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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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九人或十人,来自印度和希腊之间的各地,不乏艺高者。这不会是我出风头的日子,我想。我只为他而跳,如果他喜欢,奖赏就足够了。

我刚从一个水象征欢乐的地方来。我穿上白底绿条纹的衣裳,开始时摇动小小的指铃,叮当作响,代表山溪。然后河流闪耀、扭身,跨跃为激流,又在缓缓的弯身中流淌,再低沉下去,伸开手臂接受大海的拥抱。

这支舞果然投合他的心意,但是看来全军都喜欢。先上场的几位都很出色,因此我惊讶喝彩之强。

我视为劲敌的印度舞者最后出场,持笛扮演了克利须那;那个苏萨来的小伙子也十分娴熟。其实对那次的赛果我一直不太自信。如果我不比落选的人更好,大概也并不逊色。亚历山大一如既往,并不干涉裁判。但是裁判们会受军队的影响。

军队当然是为了他。我知道我人缘不坏;我不恃宠,不钻营,不以权谋利。我已经跟了他许多年,他们大概感动于他爱的持久。他刚经历过磨难,他们希望看见他快乐。我跳舞时,他们看了他的脸。他们是为他而做的。

桂冠用黄金橄榄枝与金箔饰带合编而成。他把桂冠戴在我头上,又把饰带抚平,让它们顺着我的头发垂落,还轻声道:“真美。别走,坐我身边。”我坐在观礼台边沿上,靠近他的座椅。我们相视微笑。军队又是鼓掌,又是跺脚,有一个洪大如斯藤托尔43的声音喊道:“继续啊!亲他一下!”

我惶惑地低头。这太逾分了,不知他会怎样应付。这时候剧场人人在起哄。我感觉到他碰着我的肩膀。他们也跟了他许多年;他知道这是喜爱,不是轻薄。他把我拉起来搂进怀里,紧紧地亲了两下。从喝彩声判断,他们喜欢这个胜过我的舞蹈。

幸好波斯仕女不像希腊妇女一样出席公众的庆典。我一直觉得那是最大的陋俗。

当晚他对我说:“你在沙漠里失去的美都赢回来了,甚至还更美。”其实对于一个二十二岁从未受伤的人,这并不太难。他的意思是,他终于宽慰地发现在一天结束时,还有一点生命力付与温存。

我给了他快乐,同时不让他付出太多。怎样做到是我的秘密,他从来不知道区别。他感到满足,这已经是我当时在乎的全部。过后他很快睡着了。

我起来时被子滑脱,但是他没有动。我举着油灯端详他。他侧卧,背部像少年一样光洁,受的伤都在正面。所有被发明来切割、穿刺或抛击的武器,无一不在他身上留痕。比起他太阳晒红的四肢,他的躯干很白。他和朋友们在球场上裸身奔跑,那震撼我的一幕,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在他身侧,那打结的伤疤紧绷着肋骨;即使在此刻的熟睡里,他的眉头还是不太舒展。眼睑也皱着,在一个休息的小伙子脸上显得苍老。灯光照着他的头发,光泽已经不如以前;自从我们进入沙漠,他头上的银丝就现出斑白。他三十一岁了。

我探身去拉起被子,又赶紧缩回来,生怕落下泪水惊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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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休养越过沙漠的部队,他把他们交给赫菲斯提昂,走滨海的道路去波斯。冬季来时,那边气候比较和煦。他自己像往常一样要工作,带了骑兵为主的小股兵力,向北面山地帕萨尔加德和波斯波利斯而去。

那是波斯王族的发祥地。如果我在太平盛世侍奉大流士,我应该会熟悉这两处地方。现在是亚历山大比我熟悉。我们攀山越岭那阵子,他有一次带我早早骑马外出,是他说的,为了再次呼吸波斯的清新空气。我吐纳着,说道:“艾尔斯坎达,我们到家了。”

“真的,我也到家了。”他望着一重重的山岭,峰峦上已经有了初雪。“这话我只会对你说,你心里记着就好。马其顿是我父亲的国家,这里才是我的。”

我回答:“你送我的礼物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一阵清风从高处吹来,我们的马在风中呵气成雾。他说:“到了帕萨尔加德,我们会住在居鲁士自己的宫殿里。真奇特,你是他那一族的,却是我要带你去瞻仰他的陵墓。那一带还有麻烦要我对付,但谒陵是我期待的。幸好我们俩都苗条,入口很窄的,连你也得侧身进去。想必是他们抬进巨大的金棺以后,就把入口封上一半,防止有人盗墓。棺材现在出不来了。他的随葬品还放在棺材周围的供桌上,你会看见他的佩剑、他穿过的衣服,还有他的宝石项链,非常丰富,他生前一定深受爱戴。我也献给了他一样东西——为王的意义,我是跟他学会的。”他的马厌倦了慢行,躁动起来。“听话,”他说,“不然居鲁士就把你要去……我吩咐过每月向他祭献一匹马。他们说这是古俗。”

然后我们松开马缰,纵马奔驰。他脸色红润,头发在风中翻飞,目光炯炯。后来他告诉我他只是肋骨上稍有一点抽痛时,我也有几分相信他。波斯对他有益。我想,幸福又来了。

居鲁士的宫殿古朴而优美,地方宽敞,黑白两色的石结构,样子坚固。洁白的柱廊遥看也自是一景。翌日清晨,亚历山大外出重访王陵。

骑马穿过禁苑去,路程颇近。他有几个朋友随行(许多人在赫菲斯提昂的队伍中),但还是让我跟在身边。荒废多时的林苑,在金秋里依然可爱,长年无人猎取的野兽对我们的经过不屑一顾。陵墓屹立在一片树荫里。上次谒陵,亚历山大命人引水至此,如今地上翠草青青。

居鲁士的小墓室建在多层台基上,有一个简朴的柱廊围着。门楣上刻着我不认识的波斯文字。亚历山大说道:“我上一次来叫人翻译了,说的是‘后来者:我居鲁士乃坎比西斯之子,建立波斯帝国,统御亚洲。愿后世毋吝于祭奠。’”他的声音抖了一抖。“好了,我们进去吧。”

他召来守护陵园的祭司。他们下拜时,我觉出他们神色不安。陵园照管不善,野草丛生。他示意他们开门。门很窄,十分古老,深色木材上镶着铜饰。一位祭司扛着巨大的木钥上前,轻易地移开了门闩。他打开墓门,自己退到远处。

“来,巴勾鄂斯,”亚历山大微笑着说,“你走前面,他是你的国王。”他握着我的手,我们侧身钻进黑影中。惟一的光来自门外,我站在他身旁,因为刚才的太阳而两眼昏花,只闻见陈年香料和发霉的气味。他忽然抽出手,大步前行。“是谁干的?”我赶上去,脚边踢到一个东西。是人的股骨。

此时我才看清基座上空无一物。缺盖的金棺搁在地上,斧痕斑驳,显然被劈下了不少能通过窄门的金块。居鲁士大帝的遗骨四散在棺材外。

入口变暗,顷刻复明。那是壮硕的佩乌克斯塔斯一度想进来,在卡住自己以前退了出去。亚历山大生气地挣出门口回到阳光下。他气得脸色发白,头顶怒发冲天,眼中的杀气比击倒克雷托斯时还要强烈。“把守陵人叫来。”他说。

他们从附近的庐舍被押了过来,同时,挤得进墓室的人都向别人描述着污损的情况。亚历山大攥拳而立。几个守陵人趴在他面前打哆嗦。

我充当翻译。除了他们,我是惟一在场的波斯人。虽然这些人世代司祭,似乎很蒙昧,恐惧也使他们更加愚钝。他们一无所知,从来没有进过墓室,也没看见有人走近,盗墓者一定是趁夜行动(尽管他们的斧劈足以惊醒逝者);他们一无所知,真的。

“投到监狱里去,”亚历山大说,“我要听实话。”

他带了我去翻译供词。但是火烫和钳夹都没有让他们改口,刑架拉扯也一样。不等他们脱臼,亚历山大停止用刑。“你觉得呢,”他问我,“他们是在说谎吗?”

“亚历山大,我觉得他们只是玩忽职守,但是不敢告诉你。也许他们喝醉过,或者离开过陵园。可能有人设了个圈套。”

“嗯,也许吧。如果是那样,他们的惩罚已经够了。放了他们。”

他们趔趄而去,庆幸居然能轻易脱身。任何一位波斯国王都会把他们钉死。

亚历山大召来营造师阿瑞斯托布拉斯。这人陪着他第一次谒陵,清点过居鲁士的随葬品。他现在的任务是修复棺材,并且重新放妥遗骨。于是居鲁士再次镶金嵌玉,佩着他生前从未摸过的宝剑,戴着他生前从未戴过的宝石项链。亚历山大给他加上一顶金冠,然后下令用一整块石板封门,免他再受打扰。石匠开工前,他在墓室里独自与导师告别。

这是回波斯后当头第一棒。但是更厉害的还会来。此时他闻知他付以重托的一些人估计他会永远鞭长莫及,已经作恶无数。

忠心者也有,但是某些人在辖区里像暴君一样横行。他们掠夺富人的财产,把农人榨干成皮包骨,对守法者公报私仇,编练私人军队。一位米底贵族僭称大帝。有总督抢走某位小贵族待嫁的女儿,奸淫后配给一个奴隶。

我听见有人说,亚历山大对这些人出手太狠。如果你同意,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的童年,没有见过我十岁时军人闯进我家以后的一切。

不错,当证据接连而来,他变得严酷。不错,到后来他连苗头也不放过。他说他认得出一个未来暴君的面目,能预料他们的发展,所以一显现端倪就得革职。不管谁有怨言,也不是农人或者我父亲那样的小贵族。倒是随处有人感叹他如何不让自己的民族压迫我们。他离开太久了,他们已经忘了他的为人。

在外这些年,他让一个名唤哈帕劳斯的人掌管巴比伦的国库。此人是他童年最亲的朋友之一,却盗用库中的黄金,生活有如印度的国王,把两个歌妓宠得像王后;一听见亚历山大回来的消息,便挟资潜逃。这事对他的伤害远远大于降服者的反叛。“我们全都信任他,包括从来不信任菲洛塔斯的赫菲斯提昂。流亡的时候,他总有本事让我们大笑。当然,那时我没有东西值得他偷窃。也许他过去不了解真正的自己。”

总之,在波斯的新任总督终于来觐见以前,他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生气了。

所谓新任,其实是夺官。半年前,亚历山大亲自任命的波斯人总督去世,据说是因病,但也许是中毒。现在使者带着许多礼物和一封长信来见他,信里说,夺位者屡次写信请示亚历山大,然而没有回音,其间也一直在行省内求贤,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他看信时我在他楼上的房间陪伴,只见他把信一扔,说道:“杀人敛财的本事大得很,更坏的也做得出来。他像只饿狼似的把持全省,我到处都听说了。得罪他的人不经审讯就杀死。他连王室的陵寝也抢劫。”他皱起眉头,想到居鲁士。祭司们没有招供,也许是因为害怕某个人多于国王。“我的证据已经足够了。就让他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奥克西涅斯……巴勾鄂斯,你怎么了?”

“没什么,艾尔斯坎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人名在哪儿听过。”像是一声回音,穿出某个醒时忘记的噩梦。

“是不是你跟着大流士的时候他亏待过你?如果你想起什么,尽管对我说。”

“没有,”我说,“那里没有人亏待我。”关于我从前的生活,我只告诉过他我被卖进一个虐待我的珠宝商家里。其余他如果听说,也只会怜悯,但是我宁可埋藏下去,永远忘记。现在我问自己,这奥克西涅斯会不会是一个我厌恶的客人,可他的地位太高,我的感觉也更恐怖。也许是做梦梦到的吧,我想。当奴隶的那几年,我常做噩梦。

那天晚上,亚历山大对我说:“这床恐怕是给大象造的吧?留下来陪我。”他上一次在波斯国王的寝宫睡觉已经事隔多年。我们很快睡着了,梦把我带入一种久已淡忘的恐怖里,我被自己的尖叫惊醒。静夜无声,亚历山大正搂着我。“没事,我跟你在一起呢。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我发狂一样拥抱他,像刚才的我——那梦中的孩子。“我父亲。我没了鼻子的父亲。”突然我从床上笔直坐起。“那个名字!我记得那个名字!”

“什么名字?”他抬头。他对梦向来认真。

“他告诉我的名字,在他们把他拽走杀害的时候。‘奥克西涅斯,’他就是这么说的,‘记住这名字。奥克西涅斯。’”

“躺下来,冷静些。你知道,我白天告诉你奥克西涅斯是个恶人。是我的话让你这样做梦的。”

“不是。我记得他说话的声音。他没了鼻子,声音不一样。”我发着抖。他给我盖被,温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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