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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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康拉德

"奈丽"号小艇摇晃几下后抛锚停船,船上的风帆纹丝不动。潮水已经涨高,大风也已平息。船正沿江而下,现在只好停泊等待退潮。

泰晤士、河的人海口在我的眼前伸展,仿佛是一条横无际涯的水路的开端。远处水而上,海天一色,浑无间隙。在明净的天空下,几艘驳船缓缓行驶在潮水中,船上黑褐色的风帆反衬着尖尖的红帆布,好像着色后的鬼魂释放着幽光。海滩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平坦地向大海蜿蜒,消失在烟波浩淼之处。格雷夫森港上空天色阴沉,越往里越黯淡,凝结成一团朦胧,盘旋在这座世晃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上,森然可怖。

公司经理便是我们的船长和老板。当他伫直船头眺龌大海时,我们网人深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整条河上没有人看上去比他更像个海员。他酷似一位领航员,而在海员的眼里,领航 我在别处已经说过,大海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它不仅在漫长的分别时仍能心心相印,还能使我们容忍各自自诌,各自的固执。律师是个挺不错的老人,因为德高望重,板上只有他靠着一只软垫,躺在唯一的一条毯子上。会计拿出一副多米诺骨牌,正把玩着用它们搭房子。马洛盘腿_船尾.背倚着桅杆。他两颊深陷,脸色发黄,背脊挺直,清癯,两条胳膊垂着,手掌心朝外,仿佛是座神像。经理目地看到铁锚稳稳地将船固定在那儿,就走到船尾和我们坐{起。我们懒洋洋地谈了儿句后,船上便是一片沉寂。小知,么我们并没有玩那骨牌,而是陷入了沉思,茫然凝视着远什么事也不想做.白昼在一片静谧与辉煌中消逝。河水静女闪烁,天空纤尘不染,亮丽炫目,爱塞克斯沼泽上的烟雾一幅绚丽多彩的薄纱,从内陆林木阴翳的冈峦上垂下,把#覆盖在透明的皱褶里。只有西边笼罩着河流上游的那团阴越变越黑,似乎在恼怒落日的逼近。

最后.太阳沿着一根曲线不知不觉地西沉,明亮的白成了无光无热的淡红色。仿佛遭遇了覆盖着众生的那团阴自受了致命的一击似的,阳光随时会突然熄火。

转眼问,水面上起了变化,静谧的河水减却它的光辉,得更加深邃。在白昼将尽时,这条古老而宽阔的河水波不这条流遍天涯海角的水道此刻浑穆雍容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少年来.它一直造福于栖息在阿岸的人们。望着这条令人的河流时,我们并未借助于倏尔消逝的霞光,而是借助于了的记忆中的庄严的光辉。诚然,对于一个如常言所说怀着归家时的温馨回忆,也有浴血海战时的悲怆喟叹。从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到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所有这个国家引以为荣的人们,它都熟识并曾助以一臂之力,这些骑士,不管他们是册封过的抑或不曾册封过的,都是海洋上的游侠骑士。它运载过的所有船只的名字如同时间夜空中熠熠闪烁的宝石,其中有两侧船舱满载金银而凯旋归来的"金鹿号",该船经女王视察后,它的煊赫的故事便告结束,还有出海征战而一去不返的"爱勒巴斯"号和"恐怖"号。它了解这些船只和船上的人了。他们是冒险家和殖民者,从德特福特,从格林威治,从艾瑞斯出海。有国王的船队和股民的船队;有船长.有海军将领,有非法进行东方贸易的商贾,还有东印度公司船队雇佣的"将军"。他们全部从这条河上驶出,去寻找黄金或是博取功名,他们带着刀剑,还常常举着火炬。他们是陆上权力的使者,也是传播圣火的人。哪个叱咤风云的人,哪桩惊灭动地的事,不曾从这条河上驶向神秘而未知的世界?这里有着人们的梦想,共和国的种子和帝国的萌芽。

太阳西沉,黄昏降临河上,岸上出现了一排灯光。恰普曼灯塔熠熠闪烁,它像一只三脚架矗立在烂泥平台上。船上的灯光在河流的航道上摇曳,一束柬灯光飘忽不定。再往西,在河段的上游,这座庞大的城市所在的地方仍不祥地映照在天际,夕阳中的一团阴疆,星星下的一片血红光亮。"这个地方,"马洛突然开口道,"也是世界上的一个黑暗地方,"他是我们中间唯一的"来去大梅侧"的人。最能挖苦他的话就是他不能代表他那个阶级。不错,他是个海员,但他也是个流浪汉,而大多国,电就是大海.永远和他们在一起。每艘船都是一样的海也从不改变它的面貌。他们的环境从不改变,异国海岸乡人的面孔和形形色色的生活,在他的身边闪过,除了一:傲的无知外,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因为对一个海员来说,『大海再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了,而大海主宰着他的生活,:运之神一样变幻莫测。至于其他,工作之余,上岸来溜达;或是狂欢一番便足以让他洞悉整个大陆的秘密,但一般说,认为这些秘密根本不值得他了解。海员们闲聊起来从不拐角,如果我们撇开不谈他也嗜好闲聊这一点的话,他们的一意思可包含在敲开的核桃的外壳里,但是马洛不是这类滴在他看来,故事的意义并非像核桃肉那样在核桃内部,而核桃外部,故事揭示意义,却被意义包裹着,正如一团灼:光亮会生发出一抹烟雾,又好像艨胧的月晕只有靠着月光隐时现的照射方能看清。

他的话并不让人吃惊,马洛就是这么个人。人家一发,由他说下去,甚至没人动嘴哼一卢。马洛马上又说开说得很慢。

"我想起那遥远的古代,罗马人刚来的时候,那是一百年前,好像只是前几天的事--,是自从你们常说的骑代?这条河上有了光明。足的,没错!这光明如同平原上奔:火焰,又好像云雾中耀眼的闪电。我们就是生活在这瞬间现中,但愿这闪烁有如我们占老而转动不居的星球那样水.灭!但是昨天黑暗还淹留在这儿。假定有那么一位司令官,在地中海指挥着一艘漂亮的--你们怎么叫来着?--古能上巧匠--在一二个月问就能造出几百艘这种船来。让我们设想他就在这儿一一世界的尽头,海水是铅灰色的,天空像烟雾般昏黑,船笨重的犹如一架六角形手风琴,他满载着军需品,货主预订的货物或是别的什么艰难地溯流而上。河岸,沼泽地、森林,野蛮人,除了泰晤土河的河水可喝外,根本没有适宜于文明人食用的东西。既没有法勒纳斯酒,也不能上岸。偶而有几座军营在荒野上出没,就像是草堆中的一根针。到处是饥饿、迷雾、风暴、疾病,流亡他乡和死亡--在天空中,在河水中,在丛林中,处处潜伏着死亡。他们肯定像苍蝇一样在这儿死去。但是,他还是成功了,而且干得很漂亮,他除了事后向人炫耀自己生的经历外,连想都不去想这件事。他们是十足的男了汉,勇敢地面对黑暗。如果他在罗马有朋友而且能够活着走出这恶劣的天气的话,一想到有望能升任拉文纳舰队的司令官,他便兴高采烈。或者设想一位穿长袍的体面的年轻罗马公民--也许,是不大走运--跟着某位长官、某位收税官还是某位商人来此企图发财。在一片沼泽中登陆,在丛林中穿行,在内地的某座驿站中,他感觉到了荒凉,一种原始的荒凉攫住了他,在树林里,在密丛中,在野蛮人的心灵中游荡着一股神秘的力量。面对这种种神秘,他如堕五里雾中,他置身在一个既让他困惑又让他厌恶的世界,这个世界埘他不乏某种魔力,那是一种凼憎恶而产牛的魔力。设想那与日俱增的懊悔、那逃跑的渴望,那无可奈何的气愤,那投降,那仇恨。"他停顿了一下。"记住,"他接着说道.把一只胳臂从肘部抬起,掌心向外。这样,两腿盘在身前,他看去就像是一个穿着欧洲服饰,但投有莲花台的正在讲经的菩萨。记住!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的感受会完全这样的,是效率--或者说是注重效率--拯救了我们。但是这些家伙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不曾开拓过殖民地,他们的管理机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此而已。他们是征服者,要当征服者你只需要蛮力,而当你拥有了蛮力,这实在不是什么可夸耀的东西,蛮力纯是件偶然的事。别人弱了,你便有了蛮力,为了得到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大肆劫掠。那是充满暴力的掠夺,是大规模的血腥谋杀,人们闭着眼睛肆意抢劫。当人在抵御黑暗时才会有这一幕。征服世界往往意味着把世界从不同肤色或是从鼻子扁平的人们手中夺过来,你一旦对此加以审视的话,就会发现它并非这么浪漫。聊以自慰的只是一种观念,隐藏在征服背后的?种观念。这不是一种伤感的做作,而是一种观念,以及对这种观念的无私的信仰,一种让你顶礼膜拜、供奉献祭的信仰--。

他突然停住了。火光在河面上滑过,微微的绿光、红光、白光,在追逐、赶超、汇合、交叉,然后慢慢地,匆匆地分开,这座伟大的城市的船只在漆黑的夜幕下穿梭在这条不眠的河流上,我们静静地看着,等着,涨潮结束前我们没什么事可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想必你们这些家伙还记得我干过一阵内河水手",这时候我们知道.退潮之前,我们只得听马洛讲一段他的毫无结果的经历了。

"我实在不想拿我的经历来打扰大家",他说道。这句话恰好暴露出许多讲故事者的弱点,那就是他们从不知道听者最想听什么。"但是要了解这段经历对我的影响,你们该知道我为何去那儿,看见了些什么。我是怎么沿着那河到达我初次认识那个可怜的家伙的地方的。那是航海家仃]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也是我一生经历的顶峰。它似乎为我所有的经历,甚至我的思想,涂上了一层色泽。这是一层阴暗的--甚至是町怜的但又是平常的色泽。这色泽虽小清晰.但确确实实是一道色泽。"

"你们还记得,那时候我在印度洋、太平洋、中国南海转了五六年后,刚回到伦敦,东方的这些地方是大家常去的。我无所事事,到处游荡,常常妨碍你们工作,还上你们家里去骚扰,似乎我是奉天承运特来调教你们的。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没过多久我便闹得发腻了。我开始试着找一条船--我想找船是世上最难的事。但是这些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于是我对这档子事儿也厌烦了。

"我小时候就特别爱看地图,我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南美洲、非洲或者澳大利亚,沉浸在探险的梦想中。那时候地球上有许多块空白,我每看见地图上一块诱人的空白(这些空白全这么诱人),就用手指按着这块地力说:'长大丁我要去那儿。'我记得北极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至今还没有到过那儿,现在也不想去。探险的刺激已不复存在,赤道周围还有别的空白地方可去,在东半球和西半球的各个纬度都有这样的空白,我去过一些这样的地方,还有--我们不谈这些了,但是有那么一个最大的,或者说是最空白的地方,让我朝思暮想。

"的确,那时候这块地方已经不全然是块空白,从我孩提时起,它有着许多江河、湖泊和地名,它不再是块使人兴趣盎然的神秘的空白--一块司以引一个孩子魂牵梦萦的空白。它已变成一块黑暗的地方,但是你可在地图上看到这地方有着一条长河,像是一条伸展着身子的巨蛇,头潜在海里,身子一动不动蜷伏在莽莽旷野上,尾巴隐藏在大地的深处。当我透过商店橱窗看着地图中的这块地方时.我为它着迷,如同一只鸟为一条蛇着迷,一只愚蠢的小鸟。于是我想起河上有一家商号,一家贸易公司。去它的!我心罩想,在偌大的淡水河上要是不用汽船又怎么进行贸易?为什么我不能去弄条这样的船来?我沿着舰队大街走着,怎么也拂不去这个念头,那条蛇已经迷住了我的心窍。

"你们知道那家贸易公司是大陆上的一家商行,可是我有不少亲戚住在大陆,因为,据说住在那儿并不低贱。

"很遗憾,我得承认我开始打扰他们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新的起点,你知道我不习惯这样行事。当我想到什么地方去时,我总是用自己的腿走自己的路。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此事.但足你知道,不知怎么我觉得我必须不择手段去达到目的,所以我去打扰他们。那些男人说,"亲爱的朋友。"但是什么忙也没帮;然后--你能相信吗?--我去找女人帮忙。我查理马洛,让女人替我找份工作。天啊!这念头驱使着我。我有个姨妈,是个很热心的人,她在信中说:'真让人高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认识政府一位要人的妻子,还有一位很有影响力的人'。等等,等等。她发誓要竭尽全力让我当?条内河汽船的船长,如果这也是我的愿望的话。当然,我得到了这项任命,而且任命束得很快。公司大概获悉他们的一位船长在与土人交战中被杀死了。机会来了,我更急于要想去了。几个月后,当我设法找回他的尸体时,我才听说原先的冲突只是为几只母鸡而引起的,是的.两只黑母鸡。那家伙的名字叫弗莱斯列文,是个丹麦人,他认为自己在一笔交易中吃了亏,于是上岸米用木棍乱揍那个村长。昕到这些,同时又听人告诉我说弗莱斯列文是世间最谦恭、最温和的人,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但几年来他一直在海外投身于那项伟大的事业,他或许感到最后要以某种方式体现自己的自尊心,所以他狠命地抽打着那个老黑人,黑人的许多同胞在旁边看着,吓得日瞪口呆,后来有人--据说是黑人村长的儿子--听着那老人的惨叫,怒不可遏,用一支长矛刺向那位白人,它一下就钻进了这块肩胛骨中间。这时土人全都躲进了树林里,知道要大难临头了,而弗莱斯列文指挥的那艘汽船,我想是在轮机长的带领下,也仓惶逃窜了。此后,到我去代替他之前,没人想过要去收尸。但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总算有了机会去见我的前任时,他的肋骨间的青草已经长得完全盖住了他的尸骸。他的尸骨完整无缺,他倒后.这具神奇的存在丝毫未被惊动过。林里空无一人,茅屋开着门,阴森森的,颓垣残壁在倾圯的围墙下东倒西歪,大难确确实实降临了,四处不见人影,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害怕得逃进了树林,再也不敢回来了。那些黑母鸡后来怎样我也不知道,我猜它们也全献身于这项高尚的事业了吧。但不管怎么说,正是因为这一壮举我小用祈求就得到了这项任命。

"为了作好准备,我东奔西跑、一刻也不闲着,不到四十八小时,我已经跨越海峡去见我的雇主并签下合同。没过几小时,我就来到了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总让我想起一座白色的坟墓,这自然是偏见。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公司的办公地。城里的头等大事就数它了,我遇见的每个人满脑子想的尽是它,他们准备建一个海外帝国,通过贸易赚取无穷无尽的钱财。"

"深深的阴影下一条空无一人的窄窄的街道,高犬的房屋.一扇扇百叶窗,死一般的沉寂。石头间生长的小草,左右两边气势磅礴的马车拱道,巨大的双扇门沉沉地半开着。我从这么一条门缝中钻了进去,踩着架扫干净的,光秃秃的楼梯向上走去,屋里如沙漠般荒瘠,我来到第一扇门前打开了它.有两个女人,一胖一瘦,坐在铺着草垫的椅子上织绒线。那瘦的站起身向我走来.边走边织着绒线,低着头.正当我想给她让路,就像给一个梦游症患者让路那样,她站住了,并且抬起头来。她的衣服很朴素,简直如同伞面。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来,把我领进了候见室。我自我介绍了一下便四下打量起来。屋子中间有一张松木桌子,四边靠墙有几把简陋的椅子.墙壁一端挂着一幅光芒四射的地图,色彩之美犹如一道彩虹。眼前到处是红色,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很悦目,因为大家知道里边的工作卓有成效。有不少蓝色,有点儿绿色,还有几块橘红色,东海岸有一块紫色,表明那些快乐的文明开拓者在畅饮德国啤酒。但是我要去的不是这些地方,我要去的是黄颜色的地方,在地图的正中。那条河就在那儿,令人神往,但又充满危险,活像一条蛇。哟!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了一位白头发秘书的脑袋,脸上挂着一丝同情,一根瘦骨嶙峋的指头招呼我走进内殿。里边光线昏暗.中间放着一张笨重的大写字台。写字台后面是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礼服大衣的人,这就是那位大人物,我猜他身高五英尺六英寸,手中却掌管着巨额财货。他和我握了握手,我觉得他还嘟哝了句什么,对我的法语表示满意,用法语对我说'一路顺风'。

"四十五秒钟后,我发现自己又和那位不无同情心的秘书一起呆在候见室里了。秘书半是凄楚半是同情地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我相信我发了誓要严守商务秘密,其实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你们知道,我根本不习惯这套繁文缛节,而且气氛中总有点什么不祥的味道,好像我参与了什么阴谋似的--我也不知是什么--总之不是好事。所以走出那间屋子我很高兴。在外屋里,那两个女人仍起劲地结着绒线。人们不时到来,那年轻些的女人走过来走过去忙着引领他们;年长的那个坐在椅子上,她的平底布鞋下踩着一只脚炉,怀里躺着一只猫。她的头上戴着一件浆过的白色东西,一边颊上有一疣子,鼻尖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她从镜片上边瞥了我一眼,这飞快而又冷漠的一瞥让我觉得不安。两个看来愚笨但又快活的年轻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她仍向他们投以迅捷冷漠而又智慧的一瞥,她似乎对他们和我都了如指掌。一种凄惨的感觉攫住了我。她看上去那么神秘奠测。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掌握。当我远在那儿时,我常常想起这两个女人,守护着通往黑暗世界的大门,手中结的黑绒线像是用来编织温暖的遮尸布,其中一个在引路,把人引向未知的世界,另一个用一对漠然的老眼打量着这些快活但是愚笨的面嗨!结黑绒线的老妇们,我们这些将死的人们向你们致敬。她打量过的人中很少几个能再见到她,一半都不到.远远小到一半。

"还应该去见见医生。'形式而已',秘书这么宽慰我,好像在分担我的悲哀,于是一个把帽子一直压低到左边眉毛的年轻人--我猜是个职员吧,商行里总该有职员,尽管屋子一片沉寂。犹如置身死亡之城--从楼上什么地方下来,领我去见医生。他一副穷酸相,不修边幅,外套袖子上尽是墨水渍,领带很大。跳突不定,下巴长得像是一只破旧靴子的尖儿。去见医生还太早,我便建议去喝一杯,听到我的建议他马I露出欣喜的神色。当我们坐着喝苦艾酒时,他把公司生意吹得天花乱坠.可我找了个空当,若无其事地说,他居然不去那儿让我奇怪,他马上清醒过来,变得从容镇定。柏拉图告诫他的弟子说'不可以吾貌丑遽以吾为笨伯',他卖弄着他的学问,举起杯来一干而尽,然后我们起身离去。

"老医生把着我的脉,一边显然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很好,脉还不错',他嘟哝着说,然后急切地问我可不可以量量我的脑袋。我诧异着答应了。他拿出了一个像是卡钳的东西,前后左右量过了尺寸,仔细地作了记录。他个了矮小,胡子一大丛,穿着一件破烂的像是工作服的外套,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我把他看作是个可有可无的傻瓜。他说'我常常以科学的名义要求那些去那边的人让我量量他们的头盖骨'。'等他们回来时再量一次?'我问道。'噢,我从没见到过他们回来,'他说道,'再说,有变化也只在头脑中'他说了说,像是在说着笑话。'这么说你是打算要去那儿,好极了,挺有意思。'他扫视了我一眼,又作着记录。'家族里有人得过疯病吗?'他很实在地问道。我感到不悦,'难道这个问题也能促进科学发展?'他根本不理睬我的恼怒.说'注意一个人的心理变化对科学是很有意义的,当场观察,但是--''你是个精神病医生吗?'我打断他。'每一个医生这方面都应该懂点儿'。这个奇才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你们这些去那儿的先生务必帮我证明一个小小的理论,我们的国家因为占有这么一片辽阔的属地将获得许多好处.我这样算是分得一杯羹,让别人去发财吧。请原谅我的提问,你是我所观察的第一位英国人--'我急忙告诉他我根本没有典型性。'如果我是个典型',我说道,'我不会这样和你说话','你的话颇为深刻,但可能是错误的。'他笑着说道,'避免在太阳底下暴晒,尤其要避免激动。再见(法语)。你们美国人是怎么说的?噢,再见?对了!再见!在热带丛林里,一个人首先是保持镇静…'他举起食指发出警告镇定,再见(法语)。

"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和我那位神通广大的姨妈道别。我发现她喜气洋洋,我喝了杯茶--今后很长段日子里不会喝上这么体面的茶--,而且是在一间贵夫人的温馨的客厅里。我们在炉边娓娓长谈,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已把我介绍给了那位大人物的妻子,天知道还有多少别的人,她吹嘘我是罕见的天才--公司这回是交了好运了--。像我这样的人不是每天都能碰着的。老天爷!我去接管的其实是一艘值不了几个钱,装着个小汽笛的内河汽船!可我也是一个'工作者',用大写字母写的。像是一个传播光明的使者,或是低级别的圣徒。那段年月里。报刊和言谈中充斥着这一类陈词滥调,我这位神通了、大的姨妈,整日里耳闻目染的都是这些鬼话,被弄得晕头转向。她嚷着'要使那些无知的人们摆脱他们可怕的生活习惯。'一直嚷到,我确信,让我厌烦为止。我斗胆暗示道公司可是为了赚钱。

"亲爱的查理,体忘了劳工是不会白白受雇的,劳动赚钱理所当然。她兴致盎然地随着。真奇怪,女人会这般脱离真理,她们生活在一个她们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世界.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世界过于美丽.如果她们创造出这样的世界,它会在日落前就坍塌。创世以来我们男人就一直乐于接受的某个该死的事实会将女人的美梦砸个粉碎。

"后来她拥抱了我,嘱咐我要穿法兰绒衣服,经常给她写信,等等。--我这才离。到了大街上--不知为什么--一丝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以前我接到通知后二十四小时内便会拔腿奔向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不会比大多数人穿马路时有更多的想法,而今面对这么件小事却--

我不想说犹豫了片刻--但总是惶恐地停顿了一下。我能给你们的最好的解释是。瞬间我感到自己不足去一块大陆的中心,而是去地球的中心。

"我乘着一艘法国汽船离开,每到一个该死的港口都要停靠.在我看来,目的只是让士兵和海关官员上岸。我注视着海岸.望着海岸在船边掠过如同琢磨一个谜。海岸呈现在你的面前--时而笑逐颜开,时而紧锁双眉,时而频频招手,时而壮丽宏大,时而猥琐卑贱,时而枯燥乏味,或者说是荒凉浩茫,总是言不发,却又像是在窃窃私语,来吧!来探索吧。眼前的海岸却是毫无特色,似乎尚处在形成期,显得单调衰飒。莽莽丛林的边沿,葱茏苍翠,看去几乎是漆黑一片,饰着一条白色浪花的外边.像是用一把尺子上匿I出的线沿着湛蓝的大海笔直地延伸,延伸,大海的闪灼被一团蠕动的烟雾所掩映。炎炎烈日下,大地也像是在发光,滴着雾气。随处可见,灰蒙蒙白花花的斑点在白浪中汇聚,或许还有?面旗在上面飘着一那是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定居点,但是在它们身后那人迹罕见、漠漠无垠的荒原反衬下,小得如同针尖。我们缓缓地驶着,停下来,让士兵上岸;继续航行,把海关船员送上岸,让他到一片被上帝丢弃了的荒野里去征收通行税。荒野中有一座铅皮顶小屋和一根旗杆。把更多的士兵送上岸--可能是去保护那些海关职员。有些士兵,我听说,淹死在海浪中;但是他们是否真的淹死了,似乎没人特别在乎。他们只是被扔在那儿,我们掉头赶路。日复一日,海岸丝毫未变,好像我们根本不曾前进,但是我们经过了许多地方--都是些贸易口岸--有些地名叫作--像大巴莎、小波波这样的地名。听来像是在一块肮脏的幕布前上演的一出污秽的闹剧的剧名。乘客才有的慵懒无

聊,我与周围的人没有丝毫联系,形单影只,大海油腻腻的毫无生气,一眼望去,海岸阴沉惨淡,所有这些使我无法洞察事物的底蕴,面对着一个凄凉而没有意义的幻象,我只好苦思冥想。耳边不时出现的涛声听来那么的惬意,像足一位兄弟在说话,那么自然,有感而发,意义显豁。岸边时不时地划出一只小船来.给人瞬间的现实感。划船的是那些黑人,老远望去你就能看见他们的眼自在闪光。他们大叫大嚷。还唱着歌,浑身上下流淌着汗水,他们的脸活像是古怪的面具--这些家伙!但是他们有的是骨骼、肌肉、粗犷的活力和行动的矫健,和岸边的海涛一样自然真切。他们无须辩白为什么在那儿,望着他们确是一种奠大的欣慰。一时问我觉得我仍然置身一个浅显的事实所组成的世界,但是这种感觉倏然而逝,某种东西出来把它唬走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曾与停泊在海上的一艘军舰遭遇,岸上连一座房屋也没有,但它却在轰击一片从林。大概是法国人在附近什么地方打着仗。舰上的军旗像一块破布一样耷拉着。那几尊长长的六萸寸大炮的炮口在低低的船体上方挺伸着,油腻、粘滑的潮水慢悠悠地将它掀起又放下,舰上细细的桅杆因此不住地摇晃,在空旷、寥落的天地、天空和海水问,一艘军舰在莫名其妙地向着一片大陆轰击。砰!一尊六英寸的大炮轰鸣着,一小团火焰腾起又消失,一缕白烟飘散,一颗弹丸发出轻微的呼啸声--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不可能有什么事儿发生,整个事件透着一种疯狂,眼前这一幕活像是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剧。船上有人称他们为敌人--藏在附近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解释仍不能宽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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