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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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律狄刻的浓眉攒在一起。“但如果是真话,那也许阿里达乌斯更不如前了。”

“不,那样亚历山大会传话来的;那人在说谎,我知道。我们得等到佩尔狄卡斯从巴比伦来信才行。”

“噢,母亲,我们不要去了。我不想嫁给那傻子。”

“别叫他傻子,他是腓力王,他们将你祖父的名号给他了……你不明白吗?这是众神赐与你的机会。他们有意让你替你父亲伸冤。”

欧律狄刻避开眼睛。阿敏塔斯被处死时她才两岁,并不记得他。她一生都背着他这个包袱。

“欧律狄刻!”那威严的声音令她打醒精神。库娜涅母兼父职,两样都做得好。“听我一句话。你生来是要做大事的,不是在村子里像个农妇一般终老。当亚历山大把你许配给他哥哥,让我们两家以此和解时,我就知道那是天命。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马其顿人,父母都是王室所出。你父亲本应成为国王的。假使你生为男子,全军集会上他们就会选择你。”

少女听着,越来越沉静。她的面容不复阴郁,眼睛里渐渐有了雄心壮志的火花。

“为了你成为当国的王后,”库娜涅说,“我虽死不辞。”

波斯行省的总督佩乌克斯塔斯,从他的接见厅退到内室。这里是照本地作风布置的,除了盔甲搁架上的全套马其顿甲衣。他已脱了官服,换上宽松的长裤和刺绣的便鞋。人是英俊的高个子,五官瘦削而细巧,头发曾经卷成波斯风格,但是在亚历山大身故时照着波斯习俗刮得干干净净,而不是像他在马其顿会做的那样削短。光着头依然寒飕飕的,为了保暖,他戴着办公的帽子——头盔状的“齐尔巴细阿”9。这使他在不经意间雍容郑重;他召见的那人低眉垂目地走近,正要伏下去行跪拜礼。

佩乌克斯塔斯吃惊地看着他,起先认不出这人,然后伸出手,“别,巴勾鄂斯。起来,请坐。”

巴勾鄂斯听命起身,面部的某种表情应和着佩乌克斯塔斯的微笑。他眼圈浓黑的双眸显得极大,脸很瘦,仅有的一点肌肉仍显出头骨的优雅。头皮上没有一根头发,想必是他重新削去了新出的发根。他看似一个象牙的面具。是的,必须为他做点什么,佩乌克斯塔斯心想。

“你知道吧?”他说,“亚历山大死时没有留下遗嘱。”

那年轻宦官做了个赞同的手势。他顿了顿,说道:“是的。他不会屈服。”

“确然。而当他明白自己难免于凡人的结局时,他已经失声了。否则他不会忘记那些忠心事奉他的人……你知道,我在塞拉比斯的神庙为他守过夜。那是个长夜,人难免多思多想。”

“是的,”巴勾鄂斯说,“那是个长夜。”

“他有一回告诉我,你父亲在苏萨附近本有一处田庄,但你年幼时,家产被蒙冤抄没,父亲也遇害了。”不必添上说这少年被阉而沦为奴隶,又被卖给大流士,以色事主。“假使亚历山大来得及交代后事,我想他会把你父亲的土地遗赠与你。因此我打算从它现在的主人手里购下它,交给你。”

“大人的慷慨,如令久旱的河床再沐甘霖。”一个美丽的手势随话语而出,像是个心不在焉的习惯;他十三岁起便行走宫廷。“但我父母双亡,我的姊妹们,如果天道慈悲,也不在了。我没有兄弟,也不会有子嗣。我家的房子早已焚毁,我重建它又是为谁呢?”

他已经将自己的美祭献在坟前,佩乌克斯塔斯心想;如今他一心等死。“不过,你父亲的阴魂见到儿子在祖产上为他平反正名,或许会满意的。”

巴勾鄂斯凹陷的眼睛似乎在考虑着,像考虑远在天边的一事。“大人宽宏,可否给我一点时间……”

他只是想摆脱我,佩乌克斯塔斯心想。好吧,我无能为力了。

当晚,他餐席上的客人,是行将动身赴埃及就任的托勒密。看来他们也许不会再见了,谈话变得怀旧。话题很快转到巴勾鄂斯。

“他能叫亚历山大开怀大笑,”托勒密说道,“我时常听见他们俩的笑声。”

“现在你不会这样想了。”佩乌克斯塔斯讲起早晨的会见。话又谈到别处去了,但心思机敏的托勒密以明日事务紧迫为由,早早告辞而出。

巴勾鄂斯的房子坐落在禁苑里,距王宫有一段路。它小巧精致,亚历山大从前常在那儿过上一夜。托勒密忆起那门边插在壁台中的火把,管弦的音乐和笑声,还有那宦官偶一为之的、甜净高扬的歌唱。

乍望去一片黑暗。靠近些,他看见一盏孤灯的微光,染黄了窗子。一只小犬吠起来;少顷,有个昏沉的仆人透过槅栅窥探,说主人歇息了。虚礼已毕,托勒密向着那窗子绕了过来。

“巴勾鄂斯,”他轻声道,“是托勒密。我很快要一去不返了。你不想跟我道别吗?”

短短地静默了一时。那轻柔的声音说:“快请托勒密大人进来。点上油灯。奉酒。”

托勒密进了屋子,客气地不让张罗,巴勾鄂斯客气地坚持。一支细烛被捧入,烛光照着他象牙色的头。他一身郑重打扮,想必还穿着去谒见佩乌克斯塔斯的那身衣服。衣裳如今看去像是他和衣睡过似的;他正在给外衣扣纽子。桌上有一块笔划很多的蜡板,抹平过,痕迹能依稀看出是一幅面像。他推开这些,腾出地方放酒具的托盘,随即感谢蒙托勒密登门之幸,礼貌极周到;那奴隶逐一点灯时,他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空茫地瞥向他,像暴露日光下的一只猫头鹰。他看上去有点疯狂。托勒密心想:我是否已经太晚了?

他说道:“你对他的悼念情真意切。我也一样。他是个好兄弟。”

巴勾鄂斯的面容不为所动,但默默流下眼泪,如淌血的创口。他心不在焉地擦了擦,像拨开一绺老是披散的头发,然后去斟酒。

“我们欠他眼泪,”托勒密说,“他若有知,会为我们哭的。”他顿了一顿,“但如果逝者在乎他们生前念念不忘的事,他需要朋友们做的,恐怕不止是眼泪。”

灯下的象牙面具变作一张脸;那双因往日惯于温和反讽而冲淡了绝望的眼睛,铆紧了托勒密。“哦?”他说。

“我们俩都知道他最珍重的是什么。他生前,是光荣与爱;故后,是在人间英名永垂。”

“是的,”巴勾鄂斯说,“所以……”

在他新的注目中有一种深沉而厌倦的怀疑。何足为奇,托勒密心想;他不到十六岁就在大流士朝廷那些错综复杂的阴谋之间待了三年——况且,最近那些事——实在何足为奇?

“自从他驾崩你见到了什么?你在这里闭关多久了?”

巴勾鄂斯抬起大而暗的、幻灭的眼睛,带着怨毒的平静说:“自从出动大象的那一天。”

托勒密一时语塞;鬼魂的虚影实在起来,可怖。他当下说道:“是的,那会叫他恶心。尼阿卡斯那样说了,我也同样。但当时我们不堪重负。”

巴勾鄂斯回答的是言外之词:“假使克拉特鲁斯在那里,印戒会传到他手中。”

一时停顿下来。托勒密在考量下一步棋;巴勾鄂斯看上去像一个才睡醒的人,理着思绪。忽然他猛一抬头,“有人去苏萨了吗?”

“坏消息传得快。”

“消息?”巴勾鄂斯带着没有掩饰的不耐烦说,“她们需要的是保护。”

忽然,托勒密想起他的波斯妻子阿尔塔卡玛(亚历山大赐予的一位贵族淑女)说过的一件事。他即将把她留给她家人,直到埃及的事务妥帖为止(是这么告诉她的)。经过与希腊艺妓的轻松共处,他对深闺内院封闭窒息的女人堆一直感到不自在。他打算要个纯正的马其顿子嗣,而且其实已向安提帕特罗斯提亲,要娶他众多女儿中的一名。但是有一则传闻……巴勾鄂斯正盯着他的眼睛。

“我听到一个谣言——恐怕是无稽之谈——说有一位波斯的仕女从苏萨到这儿后宫来,猝然病故了。不过——”

巴勾鄂斯咬着牙嘶嘶作声。“如果斯塔苔拉来了巴比伦,”他用轻而幽冷的声音说,“她当然会猝然病故。那巴克特利亚女人刚知道我的时候,我也差点这样子病死,假如我没有先拿一些糖果喂狗。”

托勒密有了一种恶心的证实感。他陪同亚历山大最后一次去苏萨时,也跟西西冈比斯及其家人共进了一次家宴。怜悯与厌恶跟一种想法交战: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佩尔狄卡斯姑息之,他自己的计划就是无可厚非的。

“自众神接纳亚历山大以来,”他说,“他的声名没有被善加爱护。灵魂的伟大无法与他相比的人,至少应该不辜负他。”

巴勾鄂斯带着一种灰色的平静,对他沉吟相视,心绪重重,仿佛是站在一道他正要走出的门槛上,无法确定是否值得返回。“您为什么来?”他说。

亡人是不会恭敬的,托勒密回想。也好,省了时间。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关心亚历山大的遗体的下场。”

巴勾鄂斯几乎没动,但整个身架仿佛都变了,不再慵懒,变得精瘦紧张。“他们发过誓的!”他说,“他们对冥河发了誓。”

“发誓……噢,那都结束了。我谈的并不是巴比伦。”

他抬头。听他说的人已经从门槛步入,生命之门在他身后蓦然关上。他谛听,僵着身子。

“他们正在为他建一个金灵柩——非如此不能与他相称。匠人要花一年方可完工。然后,佩尔狄卡斯会把它送去马其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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