型直升机和雌鹿战斗直升机。米格二十四或米二直升机在切尔诺贝利能做什么?很多年轻飞行员刚从阿富汗回来,那些人都觉得自己在阿富汗打够了,却还得坐在反应炉附近的森林吸收辐射。那是命令!他们没必要把所有人送到那里吸收辐射,有什么意义?他们需要的是专家,不是大批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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