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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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

通译嘲笑着走出小屋。门又被关上,泻入的白光突然消失了。跟刚才一样,听到隔 壁看守的谈话声。

「相当机伶,」通译向他们说明。「不过,不久就会弃教的。」

司祭心想他们说的弃教指的是自己。手抱着膝盖,心中思索着刚才通译背诵似地说出口的四个人的名字。他不认识波鲁洛神父、赫特洛神父;但是卡索拉神父这他人,他的确在澳门听说过。应该是那位跟自己不一样,不是从澳门,而是从西班牙属的马尼拉 潜入日本的葡萄牙司祭。潜入日本之后就消息杳然,耶稣会还以为他登陆之后就壮烈殉 教了。在他们三人背后,有着自己到日本之后一直探听着费雷拉老师的容颜,如果通译的话不是威胁,那么,费雷拉老师如谣传在名叫井上的奉行手中,背叛了教会。

连那个人都弃教了,即将来临的试炼,或许自己会受不了--这种不安突然袭上心 头。他猛摇头,努力想把这如呕吐般涌上来的不愉快的念头压制下去;可是,越努力想 压制下去,那念头却与意志无关越往上浮。

Exaudinos ,Paterom nipoten setmitte redigneris Sanctum quicusto diat foveat protega t,visitettaquedefaendatomneshabitantes……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想排遣不舒服的心情,然而祈祷仍然无法使心情平静。主啊!你为何沉默呢?你为何一直沉默着呢?他嘀咕着.....

傍晚,门又开了。值班的人把盛着几块南瓜的木碗放在他面前,一声不响地走出小 屋。拿到嘴旁,一股类似汗臭的味道冲鼻而来,可能是两三天前煮的吧!可是饥饿难耐,连皮都吃下去了。一口还没咬到底时,苍蝇就开始在手边飞绕下去。司祭舐着手指,心想自己现在是否跟狗一样?从前有过这个国家的藩主或武士常邀请传教士到家中吃饭 的时期,听威利也诺老师说:那时候,在平户、横濑浦、福田港口,有葡萄牙船运载丰富的船货定期入港,因此,传教士们对葡萄酒和面包并不虞匮乏。恐怕他们都在干净的 餐桌上祈祷,然后慢慢地用餐吧!然而,现在的自己,连祈祷也给忘了,像狗一样扑向食物。祈祷时不是为了感谢神,而是为了求神援助或是为了发泄不满或怨恨。这对司祭 而言是可耻的!他当然深深了解天主是为了受赞美而存在的,不是因怨恨存在的;尽管如此,在这样的试炼日子里,像乔布那样得了痲疯病还赞美神,是多么困难啊!

门又吱卡地被打开,刚才那看守进来了。

「神父,该走了!」

「去哪里?」

「去码头。」

司祭一站起来,因空腹而感到轻微的晕眩。小屋外头已阴暗,洼地的树木因白天的 燠热似乎已精疲力尽,垂头丧气。蚊群掠过脸上,娃声从远处传来。

三个看守在旁边跟着他,但无人提防他逃走。他们大声地交谈,还不时发出笑声。其中有一个人离开行列,到草丛里小便。司祭突然想,现在,要是推倒剩下的这两个, 一定可以逃走。才有这个念头,走在前面的看守的人,突然回过头来。

「神父,在那间小屋不好受吧!」他善良的脸上带着笑意。「很热吧!」

他善良的笑脸却马上让司祭泄气。自己如果逃走,受罚的一定是这些百姓。他软弱地做出微笑对那百姓点点头。

他们走过今早的来时路。司祭凹陷的眼睛注视着,耸立在蛙声响满耳的稻田正中央 的大树。他对这棵树还有印象。大乌鸦群在树上拍打着翅膀嘎嘎的啼叫声,和蛙声交织 着,构成悲怆的合唱曲。

一走入村庄,家家户户白烟袅袅,这是用来驱逐蚊群的。仅系着一条兜裆布的男子,抱着小孩站在那里。他一看到司祭,像傻瓜般咧嘴而笑。女人悲哀地微低下头注视着 四个人通过。

通过村庄,紧接着是田地。路,变成下坡路,海风吹过司祭肌肉消失的脸颊。正下 方虽说是港口,只有一座用黑色的小石头堆成的码头,海边系着两条孤立无援的小舟。

在看守的人把原木并排到舟下时,司祭从沙中捡起桃色贝壳在手中把玩。那是今天一整 天,他第一次看到的美丽的东西。把贝壳拿到耳旁,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传出。突然,他涌起一股阴暗的冲动,贝壳噗地一声在他手掌中被捏碎了。

「上舟吧!」

舟底的积水因灰尘而变白,肿胀的脚一伸入,感觉奇冷。脚浸在水中,两手扶着舟 缘,闭上眼睛,司祭叹了一口气。

小舟缓缓移动时,他用凹陷的眼睛茫然注视着到今早为止自己流浪的山峦。暮霭中 ,山色浑黑,形状宛如女人突起的胸部。司祭视线移回沙滩,看到有一个像乞丐打扮的 男人奔跑着。他边跑边叫,脚被沙绊住,倒下去了!那是出卖自己的男人!

吉次郎倒下去又站起来,大声地不知叫什么。听来像叫骂声,又像哭泣声,司祭不 知他到底在叫什么。很奇怪,并无怨恨的心情,迟早会被逮捕的情绪充塞胸中。吉次郎好不容易知道追赶不上,直直地呆立在汀在线朝这边看。暮霭中他的身影逐渐变小。

晚上,小舟划入某个港湾。已睡着的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刚才的看守在那里下舟 ,其余三个男人上舟来。他们用混浊的当地话和看守交谈。已经疲惫不堪的他,不想费心去听他们日本话,只是从他们谈话中听到长崎啦、大村啦,茫然地想,或许自己会被带至长崎或大村。被关在小屋时,还有力气替同样被缚的独眼男子和送越瓜给自己的女人祈祷,然而现在不要说为他人,连为自己祈祷的气力都没有。甚至于觉得不管被带到 哪里,今后无论遭遇到何等命运,都没有什么两样。他闭上眼睛,又睡起来了,有时睁 开眼睛,只听到单调的划桨声。一个男的划桨,其它两个表情阴险,默默地蹲着。他像 梦呓般小声祈祷着:主啊!一切按照你的旨意做吧!可是,现在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和 众多的圣人志愿把自己交付给天主非常相似,其实,本质上是不同的。脑中有一个声音响着:你该怎么办才好呢?你的信仰已逐渐丧失。然而,现在连听到这声音都觉得痛苦。

「这是哪里?」

不知是第几次醒过来时,他以嘶哑的声音问三个新的看守,但是,对方似乎很畏怯,身体僵直没有回答。

「这是哪里?」

又一次大声地问。

「横濑浦!」

其中一人羞怯地小声回答。横濑浦,从威利也诺老师那儿听过这个地名好几次。这 是佛洛依斯神父和阿尔梅特神父们取得附近藩主的许可而开辟的海港!从此,以往只到 平户的葡萄牙船就都停泊到这个港口。山丘上有耶稣会的会堂,神父们在那山丘上竖了一个大十字架。那十字架大到在传教士尚需几天行程才能到达日本的遥远海上,从船上 就看得清楚。听说复活节那天,日本居民们每人手里拿着蜡烛,边走边唱歌,到山丘上 参拜。连藩主也常到这里来,没多久,也接受洗礼。

司祭从舟上寻找像横濑浦的村子或港口,但是海上陆地,一片漆黑,连灯光都不见一盏。看不出村庄、屋宇在那里。说不定这里也跟友义、五岛部落一样有信徒偷偷潜伏 着。他们可知道,现在在海上划行的这叶小舟中,有一个司祭像野狗般蹲在这里正颤抖着呢。司祭问看守横濑浦在哪里,迟疑了一阵子,划桨的男人才回答。「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村子被烧毁,以前住在那里的人全部被赶走了。除了波浪打在小舟发出低沉的声音之外,海上、陆上都沉默如死。司祭声音微弱地说,称为何抛下一切呢?连我们为你建立的村庄,为何也任它烧毁呢?人们被驱逐时,称没有给他们勇气,只有像这黑暗般沉默着。为什么?至少请告诉我理由。我们并不像在称试炼下患痲疯病的乔布般那么坚强。乔布是圣人,而信徒们只不过是软弱的凡人罢了,不是吗?忍耐试炼也有限。 请不要给我们更大的痛苦,司祭这么祈祷着;可是,海仍然冷冷的;黑暗依旧顽固地继续保持沉默。听得到的只是,单调而不停反复着的划桨声而已!

我是否不行了?司祭身体颤抖心想:如果圣宠再不给自己勇气和气力,再忍耐不下 去了。划桨声戛然而止,一个男的朝着大海叫道。

「是谁呀?」

这边的桨已停,同样的划桨声不知从哪里传来?

「可能是夜钓的人吧!不要理它,不要理它。」

一直沉默不语的两个男人当中,年纪较大的说。

「是谁呢?在做什么?」

夜钓人的划桨声停止,听到微弱的声音回答。司祭觉得那声音好耳熟。却又想不起 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清晨,到达大村。乳白色的晨雾逐渐被风吹散后,在陆地的一角,映入疲惫不堪的 眼中的是森林环绕的白色城堡的墙壁,城堡似乎尚在施工中,还留有圆木搭成的鹰架。 成群的乌鸦从森林上面飞过。城堡背后,密密麻麻的茅草屋顶和稻草屋顶的屋子挤在一起。这是司祭第一次看到的城市模样。

等到四周泛白之后才发现,小舟上的三个看守,每人脚边都放着粗大木棍。很显然的是只要司祭有逃亡企图,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丢入大海。

码头上早就挤满了穿着短袖和服、佩着大刀的武士和看热闹的人群。在武士的斥暍 下,看热闹的人群在海滨的小丘上,或站、或坐,耐心地等待着小舟的到来。司祭一走下小舟,他们就喧嚷起来。在武士的监视下,走过男女人群当中时,看到几对男女以痛 苦的视线注视着自己。他没吭声,对方的脸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司祭走过他们前面时轻轻挥手做出道别的手势。那时,有几张不安的脸突然垂下,甚至还有避开视线的。本来,他现在应该把那象征着圣体的小面包放入紧闭的口中,可是,现在的他,没有弥撒 用的圣杯,也没有葡萄酒、祭坛。

当司祭骑上无鞍的马上,手腕被用绳子绑住时,群众中响起一阵嘲笑声。大村虽说 是城市,却也尽是茅草屋,跟以往见过的村落无二样。不过,有留着长发,穿着短袖和服、腰间打褶的光脚女人把鱼贝、蔬菜、木柴摆在路旁,他们并排站着。人群中琵琶法师和穿着黑衣服的和尚仰起头骂他。道路狭长,有时小孩丢的小石头掠过他的脸上。如果威利也诺神父的话无误,这个大村是传教士最用心传教的地方。建了许多圣堂、还有神学院,连武士和百姓都「热心听道理」--如佛洛依斯神父信中描述的城市。听说连 藩主都是热心的信徒,他的族人几乎都信了天主教。可是,现在小孩子丢石头,和尚吐口水、又破口大骂,但护卫的武士们无吓阻之意。

街道沿着海,通向长崎。经过名叫铃田的部落时,有一户农家家中开满不知名的白花。武士们停下马,命令徒步跟随的一个男人去拿水来,只给司祭喝一次。可是,水从嘴里流出,只沾湿他瘦削的胸部。

「你看!傻大个。」

女人们拉着小孩的袖子,嘲笑他。当一行人又缓慢开始前进时,他回过头来。突然 兴起一股悲绪;或许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开着白花的树木了。脱下「乌帽子」(译注:日 本古时的武士,贵族,以及现在的神社神职等戴的古式礼帽。)擦着汗的武士们,每人 都蓄着「茶筅发」(男女发型之一,结成小圆竹刷似的形状。)腿部裸露骑在马背上,后面五、六个带弓的警吏跟随,吱吱喳喳地交谈着。走过弯曲的街道,在那街道上,司祭看到一个乞丐拄着拐杖跟随在后,是吉次郎!像在海滨张大嘴巴,目送着小舟离去时那 样,现在他仍然衣冠不整、敞开胸前。发现到司祭往自己这边看时,他慌忙躲到旁边的树后。司祭无法了解出卖自己的男人为何追到这里来。但是,突然有个念头掠过司祭心 中:昨晚在海上划小舟的,可能就是吉次郎!

他在马上摇晃,不时以凹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大海。大海,今天阴沈地发出黑色亮 光,水平线上露出灰色的大岛,可是,他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到昨天为止他流浪的岛屿 呢?

过铃田之后,街道上过往行人逐渐增加。以牛载货的商人,戴深斗笠、穿裙裤、打 绑腿的旅人,作蓑笠打扮的男人,以及穿「被衣」(译注:古时日本妇女外出时穿的, 把头部都罩在内的单外大衣)、戴「市女笠」(译注:市女即卖东西的女人,本为市女所 戴菅草笠;江户时代以桧木板编成笠架,糊上纸,涂黑。)的女子,发现到这队伍,都 惊慌地站立在路旁,好像碰见怪物,出神地瞪着。田里,百姓丢下锄头一窝蜂地跑过来。以前对这些日本人的服装和打扮很感兴趣,但是现在疲倦得毫无兴趣了。他闭上眼睛 ,把修道院傍晚才做的「十字架的道路」的祈祷,蠕动干燥的舌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只要是神职人员或信徒都知道那是使人忆起基督受难的痛苦的祈祷。衪背负着十字 架走出圣殿之门,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通往克尔果达的斜坡路上走的时候,众多的群众,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跟在后面。「耶路撒冷的女人呀!请勿为我哭泣!为自己和孩子哭泣吧!日子马上来临。」司祭还记得这经句。司祭认为十数世纪前,衪也以干渴的 舌头尝过像今天自己感受到的一切悲哀。这种感情的交流比任何甘泉更能滋润他的心田,打动他的心。

Pangelingua(歌唱吧!我的舌头。)他在马背上感觉到眼泪沿着双颊流下。

Bella Premunthostilia Darobur,ferauxilium……不论如何都不弃教!

过午时刻经过名叫谏早的城市。这里,有大濠沟和围墙环绕的豪邸座落在四周都是稻草或茅草屋的中央。来到一户人家前面时,佩刀的男人们向队伍中的武士致意,抬来了两大饭桶的饭。武士们吃糯米小豆蒸饭时,司祭才被从马上放下来,像彻一样被系在 树下。附近披头散发的乞丐们,或坐,或蹲,像动物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现在连 回他们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不知是谁把装着小米干饭的破篮子放在他前面。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吉次郎!

吉次郎也一样蹲在浪人们的旁边,不时转过眼来打量这边的情形。当视线相遇时, 慌忙把脸转过去。司祭以严厉的表情看他的脸。在海边看到时,疲倦得连憎恨这个男的力气都没有,而,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宽恕他。在草原上被捉弄吃鱼干之后喉咙的 干渴,以及沸腾的思绪突然一起在他心中苏醒。连基督都对背叛自己的犹大抛下「滚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这种愤怒的辞语。这句话的意义,长久以来在司祭心中,一直 认为是和基督的爱相矛盾的,不过,现在看到这个蹲着的男人露出如挨了揍的狗的畏怯表情,一股阴暗而残酷的感情从体内涌起。他在心里骂道:「滚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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