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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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法西斯……”

“不,我没什么了,他情况不好。”

他们已经不是敌人,而只是普通人,是并排躺在一起的两个伤员。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人情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种情形发生得那么快……

就是这样……嗯……您记得吗……深秋的一行行大雁……成群结队地飞在天空中。我军炮兵和德寇炮兵在对射,而大雁群继续飞它们的。怎么对它们呼喊?怎么向它们发出警告说:“不要飞过来!这里在打炮!”怎么叫停它们啊?!结果鸟儿们被击中,摔落在地面上……

我们被派去给党卫军包扎伤口,党卫军军官……有个小护士走过来对我说:

“我们怎么给他们包扎呢?弄痛他们还是正常包扎?”

“正常包扎。这是伤员……”

于是我们就给他们做正常包扎。有两个家伙后来逃走了。我军又把他们抓住了,为了不让他们再次逃跑,我剪断了他们裤子上的纽扣……

有人跑来报告,只说了这几个字:“战争结束了!……”听了这话,我一下就坐到消毒台上去了。我曾和医生约定,只要一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我们就坐到消毒台上去。我们要做些反常的事!搁在平时,我可不许任何人走近消毒台,就像不许别人靠近射击时的大炮。那天,我已经戴上了橡皮手套,戴好了面罩,穿上了消过毒的手术服,拿出了一切必需的东西:棉塞子、手术器械……可一下子我浑身瘫软了,坐到消毒台上去了……

我们那时最渴望的是什么?第一,当然是战胜敌人;第二,是要活下来。一个姑娘说:“等战争结束,我要生一大堆孩子!”另一个姑娘说:“我要进大学读书。”还有一个说:“我走进美发厅就不出来了,要打扮得特别美丽,让所有的男人都盯着我瞧。”也有姑娘说:“我要去买漂亮香水,我要去买围巾和胸针。”

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降临时,所有人却突然都沉默了……

我们夺回了一个村庄……寻找取水的地方。走进一所院子,我们看到了一个水井吊杆,木雕边围的水井……院子里躺着被射杀的主人……而他身旁蹲着他的狗。看到我们,狗儿开始呜呜地低吟。它没有立刻到我们跟前来,只是对着我们低声吠叫。然后狗儿带着我们进了茅草屋……我们跟着它走进去。在门槛旁躺着女主人和三个孩子……

狗儿就蹲在他们旁边哭泣。真正在哭泣,像人一样……

我们开进老家的村子,村里只竖着几根柱子,别的一无所剩!在乌克兰我们解放的一些地方,也是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一片西瓜地,人们只靠吃这点西瓜过活,别的什么都没了。我们进村时,他们就拿来西瓜给我们……代替欢迎的鲜花。

我回到家里,妈妈、三个孩子,还有我们家的一条小狗,都住在地窖里,正在吃煮滨藜。他们把草一样的滨藜熬熟,不仅自己吃,还给小狗吃。小狗也肯吃……战前我们家附近有好多夜莺,战后足足有两年,谁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整片土地翻了个个儿,像俗话说的,连祖坟都给掘出来了,直到第三年,夜莺才重新出现。它们先前躲到哪儿去了?无人晓得。过了三年,它们总算回到自己的故乡来了。

原来是人们又盖起了房屋,夜莺这才肯飞回来。

每当我看到野花,就会回想起战争。那时候我们从来都不折断花朵。只有在给战友送葬的时候,才会采集大束大束的鲜花……送给永别的战友……

唉,唉,姑娘们……这可恶的战争,它是多么卑鄙啊……我们会永远记住那些女伴……

“那已经不是我了……”

什么是最难忘的?

最难忘的,是讲述者们那种轻轻的、充满惶惑的声音。人们面对自身感到惊奇,面对身边的事情感到困惑。往事如烟,早已被炽热的旋风所遮蔽,只有惊奇困惑依旧,保存于平凡的生命中。周围的一切都平淡无奇,唯有记忆非凡。而我也成了见证者,见证了人们回忆些什么,如何去回忆,愿意说些什么,企图忘却什么,或者想把什么抛弃到记忆中最遥远的角落中去;我见证了他们如何掩饰自己,又如何绞尽脑汁地搜索词语,想要重新恢复那些已然泯灭,但在远距离中仍然能够获得充分意义的希望,看清和明白他们在当时当地没能看清、没能明了的一切。他们反复审视自己,再次认识自己。他们往往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当时的人和现在的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战争时期的人和战争之后的人。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一直甩不掉那样一种感觉:从一个人身上,我同时在倾听两种声音……

也是在那里,在莫斯科,在胜利日,我见到了奥尔佳·雅柯夫列夫娜·奥梅尔琴科。女人们都穿着春天的裙服,围着色泽鲜艳的围巾,唯独她依旧穿着全套军装,身体高大而健壮。她既不说话也不哭泣,一直沉默不语,可这是一种异样的沉默,其中包含的语义比说话还要多。她仿佛一直在与自己说话,已经不需要与任何人交谈。

我上前去和她彼此做了介绍,后来我就到波洛茨克去拜访她。

在我面前又翻开了一页战争篇章,面对这一篇章,任何想象力都会相形见绌……

这是妈妈的护身符……妈妈想让我跟她一道撤退,她知道我会钻到前线去的,于是把我绑到一辆大车上,车上堆放着我们家的东西。可是我悄悄扯断绳子,逃走了,那绳子我至今还保留在身边……

大家坐车的坐车……跑路的跑路……我往哪儿去?怎么才能到达前线?在路上我遇到了一群姑娘,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家离这儿不远,去找我妈妈吧。”我们是在深夜摸到她家的,轻轻敲了敲门。她妈打开门,见了我们破衣烂衫、邋遢肮脏的样子,喝了一声:“站在门口别动!”我们只好站住。她拖过来几口大锅,把我们剥了个精光。我们最后用炉灰洗了头发(那时已经没有肥皂了),才爬到火炕上,美美地睡了一大觉。早上,这姑娘的母亲烧好了菜汤,用麸皮和马铃薯和在一起烤出了面包。在我们看来,这面包是多么可口,菜汤又是多么鲜美!我们就这样在她家住了四天,她母亲供我们吃喝。她给我们吃得并不多,说是怕我们吃多了会撑死的。第五天,她说:“你们走吧。”我们刚要出门,女邻居敲门进来了。我们又坐回到炕头上,她母亲伸出一个指头示意,要我们别作声。她甚至对邻居都不敢承认女儿回来了。她逢人就说女儿在前线。这是她的女儿,独生女儿,可她并没有舍不得自己的亲骨肉。她不能原谅女儿还没打过仗就跑回家来的耻辱。

这天深夜,她把我们叫起来,塞给我们几包吃的,拥抱了每个人一遍,挨个儿说:“你们走吧……”

那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想要了?

不,她吻了女儿一下,说:“你爸爸在打仗,你也去打仗吧!”

在路上,这个姑娘告诉我,她是个护士,是从包围圈里逃出来的……

我在各地游荡了很久,最后到了唐波夫市,被安排在医院工作。医院的生活条件挺好,我在长期挨饿后,身体一旦恢复健康,便胖了起来。年满十六岁时,上级告诉我,可以像其他护士和医生一样,给伤员献血了。于是我开始每月献一次血。医院经常需要几百升的血量,总是不够。我一次就献血五百毫升,后来每月献血两次,每次半升。我得到了作为输血者的配给:一公斤糖、一公斤碎麦米,还有一公斤灌肠,让我恢复体力。我和护理员纽拉大婶很要好,她养了七个孩子,丈夫在战争初期就牺牲了。大儿子才七岁,常常由他跑去领食品,结果把食品卡弄丢了。于是我就把我的输血配给品送给他们一家人。一次,医生对我说:“让我们记下你的姓名地址,说不定你的输血对象会突然来找的。”我就把姓名地址写在一张小纸片上,装进一个大玻璃瓶。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有一天我值班回来,进到宿舍里刚刚躺下要睡觉,别人把我拽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

“什么哥哥?我没有哥哥呀!”

我们宿舍在顶楼,我赶紧跑下楼梯,只见一个年轻帅气的中尉正站在门口。我问:

“谁找奥梅尔琴科?”

他回答:

“是我。”说着还把一张小纸片递给我看,就是我和医生填的那张,“是这么回事……我是你的同血兄弟。”

他给我带来了两个苹果、一包糖块。那时什么地方都买不到糖果。天哪!糖果好吃极了!我跑去向院长报告:“我哥哥来看我了……”于是院长准了我的假。中尉对我说:“我们到剧院看戏去吧。”我有生以来从未进过剧院,何况还是跟一个小伙子去。那么英俊的小伙子,小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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