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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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图7-1清晰地表明这一切并未发生。尽管两个核心在公元700年都基本统一,并且在公元8~10世纪之间都经历了,或者说是遭受了类似的政治命运,东方的社会发展速度仍然快于西方。

可以证明的是,两个统一核心的政治统治都是风雨飘摇。它们的统治者必须重新学习汉代和罗马时期统治者已经熟悉的课程,那就是帝国的统治是凭借欺骗和妥协实现的,但是当时的隋朝和阿拉伯人都不善此道。像汉代一样,隋朝也要警惕游牧民族的入侵(当时是突厥人[7],而非匈奴人),但是由于东方核心的不断强大,他们也要提防来自新兴国家的威胁。当高句丽王朝与突厥人开展秘密协商,讨论联合起来侵略中国的时候,隋朝的皇帝决定采取行动。公元612年,他派遣一支庞大的军队攻打高句丽王朝,但是由于恶劣的天气、糟糕的后勤保障以及残暴的将领指挥,战争以失败告终。公元613年,他又派遣另一支军队,在公元614年又派遣了第三支,正当他筹备第四支军队时,叛军违抗了他的命令,转而颠覆了他的国家。

在一段时间里,这些天启骑士似乎挣脱了束缚。诸侯们瓜分了整个中国,突厥首领们则对他们的领地任意摆弄,随意洗劫。灾荒和疫病不断蔓延,传染病在草原之间不断传播,听上去就像是从海上带来的黑死病一样令人作呕。但是如同统治者的蠢笨愚昧足以引发灾祸一样,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出现足以结束灾祸。当时中国有一个称唐国公的诸侯,他成功地说服了匈奴最主要的首领们支持他攻打其他诸侯。当匈奴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时,他已经称帝,并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唐朝。公元630年,他的儿子利用突厥的一次内乱,将中国的统治范围延伸到了从未涉及的草原地区。国家掌控力得以恢复,人口流动扩大,疫病逐渐消失,这酝酿出了高速的社会发展,由此成就了之后的武氏天下。

唐朝运用了比隋朝更为强硬的手段,保证了统治核心的统一,但是人毕竟是有血有肉的,这种手段并不见得总是奏效。事实上,正是情感丰富的人们瓦解了唐朝。根据著名的大诗人白居易所说,公元740年时,唐玄宗——“迷恋红颜祸水,最终祸国殃民”——疯狂地爱上了亲生儿子的王妃,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杨贵妃,并且将她封为自己的妃子。这个故事听上去就像1500年前周幽王和意图颠覆西周的蛇蝎美女褒姒之间的爱情一样令人生疑。但是尽管如此,传统观点认为唐玄宗为了取悦杨贵妃什么都愿意做,他的办法之一就是给杨贵妃宠信的人无数的荣誉,包括一个投向汉人的名叫安禄山的突厥将领。唐玄宗忽视了对兵权的限制,纵容安禄山集结起庞大的军队。

考虑到宫廷争斗的复杂程度,安禄山迟早会失宠,这一点是不可避免的。公元755年,当安禄山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公然调动庞大的军队围攻长安。唐玄宗和杨贵妃仓皇逃亡,但是途中愤怒的卫兵将内战的爆发归咎于杨贵妃,并要求唐玄宗处死她。唐玄宗为了防止自己的挚爱落入士兵手中,只得啜泣着让近身的大太监勒死了杨贵妃。这就是白居易所描写的“花钿委地无人拾”这一情景。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根据传说,唐玄宗曾派一道人前往仙岛追寻杨贵妃的灵魂。白居易在诗中以杨贵妃的口吻对玄宗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与此同时,唐玄宗的儿子平息了叛乱,但是他用的方法——给予其他军事统帅和安禄山一样广泛的权力,并且雇佣草原上的突厥人——为以后的灾祸留下了隐患。当时的唐朝边境瓦解,税收锐减,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唐朝在重建秩序和新的动乱、入侵、叛变之间循环往复,风雨飘摇。公元907年,一个诸侯杀死了年轻的皇帝,结束了唐朝的悲惨境遇。之后的50年里中国北方处在一个大诸侯国统治之下,南方则由8~10个小诸侯国控制。

玄宗的人生悲剧暴露了中国最根本的政治问题:强大的帝王拥有过多权力,以至于无视其他的组织机构。对于贤明的君主来说这是好事,但是考虑到能力分配的随机性以及面临的挑战之大,这意味着国家的灾难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西方核心有着与中国完全相反的问题:帝王领导力太薄弱。庞大的阿拉伯帝国没有君主。穆罕默德只是先知,而非君主,人们追随他是因为他们坚信穆罕默德知道真主的旨意。当穆罕默德在公元632年去世之后,很明显人们再也没有理由追随任何人了,穆罕默德的阿拉伯联盟也面临解体。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发生,他的几个朋友讨论了一整晚,选择了他们的成员之一作为哈里发,这个含糊不清的词语意为(真主的)代理人和(穆罕默德的)继任者。然而,哈里发唯一的统领权来自他与前任先知的亲密程度。

考虑到阿拉伯首领难以驾驭的特性(一些人想要洗劫波斯帝国和拜占庭帝国;有一些试图将国家领土进行分配,使其能够作为地主定居下来;另一些仍然致力于将新的先知神圣化),最初的几位哈里发可以说做得相当出色。他们劝说大多数阿拉伯人尽可能少地侵扰拜占庭帝国和波斯帝国,将被征服的农民留在他们的土地上,把地主留在他们的领地上,把官僚留在账房内。他们做的最大的改变就是将帝国的税收分配到他们各自手中,借此为阿拉伯人——真主忠诚的捍卫者——提供有效的收入来源,并让他们居住在只有阿拉伯人的要塞城市——它们是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的战略点。

但是,哈里发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于:哈里发这个指代不明的词汇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是集中财富、发布命令的国王?是宗教领袖?是新征服的领地中为独立的族长提供建议的人?他们是代表前伊斯兰部落的精英?还是代表穆罕默德最初的追随者们的穆斯林选举人?还是信徒们平等主义团体的领导者?没有哪一位哈里发能够让所有的穆斯林都满意,当第三任哈里发在公元656年被谋杀之后,这种困境上升到了危机的程度。穆罕默德生前好友很少有当时还活着的,因此选举移交给了穆罕默德年轻的堂弟(或者女婿)阿里。

阿里想要还原他所认为的伊斯兰教的最初精神,但是他捍卫穷人的利益,主张将税收收入分配给士兵,更加公平地分配战利品,这些政策激起了先前特权阶级的强烈不满。内战一触即发,但是穆斯林(在这个阶段)仍然不愿意互相杀戮。公元661年,他们从危机边缘退了回来:阿里的支持者们幻想破灭,但是他们没有使整个阿拉伯世界陷入战争,相反,他们杀死了阿里。现在哈里发的头衔落到了阿拉伯规模最大的军队首领头上,他在大马士革建都并且进行了不太成功的斗争,试图建立一个拥有集中税收和官僚制度的传统国家。

在中国,唐玄宗的爱情引发了政治灾难;在西方,兄弟情义——或者说缺少兄弟情义——招来了祸事。公元750年,一个新的哈里发王朝将都城迁往巴格达,并且更加积极地追求集权主义。但是公元809年,兄弟之间的一系列争斗使得哈里发马蒙的权力——即使在阿拉伯标准之下——异常衰弱。他大胆地决定深入问题的核心:真主。和基督教、佛教不同,穆斯林没有教会阶级制度,哈里发虽然拥有巨大的现世权力,但他们对真主旨意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马蒙决定再次撕裂伊斯兰教的旧创,改变这一状况。

回到公元680年,穆罕默德的堂弟/女婿阿里被谋杀之后不到20年,阿里的亲生儿子侯赛因举起义旗,反对哈里发制度。当侯赛因被打败继而被杀死时,几乎所有人都袖手旁观。但是在之后的100年里,一个小分支(什叶派)意识到现在的哈里发是依靠谋杀阿里而夺取职位的,因而是不合法的。这个分支——什叶派教徒——争论说,侯赛因、阿里和穆罕默德的鲜血的确为我们提供了真主特别恩典的真理,因此只有伊玛目这条血缘线的后代才能够引导伊斯兰教。尽管大多数穆斯林(被称为逊尼派,因为他们遵循传统,即伊斯兰教教规——逊奈)认为这个观点荒谬绝伦,但什叶派教徒们继续宣扬他们的理论。到了公元9世纪,一些什叶派教徒相信伊玛目这一支正将他们引向救世主,也就是在人间建立真主的王国的救星。

马蒙决定选择现在的伊玛目(侯赛因的来孙,即玄孙之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由此将什叶派变成他专属的派别。这是聪明的做法,巧妙地处理矛盾且充满谋略,但是伊玛目于当年去世,他的儿子对马蒙的策略完全不感兴趣,于是计划流产。勇敢无畏的马蒙展开了他的第二个计划:他在巴格达雇佣了一些深受希腊哲学影响的宗教理论家,宣称古兰经是一本由人创造的书,而不是真主思想精髓的一部分。通过这种手段,古兰经——以及所有的参与翻译的神职人员——被置于真主在人间的代理人哈里发的权威之下。马蒙建立了一个伊拉克宗教裁判所[8],逼迫其他学者认同他的思想,但是少数强硬派的神职人员无视他的威胁,坚持认为古兰经是真主自己的思想,胜过世间一切——包括马蒙的命令。这场争斗一直延续到公元848年,直到哈里发承认失败。

马蒙的第一个计划和第二个计划中表现出来的愤世嫉俗削弱了哈里发的权威,而他的第三个计划则将他的统治撕成碎片。虽然宗教权威仍然在躲避他,但是马蒙决定不再小心翼翼,而是直接购买军事武力——即雇佣突厥骑兵作为奴隶军队。然而,和之前的统治者一样,马蒙和他的继承人也认识到了游牧民族基本上是不受控制的。到了公元860年,哈里发其实已经成为他们自己奴隶军队的人质。没有军事力量和宗教支持,他们再也无法获取税收,最终只能把领地卖给埃米尔,这些军队将领支付一大笔钱,把他们能够榨取的所有税收都保留下来。公元945年,一个埃米尔亲自夺取了巴格达,哈里发帝国分解成十几个独立的酋长国[9]。

当时,东西方两大核心都分裂成十几个小国,尽管两个核心的崩溃存在着相同点,但是东方的社会发展持续上升且速度快于西方。对这个问题的再一次解释似乎是这样的:创造历史的既不是君主,也不是知识分子,而是数以百万计懒惰、贪婪并且恐惧的人民,他们在寻求更简便、更有利可图并且更加安全的行为方式的过程中,创造了历史。无论统治者使他们遭受了多少创伤,人民都要继续在世间得过且过,必须充分利用一切事物。由于东方人和西方人身处的地理环境完全迥异,两个统治核心的政治危机也分别以不同的结局收场。

在东方,公元5世纪以来的内部移民潮在长江以外创造了一个新边疆,并且成为东方社会发展背后的真正驱动力。公元6世纪时,一个统一国家的恢复加速了社会发展的上升进程,到公元8世纪时,这种上升趋势极其强劲,并安然度过了唐玄宗沉迷美色、荒废朝政的年代。政治动乱必然会产生消极影响。例如,公元900年东方社会发展的急剧下滑(见图7-1)就是敌军将拥有百万人口的长安夷为平地的后果。但是多数战争都远离主要的粮食生产地、运河以及城市,而且这些战争扫除了之前阻碍商贸行为的政府管理者,可能实际上起到了加速发展的效果。在这种战乱年代,由于无法监管国有土地,行政人员开始从垄断者和贸易税收中敛财,也不再给商人们提供经商信息。此时权力从中国北方政治中心向南方商人转移,被迫自生自灭的商人们由此发现了更多加速贸易发展的方式。

中国北方大多数的海外贸易都是由国家主导的,在中国宫廷和日本、朝鲜统治者之间通商。公元755年后,随着唐朝政权的颠覆,这些贸易联系随之丧失。通商虽然产生了一些积极影响,比如日本的精英文化开始脱离中国模式,向着更具独创性的方向发展,并且出现了一系列女性文学巨著,例如《源氏物语》和《枕草子》。但是,海外通商的结果多数都是消极的,在公元9世纪时中国北方、朝鲜和日本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经济衰退和国家覆灭。

相反,在国家的严格管制之下,中国南方的独立商人们开拓了一条新的自由之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不断地在爪哇海发现公元10世纪时期的沉船残骸,其中不仅有来自中国的奢侈品,还有来自南亚和伊斯兰世界的陶器和玻璃制品,这意味着当时的海外贸易市场已经扩展到了这个区域。并且由于当地精英阶级对日益兴盛的商人们征税,由此诞生了第一批强大的东南亚新兴国家,也就是现今的苏门答腊岛地区和柬埔寨的高棉人居住区。

欧亚大陆以西拥有全然不同的地理条件,加上粮食产地的范围无法与东方相提并论,这意味着其政权解体也会导向全然不同的结果。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的征服掩埋了曾经分隔罗马帝国与波斯帝国的旧边界,开创了穆斯林核心的新繁荣。哈里发扩大了伊拉克和埃及的灌溉工程,而移民将作物和技术传播到了地中海地区,通过填闲作物的方法,农民们可以在土地上一年两收,甚至一年三收。在西西里进行殖民统治的穆斯林甚至发明了经典的西方食品,例如意大利面和冰淇淋。

虽然打破罗马和波斯的旧边界带来了收益,但是地中海地区出现的将伊斯兰教国家与基督教国家分隔开来的新边界又带来了损失,两者逐渐互相抵消。随着地中海南部和东部发展成为伊斯兰国家(公元750年时,阿拉伯人统治下的人民中只有不到1/10是穆斯林,截至公元950年,这个比例超过了9/10),阿拉伯语成为通用语言,因此与基督教国家的联系减少了。之后,随着公元800年的哈里发王国分裂,埃米尔在伊斯兰内部也筑起了界限。一些穆斯林核心的强盛地区,比如西班牙、埃及和伊朗,凭借国内需求得以延续,而其他的地区则衰落了。

公元9世纪的中国战争大多避开了经济腹地,而伊拉克要与突厥奴隶军队抗争,同时非洲种植园的奴隶们在一个自称诗人、先知和阿里后裔的领袖领导下,发动了长达14年的起义,摧毁了伊拉克脆弱的灌溉网络。

在东方,在朝鲜和日本走向政权崩溃的同时,中国北方的统治核心也遇到了危机;同样的,在西方世界,随着伊斯兰核心的分崩离析,基督教边缘地区也开始了进一步的分裂。拜占庭人互相残杀,导致数以千计的人死亡,并且因为新的教义问题(尤其是关于上帝是否认可耶稣、玛利亚和其他圣人的形象问题)从罗马教会分离出来;而日耳曼王国基本上与地中海地区隔断联系,开始创建自己的世界。

在遥远的西方边缘地区,有一些人期望凭借自己的能力将这片土地变成核心地区。从公元6世纪开始,法兰克人就成为一方霸主,北海周边相继出现了许多小的贸易城镇,以满足法兰克贵族对奢侈品永无止境的渴求。他们保持着征税少、行政管理少的落后国家形式。那些善于在好斗贵族之间调解矛盾的帝王能够迅速统一包括西欧大部分地区在内的庞大而松散的领土,而在无能君主领导之下,拥有相同条件的国家很快就灭亡了。如果一国的国王拥有太多子嗣,那么这个国家通常都是以众王子瓜分土地而告终——这又导致重新统一的战争。

公元8世纪末对于法兰克人来说是很好的时机。公元8世纪50年代,罗马教皇向其寻求帮助,以抵抗当地暴民;公元800年的圣诞节早晨,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10]甚至让罗马教皇利奥三世在圣彼得大教堂向他下跪,并将他加冕为罗马皇帝。

查理曼大帝励精图治,试图创建一个与他头衔相匹配的王国。他的军队把火药、利剑和基督教思想带到了东欧,将穆斯林赶回了西班牙;同时他的官僚机构集中征税,在亚琛(一个宫廷诗人称之为“待建的罗马”)集结了一批学者,创制了稳定的货币体系,并监督贸易的复兴。这不禁让我们将查理曼大帝与孝文帝对比:三个世纪之前的孝文帝将位于中国贫瘠边疆的北魏帝国推向了顶峰,启动了东方核心迈向重新统一的历程;而查理曼大帝在罗马进行加冕礼,派遣使节去巴格达表示友好,同样表现出了如孝文帝一般的雄心壮志。法兰克编年史还记载了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当时哈里发把一头大象送给了查理曼大帝作为回应。

然而在阿拉伯人的记载中,既没提到法兰克人,也没提到大象。查理曼大帝并不像孝文帝,而且显然在哈里发政权中无足轻重。查理曼大帝从未宣称为罗马皇帝,也没有让拜占庭帝国的女皇伊琳娜[11]让位于他。事实上,法兰克帝国从未向先进国家的方向深入发展。尽管查理曼大帝有雄心壮志,但是他没有机会统一西方核心,甚至没有机会把这个基督教边缘地区转化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不幸的是,查理曼大帝唯一能够实现的成就就是将社会发展到足够程度,以引诱来自基督教外围地区之外更荒芜的土地上的入侵者侵略他的国家。公元814年他去世时,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长船沿河而上,直入帝国心脏地区,马扎尔人骑着强壮的草原矮种马洗劫德国,而北非的撒拉逊海盗正要独自劫掠罗马。亚琛备战不足,应对迟缓;当北欧海盗的船只靠岸后开始焚毁村落时,皇家军队姗姗来迟甚至索性踪影全无。渐渐的,村民们开始向当地有权势的人寻求庇护,而城镇居民们则向他们的主教和市长求助。公元843年,查理曼的三个孙子将帝国分成三份,国王这个称号对于他们的子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伊斯兰世界和拜占庭帝国的陨落

这些劫难似乎还远远不够,欧亚大陆在公元900年之后又处于一种新的压力之下——这个压力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随着地球的轨道不断变更,大陆的大气压也在不断上升,减弱了由大西洋吹向欧洲的西风带以及由印度洋吹向南亚的季候风。在公元900~1300年,整个欧亚大陆平均温度大约上升了1~2华氏度,降雨量平均减少了10%左右。

一直以来,气候变化迫使人类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由人类自己决定如何改变。在寒冷潮湿的北欧,所谓的“中世纪暖期”非常受欢迎,当地人口在公元1000~1300年间大约翻了一番。然而在更为炎热干旱的伊斯兰地区核心,它就不那么受欢迎了,当时伊斯兰世界的总人口大约下降了10%。而一些地区,尤其北非地区的人口却大幅增长。公元908年,依弗里其亚[12]——大约在现在的突尼斯——脱离了巴格达的哈里发王国。激进的什叶派教徒[13]正式建立了一个被称为法蒂玛的绝对正确的哈里发伊玛目阵线,因为他们宣称是穆罕默德的女儿法蒂玛的后裔(以及伊玛目)。公元969年,这些法蒂玛的后裔征服了埃及,在开罗建造了一座伟大的新城,并发明了灌溉系统。到了公元1000年,埃及已经拥有了当时西方最高的社会发展水平,埃及商人在整个地中海地区呈扇形扩散开来。

1890年,如果开罗的犹太人团体没有下定决心重塑延续了900年的犹太人集会,那么我们将会对这群商人知之甚少。和许多犹太人集会一样,这里的集会也有一个储藏室,里面保存着信徒们不再需要的文件资料,从而避免了因损毁印有上帝之名的资料而亵渎神明。一般来说,储藏室会定期清理,但是这里的储藏室却堆满了几个世纪以来累积的废纸。随着重塑运动的开始,旧文件开始在开罗的古董市场出现。1896年,两个英国姐妹将一大捆资料带回了剑桥。在那里,她们把两本书展示给剑桥大学研究犹太教法典的学者所罗门·谢克特(Solomon Schechter)。谢克特一开始心存疑惑,随即大为惊叹:其中一本是圣经书籍《德训篇》(Ecclesiasticus)的希伯来残本,以前只有希腊翻译版本为世人所知。这位学识渊博的博士立刻于当年12月前往开罗,运回了14万册资料。

在这些资料中,有数百封公元1025~1250年期间的信件,最远是从西班牙和印度寄到开罗的贸易商行。当时随着人口增长,市场和利润也不断扩大,于是紧随阿拉伯的征服形成的意识形态分歧也日渐消弭。这对于通信者来说显然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更担心的是天气、家庭和如何赚到更多金钱,而非宗教和政治问题。在这一点上,他们拥有地中海商人的典型特点。尽管记载很少,但是很显然,商贸发展和依弗里其亚以及西西里一样国际化且利润丰厚,例如,穆斯林地区巴勒莫就成为与意大利北部的基督教地区通商的新兴城镇。

就连蒙特帕里卓,这个近年来我一直在调查挖掘的意大利西西里的偏远山村,也参与其中。正如我在第五章提到的,我曾经前往调查公元前7~前6世纪间的腓尼基人和希腊殖民地,但是当我们在2000年开始挖掘工作的时候,我们在古老的房屋之上又发现了第二层村庄。这第二层村庄大约建于公元1000年左右,可能是由来自依弗里其亚的穆斯林移民所建,并且在1125年左右被焚毁。出乎意料的是,在对该遗迹出土的碳化植物种子进行仔细研究时,我们的植物学家们发现了一间曾经装满了被仔细保存的脱粒小麦的储藏室,里面几乎没有一根杂草。[14]这与我们找到的公元前6世纪的种子情形完全不一样,那时的种子总有许多杂草、谷壳混杂其中。这些被用于制作粗糙的面包,有可能是在某个简陋的农村中作为粮食:那里的村民从事耕作,自给自足,而且从不介意他们的食物偶尔出现的不佳口感。12世纪发明的扬谷筛除去了小麦的杂质,当时的商业化农民已经开始为挑剔的城镇居民生产食物。

如果地域狭小的蒙特帕里卓能够与全世界商业网络相联系的话,那么地中海的经济一定会蒸蒸日上。但是在亚洲西南这块最古老的穆斯林核心地区,经济发展并不理想。自从公元9世纪60年代起,情况变得非常糟糕,伊拉克的哈里发带来充当军队的突厥奴隶们已然发动政变,摇身一变成了苏丹人,但是噩梦还在继续。从公元7世纪开始,穆斯林商人和传教士就开始向草原上的突厥部落宣扬穆罕默德的真理;到了公元960年,葛逻禄氏族——现今的乌兹别克斯坦,据说当时大约有20万户人口——大部分人都被转化成伊斯兰信徒。这是信仰的胜利,但是很快演变成政治家的梦魇。葛逻禄人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喀喇汗帝国,而另一个突厥部落塞尔柱人也追随着他们的信仰,进行了移民:他们一路洗劫,直入伊朗,并在1055年占领了巴格达。[15]到1079年,他们已经将拜占庭人驱逐出安纳托利亚的大部分地区,又将法蒂玛人赶出叙利亚。

很快,亚洲西南部的伊斯兰世界与日益兴盛的地中海伊斯兰世界渐行渐远。塞尔柱突厥人集结起一个大国,但甚至比哈里发王国还要运转不良。1092年,这个国家的强权君主去世之后,他的儿子们遵循草原传统,将国家分为9部分,彼此交战。在他们的战争中,骑兵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塞尔柱国王们将大片土地赏赐给那些能够为其提供大批骑兵的军队首领。这些游牧民族将领,如预料的一样,导致政务荒废,商贸停滞,甚至连铸币活动也停顿了,城市萎缩,灌溉运河淤塞,大量村庄倾颓。在中世纪暖期炎热干燥的气候里,农民们必须持续性地艰苦劳作,却只能勉强保持原先的土地不变成草原或者荒漠,但是塞尔柱政策又加重了他们的负担。许多偏爱游牧生活多于城镇生活的征服者,对于农业的荒废并不担忧,并且随着12世纪逐渐过去,越来越多的阿拉伯人离开他们的土地,加入突厥人当中,开始从事畜牧业。

在接连几年灾祸不断之后,由于对激进的什叶派理论的恐慌,伊朗东部的学者们开始建立学派,发展并传授连贯一致的逊尼派理论,这得到了塞尔柱贵族的支持,并在12世纪时大力推广。它的学术代表作——例如,安萨里(al-Ghazali)的《宗教学科的复兴》(Revivification of the Sciences of Religion),其中运用希腊逻辑学知识来调和伊斯兰法律体系、苏菲神秘主义和穆罕默德的启示——一直以来都是逊尼派思想学说的基石。事实上,逊尼派的复兴非常成功,以至于一些什叶派教徒坚信谋杀逊尼派领袖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回应方法。撤退到伊朗的山区后,他们组建了一个被对方称为“刺杀者”的秘密组织(根据传说,用这个称呼是因为其成员借由吸食大麻,将思维引领向谋杀的“正确框架”之下)。

谋杀无法逆转逊尼派复兴的脚步,但是这场知识运动——尽管已获取成功——仍然无法维持一个塞尔柱国家的运作。缺少法蒂玛王国为北非提供的那种政治组织,塞尔柱的土地在中世纪暖期的重压之下不堪重负。时机选择不当,因为同样的天气情况为亚洲西南部制造了同样的挑战,却为欧洲边缘伊斯兰核心地区的人们,即那些难以驾驭的袭击者、商人和侵略者创造了众多机遇。同样关键的是,更加温暖的气候给北欧带来了更长的生长季节和更好的收成,这使得原本边缘化的土地成了潜在的利润来源。等到中世纪暖期逐渐消退,农民已经将曾经的森林开垦成可供耕种的广袤土地,在西欧大约砍伐了一半的树木。

和所有从侧翼丘陵区传播开来的农业一样,两股力量结合起来,共同作用,将先进的农业技术从西欧带到东欧。一股力量是通常由教会领导的殖民统治,一般在边境地区建立有序的组织机构。威尔士的杰拉尔德写道:“给予僧侣们一块荒野或者一片野林,然后等待几年,你不仅会发现美丽的教堂,而且旁边还有人类居所。”扩张是贵族的工作:根据1108年开展的征兵运动,“异教徒是最低劣的群体,但是他们的土地是最理想的,那里到处充斥着肉类、蜂蜜和面粉……在这里你不但能够拯救你的灵魂(通过强迫异教徒改变信仰),只要你愿意,还能够获得非常理想的用以定居的土地”。

有些异教徒逃脱了,有些屈服了,其结局并不比奴隶好多少。但是就像几千年前狩猎采集者遭遇了农业生产者、西西里岛人遭遇了希腊殖民者一样,有时异教徒们会组织起来维护自己的信仰。随着法兰克王国和日耳曼王国的农民向东迁徙,砍伐树木,开垦牧场,一些波西米亚、波兰、匈牙利,甚至遥远的俄罗斯村民们开始模仿他们的农业生产技术,利用更加有利的天气条件展开更为密集高效的耕作方式。皈依基督教的首领们劝说或强迫他们的臣民纳税,并且陆续展开对殖民者的打击活动。

欧洲的国家、教堂以及密集型农业的不断扩展与公元5世纪以来江南地区的农业扩展很类似,但是有一个关键性的区别,那就是没有在新的农业边界和旧的城市核心之间构建主要的贸易通道。由于欧洲缺少像中国的大运河那样的水路运输方式,因此无法将波兰的粮食以成本低廉的方式运送到巴勒莫和开罗这样的大城市。西欧的城镇靠近这些农业边界地区,不断发展壮大,但是依旧存在数量不足、规模太小的问题,因而无法提供足够的市场空间。这些西欧城镇没有从东欧进口粮食,通常它们会通过提升当地生产水平、开拓新能源的方式来进行种植。

水力磨坊原本常见于伊斯兰核心地区,现在也传播到了基督教边缘地区。以公元10~13世纪为例,法国罗贝克山谷的磨坊数量增长了5倍。根据1086年编著的《土地调查册》(Domesday Book),当时的英格兰拥有5624家磨坊。农民也认识到了马匹的优势,尽管它们吃得比牛多,但是拉犁速度快并且工作时间更长。公元1000年之后,马的数量逐渐增加到牛的3倍,欧洲开始采用——由于第八章已经讲述过的原因——穆斯林发明的、用以减少摩擦的马蹄铁,又用脖圈马具代替了笨拙窒息的喉——肚带马具,从而使马的牵引力提高了4倍。公元1086年时,英格兰贵族土地上仅有1/20的役畜;到了1300年,这一比例上升到了1/5,并且由于拥有多出的马力(更不用说多出的粪肥),农民有效地减少了荒废的土地数量,因而在他们的土地上创造出更多财富。

尽管欧洲的农场相较埃及和中国来说不够多产,但也逐渐出现剩余产品可供卖给城镇,并且这些发展中的城镇开始扮演起新的角色。许多西北欧人民都是农奴,法律规定农奴必须为地主劳作,地主保护农奴不受强盗(和其他地主)的掠夺。至少在理论上,这些地主像诸侯国君主一样,他们拥有土地,作为装甲骑兵为国家而战以报效国王,而国王服从于传达上帝指令的教会。但是地主、国王和教会都想获取更多财富,他们如今聚集于城镇之中,城镇居民通常能够用一部分财产换取摆脱封建义务的自由。

就像亚述和周朝以来的落后统治者一样,欧洲的国王们有效地经营着他们的勒索保护费组织,但是他们的管理甚至比多数前人更加混乱。城镇、贵族、君主和教会人员不断地互相干涉,并且由于缺少真正的中央权威组织,争端几乎不可避免。比如公元1075年,教皇格雷戈里七世宣称他拥有德国所有主教的任命权。他的目的是改革教会领袖的道德操守,但是由于主教控制着德国大片的土地,这个举措也起到了其他的作用,它使格雷戈里掌控了德国许多的资源基地。德国国王亨利四世在恐慌中回应,他宣称他是信仰的守护者,并且有权将格雷戈里免职。他坚称:“现在,不再是教皇,而是我,亨利,托天之佑,和所有的主教一起向你们宣布:免职!免职!”

然而,格雷戈里非但没有被免职,反而将亨利驱逐出基督教会。从实际意义来说,这意味着德国的封建地主能够在法律上无视其统治者。因为在自己的土地上一事无成,亨利不到一年时间就沦落到极其凄惨的地步,他要赤着脚在阿尔卑斯修道院之外的雪地里跪三天以祈求教皇的原谅。他这么做了,但随后又与教皇开战。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争。教皇格雷戈里在他的雇佣兵洗劫罗马之后,没有钱支付给雇佣兵,因此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而国王为躲避亲生儿子的追杀,在逃亡过程中自杀。这个神学争议从未真正解决。

11世纪的欧洲充斥着这种乱成一团的挣扎,但是随着这些争端被解决,组织机构的实力逐渐强大,责任范围也日渐清晰。国王越来越多地在领土上进行组织、调动和征税。一位史学家将这一过程称为“一个迫害社会的形成”:官员们说服人民,视自己为国家明确界定的一部分(英国人、法国人等),而非其他部分——即流放者,诸如犹太人、同性恋、麻风病人和异教徒,这些群体首次被系统性地排除在国家保护之外,并且受到恐吓威胁。在这种不甚愉快的过程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有效国家。

其他史学家对这个过程评价较高,称之为“教堂时代”,因为令人心生敬畏的纪念碑散布于整个欧洲。1180~1270年期间,仅法国就建造了80座教堂、500座修道院以及数万座教区教堂。当时,从采石场采集了超过4000万立方英尺的石料,远远超过了埃及金字塔所用的石料数量。

随着罗马帝国一起衰败的还有西欧的学术水准,而且只有在查理曼统治之下的法国得以部分恢复。然而公元1000年后,教师开始在新建大教堂周围聚集,并且像伊斯兰世界的独立法学者一样建立学校。赴伊斯兰世界的西班牙学习的基督徒们带回了阿拉伯宫廷学者珍藏了几个世纪之久的亚里士多德关于逻辑的论述翻译。这一切充实了基督教的精神领域,帮助神学家以9世纪马蒙统治下的巴格达神学家那样复杂的方式看待上帝,但是这也在受过教育的精英团体中制造了新的矛盾。

在这一问题上,彼得·阿伯拉尔(Peter Abelard)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一个涉足新的知识领域的聪慧的年轻人,阿伯拉尔在1100年左右开始在巴黎为人所知。他不断地转学,并且用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为难他的那些迂腐学究派的老师,借此羞辱他们。诚实正直但是单调乏味的老师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事业陷于崩溃,因为二十几个像阿伯拉尔一样的学生运用他们如刀锋般锋利的辩论技巧,将惯例习俗(可能是每个人灵魂的归宿)变成重重疑团。阿伯拉尔自我感觉极其良好,于是建立了自己的学校,引诱了他的学生海洛薇兹(Heloise),并使之怀孕。海洛薇兹的家族颜面尽失,对他进行了报复。阿伯拉尔羞耻地说:“一天晚上,当我正在熟睡时,他们切下了我用来做那件事情、他们厌恶至极的器官。”

阿伯拉尔和海洛薇兹羞愧难当,各自退居教堂,但他们在20年间保持通信,阿伯拉尔一方面为自己辩护,一方面又炽热地爱恋着海洛薇兹。在被迫隐退的期间,阿伯拉尔撰写了《是与否》(Sic et Non),一本将逻辑学应用于基督教矛盾的手册。如果说阿伯拉尔的名字变成了学习新知的危险的代名词,那么也是他迫使基督教神学家把卷宗权威性与亚里士多德唯理主义互相融合。1270年,阿奎那(Aquinas)在其著作《论基督教神学》(On Christian Theology)中将其进一步升华,指出基督教的学术和逊尼派复兴的学术同样错综复杂。

其他欧洲人的做法与阿伯拉尔完全背道而驰:他们没有从伊斯兰核心地区把思想和组织形式带回基督教边缘地区,而是自己搬到了伊斯兰核心地区。来自威尼斯、热那亚和比萨的商人们与来自开罗、巴勒莫的商人们争抢利润可观的地中海贸易,他们买入卖出,抑或偷盗厮打。在西班牙,那些来自日益拥挤的西北欧的移民帮助当地的基督徒,将穆斯林驱赶出去,而诺曼人(或许是古代挪威人)在整个地中海地区引发了一系列的掠夺和征服。

诺曼人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异教徒维京人的后代,公元9世纪时在欧洲西北偏远的边疆地区,他们曾经作为掠夺者盛极一时,但是在10世纪发展为更加文明形式的偷盗者。随着中世纪暖期北美洲北大西洋的水域逐渐开放,他们搭乘长船来到冰岛、格陵兰岛甚至北美洲的文兰,大规模地在爱尔兰和英格兰定居。公元912年时,他们的首领罗洛(Rollo)在法国北部加入基督教,成为一名正当的国王(现今的诺曼底)。

诺曼人在信仰的细节问题上一直都含糊不清,他们在公元931年的罗洛葬礼上用100名俘虏做祭祀,但是他们的野蛮骁勇使他们成为理想的雇佣军,声名远播至君士坦丁堡。公元1016年,他们受雇参与攻打意大利南部的无止境的战争,却同时与交战双方作战,随后诺曼人构建起自己的国家,在公元1061年逼近西西里,在那里他们展开了一场抵制穆斯林侵占者的近乎种族灭绝的战争。如果你现在游览西西里,你会发现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伊斯兰统治的唯一纪念碑,这个岛屿曾是地中海地区的奇迹。

诺曼人对伊斯兰教并无特殊的敌意,他们对待基督徒也同样恶劣。一位意大利作家称他们为“一个无人性、野蛮、残暴且可怖的种族”。拜占庭的公主安娜·科穆宁娜对此更为震惊,她写道:“只要有战役和战争发生,诺曼人的心中就会发出咆哮声,他们无法克制自己。不仅士兵,就连首领们也无法抗拒地扑向敌方。”

拜占庭人艰难地认识到了诺曼人的特性。在公元9~10世纪,随着伊斯兰世界转向内部斗争,拜占庭帝国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元气;公元975年,一支拜占庭军队甚至攻入了耶路撒冷近郊(这支军队没能占领圣城,但是夺回了耶稣的便鞋和施洗者乔治的头发)。但是不到一个世纪,拜占庭变得极度依赖诺曼雇佣兵,而诺曼雇佣兵的不可信赖(尽管他们很凶猛,但很多人在战时却临阵退缩)造成了公元1071年拜占庭灾难性地惨败于匈奴人手下。20年后,君士坦丁堡受到匈奴人的围攻,拜占庭的国王写信给罗马教皇,希望教皇出手相助,资助更多雇佣兵。然而教皇并不这么想。教皇寻求的是巩固自身地位以和欧洲的君主们抗争,因此他在公元1095年召集了一次集会,提出了远征的想法——十字军东征——旨在将突厥人赶出耶路撒冷。

这引发了极度狂热,事实上这种狂热超出了教皇和拜占庭帝国的预期。数万村民开始向东进发,洗劫中欧地区,沿途屠杀犹太人。只有少数人到达安纳托利亚,也就是当年突厥人屠杀他们的地方。除了奴隶以外,没有人到达圣城。

更有实际作用的是法国和诺曼武士组成的三支军队,由热那亚商人资助,公元1099年时他们在耶路撒冷会合。他们的时间配合近乎完美:塞尔柱人疲于内战,无暇抵抗,因此他们在几轮惊险的试探之后,最终攻破了圣城的城墙。长达12小时的烧杀抢掠中,他们将犹太人活活烧死,或者将其肢解(据一名犹太妇女观察,这些基督徒至少没有像突厥人那样首先强奸受害者),残忍行径甚至使军中的诺曼人都瞠目结舌。最终,到了黄昏时分,征服者们过深及脚踝的血水,来到圣墓堂感谢上帝庇佑。

虽然东征规模浩大,但是这次针对核心地区的直接侵袭并未严重威胁伊斯兰统治。耶路撒冷的基督教国家步步退缩,直到1187年穆斯林重新占领圣城。之后还有多次东征,但是多数以失败告终。1204年的第四次东征,由于无法承担船只费用,只得把军队借给威尼斯投资家,用以劫掠君士坦丁堡,而非耶路撒冷。东征和拜占庭帝国都再也没能从失败中复原。

西方迫于中世纪暖期的压力,改变了地理形态。伊斯兰地区继续作为核心存在,但是随着西南亚的社会发展停滞,伊斯兰教的重心开始向地中海地区转移,甚至在地中海地区也是各有成败。埃及成为伊斯兰统治皇冠上的宝石;拜占庭帝国,这个罗马帝国最后的遗迹,最终陨落;粗鄙落后的西北边缘地区在所有地区中扩张最为迅速。

宋朝是盛世的延续还是衰败的开始

东方核心的发展趋势也大同小异。公元907年,唐朝灭亡。公元960年,中国又重新统一。宋朝的开国皇帝宋太祖原本只是一个将领,但是他认识到:近几个世纪以来,中国各地区之间的经济、文化联系不断加强,已经使许多精英阶级人士感觉到中国理应是一个统一的帝国。只要时机恰当,他振臂一呼,人们就会响应他,而非对抗他。如果需要运用武力,他也及时地加以利用。但与前人试图统一东西两个核心的情况不同,当时多数国家以和平方式向他屈服,表示接受宋朝的统治。

宋太祖还认识到,军队将领是前朝灭亡的罪魁祸首,于是他设法消除这个威胁。官方史料记载,宋太祖邀请那些将他推上皇位的将领赴宴,随后“杯酒释兵权”。表面上,他向这些将领敬酒,恭贺他们达到了退休年龄(那些将领事先完全不知情)。实际上,他将这些将领解职,撤销其兵权。就这样,宋太祖发动了一场出人意料的不流血的政变,此后需要调动军队时,通常都是他自己统领全军。

宋朝从军事政府向平民政府转变,从而极大增强了人们对于和平统一的广泛愿望。但不足之处在于,中国当时仍有敌人,尤其是两个半游牧民族——契丹人和党项人,他们已经在中国北方边疆地区建立起了自己的国家。这些威胁可不是酒能解决的,于是在失去整个军队且整个国家遭到覆灭危险之后,宋朝又走上了送礼求和的老路。

在一定程度上,这个办法奏效了,和塞尔柱人颠覆西方核心不一样的是,契丹人和党项人没有颠覆东方统治核心。和之前的几个朝代一样,宋朝持续的送礼求和策略以及边防驻扎并未真正起到维护和平的作用,反而使自己的国家濒临破产。到公元11世纪40年代,宋朝政府维持的是一个百万之众的庞大军队,每月消耗数千套铠甲、数百万弩箭——这与宋太祖的设想背道而驰。

一些将领希望能够出现一些神秘武器,帮助中国免于再次陷入与草原民族的对峙僵持状态。公元850年左右,道家的炼丹术士发现了一种火药原材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材料是在寻找长生不老药的过程中寻得的)。到了公元950年,一些画作描绘了人们使用竹管互相喷射燃烧着的火药的情景。公元1044年,一本军事手册中描述了一种“火药”,包裹在纸或竹子之中,由弹弓发射。然而,这种火药的杀伤力不强,而且爆炸声会使马匹受到惊吓,而敌人却几乎毫发无损——至少当时如此。

由于技术上缺少重大突破,宋朝军事发展急需更多的金钱,可是援助来源却出乎意料。其中一个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公元755年安禄山发动叛乱使中国深陷动乱以来,许多学者开始质疑人们对于外来事物的热衷,他们认为这种热衷带给中国的只有突厥人的入侵以及社会混乱。自汉代灭亡之后,对于那些幻想破灭的贵族们来说,长达5个世纪的时间是一段野蛮残酷的插曲,使得中国的传统文化腐坏堕落。他们认为,其中最有侵蚀性的外来入侵者是佛教。

公元819年,学识渊博的诗人韩愈写了《谏迎佛骨表》呈给皇帝,以表达他对于大众歇斯底里情绪的恐慌,这种情绪爆发是因为宪宗要将佛骨迎入宫中供养三日。韩愈称:“佛者,夷狄之法耳。”当佛教盛行于中国的时候,他就宣称:“当时群臣才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然而,当时的知识水平极为优秀。知识分子们学着去思考、描画,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开始学习像古人一样写作,重新拥有了古典美德,拥有了挽救这个国家的能力。韩愈倡导古文运动,重现了古典写作的清新隽永和高尚道德,并且强调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对佛教的抵制是充满争议的,但也是合理的。佛教寺院已经聚集了巨大的财富。到了公元9世纪40年代,唐武宗开始灭佛时——解除僧职,关闭寺庙,掠夺财富,他更多的是基于财政压力考虑,而非被学者对佛教的严厉谴责所打动。官方的态度使得像韩愈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思想变得格外令人尊崇。数百万的佛教徒继续存在,但是还有数百万对这个外来宗教充满疑惑的中国人,他们认为佛祖关于人生的重大问题的答案——诸如,真正的我是怎样的?我要如何适应这个宇宙?——有可能隐藏在他们自己的儒家经典中某些显而易见的地方,并由此受到激励。

一种儒学复古运动横扫贵族阶层,在中国最危急的时刻,也就是契丹人和党项人入侵时,国家最优秀的思想家像孔子一样挺身而出,为统治者提出宝贵建议。他们坚持认为,人们必须忘却重生和不老,要明白此时此刻就是一切,满足感来源于人世的行动。有人总结说:“真正的学者,应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儒学复古运动将经典学说变成了完善社会的行动指南。他们宣称,拥有哲学和艺术技能,并且能够正确地理解古典文化的人,才能够运用古典道德,从而拯救当今世界。欧阳修就是一个例子,他在幼年时期偶然发现韩愈的文章,随后创造了他自己的“古代散文”风格,并成为著名的诗人、历史学家以及收藏家,一路加官晋爵,拥护财政和军事改革。

众多同样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为国家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其中最为卓越出众的当数考古学先行者、伟大的散文家以及宋朝宰相王安石。王安石树敌众多(包括欧阳修在内),他们攻击他,说他是粗鄙、令人反感且卑鄙肮脏的,并最终导致王安石声名狼藉,惨遭流放。然而,王安石激进的新政策——相当于在11世纪将罗斯福新政与里根经济政策相结合——真正起到了缓和矛盾的作用。王安石抨击税收制度,并实施了更为公正公平的税收系统,从而增加国家收入;他投资众多公共事业,提倡“青苗法”,国家向农民和小商人提供借贷资金;他用更廉价的民兵替代昂贵的职业军人,由此平衡预算。当遇到保守官员的反对阻挠时,他就用新官员取而代之。他还在行政人员考试中加入了经济学、地理学和法学内容,建立新学校教授知识,并为通过考试者增加薪俸。

尽管儒学复古运动的成就非凡,但是与同时期盛行的第二波发展进程——一次可与古罗马媲美的经济繁荣相比,就显得相形见绌了。对中国的几乎所有地区来说,中世纪暖期无疑是上天的恩惠:湖泊沉积物、石笋化学物和古籍记载都表明,半干旱的北部地区降雨量增加,这正是当地农民所希望的;而潮湿的南方降雨量减少,也符合该地区农民的期望。因此,到1100年时,中国人口大约上升至1亿人之多。

截至1100年,公元6世纪时《齐民要术》中提及的37种水稻全部被高产的变种水稻所取代,农民们有规律地将水稻与小麦相间种植,每年可以从受过灌溉和施过肥的土地收获三季作物。不断延伸的道路网络——城市内部的道路通常由石料筑成,有时甚至乡间道路都使用砖石——使得粮食向港口运输的过程更为便捷,并且水路运输水平也得到了大幅提升。中国的造船工人模仿了波斯、阿拉伯和东南亚地区船只的长处,建造出拥有密封层、4根甚至6根桅杆以及多达1000个强壮船员的大型远洋航行船只。船运费用不断攀升,商人们因为大规模贸易活动而聚集起来。根据一位12世纪的作家所说:

通过互相连通的河流与湖泊,人们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当一艘船驶离港口,行驶一万里之遥都无任何阻碍。每年,百姓将耕种和食用之外的剩余粮食用于交易。大商人囤积平常人家缺少的东西。小船从属于大型船只,并参与联合经营活动,来回往复,通过卖粮获得可观收益。

但是,这一切都要花钱,随着经济增长,政府试图铸造足够的铜币。结果,对新铜矿资源的挖掘(以及在铜币中掺杂铅的不甚光彩的行为)使得铜币的产量由公元983年的3亿枚飙升至公元1007年的18.3亿枚,然而依旧供不应求。

人的贪婪和懒惰拯救了危局。公元9世纪,在茶叶贸易开始大行其道、国家商业监管松弛的情况下,四川的商人开始在长安设立分部,在那里他们可以将买卖茶叶所得货币兑换成“飞钱”,也就是当时的纸质付款凭证。回到四川之后,这些商人可以在总部将这些票据换成现钱。设想一下,一袋飞钱价值相当于40袋铜币,这样一来飞钱的优势立现,随后商人们开始凭借自身实力,普遍使用这种票据。他们发明了信用货币,即价值依赖于使用者的信用而非自身金属含量的代币。公元1024年,宋朝政府实施了合理的下一步计划——开始印刷纸币。很快,发行的纸币数量超过了铜币。[16]

随着纸币和信用货币深入乡间,买卖过程变得更为简单,更多的农民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收成最好的作物,将它们卖掉换钱,再购入他们无法轻易生产出来的物品。一个和尚在偶入一个偏远村庄小型集市后,这样描写道:

朝日还未从湖面升起,

荆棘丛生,一瞬间仿佛绵延无尽的松林。

幽暗中,古木伫立于悬崖之巅;

猿猴荒凉的呼喊随风飘荡下来。

山回路转,一座山谷映入眼帘,

在远处,有一处村庄隐约可见。

沿途到处都是笑声和叫喊声,

雇农们你追我赶,

准备在长达数小时的集市上斗智斗勇。

摊位和商铺众多,仿佛云彩一般,

他们带来亚麻织物和桑树皮做的纸,

或是向前驱赶着母鸡和乳猪。

条条道路上,遍布着刷子和簸箕——

各种家什不可胜数,简直难以用纸记录。

一位老者管理着这场繁忙的交易,

每个人都对他的一言一行心怀敬畏。

他谨慎小心地比较,

对交易物品一一检查,

在他的手中慢慢翻转。

当然,城市的市场更为广阔,吸引了半个大陆的商贩。西南亚商人将位于泉州的港口与印度尼西亚的香料群岛、印度洋群岛连接起来,然后从这些地方向中国所有城镇输送进口商品。为了支付其费用,家庭作坊生产出丝绸、瓷器、漆器和纸张,其中最成功的那些作坊进一步升级成工厂。甚至在村庄都可以购买到书籍这一类原本近乎奢侈的物品。到了公元11世纪40年代,雕版印刷生产出数百万册相对廉价的书籍,这些书籍随后大量发行,甚至进入平民百姓手中。当时中国的文化水平可与1000年前的罗马相抗衡。

然而,最重大的改变是在纺织和煤炭行业,准确地说是在那些推动了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的活动领域。11世纪的纺织者发明了脚踏缫丝机,1313年,学者王祯在其著作《农书》中描述了一种大型纺纱机,可以用畜力或水力带动。王祯批注说:“这种机器成本比它所代替的女工成本要便宜得多,可以应用于中国北方生产麻布的大部分地区。”王祯将他的技术记录用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借以抒发他的震惊之情:

车纺工多日百,

更凭水力捷如神。

世间麻欸乡中地,

好就临流置此轮。

把18世纪法国的纺织机设计图与14世纪王祯的设计对比之后,经济历史学家伊懋可(Mark Elvin)不得不承认:“法国纺织机与王祯所设计机器的相似程度惊人,以至于令人不可避免地产生这样的疑惑——纺织机其实始于中国。”尽管王祯的纺织机不如法国的高效,但是伊懋可总结道:“如果这部织机所代表的阵线能够进一步延长,那么中国将会比西方早400年进入真正的纺织生产领域的工业革命。”

由于缺少宋朝纺织生产和价格的统计数据,我们无法考察该理论的真实性,但是我们获得了其他行业的相关信息。当时的捐税收入表明,铁产量在公元800~1078年间增长了6倍,高达12.5万吨——几乎和整个欧洲在1700年时的钢铁生产总量相同。[17]

在拥有百万人口的开封城,炼铁厂围绕着主要市场聚集起来,炼出的铁(在多种用途中)被制成军队所需的武器。因为开封位于大运河畔,地理位置便利,因此被选为都城。尽管开封城历史并不悠久,没有绿树成荫的大道,没有以前的都城那样雄伟恢宏的宫殿,也没有吟诵开封的诗歌传世,但是在11世纪时,开封发展为一个繁华、喧闹且充满生机的大都市。从夜晚直到凌晨时分,吵闹的酒肆长时间供应酒水[18],50家剧院各自吸引着数千观众前往,商铺甚至占据了城市的一条主要大道。在城墙之外,铸造厂夜以继日地燃烧着火焰,黑暗的作坊喷射出火苗和浓烟,消耗数万棵树木,将矿石熔化成铁水——事实上,燃烧的树木数量极多,铁器制造者买下整座山后将树木全部砍伐殆尽,因此将木炭价格哄抬到普通家庭无法承担的程度。公元1013年,发生了一场由燃料引发的暴动,受寒冷侵袭的开封百姓有数百人遭到了无情的践踏。

显然,开封进入了生态瓶颈阶段。在中国北方并没有足够多的树木,来同时供给数百万人吃饭、取暖以及维持炼铁厂数千吨铁的正常生产。眼下有两个选择:第一,开封人以及/或者炼铁业逐渐搬离此地;第二,有人能够发明或寻找到新的燃料来源。

在智人生存的时代,他们总是凭借对新的植物和动物的开拓,供给食物、衣服、燃料和居住地所需。之后,人类已经成为更有能力的寄食者。以公元1世纪的汉代和罗马帝国的臣民为例,他们每人获取的能量是其冰河时期先祖在14000年前获取的能量的七八倍之多。[19]汉代人和罗马人还学会了利用风和潮汐来发动船只,以获取他们生活所需的动植物,并且学会了在磨坊中运用水力。然而,公元1013年受寒冷之苦而暴动的开封人基本上还处在一种仅靠其他生物供养的阶段,在能量链条中他们并不比石器时代的采集狩猎者高多少。

在几十年间,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在不知不觉间将开封的铁器制造者变成了变革者。1000年前的汉朝时期,已经有一些中国人开始利用煤炭和沼气,但是这些能源并未被广泛使用。只有当贪婪的炼铁工厂与炉灶、家用能源消耗争夺能源时,炼铁产业才实现了从古代有机经济向矿石燃料新世界的跨越。开封靠近中国两大煤矿储备地,又临近黄河,拥有便捷的交通,因此它并不需要天才——只需要贪婪、绝望以及反复尝试——来解决如何用煤炭代替木炭来熔化铁矿石的问题。资金和人力在定位、挖掘以及搬运煤矿的过程中也极其关键,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商人(拥有资源的人)引领时代潮流,而非住户(不拥有资源)。

一首写于公元1080年左右的诗歌使我们对这次变革有了一定的认识。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骨干。

湿薪半束抱衾,日暮敲门无处换。

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磐万车炭。

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根苗一发洁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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