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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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感受到天主的沉默--天主对人们的悲叹声仍然无动于衷……。

这次很可能是我最后的报告。今早我们刚接到通知,官吏正召集人手准备明天上山来搜查。在他们上来搜查之前要把小屋恢复原状,拭去所有我们生活的痕迹。我们必须 舍弃小屋,从今夜起要流浪到哪里去呢?卡尔倍和我都无法做决定。我们议论了好久, 是两个人一块儿逃亡呢?或者分开比较好呢?我们决定纵使有一人落入异教徒的虎口,另一个也要留下来。可是,留下来究竟有何意义呢?卡尔倍和我绕道炎热的非洲、横渡印度洋,再从澳门偷渡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像现在这般的躲躲藏藏;也不是为了像野鼠般躲在山里,向赤贫如洗的百姓要粮食,还见不到信徒,一直蹲居在这煤炭小屋。我 们抛弃了多少理想……。

可是,一个司祭继续留在日本,就像罗马的卡达昆贝(Catacombe)烛台上的一盏油灯继续燃烧着--至少希望具有这般意义。因此,卡尔倍和我都发誓,纵使分道扬镳后也要尽可能活下去。

因此,今后即使我的报告中断(我自己也没把握以前的报告是否已送到您手中),也请不要以为我们两人已死。在这荒废的土地上,无论如何必须留下一把尽管它很小但却可耕种的锄头……。

我不知海延伸到哪里,也不知夜的黑暗从哪里开始,也看不清岛屿在哪里。只有在背后划船的年轻人粗重的鼻息声;咿唔响的桨声;波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让我感觉到自己现在还在海上。

我和卡尔倍在一个小时之前分手了。二人分别搭乘小船离开友义村,他的船在咿唔 的桨声中,静静地向平户方向而去。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连说一声再见都来不及。

剩下我一个人时,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起来。如果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不管信仰多深,肉体的恐惧无关意志不断袭来。卡尔倍在的时候,面包分成两半吃,恐惧也彼此分摊。但是从现在起自己一个人在这黑夜的海上,必须完全背负起寒冷和黑暗。

(这种颤抖是所有来到日本的传教士都经验过的吗?他们怎么处理呢?)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中浮现出吉次郎胆怯如鼠的小脸。想起在长崎的代官所用脚踏圣像后逃之夭夭的那个胆小鬼,如果自己不是司祭只是一般的信徒,或许也就这么逃走了。促使我在这黑暗中仍然继续前进的是身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

我向划桨的年轻人要开水!可是对方没有反应。自从殉教事件之后,逐渐了解友义 村村民总觉得为他们招徕灾祸的外国人是项大负担。这个年轻人或许也是这种想法,尽可能不要陪伴我。为了滋润干渴的舌头,伸指沾海水舐了舐,心里想着基督在十字架上 舐醋的味道。

小舟逐渐改变方向,从左边传来波浪拍击岩石的声音。还记得以前到另一座岛屿时 曾经听过像这种低沈如击大鼓的波浪声。海,在这里形成深的海湾,冲洗着岛上的沙滩。不过,整座岛屿都被染成黑色,根本看不出村子在哪里。

不知有多少传教士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利用小舟到这个小岛来。可是,他们的情形 和我完全不同。他们在日本时,是一切都顺利的微笑时代。处处都是安全场所,可以找 到能睡得安稳的家和欢迎司祭的信徒。藩王们虽然不是出自真正的信仰,但是为了获得贸易上的利益,也争相保护他们。而他们也利用这点,吸收了许多信徒。不知怎的,在澳门威利也诺神父的话突然在我心中苏醒。「那时候我们认真讨论过我们传教士在日本应该穿绢的修道服,或者应该穿木绵的修道服。」

我突然想起那句话,摩拧着膝盖,对着黑暗小声地笑了。请不要误会,我并非看不起那个时代的传教士,只是在这船虫到处爬行的小船里,想到现在穿着友义村的茂吉给 的工作服的这个男人,也和他们一样是司祭时,突然觉得可笑。

漆黑的岸壁逐渐接近。从海滩飘来腐烂的海草臭味,船底碰到沙子时,年轻人从船 上跳下,两脚浸在海里用双手推船头。我也在浅滩处下船,深深吸了一口含盐分的空气上到沙滩上来。

「谢谢你!部落就在这上头吧!」

「神父,我……」

不用看他的表情,从声音我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想再陪我了。我一摇手,他松了一 口气马上跑向海里,跳上船时发出的低沈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桨声渐去渐远,我想现在卡尔倍会在哪里呢?好像母亲哄小孩般,我对自己说:怕 什么呢!走在寂静空旷的沙滩上。我认得路,知道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可以走到曾经欢迎过我的村子。我听到远处某种低沈的叫声,那是猫的叫声。那时,我以为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找到少许能够充饥的食物。

接近村子入口,猫的低沈叫声比刚才更清楚。腥臭味像吐气般从村子那边随风飘来,那是鱼的腐臭味!当我一脚踏入村子时,发现不管哪间小屋都静得可怕,看不到半个 人影。

整个村庄用废墟来比喻,不如用正受到战火的洗礼、蹂躏来形容更为贴切。看不到被放火烧过的房子,可是路上到处都是破碗盘,每一家门户都大开,门都被打破了。猫 发出低沈的叫声,旁若无人地嘴里衔着东西,在空屋里到处乱闯。

我在村庄正中央站立好久。很奇怪的,那时没有丝毫不安和恐惧。脑海里有一种声 音和感情无关反复地响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试从村落的这一头,尽量不弄出声音走到另一头。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瘦巴巴的野猫晃荡着:有的若无其事地在脚边穿来穿去;有的蹲在地上眼睛发出亮光瞪着我。我因为 口渴和饥饿,走进一家空屋寻找食物。结果,放入口中的只是盆中的积水而已……一天 下来的疲倦就在那里把我击倒了。我像骆驼一样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恍惚中感觉到猫在身旁走来走去,寻找腐坏的鱼干。偶而睁开眼睛,从被打破的门缝望出去,看到的是黑暗的夜空。

清晨的冷空气使我咳嗽。天空泛白,从小屋里村庄背后的山峦朦胧可见。一直停留在这里是危险的!我站起来,走到路上来,想离开这个无人的村庄。路上跟昨夜一样到处都是碗、盘、破布。

到哪里才好呢?我想沿着海边走容易引人注意,不如越过山比较安全。但我想,像一个月前的这个村庄一样一定还有信徒隐藏着,但不知在哪里?首先必须找到这样的地 方,打听一切状况之后再决定今后该做的事。这时,我突然又想起昨夜分手的卡尔倍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我在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找,在乱得几无踏脚处找到少许晒干的米,我用掉在路上的破布把米包起来向山上去。

脚被因露水而沾湿的泥土弄脏了,爬上一阶一阶的梯田,一直到最近的山丘顶上。在硗薄的土地上用心耕犁,用旧石块区分的山丘梯田,让人深深感受到信徒的贫穷。他们在沿海的狭隘土地上,无法生存,也缴纳不出年贡。麦、小米长得瘦弱,浇在田里的水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逐臭前来的苍蝇在脸旁嗡嗡地飞来绕去。好不容易天亮了,看到群峰如锐剑指向天空;今天也有乌鸦在白云下飞翔,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来到山丘顶上后,停下脚步,俯视眼下的村庄;这是在宛如一把泥土大小的土地 上,稻草屋顶挤得密密麻麻的村庄;是用泥土和树木混合盖成的小屋;路上,还有黑色 的海滩上不见半个人影。我靠在一棵树上,眺望着笼罩着山谷的乳色霭气。只有早上的 海是漂亮的!有几个小岛散在海中,在微阳照射下,发出针般的亮光,啃食海滩的波浪 激起白色泡沫。我想到以萨比耶尔神父、卡普拉尔神父、威利也诺神父为始的许多传教士曾在信徒们的保护下,往返于这海上。来到平户的萨比耶尔神父一定经过这里。那个德高望重、在日本的传教长特尔列斯神父也一定多次造访这些岛屿。但是,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受信徒们的敬仰、欢迎,有用花装饰的美丽小教堂。不必像我这般无目的地藏匿在山里。想到这里,不知怎的,我发出了轻视的浅笑。

今天天空阴霾,似乎会是个闷热的日子。一群乌鸦执拗地在头顶上盘旋。那忧郁而压制的叫声,我停下脚步它就不叫,一走动它又追过来。有一只乌鸦不时停到附近的树枝上拍打着翅膀朝这边窥视着。我拿起小石头扔了它一、二次。

近午时分,我走在像把剑的山脊。一直挑着可以看到海和海岸的道路走,注意寻找 海边的村庄。在阴霾的天空,含雨的云朵像船只缓缓流动,坐在草地上嚼着从村子里偷来的干米和在层层梯田上找到的小黄瓜。青涩的小黄瓜汁给了我少许力量和勇气。风从草原的这边吹向另一边,我闭上眼睛,闻到风中有股烧焦的味道,于是坐起身子。

那里有焚烧后的痕迹。先前,有人经过这里,捡树枝烧火。我把五根手指伸进灰中 ,里面还有少许余温。

折回去好呢?还是继续走下去呢?为这问题我考虑了好久。在杳无人迹的村子和褐色山中静静流浪一天,就觉得气力衰弱。任何人都行,只要是人就追上去的欲望,与因此而可能带来的危险,让我苦恼了片刻,最后我向诱惑投降。我也安慰自己,即使基督也抗拒不了这诱惑。因为衪下山来找人。

烧火的男人往哪个方向去呢?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因为道路只有一条。他一 定在这山脊上,往我来时的相反方向去。我抬头仰望天空,白色的太阳在云中发出亮光;跟刚才不同的一群乌鸦,在阳光下嘎嘎地叫个不停。

我小心翼翼地加快脚步,草原上到处分布着柯树、橡树、樟树等,有的形状像人。

那时,我慌忙停下脚步。因为追赶过来的乌鸦声,让我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为了排遣这种心情,我边走边看走过的树木种类。我从小就喜欢植物学,到了日本之后遇到自己知道的树木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朴树、糙叶树、红羊齿等是神赐给每一个国家的树木, 但是,其它的灌木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午后,天空短暂放晴。地上的水洼映出蓝空和白色小云朵。我蹲下来,为了要沾湿 流汗的颈,伸手去搅动水洼里的那朵白云。剎时,云朵清失了,接着一张男人的脸孔浮上来--憔悴,而眼眶凹陷的脸。为什么我在这时候会想到另一个男人的脸呢?有许多画家画出几世纪之间被钉在十字架的那个人的脸。事实上谁也没见过衪,不过画家却怀 着人类一切的祈祷和梦想,把牠的脸表现得更美、更圣洁。无疑的,衪真正的脸,气质一定更高尚。可是,现在映在水洼中的却是因污泥和胡须而微脏、因不安和疲劳而变形的、走投无路的男人的脸。您知道在这种时候,人会突然想笑的冲动,我把脸凑到水洼上,歪嘴、瞠目,活像脑筋有问题的人反复做出多次滑稽的表情。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傻事?为什么这么傻!)林中突然传出蝉鸣。周遭一片静寂。

阳光逐渐转弱,天空又变阴霾,草原开始阴暗下来时,我放弃追寻刚才烧火的男子。「我们贪图灭亡与罪恶,在无路的荒地上行走」,口中吟着涌现心头的诗篇,拖曳着 脚步。「太阳升起,太阳下落,回到原处。风向南吹,又向北转,绕着绕着,继续它的行程。百川皆入海,海未曾满溢,一切都是忧郁。已发生的事,不再发生。已做过的事 ,不必再做。」

那时,跟卡尔倍躲在山里。偶而晚上听到的海啸声,会突然在心中苏醒过来。黑暗中波浪声低沈如大鼓声;整晚,发出毫无意义的冲击、退下,退下又撞击的声音。海浪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同样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而天主和海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我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事。如果天主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单调和那种可怕的无 动于衷。

(不过,万一……当然,只是万一)内心深处,另一种声音喃喃地说。(万一没有天主 的话……)这是可怕的念头,衪要是不存在,这是多滑稽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被钉在木桩上、被海浪拍打的茂吉和一藏的人生不就是一出笑闹剧吗?横渡多处大海,费了三年岁月才到这国家的教士们,不就是一直看着滑稽的幻影吗?而,现在自己、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流浪,也是多么滑稽的行为啊!

我拔下一根草,拼命在口中咀嚼,压制着涌到嘴边的念头。当然,我知道最大的罪是对天主的绝望,可是,神为何沉默我就不懂。「主从五个火灾的城里救出义人」,如果 ,现在在这不毛之地也冒烟,树上也长出不会成熟的果实时,衪如果能为信徒说一句什 么话都好,然而衪……我滑也似地跑下斜坡。如果慢慢走的话,这种不愉快的念头会像水泡涌到意识里,极为可怕。如果我肯定它,那么到今天为止的所做所为都被否定了。

小雨滴落到脸上,我仰望天空,见前一刻还阴霾的天空,已扩散成形如大手掌的黑 云缓缓飘来。雨滴越来越多,一下子整个草原上张起了竖琴弦的雨幕。我躲入路旁枝叶 茂密的杂树林里。小鸟像一群箭射出,去寻找栖身的地方。雨打在柯叶上,发出像小石子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此起彼落。雨,把我的耕作服淋得湿漉漉,在银色雨粒中,树梢摇晃像海草。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到位在树枝摇晃的前方,有一间小屋。可能是村民到这里砍树而搭建的吧!

骤雨,来得快也去得急。草原又微微发白,小鸟宛如从梦中醒来又开始喧闹,从山毛榉和府树叶上掉落的大水滴弄出声响,我用手掌把从额头流向眼睛的雨滴擦掉,走进小屋。脚刚一踏入小屋里,一股刺鼻的臭气迎面而来,入口旁有苍蝇回绕。苍蝇从刚排 泄出来的人粪处飞走了。

从这排泄物知道先前者刚刚还在这里休憩,才走不久。老实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地方,对这个无礼男子感到愤怒但同时也感到好笑,忍不住笑出来了。至少,由这滑稽的东西,使我对这个男的警戒心减轻了很多。何况,从形状上看来,显然它的主人不是

老年人,是身体健康的年轻人。

脚踏入小屋中时,灰烬还冒着烟。很庆幸的是还有小火种,把淋湿的耕作服慢慢烘 干。虽然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过从目前的速度来看,要追上他似乎并不困难。

走出小屋,草原跟刚才藏身的树林都闪烁着金光,树叶像沙一样发出干燥声。我捡 起一枝枯树枝,当拐杖使用,不一会儿就来到海岸线清晰可见的斜坡。

海,仍然闪烁着如针般的忧郁亮光,啃蚀弯曲如弓的海滩。海岸的一部分是乳色的

沙滩,其余的是里石砌成的港湾。港湾内有小小的码头,沙滩上拖放着三、四艘渔船。西边,在树林围绕中渔村清楚可见。这是从今朝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有人的村庄。

我在斜坡上坐下,抱膝,如野狗般的悲惨眼睛一直眺望着村庄。在小屋内留下火烬的男人或许已往下走到那村庄也说不定。如果自己从这里下去也会找到那里。不过,为 了确定那个村庄有无教徒,探看有无十字架或教会。

威利也诺神父或澳门的神父常说:不可以把那个国家的教会想象成跟我们国家的一样。在这国家,藩主们命令传教士把以前使用过的住宅或寺庙当做教会使用。因此,百姓当中把我们的宗教和佛教混为一谈的似乎相当多。连圣萨比耶尔也因通译的错误,刚开始时犯了同样失败。听了他的话的日本人把我们的主当成是日本国民长久之间信仰的太阳。

因此,不要因看不到尖塔的建筑物就以为没有教会。或许教会就在用泥土和木块搭成的简陋小屋里。而,贫穷的信徒们或许正渴望着给自己圣体、听自己告解、为小孩施 洗的司祭到来呢。在这传教士和司祭都被驱逐的旷野中,现在,在这黄昏之岛,只有我 带来生命之水。只有穿着满是泥巴的耕作服、抱膝的我一个人。主啊!称所做一切都是好的,称的住家也这么美。

激烈的感情自心底涌上,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向我的教区--是的,那是主交付我的教区--走下,在雨水犹存的斜坡上有好几次差点滑倒。这时,像地震的响声,分不清是尖叫或哭泣的声音,突然,从松树围绕的部落一端发出。拄着拐杖的我,停下脚步,看到黑褐色的火焰和黑烟腾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能地警觉到时身体颤抖,赶紧冲上刚刚滑下来的斜坡。我 看到在我跑着的斜坡对面,有一个也穿着灰色耕作服的男人在逃走。他看到我,吃惊地 停下脚步。因惊愕和恐怖而扭曲的脸,看来极为显眼。

「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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