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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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集市上听见别人说我貌美。有时会有男人跟我搭话,但我扭头不睬。我以为如果他知道我是奴隶,便不会搭话了。我那时就这么傻。我只庆幸摆脱了女人的碎嘴,得以看见熙攘的市场,透一口气。

不久我的主人也开始打发我跑腿,比如给新近向他供货的珠宝商送信。我总是害怕被派去王室的作坊办事,虽然达提斯似乎觉得那是他赏给我的消遣。工匠全是奴隶,希腊人居多,以技艺精湛受到器重。他们脸上当然有烙印,但是多数人还被斫去一足,有的更被砍掉双足,作为刑罚或是防止逃走。一部分人操作砂轮雕刻宝石,手脚都要用到,便被割鼻,以免他们不落痕迹地溜掉。我会努力将目光避开他们,一直到作坊主怀疑我想偷东西,开始盯着我看。

从小家里告诉我买卖是君子的大辱,仅次于懦弱和谎言。卖是绝对的耻辱,就连买也丢脸,因为人应该靠田产生活。甚至我母亲的镜子都是嫁妆里原有的,是从伊奥尼亚远道运来的物品,上面雕着一个有翼少年。不论我经手买回多少商品,我依然觉得羞耻。俗话说得好,人总要到太晚才知道自己已经富足。

这一年珠宝业生计艰难。国王出征去了,王城寥落如坟。马其顿年轻的国王已经进入亚洲,攻下波斯掌握的希腊城市。他不过二十来岁,大家本以为沿海的总督就能将他挡在外面。然而他打败他们的部队,渡过了格拉尼卡斯河,现在公认为和他父亲一样难对付。

据说他没有妻子,不带亲眷,只有战士随征,与马贼土匪无异。不过正因为这样,他行军快捷,即使陌生的山地也能迅速攀越。出于骄傲感,他穿戴锃亮的盔甲,以便在战场上引人注目。他的传说很多,我不想赘言,因为其中的真事世人皆知,而谣言我们也听够了。总之,他父亲有志完成的事业,他已经完成,而且似乎并不满足。

于是国王调兵遣将,亲自迎战。他贵为众王之王,不会像西方的年少马贼一样空身上路。他的随从有朝廷和内宫的人,还有宫里众多的役人、管家和宦官。王室也随行,包括太后、王后、年幼的王子和诸位公主,以及各人自己的仆从、宦官、栉发工、司掌衣橱的女官,等等。王后一向是珠宝商们慷慨的主顾,据说她美貌绝伦。

随行的大臣恐怕战争会拖得久,也带着妻子,多数人还带着妾。因此在苏萨买珠宝的,只剩下那些满足于烂银碎钻的人。

那年春季,女主人没有做新衣,一连数日,她动辄对我们发火。长得最漂亮的妾得到一张新面纱,更使我们一星期无法安生。阉人管家的采办钱减了数目,女主人不得不少吃糖果,奴隶的饭食也因而紧缩。摸到自己的细腰,再看看阉人管家,是我惟一的安慰。

虽然不长肉,但我还在长个子。尽管衣服穿着嫌小,我也以为只能继续穿下去了。不料主人给我做了一整套的新衣裳:长袍、长裤、腰带,以及一件阔袖的外衣。腰带上还缝着金线。衣裳太美了,我不禁临池自照,满意地欣赏一番。

同一日刚过中午,主人把我唤进客堂。我还记得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看我。他写了几个字,封上信笺,说道:“把这个带去给奥巴瑞斯老板。直接过去,不许在集市上游荡。”他瞧着自己的指甲,再看看我。“他是我最好的主顾,所以要注意礼貌。”

我听了一怔。“老爷,”我说,“我从来没有对主顾不礼貌。有人说我不礼貌了?”

“呃,咳,那倒没有,”他浮躁地把弄着一盘零散的绿松石,“我只是提醒你要对奥巴瑞斯礼貌而已。”

即使在我走向那宅子的时候,也只是猜度他疑心此人不太和善。那头领把我从家里劫走,以及他后来对我做的事,在我记忆里已经被别的事冲淡了。夜阑哭醒,多半是因为梦见我父亲没了鼻子的脸在高喊。我走进奥巴瑞斯的店铺,毫无戒备之心。他是个矮胖的巴比伦人,长着一丛浓密的黑胡子。他瞥了瞥字条,带我直入内室,仿佛我知道会发生的一切。

其余我不记得了,只有他的体臭,我至今无法忘却。事后,他给了我一点碎银子。我把银子给了集市上的一个麻风病人,他用没有指头的手接过来,祝福我长命百岁。

我想起那只披着绿绒的猴子,一个满脸凶相的人带走了它,说准备拿去驯养。我醒悟到刚才的事大概是一桩主人同意的交易。走到沟渠边,我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没有人在意。我浑身冷汗地回到主人家。

无论奥巴瑞斯是不是买者,我的主人并不打算卖。给奥巴瑞斯这种恩惠,对他好处更大。每星期我被借给他两次。

我的主人大概从未自认掮客。老主顾有求,他只觉不容推辞。后来奥巴瑞斯有个朋友听说,他碍于情面又答应了。那人不是同业,付了银两,又把口碑传开。没过多久,差不多每天下午我都得外出。

十二岁的人想独自赴死,必定是到了绝望至极的时候。我常怀着死的念头。我梦见没有鼻子的父亲,他喊叫的不是那个叛徒的名字,而是我。但是苏萨没有高墙可纵身一跃,其他的死法我又不甚明白。至于逃走,王室作坊里制珠宝的残腿奴隶就是对我的警示。

于是我遵从吩咐,到主顾们那里去。有的人比奥巴瑞斯好些,有的更为不堪。我至今记得每次走向一幢陌生房子的时候,心都会寒冷麻木地下沉,也记得一次有个人提出了不堪入文的要求,我想起父亲,不再是一副无鼻面具,而是他寿宴当晚站在那里,我们的武士在火把映照下舞剑。为了不羞辱父亲的魂魄,我打了那人,喊出他应得的骂名。

主人生怕我被打坏,没有用灌铅的鞭子抽我——那是他拿来责罚那个努比亚挑夫的,但藤条打在身上仍然很痛。余痛未消,我就被打发回去道歉,并且赎罪。

这种生活我过了一年有余,看不见出路,除非是自己到了年龄太大的时候。我的女主人并不知情,我也配合主人蒙骗她,总是编出一席话来解释我白天的去向。她比她丈夫有廉耻心,一定会感到不齿,但是她没有力量救我。假如她知道了真相,家里肯定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主人为了平息风波,会尽量抬高价钱把我卖掉。一想到那些竞价的买主,我就决心缄默下去。

从集市走过的时候,我总想像有人说“看,达提斯的娈童来了”。可是我必须捎点新闻回家,满足女主人的好奇心。谣言比事实跑得快,有人风传国王跟亚历山大在靠海的伊索斯大战了一场,兵败,撇下他的战车和武器,只骑马逃了出来。我想,他究竟脱身了,对于我们有些人,能脱身即是万幸。

当确切的消息从驿道传来,我们得知国王的家眷被俘,太后、王后、各位公主和小王子都在敌营里。我以情理推想其命运,深感怜悯。少女的叫喊在我耳边萦回;我想像一个男孩被戳在枪杆上,要不是因为有个人贪财,我的结局也会是这样。但是我没有见过那些妇女,又在我太了解的人家里如入樊笼,便把一部分怜悯留给自己。

后来有传闻说,亚历山大特地设了营帐安置王族妇女,命她们原有的仆从侍候,禁止外人接近,连小王子也活着。传消息的人发誓,这是从西里西亚直接捎来的口信。大家嗤笑这故事,谁都知道战时不会有这种行止,何况西方的蛮人。

国王撤退到巴比伦过冬。巴比伦春季炎热,于是他轻车简从,回到苏萨养息,命总督们重新凑集一支军队。我忙于干活,错过了观看御驾和麾仗经过的机会。我多少还是个孩子,对这些颇看重。似乎亚历山大出人意料地没有进军内陆,却把部队愚顽地压在海岛提尔城下。那是个十年难破的要塞,只要他继续在当地流连,国王便可从容应对了。

虽然没了王后,王室到底是回来了,我期盼珠宝生意兴旺起来,那我就有希望摆脱我的生意,可以留在内院服侍了。我曾经觉得内院的生活太苦闷,如今它却像沙漠里的海枣林一样,迎着我招手。

也许你以为,至此我已经安于命运了。虽然过了三年异于从前的生活,但十年毕竟是十年。眺望远山时,我依然可以辨认出我家废墟的所在。

有的顾客,假如我愿意讨他们喜欢,我会得到很多钱,不必让主人知道。但是我宁愿以骆驼粪为一餐也不会那样做。其中一些人却被我的麻木所吸引,会挖空心思博我一笑;有些人则用各种方式伤害我,但是我揣度他们本性如此,奴颜婢膝反而会使他们变本加厉;最不堪的一个让我身上鞭痕累累,主人不许我再去,倒不是由于怜悯,而是因为他损坏了商品。我跟着其他人学了些消遣。我不拒绝小块的银子,只拿它买大麻。我很少吸,事先吸一点就足以让我昏昏沉沉。因此那股气味至今令我作呕。

一些人待我算是不错。对他们,予以回报似乎符合待人之道。我没有别的可给予,惟有尽量使他们快乐,而他们也乐意教我做得好些。于是我学到了初步的合欢术。

有位地毯商每逢事毕,会把我当宾客招待,让我和他并排坐在榻床上,请我饮酒,又跟我谈话。酒我是喜欢的,因为他有时会把我弄痛。不是他的错,因为他动作轻柔,乐于悦人。我出于自尊没有告诉他,也不知是否出于残余的羞耻感。

一日他命人将一幅十年织就的毯子挂到墙上。他说,在给买家送去以前,要好好欣赏。订购者是国王的朋友,一位非常挑剔的鉴赏家。他又说:“我估计他认识你父亲。”

我感到自己脸上血色消散,双手发冷。这几年我一直以为我的身世是秘密,我的耻辱没有玷污父亲的名字,现在才知道我的主人早从人贩子那里听说了我的家世,并且四处吹嘘过。他怎能不吹嘘?大总管本来要灭门报复我家,我却漏网被人偷走;既然他已经名誉丧尽,不在人间,欺骗他也不是罪名。我想像我家的姓氏,在所有摸过我的人嘴上议论着。

一个月下来,这种折磨已经成为惯例,我稍微麻木了些,但是远远没有失去感觉。我恨不得杀死有些知道我身世的人。地毯商又一次叫我去时,我庆幸不是被那种极为不堪的人召唤。

我被领进喷泉庭园。有时他会坐在那里的枕垫上,待在蓝色凉棚的荫蔽里,直到我们进屋为止。但是这一次他不是独坐,旁边还有一个人。我在敞开的门口站住了,心绪大概都写在脸上,清清楚楚。

“进来呀,巴勾鄂斯,”他说,“别那么惊慌失措的,亲爱的小伙子。今天我和我朋友别无他求,只想看看你,一振精神,听你唱唱歌,一快心意。你带了竖琴来,我很高兴。”

“嗯,”我回答,“主人说你希望我带来。”我已经猜过他是否要额外付钱。

“那就过来吧。我们都因为早晨的工作心神不宁,你可以抚慰我们的灵魂。”

我唱歌时一直想着,他们稍后会另有要求。那宾客不像商人,更像我父亲的朋友,只是白净些,看来是地毯商的老主顾。我想,不久我就会绿叶覆身,被人托在盘上送到他的床前。

我错了。他们要我再唱一曲,又和我谈了些闲话,然后给我一小份儿赏,便打发我回家。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园门在我身后关闭的时候,我听见他们低语,知道在讲我。今天的活儿够轻松,我想,那人还会找我的。

果然。第二天他把我买下了。

我看见他到家里来。主人命人端上了酒。奉酒的努比亚仆人说,刚才里面在激烈地讲价。他只会简单的波斯话,听不懂内容,但是我猜出了几分。随后主人叫我过去,他没开口我就知道了。

“巴勾鄂斯啊,”他满脸堆笑,“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孩子,就要得到很好的工作了。”价钱也很好吧,我想。“明早会有人来接你去的。”

他挥手让我退下。我说道:“老爷,是什么工作?”

“那是你新主人的事。注意对他恭敬。这里可是把你调教好了的。”

我张开口,却始终没说什么。我只盯着他看。他变了脸色,一双鼠眼游移不定。然后他叫我出去,但是我已经觉得出了一口气。

于是我像那猴子一样,即将走上未知的命途。女主人搂着我,泪如泉涌,我像裹在一堆湿漉漉胀鼓鼓的枕头里。他卖掉我,当然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么乖,这么文静。我知道,你如今还在哀悼双亲,我从你脸上看见了。我真的祈求你会有一个善良的主人。你其实还是个小孩,可你住在这儿的这些时候,多么安安静静啊。”

我们又哭了,姑娘们轮流拥抱我。比起某些记忆,她们年轻的体香是安慰。我十三岁,却觉得连五十岁的沧桑都经历过了。

翌日我被一个仪表堂堂的阉人依时接走。他年约四十,看得出从前是俊美的,现在仍注意身材。他非常和气,我便斗胆问新主人是谁,他报以有涵养的微笑。“我们首先要把你调教好了才能送到他家里。但是孩子,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

我觉得他有些话没讲,但大抵是出于善意。我们过了集市,一直走进深宅大院所坐落的街巷里。四下沉寂,我希望新主人没有太见不得人的怪癖。

那宅子与周围的房屋一样,高墙环绕,与街道隔绝,大门上饰有铜钉。一进外院,只见树木参天,街上却几乎看不到树梢。院内的布置古旧而庄重。那阉人将我领到仆役住的耳房内的一个小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以往那三年,我都是在阉人管家的鼾声中入睡的。新衣服在床上摊开,比我身上的素净,穿上才发现料子和手工之好。那阉人掂起我原先的衣服,鼻子里哼了一声,“俗气,料子也次,我们这儿用不上。不过,拿去给穷孩子倒是肯定会喜欢的。”

我以为马上就要被领到主人那里。但是看来把我训练好以前,我是不宜见他的。训练当天就开始了。

这老屋极大极阴凉,院子里散漫地建了一溜房间,似乎空置已久,有的房里只摆着一只旧橱柜,或是一张靠枕都磨破了的旧床榻。我们穿过这些房间,来到一个家具很好的房间里,那些家具却像在仓库里一样摆着,没有住所的条理。一边是餐桌和一把雕工精致的椅子,有食具橱,里面是一件件涂了珐琅的上等铜杯盏。另一边却是一张华丽的床,顶上有刺绣的帐子。奇怪,床居然铺好了,还配有床头柜和放衣服的小凳。所有东西都光彩而干净,就是没有人气。藤蔓攀缘在透雕的窗户上,阳光照进来,像鱼池里的水一样绿森森的。

然而我很快明白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这里是训练我的地方。

阉者坐在精雕的椅子上,扮演主人,指导我如何端菜,斟酒,放下杯子,或是将它递给主人。他举止矜贵,像养尊处优的爵爷,但是对我不打不骂,我对他也没有恶感。我知道他引起我的敬畏之心,本来就是训练的要求,因为我确实感到自己卑微了许多,渐渐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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