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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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头发是铜棕色的,松松的大波浪,直披到肩。鼻梁高高窄窄,仿如雕塑,衬得圆润的淡淡嘴唇更加撩人。双眼间隔颇开,睫毛浓密,暗绿的瞳仁藏着细细的斑纹,好像两只小黄苹果。安德鲁从未见过她化妆,然而皮肤却从无半点瑕疵。她的脸完美对称,五官的比例又绝非寻常。他简直要盯着她看上几个小时,来研究动人的魔力究竟藏在哪里。上星期的两堂生物课,桌椅和人头分布好像都经过天意的安排,他正好能好好看着她,视线几乎一秒钟也不离开。回家之后躲进卧室,他写下“美即几何”四个字(之前打了一通手枪,然后又瞪着墙壁发了半小时呆)。写完之后立刻把纸撕掉,而且事后回想起来老觉得自己特别愚蠢,不过这其中还是自有真意。她勾魂摄魄的美就好比在某个模型上稍作拨弄,于是便成就了无与伦比的谐和。

她随时可能出现,而且如果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方方正正、脸皮紧绷的苏克文达身边,就近得闻得见他身上的尼古丁味了。他喜欢看无生命的东西与她的身体交汇,比如她坐下时车椅坐垫往下轻轻一沉,又比如她铜金色的卷发散落在铁扶手上。

司机放慢了速度,安德鲁赶快把脸从门的方向移开,假装沉思得出了神。等她进来的时候他再环顾环顾周围,装出刚刚意识到车停了下来的样子。他还要看看她的眼睛,说不定再对她点点头。他等待着车门打开的声音,可是引擎轻微的跃动声却并未被熟悉的门链绞合声打断。

安德鲁眼睛一扫,目之所及仅有又短又破的霍普街,两边都是小小的连栋小平顶房。司机低头俯视,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没来。安德鲁真想叫司机等等,因为就在上个星期,她的身影才从其中一栋小房子里一闪而出,沿着人行道跑过来(举目凝望是没问题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凝望她),她小跑过来的样子足够占据他的心好几个小时,可是司机一转方向盘,车便又起步了。安德鲁又对着脏兮兮的车窗发起呆来,心和睾丸都传来隐隐的痛。

5

霍普街上的连栋小平顶房过去曾是劳工的住处。10号的浴室里,加文·休斯正在慢慢刮脸,小心翼翼得有点过分。他肤色白皙,胡须稀少,其实一个星期刮两次绰绰有余。可是在这样的阴冷天,邋遢的浴室是他唯一的避难所。假如能在里头磨蹭到八点,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得赶紧去上班了。他害怕不得不跟凯讲话。

昨天夜里为了打断话头,他向凯求欢,结果这一次翻云覆雨的时间之长、动作之新,都是他们在一起以来最登峰造极的。甫一开始,凯就有了反应,报以吓人的热情,不断挪动着身体,抬起她结实的双腿,像俄国杂技演员一样扭来扭去,要说外表,她也跟他们十分相似,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和极短的黑头发。等他意识到她误会了,把这不同寻常的欢爱当作他说出了从来不肯出口的话时,已经太晚了。她贪婪地吻着他。恋情刚开始时他感到她伸入口中的湿湿的舌头充满了情欲的味道,现在却已经隐约感到烦腻。他过了好长时间才达到高潮,自己挑起的欢爱简直吓倒了他,险些让他软了下去。即使是这一点也起了相反的效果,前所未有的长时间,让她还以为是在向她展示精湛的技巧。

待到终于完事后,她紧贴着他,还抚摸了好一会儿他的头发。他茫然地望向一片黑暗,狼狈不已,意识到本想渐行渐远,结果反倒越拉越近了。是他咎由自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她睡着了,他的一只手臂被压在她身下,腿又黏着湿嗒嗒的床单,极不舒服。床垫的旧弹簧高低不平,他在心里期望有勇气当个混蛋,悄悄离开,永不回来。

凯的浴室里有股发霉的湿海绵味。小浴缸的壁上粘着好几撮头发。墙上的油漆开始脱落。

“这儿得整一整了。”凯说过。

加文很当心,从来没说自己就能帮她。他不肯对她说的话就是他的护身符、保险器。他把这些东西穿成一串存在脑子里,常常像数念珠一样检查。他从来没说过的是“爱”。也从来没说过婚姻。从来没请她搬到帕格镇来住。可是无论怎么说吧,眼下她还是就在这儿,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负有某种责任。

失去光泽的镜子里,他自己的脸瞪着他。眼睛下面的眼袋发紫,日渐稀疏的金发细软干枯。头顶的灯没有灯罩,让憔悴如老山羊的脸散发出一种律师独有的残酷。

三十四,他心想,看起来却至少四十。

他举起刮胡刀,灵巧地除掉喉结旁两撮茂盛的毛须。

浴室门被拳头捶得咚咚响。加文手一滑,细长的脖子被割出了血,滴在干净的白衬衫上。

“你男朋友,”一个女声怒不可遏地尖叫道,“还霸着浴室,我要迟到了!”

“我用完了!”他喊道。

伤口如针刺般疼痛,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简直提供了一个现成的理由:看看,都是你女儿害的。我得回家换件衬衫才能去上班了。他的心倏地轻松起来,一把取下挂在门后的领带和夹克,打开浴室门。

盖亚立刻推开门进去,砰地关上,咔哒一声锁住。加文站在窄小的楼梯口,闻见橡胶烧臭的味道。他想起昨晚床头板猛烈地撞击墙壁,廉价的松木床嘎吱作响,凯呻吟叫喊。有时候真的很容易忘记她女儿也住在这栋小楼里。

他慢慢走下楼梯,楼梯上没铺地毯。凯跟他说过,准备磨一磨,再打打亮,不过他怀疑她根本不会费这功夫。她在伦敦的公寓就又脏又破,疏于打理。反正他知道,她等着搬进他家呢,但他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底线,一旦谁敢挑战,他就马上亮出立场。

“怎么回事?”凯一眼看见他衬衫上的血,惊声尖叫。她穿着那件便宜的深红色宽松晨衣,他不喜欢,可是却非常合身。

“盖亚对着门一阵猛敲,我吓了一跳。得回家换衣服。”

“噢,可是我给你做了早饭!”她说得很快。

他这才意识到橡胶的焦味其实是炒蛋的味道。炒蛋看起来惨淡可怜,而且还糊了。

“不行,凯,我得回家换衣服,还有个很早的……”

她兀自操起勺子把那堆开始凝固的东西往盘子里拨。

“只要五分钟,你待五分钟肯定没问题——”

手机在他夹克口袋里铃声大作,他取出来,心里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勇气假装是有紧急状况。

“耶稣基督啊。”他说,带着真真切切的恐惧。

“怎么了?”

“巴里。巴里·菲尔布拉泽。他……操,他……他死了!迈尔斯发来的。耶稣基督啊。操他妈的耶稣基督!”

她放下手里的木勺子。

“巴里·菲尔布拉泽是谁?”

“跟我一起打壁球的。才四十四岁!耶稣基督!”

他又读了一遍手机短信。凯看着他,很是疑惑。她知道迈尔斯是加文在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不过加文从来没有介绍自己跟他认识过。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对她来说就仅仅是个名字了。

楼梯震天响,盖亚在使出吃奶的劲儿跺脚跑。

“鸡蛋,”她在厨房门边说,“你每天早上倒是给我做呀。从来没有。托他的福,”她恶狠狠地盯着加文的后脑勺,“我大概已经赶不上该死的校车了。”

“好啊,要是你没花那么多时间折腾头发的话。”凯对着女儿已经走开的背影吼道,女儿不理她,而是气呼呼地冲下客厅,书包在墙上蹭蹭擦擦,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凯,我得走了。”加文说。

“可是,都已经做好了呀,你回去之前总可以……”

“我要回去换衣服。还有,见鬼,巴里的遗嘱是我帮他做的,得去理一理。对不起,必须走了。简直不敢相信,”他看了一遍短信,又说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上星期四还一起打过壁球。简直不敢——耶稣啊。”

死了一个人,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就怕错。他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并无反应。他穿过又黑又窄的门厅走了。

“我们什么时候再……?”

“我再打电话给你。”他故意吼得比她还响,假装没听见她的话。

加文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他的车旁,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凉爽的空气。巴里的死讯就像一小瓶挥发性的药水,他藏在心里,不敢把玩摇晃。把钥匙插进点火孔,他心里浮现出巴里的双胞胎女儿哭泣的样子,头埋在上下铺的被褥里。他见过她们躺在那张双层床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手里各拿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在玩。那是在他最近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路过她们卧室房门时。

菲尔布拉泽夫妇是他认识的最恩爱的一对。他再也不会去他们家吃饭了。过去,他曾称赞巴里多么幸运,可现在看来终究没有幸运到哪里去。

一个人影从人行道朝他走来,他害怕是盖亚,以为会冲他大嚷大叫或者叫他送一程,惊吓之中倒车倒得太猛,结果撞到了后面那辆:是凯的老款沃克斯豪尔·科莎。那个人走近了,却是一个身材消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趿拉着一双绒毡拖鞋。加文一身冷汗,转动方向盘,挤出车位。踩下油门时,他瞄了一眼后视镜,看见盖亚折返进了家门。

他觉得肺里缺氧。胸中好像郁结起了气块。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巴里·菲尔布拉泽是他最好的朋友。

6

校车开到了丛地,这是亚维尔市郊蔓生的一片聚居区。脏兮兮的灰色房子,有些墙上喷了姓名缩写或者下流话,隔不多远就会有用纸板糊起来的窗户不规律地出现,还有天线锅和没人修剪的草地——这些比闪着冷霜光芒的废弃修道院更不值得安德鲁驻足观看。可是安德鲁曾有一度对丛地深感好奇,还怀着莫名恐惧,不过来得多了,这儿也就成了无足称奇的寻常地方。

人行道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往学校走去,天气很冷,但很多孩子都只穿T恤。安德鲁看到了克里斯塔尔·威登,这个姓可是早成了下流笑话。她混在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中间,蹦蹦跳跳往前走,笑得没遮没拦。耳朵上好几只耳环互相撞来撞去,丁字裤的裤腰露在松松垮垮的运动裤上面。安德鲁小学时就认识她了,小时候最鲜明的记忆中的主角大多都是她。他们嘲笑她的姓,要是其他小女孩儿早就哭鼻子了,可是五岁的克里斯塔尔自己也跟着大笑大叫,“萎灯!克里斯托尔·萎灯!”有一次上课上了一半,她突然扯下裤子,模仿起做爱的动作。她粉红的阴户还非常鲜明地印在他记忆里。这就像圣诞老人忽然来到他们中间一样。他还记得奥茨小姐脸色大红,拎着克里斯塔尔就出了教室。

到十二岁,进了综合中学之后,克里斯塔尔成为同年级里发育最成熟的女生。她总在教室后面厮混,那儿本来是放数学练习题的地方,谁做完了一套就自己再来取一套。安德鲁(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做完数学题的)来到教室后面的橱柜,从上面整整齐齐排放的塑料盒子里拿习题的时候,发现罗布·考尔茨和马克·理查兹正轮流伸手捧住克里斯塔尔的乳房,再用力挤。这运动是何时兴起的,安德鲁不得而知。其他的男生大多在目不转睛地观赏,兴奋得像触了电一样,脸反正藏在竖起的课本后面,老师发现不了。女生大多脸色绯红,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安德鲁意识到男生有一半都已经轮过趟了,现在大家都指望着他上。他既想上,又不想上。他怕的不是她的乳房,而是她脸上那股子挑战的凌厉之气。他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等健忘又无能的西蒙兹先生终于抬起眼皮说“你在那儿耽搁多久了,克里斯塔尔,拿起你的习题,回来坐下”时,安德鲁简直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之后他们进了不同的班,但点名课还在一起,所以安德鲁知道克里斯塔尔有时来上课,大多数时候逃学,而且永远都一身麻烦。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像那些自己用墨水在身上文身的男生一样,嘴唇干裂,叼着香烟,讲着自己跟警察干架、嗑药和滥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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