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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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别这样,妈!我要带爸爸去看船屋!”他既兴奋又失望,眼睛都快鼓出来了。他第一次看见暴风雨后的壮观,很想找人分享。

“你现在就进去!那些电线很危险,而且──”

“爸说它们要找的是地面,不是我──”

“比利,别再说了!”

“我会过去看,小子。你先过去吧。”我可以感到黛芬靠着我的身子再度变得僵硬。“儿子,你从另一边绕过去。”

“好!遵命!”

他经过我们身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环绕住屋西侧的石阶,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只远远传来一声:“哇塞!”想必又发现了另一处遭到风雨摧毁的奇景。

“他知道那些电线很危险,黛芬。”我轻轻揽住她的双肩。“他很怕那团电线,这样很好,他就不会有危险。”

一颗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大卫,我很怕。”

“不要这样!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吗?去年冬天……还有今年春天来得晚……在镇上,他们说什么黑春……他们说从一八八八年以来,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春天──”

“他们”,无疑是指“桥墩古董店”的卡莫迪太太。黛芬喜欢偶尔进去东摸西摸。比利喜欢跟她一起去。在后面一间阴暗的房间里,有玻璃眼珠的猫头鹰标本永远张着双翅,两脚永远抓紧一截上了漆的木头;三只浣熊标本站在一圈,环着一条“小溪”──实为一长片灰扑扑的镜子;还有一只被飞蛾蛀蚀的狼标本,口鼻处有一团木屑而不是口水,依然龇牙咧嘴。卡莫迪太太声称,那只野狼是一九〇一年九月某日下午到帝汶溪喝水时,被她父亲射杀的。

我太太和我儿子对造访卡莫迪太太的古董店乐此不疲。黛芬着迷于有图样的彩色玻璃,比利则对那些已死的标本着迷。黛芬本来个性很实际、也很有主见,但居然会听信那老太太的话,让我颇为不悦。她发现了黛芬的弱点。而黛芬也不是本镇唯一听信卡莫迪太太的“乡野传闻”和“民俗秘方”(她总以上帝之名开药方)的人。

如果你丈夫是那种喝了三杯就喜欢动拳头的人,树汁可以祛伤消肿。六月时数数毛虫身上有几圈花纹,或是八月时测量蜂窝有多厚,便可预卜今年冬天是暖、是寒。现在呢,真是天可怜见,一八八八年的黑春重现(你可以自己加上惊叹号,一个不够就再加几个)。我也听过这说法,在这一带流行很久了──假使春天够冷,湖上的冰最后就会变成烂牙般的乌黑。这种情况很罕见,但也不是百年难遇。这里的居民喜欢说这些,只是我想没人会像卡莫迪太太那样言之凿凿。

“去年冬天是很冷,春天也来得很晚。”我说,“现在又是个闷热无比的夏天,再加上一场风暴。但风暴也过了。黛芬,你平常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普通的风暴。”她以同样沙哑的声音说。

“不错。”我答道,“这点我同意。”

“黑春”的说法,是毕尔.乔提告诉我的。他在盖斯克镇与他的三个酒鬼儿子合资经营一家乔提修车厂(偶尔他的四个酒鬼孙子也会帮帮忙,要是他们能抽空放下雪地机动车和越野摩托车的话)。毕尔高龄七十,看来像八十,喝起酒来却像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五月中旬,一场来得意外的风雪为本区带来将近一呎的积雪,把刚长出的花草都盖住的第二天,比利和我一起把我们家的斯柯达四驱车送到乔提车厂去。毕尔刚喝了几杯取暖,因此兴冲冲地对我们提起“黑春”的说法,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然而五月下雪也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罕事;那场风雪只持续了两天便消逝无踪,没什么大不了的。

黛芬又怀疑地望向那团落地的电线,“电力公司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尽快吧。不会太久的。我只要你别为比利担心,这孩子不笨。他会忘了把衣服收好,但不会笨得走去踩一堆冒出火花的电线。他跟我们一样想好好活着。”我碰碰她的嘴角,望着她不由自主绽出一抹微笑。“觉得放心点了?”

“你总能让事情看起来好些。”她的话教我安心了些。

在住屋临湖一侧,比利喊着要我们过去看。

“走吧。”我说,“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坏了。”

她哼了一声。“我要是想看有什么坏了,客厅里就够我看了。”

“那么,我们去讨个小孩的欢心吧。”

我们手握着手走下石阶。才刚弯过石阶的第一个转角,比利便全速从另一个方向冲过来,差点撞上我们。

黛芬皱皱眉说:“慢一点。”也许,在她脑海中,她正想像着他冲向那团致命的电线。

“你们一定要来看!”比利气喘吁吁地说,“船屋被压烂了!堤防落到石头上……泊湾里还有树……耶稣基督!”

“比利.戴敦!”黛芬吼了一声。

“对不起,妈──可是你一定得──哇!”他又跑走了。

“说完就跑,这些人都是这样。”我这句话使得黛芬又笑了。“听着,我先把横在车道上的那些树锯开,然后就到波特兰路的中缅因州电力公司去一趟,把我们这边的情形告诉他们。好吧?”

“好。”她欣然说道,“你想大概什么时候能去?”

如果不是因为那棵青苔满佈的老树,我大约只要花上一小时就够了。但加上那棵大树,我想至少得忙到十一点。

“那你午餐后再去。可是你得到超市去帮我买些东西回来……我们的牛奶和奶油都快没了。还有……呃,我最好写张购物单给你。”

只要有点灾难的影子,女人就会像松鼠一样忙着储备粮食。我搂了她一下,点点头。我们绕到屋子后面,一眼便明白比利为什么会那么大惊小怪。

“上天保佑。”黛芬低语了一声。

我们所站之处地势较高,可以看到将近四分之一哩长的湖岸,包括左邻毕柏家的,我们自己家的,还有右邻诺登的。

原来护着我们泊湾的那棵巨松,已经拦腰截断,残株像一枝乱削一通的铅笔兀自竖立着,树心在深色老树皮的对比下显得无比惨白。至于长约百呎的松树上半截,如今只有一部分从浅浅的泊湾中露了出来。我突然想到我们的小“星游号”没被松树压沉到水中,实在是够幸运。上星期,汽艇的发动机有些毛病,因此现在它仍停泊在拿坡里码头,耐心地等着归期。

在我们这一小段湖岸的另一边,我父亲所造的船屋被另一棵大树压扁了。在我们家还算有钱的年代,这栋船屋还曾停过一艘六十呎长的游艇。我仔细一瞧,原来那棵树是诺登的,让我不禁怒火中烧。那棵树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早就该砍掉才对。现在那颗死树从四分之三处折断,不偏不倚压在我们的船屋上。屋顶被压扁了,木板在风中绕着屋子的大洞打转。比利的说法:“压烂”,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黛芬说:“那是诺登的树!”听她愤愤不平的口气,尽管还是气在心头,但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旗杆躺在水里,旧国旗和一团绳索湿漉漉地漂在一旁。我可以想像诺登的反应:去告我呀!

比利站在消波块上,研究那段被水冲到石头上的堤防;堤上漆了醒目的黄、蓝条纹。比利回过头,高兴地对我们喊道:“那是马丁家的,对不对?”

“不错。”我说,“比利,你涉水过去把国旗捞起来,好不好?”

“没问题!”

在消波块右侧有一小块沙滩。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变之前,我父亲雇人用卡车运来整整六卡车的海滩细沙,直铺到水深五呎左右的深度,差不多到我胸口高。那个工人要了八十元工资,自此以后那片沙地就一直在那里。还好那时候可以这样做,这年头即使在自己的土地上,你也不能造沙滩了。由于小木屋越盖越多,废水毒死了大半的鱼,剩下的活鱼也因含有毒素而不宜食用,因此环保局便禁止私人设置沙滩了。你瞧,沙滩可能会破坏湖泊生态;因此现在铺设沙滩是违法的,除非你是土地开发商。

比利涉水去取国旗,但忽然停住了。同一时间,黛芬靠着我的身体也僵住了,然后我自己也看到了。哈里森镇那头的湖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团白色的雾,看来犹如一团大晴天的白云无端从天上掉到地面上来。

我想到了昨夜的梦。所以当黛芬问我那是什么,我差点没冲口说出“上帝”。

“大卫?”

对面的湖岸完全不见了。但根据多年来眺望长湖的经验,使我认定看不见的湖岸线大约只有几码。那团浓雾的边缘几乎是笔直的。

“爸,那是什么?”比利喊道。他站在及膝的湖水中,伸手去捞水中的旗子。

“雾峰。”我说。

“出现在湖上?”黛芬怀疑地问。从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卡莫迪太太的影响。那该死的女人。但我自己的不安瞬间即逝。梦终究是虚幻的,就像雾一样。

“当然,你又不是没看过湖上起雾。”

“但没看过这种雾。简直就像一团云。”

“那是因为阳光的关系。”我说:“就像你坐飞机时看到的云一样。”

“但怎么可能?只有阴雨天才会起雾!”

“现在不也起雾了。”我说:“至少是在哈森镇。那不过是风暴过后的影响罢了。两道锋面交错,才会形成这种现象。”

“大卫,你肯定吗?”

我笑着揽住她的肩头,“我一点也不肯定,我瞎掰的。要是我肯定的话,就去新闻台播气象了。你进去写购物单吧。”

她怀疑地瞥了我一眼,举起手背挡住强光,看看那雾峰,然后摇摇头说:“真怪。”这才走了。

比利对那团雾已经没兴趣了。他捞到了国旗和一团纠缠不清的绳索。我们把旗子摊在草地上晾干。

“爸,我听说不可以让国旗碰到地面。”比利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

“是啦,维多.麦里说那样做的人会被送上电椅。”

“嗯,你去跟维多说,他满脑子都是草地的肥料。”

“你是说狗屎,对吧?”比利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毫无幽默感。在它看来,每件事都是正经事。我希望他长大后会领悟到,那样的态度在世上是很危险的。

“对啦,不过别告诉你妈我这么说。等国旗干了,我们就把它收好。我们甚至可以把它折成一顶帽子戴起来,那样就绝对不会碰到地上了。”

“爸爸。我们会修好船屋的屋顶,再插一枝新的旗杆吗?”他第一次露出忧虑的神色。看来他已受够了这些混乱与破坏。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意见可真多。”

“我可以到毕柏家去,看看那边怎么样吗?”

“只能去一下。他们一定也在清理环境,心情不会太好。”我也很想对诺登发火。

“好。再见!”他走了。

“别妨碍人家工作,小子。还有,比利?”

他回过头来。

“记得避开落地的电线。要是你在别的地方看到,也千万别靠近。”

“当然了,爸爸。”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先打量一下损害,继而又望向那团浓雾。那雾团似乎近了点,但实在很难说的准。要是它移近了,便无疑违反了所有的自然法则,因为一丝轻柔的微风正吹向那团雾。所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它的颜色极白,使我联想到在冬天宝蓝色天空的映照下,刚刚落下的白雪。然而雪会反射阳光而闪闪发光,但这团雾虽然洁白明亮,却不反光。虽然黛芬说阴天才有雾,但其实晴天起雾并非罕事;只是起雾到这种地步时,悬浮在空中的湿气必定会形成彩虹,可是这回又不见什么彩虹。

先前的不安又回来了,在我心底蠢蠢欲动,但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一串低低的机器声──噗──噗──噗!接着是低低的一句“狗屎!”机器声再度响起,但这回没有咒骂声。第三次噗噗响声后,接了一句以同样泄气而又懊恼的声调说出的“他妈的!”

噗──噗──噗──噗──

──寂静──

──接着……“去你的!”

我忍不住咧嘴而笑。这地方传声极佳,而所有的链锯嗡嗡响声又都有一段距离,所以我可以听出那不甚悦耳的咒骂声是我的邻居发出来的,也就是名律师布伦.诺登。

我朝湖水走近了些,假装走向消波块外的码头。现在我看得见诺登了。他站在他家门廊旁的空地上,脚下落着厚厚的一层松针,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衫和一条溅了油漆斑点的牛仔裤。此刻他那花了四十元剪的头发蓬松零乱,汗水涔涔而下。他一脚跪地,拼命拉着他的链锯。那把链锯又大、又豪华,不像我从大卖场买的平价小链锯。看起来好像什么功能都有,只可惜少了个启动钮。布伦.诺登用力拉扯起动线,制造出那刺耳而持续的噗噗声响,但无法发动。看到一棵黄桦横倒在他的野餐桌上,把那张桌子压成两半,我心里暗暗高兴。

诺登用力扯动那条起动线。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就差那么一点,老兄。

又一次勐力拉扯。

噗──噗──噗。

“妈的。”诺登低啐一句,对着他的豪华链锯龇牙咧嘴。

我绕过屋角往回走,从今早起床后第一次觉得心情愉快。我的锯子一触即发,使我的工作畅行无阻。

☆☆

十点钟左右,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见比利一手拿着一罐啤酒,另一手拿着黛芬写的购物单。我把那张单子塞进牛仔裤后口袋,又接过虽不够冰,但还算清凉的啤酒。我几乎一口吞下半罐。这罐啤酒来得正是时候,我对比利举了举罐子致谢。“谢啦,儿子。”

“我可以喝一口吗?”

我让他喝了一口。他皱着眉头,把啤酒罐递还给我。我灌掉剩下的啤酒,然后及时停手,差点把空罐捏扁。空瓶罐可以换抵押金的办法已经实行三年多了,但捏扁啤酒罐的习惯实在难改。

比利说:“妈在单子下面还写了几个字,可是我看不懂。”

我把单子又拿出来。“我在收音机上收不到WOXO。”黛芬写道:“你想会不会是风暴造成的?”

WOXO是本地播放摇滚音乐的调频台。它设在北方约二十哩外的挪威镇,是我们老旧微弱的收音机唯一能接收到的调频电台。

我把黛芬的问题念给比利听,说道:“跟她说很可能就是这样。问她能不能收到波特兰的调幅电台。”

“好。爸爸,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到镇上去?”

“当然可以,你和妈咪都可以。”

“好。”他拿着空啤酒罐跑回屋里。

我已开始对那棵大树动工。我锯了一会儿,随即停下让链锯冷却。这棵树对我的小锯子来说实在太大了,不过我想只要不操之过急,应该还能应付。不知道通往堪萨斯路的乡间小道是否已经清理干净。就在我这么想着时,一辆电力公司的橘色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大概是要开到小路另一头吧。那就好。路已经通了,电力公司的人可能中午以前就会到这儿来,把落地的电线处理好。

我锯下一大段枝干,将它拖到车道旁再推到路缘。那段树干磙下斜坡,落到坡下的矮树丛里。许久以前,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他们全是艺术家;我们戴敦家族一直很有艺术气息)曾铲除过那些灌木丛,但它们又早已恢复旧观了。

我举手抹掉脸上的汗,好想再喝罐啤酒;一罐只能润喉,哪解得了渴?我十起链锯,想着WOXO电台的事。那正是那团雾峰的方向,也是撒摩区的方向:“箭头计划”的所在地。

那是老毕尔.乔提对所谓“黑春”提出的解释:“箭头计划”。在撒摩区西半部,距石棱镇镇界不远处,有个政府保留地区,四周围了电线,并佈有哨兵和闭路电视,天晓得还有什么。至少那是我听说的,我并未亲眼瞧见,虽然老撒摩路沿着那片政府保留区的东侧约有一哩多长。

没人确知“箭头计划”之名是怎么来的,也没人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告诉你那真是该计划的名称──如果真有什么计划的话。毕尔.乔提说有,但你若问他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他就打马虎眼了。他说,他的侄女在洲际电话公司做事,听过一些内幕什么的,大概就是这套。

“原子弹之类的。”毕尔这么说着,靠在我的斯柯达窗口上,一口啤酒酒气直冲我的脸。“他们在那里就搞这些,把原子射到空中去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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