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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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尉,医生)

战争把我们夫妻分开……我丈夫上了前线,我自己先疏散到哈尔科夫,然后又到了鞑靼,在那里得到一份工作。有一天有人在找我,那时我用的是娘家姓氏“利索夫斯卡娅”。听到所有人都在喊叫:“利索夫斯卡娅!利索夫斯卡娅!”我立刻回答:“我就是!”他们对我说:“快去内务部,领取通行证,马上去莫斯科!”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向我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战争时期……我去莫斯科的路上就想,也许是丈夫受伤了,所以他们叫我去看他?我已经四个月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了。我打定了主意,如果我看到他失去手脚成了残废,就立即带他回老家去。我们就相依为命地活下去。

到了莫斯科,我按照地址找过去。那里的牌子上写的是“白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就是说,到了我们白俄罗斯政府。在那里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们都很好奇:“什么事?为什么?为啥把我们都召集来这里?”工作人员回答说:“你们会知道一切的。”然后我们被集中在一个大厅里:白俄罗斯党中央书记波诺马连科同志和其他领导人接见了我们。领导同志问我:“你想不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是的,我从哪里来的?来自白俄罗斯啊!我当然想回去。于是上级把我派到一所特殊学校学习,准备派到敌人后方去。

头一天完成学业,第二天就把我们装上汽车送往前方,下车后我们又步行。我都不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其实就是一个中间地带。上面下令:“准备就绪!一号行动!”这时“啪”的一声,几颗信号弹升上天空。亮光下只见一片白白的雪,还有我们排成一线,一个挨着一个地趴在那儿,有很多人。信号弹熄灭了,再也没有发射。新的命令下达:“跑!”我们就开跑,就这样通过了中间地带……

在游击队里,鬼使神差的是我居然收到了丈夫的信。这真让我喜不自胜,完全没有想到,两年来他杳无音讯。那是难得的一次,有飞机来空投食物、弹药,还有邮件……就在这包邮件中,在这个帆布包裹中,有给我的一封信。当时我就以书面形式向党中央提出了求诉。我写道: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工作。我偷偷避开游击队长,把这封信交给了飞行员。不久我就得到消息,是通过无线电传达的:完成任务后,上级在莫斯科接见我们小组,我们特别小组全体成员,上级要把我们派到一个新地方……所有人都必须乘飞机离开,费多先科更是必须离开。

我们等待飞机,这是在夜晚,天空黑得让我们觉得自己待在桶里。一架飞机在我们头顶盘旋,可这时敌机却来向我们这儿投弹,原来是德国人发现了我们的隐蔽处,一架“梅塞施密特”轰炸机掉头转了回来。此时我们的У-2飞机正在降落,就在我附近的云杉树下。我们的飞行员刚刚降落,马上又准备起飞,因为他看到了德国飞机,于是掉头回来,并且开始扫射。我死死抓住了机翼,大声喊叫:“我要去莫斯科,我有上级命令!”他甚至有些粗暴地吼道:“你给我坐下!”就这样我跟他两人一道起飞了。两个人都毫发无损。

莫斯科是五月的天气,我却还是穿着冬天的毡靴走来走去,进剧院也是穿着毡靴,但是感觉好极了。我写信给丈夫:“我们怎么见面?”我仍然在等待当中,上级答应过我的……因为我到处请求:送我到我丈夫所在的部队吧,哪怕只有两天,哪怕让我只看他一眼,然后我就返回,上级可以派我到任何地方去。所有人都对我耸耸肩膀。但我反正是从邮箱号码中知道了丈夫是在哪里打仗,我就自己搭车去了。我先找到州党委,给他们看我丈夫的地址,以及证明我是他老婆的文件,告诉他们我想见到丈夫。他们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他是在最前线,您还是回去吧。我已经筋疲力尽,又饿又乏,叫我这样子怎么办?怎么后退回去?我又去找军事卫戍司令。他一看到我,就下令让人给我送些衣服来。我拿到一件套头军便服,扎上一条军皮带,然后他开始对我进行劝阻:

“您这是怎么了,您丈夫那里是非常危险的啊……”

我坐下来就放声痛哭,最后他心软了,给了我通行证。

“您去吧,”卫戍司令说,“沿着公路走,在那儿你会看到一个调度员,他会指引你如何去。”

找到了公路,找到了那位调度员,他把我安置在一辆汽车上,我就上路了。

我来到部队,那里的人们看到我都十分惊讶,因为周围全都是军人。他们纷纷问我:“你是谁?”我不能说我是一位妻子。是啊,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是四面都有炸弹爆炸的地方……我就回答说我是他妹妹。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是他妹妹。他们就对我说:“等等吧,你到那边去还有六公里要走呢。”我这么老远地来到,怎么还能够继续等呢。正好有辆汽车从那边开过来领取午饭,车上是一位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准尉。他说:“哦,我认识费多先科,但他是在战壕里啊。”

于是我就百般恳求他。他们总算让我上了车,一路上我看不到任何地点、任何东西……只有一片黑暗的森林……森林间只有一条路……对于我来说,这很新鲜:虽然说是前线,但没有见到任何人,只是不时地听见枪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准尉问:“费多先科在哪儿?”

有人回答说:“昨天他们出发去侦察了,现在已经天亮,他们得在那里等待了。”

他们有无线电联络,这边通知他说你的妹妹来了。什么妹妹?这边说:“是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他的妹妹是黑头发,一听说是棕色头发,他立刻猜到是个什么妹妹了。我不知道他从那边是怎样爬回来的,反正费多先科很快就出现了,我们终于在前线见了面,别提多高兴了……

我和他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我就做出了决定:“你去向司令部报告,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他去找领导了,我屏住呼吸等消息:嗯,他们会怎么说呢?才二十四小时,她就迈不动腿啦?这是在前线,可以理解。忽然,我看到领导进入了掩蔽部:一位少校和一位上校。他们都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我们当然就在掩蔽部坐了下来,喝着茶,他们都说了一番赞扬我的话,说一个妻子到战壕里来寻找丈夫,还是真正的妻子,有证明文件的,这是多么伟大的女人啊!大家都学学这样的女人吧!他们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全都哭了。这个夜晚,我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部队接收了我当护士,但我常常和他一起出去侦察。有一次敌人炮击,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了下去。我马上想:他是被打死还是打伤了?就不顾一切要奔过去,当时迫击炮弹还在不断落下来,指挥官大声喊道:“你乱跑什么啊?见鬼的女人!”

我还是匍匐着过去了,他活着……还活着!

在第聂伯河畔的一个晚上,月光之下,我被授予了红旗勋章。第二天我的丈夫就负了重伤,那天我们是在一起奔跑,一起陷在泥泞的沼泽地里,一起爬着出来。敌人的机枪不停地扫射,我们就一步一步地爬着,他的伤是在大腿上,被一颗爆炸子弹击中,我用尽了绷带给他包扎,但是他臀部全都炸烂了,污垢泥土都在里面。我们正在进行突围,无法安置伤员,我也没有什么医药用品。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冲出去。突围之后,我护送丈夫到了医院。可是把他送到医院时,他已经血液感染。这是新年,1944年到来的第一天,他却要死了……我已经感觉到他不行了……他被授予过很多次奖,我把他得到的奖章、勋章全都汇集起来,放在他身边。就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一样,他睡着了。医生走过来说:“你离开这里吧,他已经死了。”

我回答:“轻些,他还活着呢。”

丈夫正好睁开了眼睛,他说:“天花板在变蓝。”

我看了看说:“不,那不是蓝的。瓦夏,天花板是白色的。”

可是在他看来就是蓝的。

一位邻床伤员对他说:“好吧,费多先科,如果你能活下来,那你就应该把妻子永远抱在怀里。”

“我会永远抱着她。”他同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感觉自己快死了,因为他抓住了我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亲着。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被人吻:“小柳芭,很对不起,所有人都在过新年,但是我和你却在这里……但你不会后悔的,我们还有很多新年……”

他只能活几个小时了……这时他很难受,需要给他的床整理一下……我给他的床换上干净被单,重新包扎了他的腿,又把他扶上枕头,可他是个男人,很重很重,我抱起他的时候,腰弯得很低很低。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到尽头了,每分每秒他都可能离开,这是在夜晚。到了十点十五分,我还记得那最后时刻……宁可是我自己去死……但是我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这是我唯一的支撑,为此我度过了那些日子。在1月1日我埋葬了他。过了三十八天之后,我们的儿子降生了,他是1944年出生的,现在也已经有了孩子。我丈夫名字叫瓦西里,儿子也叫瓦西里,我的孙子叫瓦夏,这是瓦西里的爱称……

——柳鲍芙·弗米尼奇娜·费多先科

(列兵,卫生员)

我看得太多了……每天都在看……但还是不能够习惯。那么年轻英俊的男人一个一个地死去……我只想能来得及去……亲他们一下。既然没有办法像大夫那样帮到他们,那么女人的一些做法对他们还是有用的。关键时候,哪怕是一个微笑、一个抚摸,或者拉住他们的手……

战争过后很多年,有一个男人向我承认说,他一直记着我年轻时的微笑。而对我来说呢,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伤员,我甚至都不记得他。可是他说,就是这个微笑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活了下来。这应该叫作……女人的微笑……

——薇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谢瓦尔德舍娃

(上尉,外科医生)

我们到了白俄罗斯的一方面军……一共是二十七个女孩子。男人们欣赏又敬佩地看着我们说:“你们不是洗衣女工,也不是电话接线员,而是女狙击手!我们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呢,多么棒的姑娘们!”司务长还为我们写了诗,大意是这样的:姑娘们是如此动人,就像五月里的玫瑰,战争也无法毁坏她们的灵魂。

我们每个人上前线的时候都发过誓:在战场上绝不能出现情感瓜葛。只要我们能完整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一切都会有的。在战争之前我们甚至连亲吻都没有过。我们看待这些事情可要比现代人严格得多。对我们来说,接吻就代表了毕生的爱情。在前线,恋爱是禁止的,如果被领导知道,通常就会把恋爱中的一个人调到另一个部队,以这样简单的方式棒打鸳鸯。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隐秘的爱情。实际上,我们都无法坚持自己那些幼稚的誓言……我们都在恋爱……

我想,如果在战场上我没有坠入爱河的话,那我就根本活不下来。爱能救人,我就是被爱情拯救的……

——索菲亚·克利盖尔

(上士,狙击手)

您是问爱情那些事?我不怕和你讲真话……

我曾经是一个ППЖ14,意思就是野战妻子、战场老婆、二奶、不合法的女人。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营长……

其实我不爱他。虽然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并不爱他。我是过了好几个月才去了他的掩蔽部。走投无路啊!周围全是男人,跟一个人过,总比担心所有人要好。在战斗中还不如战斗结束后那么糟糕,特别是休整过来,重新镇定之后。在枪林弹雨中,他们都叫我“护士小妹、卫生员妹妹”,可是打完仗以后,每个人都追逐着,不怀好意地围着你……夜晚根本不敢走出自己的猫耳洞。已经有别的姑娘们告诉你过这些吧?或者是她们都不敢承认?我想她们一定都羞于启齿,所以沉默不语。其实应该骄傲才对!事实摆在那儿,谁都不想白白死去。那么年轻就死去,太可惜了……而对于男人来说,他们整整四年都没有碰过女人,也是太难过了……在我们军中没有妓院,也不提供任何药品。有些军队可能比较照顾到这方面,但我军没有。整整四年……只有军官可以允许自己做那些事,而大头兵是不行的,有纪律。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实没有人能守住纪律,没有的……比如我吧,是全营唯一的女性,我住在公共掩蔽部,和男人们在一起。他们给我划出一个单独的地方,可那算什么单独啊,整个掩蔽部只有六米宽。我一觉醒来张开双臂,一只手就会摸到别人脸上,另一只手又放到另一人脸上。后来我受伤了住进医院,睡觉时还是习惯性地张开手臂去摸,夜班护士推醒我问:“你怎么啦?”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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