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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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勇丨 ”

  看见驼背披着运动服的背影,我开口叫人。阿勇双手插在口袋里,回头看我。

  “昨天谢谢你,有你在真好。”

  “嗯〇”

  我跳下脚踏车,和他并肩走着。

  “上班来得及吗?”

  “嗯,来得及啦,今天提早出门了。”

  阿勇回了声“是喔。”看着地上。“干麻老看着地上走路,住在破烂的小山矿工寮有什么好丢脸的—.J阿勇的祖母骂得口沫横飞,但他好像连个子高都觉得可耻似地,老是低头走路。

  今年春天,同学因集体就业而一起离开这里,只有几人留了下来,其中两人便是阿勇和我。我因为父亲身体欠佳及两个弟弟还小,无法到外地去。是母亲不让我参加集体就业的,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她已经打算离家出走了。

  阿勇则是因特殊原因而留在这里。他聪明到老师都认为去参加集团就业太可惜了,因此在老师的安排下一边打工,边就读高中夜间部。废弃矿坑聚落出身的孩子很少有人去读高中。他的袓母似乎很反对,最后是在老师的劝说下才答应。他的祖母叫“阿升”,这阵子因为风湿病而全身疼痛,大概是因为这样才不愿放阿勇走吧。原本阿升嬷就是为了要有人照顾她才会收养阿勇的。

  “好冷喔。”

  从下往上吹的风冷得双颊好痛。寡言的阿勇依然只回了声“嗯”。从三池搬过来,在这里上国中的我,早就是个“破烂小山矿工寮之子”了,虽然神智清楚时的父亲要是听到我这么说,准会气得发疯吧。废弃矿坑聚落的小孩都很团结,因为我们总被农家之子及上班族的孩子瞧不起并疏远。他们的父母一定会用难听的话大骂住在废弃矿坑区矿工寮,领政府生活补助金生活的家庭吧。

  面对这些学生及其父母,我们必须团结保卫我们硬挤出来的最后一丝自尊,所以我们的感情大多不错。由于大半是出生后就玩在一起的人,我们互称“阿千”、“小惠”、“修修”、“智仔”、“次郎”等。好怀念这群现在见不到面的朋友啊。我的名字叫希美,他们都称我为“小希”。阿勇的本名是中村勇次。

  阿勇和阿升嬷没有血缘关系。据说他母亲在生下他后上吊自杀,住在隔壁的阿升嬷乐得有个帮手而收养了他。

  阿勇的亲生母亲是在小山仍在开矿的时期和先生一起搬来的。她先生没多久就在一场坍方事故中过世,而她在当选煤工时生下了阿勇这个生父不明的儿子。据说就是为此所苦而上吊的1这个故事很悲惨,但在遭世人遗弃的这个聚落,似乎,点都不稀奇,负责鞭策聚落的社会福利事务所也对这种事漠不关心。

  没人对这个老番颤有意见,阿勇就被阿升嬷养大了。老番颤指的是脾气火爆的偏执狂。阿升嬷从年轻起就在这一带的小山四处谋生,与矿工结了三次婚都没小孩,她是为了老后生活才收养阿勇的。在宛如蚁穴般错综复杂、阴暗窄仄的坑道爬来爬去,担出足以与男人匹敌的大量煤炭,这样的阿升嬷让众人甘拜下风。至今阿升嬷的背上仍有长期背着竹笼而留下的丑陋背篮瘤。对目不识丁的阿升艘来说,阿勇也是她的眼睛。

  “被那种阿嬷收养,我看这是你天生注定的劫难,还不如干脆饿死比较好咧。”我听过有人这么说。

  即使如此,阿升嬷为养大阿勇也是吃了不少苦吧。就算不在这个极度贫穷的聚落,矿工家庭的婴儿夭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们家就死了两个。每个母亲都因营养不良而奶水不足。为了求一点母奶,有时还得拿有价值的东西去换。牛奶这种东西更是想都别想。奶水不够时,只能煮洗米水或泡面粉来喂了。至今仍看得到这种喂法,怎能苛责她。

  “过年时,大家都会回来吧?”

  我想起昨天正夫问的事,便脱口而出。国中同学中有二十人是住在这里的。

  “这是第一次过年,会回来吧。”

  能够回来看看家人及故乡的人是幸福的,肯定有人会因为筹不出旅费而留在都市。三年、四年间皆疏于联络以致音讯杳然,是至今为止的毕业生的常态。

  我一一回想每个好友的脸孔。因为没钱买毕业纪念册,得好好烙印在脑海中。

  不过我有个宝贝,是一本名为《筑丰挽歌》的摄影集,是长期住在废弃矿坑聚落拍照的摄影师泷本先生送我的,因为去年出版的这本书里有我的照片。至今仍偶尔会有报社记

  者或杂志社的摄影师来这里(为了采访日益富裕的日本的底层社会),但泷本先生是住在这里,边和我们生活边拍照的。国中三年级时,有一次我和阿勇一起走回位于坡道最顶端的矿工寮时,泷本先生冷不防地拿相机对准我们。“干麻?等等。”说完,我立刻摘下阿勇头上那顶被压扁的学生帽,戴在自己头上〇拿到这本摄影集前,我早忘了这件事。照片中,阿勇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央,一副不知该做何表情的模样,我则是悠哉地笑着。这本摄影集还拍了其他朋友,因此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年长的孩子在帮幼儿洗澡、叼着香烟聚在颓倾长屋前的男人、穿着破烂睡衣坐在木地板房间中,眼神空洞的老人——只有住在这里才拍得到的照片。

  .越接近车站,便会看到越多外出工作的人群钻动。阿勇也是从这里搭火车到距离三站远的修车厂打H 。从夜校放学回来都很晚了。我跨上脚踏车。

  “阿勇—M班小心喔!”

  阿勇单手扬起,转弯走了。

  律子问我:“‘无产阶级’是什么?”

  “怎么又在学这种搞不懂的东西。”

  我一说,律子便吃吃笑着走开。两个月前有个年轻人跑到摄影师泷本先生那里住下来,他经常说这类字眼,小朋友觉得好玩而模仿。

  跨完年,新年也过了。我们用赚到的一点点钱买了年糕吃。母亲当然没回来,不过闹别扭的正夫吃了年糕后也开心起来了。

  我的好友小惠从大阪回来。与好久不见的朋友碰面最开心了。小惠住在鞋店里工作。“大阪很好玩,人好多喔,大家都穿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能过这么好的生活?”

  “喏,一定是景气好吧?伊奘诺景气(注)。”

  “什么是伊奘诺景气?”我一问,小惠也答不出来。可是返回大阪那一天,她一直哭。

  出了摄影集,我以为泷本先生会一举成名,但他哪里都没去,年末年初都待在矿工寮里。他也挺适合过这里居民过的生活,虽然喝酒,但没吃什么了不起的食物,穿得破破烂烂,胡子也没刮。即使用十分偏袒的目光来看,他仍像个三十多岁的失业男子。他那里来了个跟他差不多的穷光蛋,因为年轻所以看起来比较有精神,满口尽是难懂的辞汇,例如“团结与革命”、“压榨”、“对抗体制”等充满气势的话,逢人便大力鼓吹他的主张。

  不过,人们总是酸他:“喂,小哥,如果那套理论能当饭吃,我就听你说。不然听你讲话肚子也不会饱。”或是怀疑他:“烦不烦哪,你是社会福利那边派来的抓耙子吧?”

  注:指曰本经济史上自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到一九七〇年七月期间,连续五年的经济成长时期。

  泷本先生觉得有趣,没打算赶他走。

  “那家伙是个失魂落魄的空壳。”泷本先生说。三池煤矿斗争时他是大学生’从全学连(注)跑来声援,连日绑着头巾挤在纠察小屋中与工会讨论。泷本先生曾经冷静且认真地跟他说:“安保和三池争议根本不一样,简单来说,一个建立在生活上,一个不是。安保对大学生来说或许像个大拜拜,但劳动争议是工人被逼到不得不要求资方撤销解雇成命。”而他反驳得口沫横飞,在大家合租的长屋式工察里,随处都听得到这场争辩声。‘

  三池斗争失败后他也辍学了,到处打工参加劳工运动,大家都知道他以这种方式过活。革命之梦破灭,他变成一具失魂落魄的空壳,折腾了一番才来到这个最底层的聚落。居民都知道他的事,叫他“空壳仔”,没人知道他的本名。

  有一次,他听说父亲曾在三池煤矿工作而过来找他,但父亲一氧化碳中毒—本无法好好讲话,他便失望地回去了。后来我再见到空壳仔,是在与支配这座工寮的前矿主的斗争中。

  被称作小山的个人煤矿主的操业模式极不人道。这件事从我们搬来这里后便时有所闻。他们拿出微不足道的安家费拉拢为钱所苦的“流动矿工”过来,然后把人当囚犯或奴隶般对待。

  矿工被迫在没有任何支柱、极危险的坑道及坑底中工作,由于煤炭层的品质太差,挖不到什么煤炭。而没挖到就会遭到暴力惩罚。即便如此,如果薪水照付,大家还是可以忍耐。然而矿主却不断迟给或少给薪水,不仅无法养家活口,搬离这里的资金和力气也被消磨殆尽,人们沦为一味顺从的工作家畜。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只要反抗矿工长或劳务管理员,或是向偶尔前来视察的矿山保安监督官投诉,他们就会故意让坑道崩塌引发事故,造成矿工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再也无法工作。

  “残酷的煤矿地牢。”母亲总是脸色发青地这么说。可是在这贫弱的小山,大家都半斤八两。所以父亲更爱挥舞他在三池拿到的黑手册,母亲也就更无法融入这个贫穷的矿工寮了。

  我不懂这些复杂的内情,但空壳仔说的压榨从没断过。因为它实际上也影响到了我们家,我有切身之痛。因能源政策转变造成的不景气使小山倒闭后,前矿主这次立刻改放高利贷。即便产量欠佳的煤矿坑关闭了,只要拥有二十栋{j栋可住五户的长屋)我们称之为小H察的矿工宿舍,尽管每一栋都岌岌可危,仍光靠房租收入就够了。而且住在里面的都是领政府生活补助金的家庭。那微乎其微的津贴根本不够糊口,因此我们这群嗷嗷待哺的居民除了偷偷打工外,还得向他借高利贷。

  这个小山的前矿主是一个名叫“竹中丈太郎”的人,我们都叫他“鬼之竹丈”。他住注:“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连合”的简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后,学生为进行教育复兴运动而组成的组织。

  在煤渣山前方的高台。因为吝啬的关系,家里没花钱装潢。独居的他约莫六十岁,个子很高,脸上常泛着油光。之所以住在工寮附近,是为了方便经常借钱给我们,以及向我们讨债,也有人说是他为了监视之前雇用的矿工。>

  “竹丈和社会福利那边有勾结。”到东京工作的修修转述他父母的说法,我认为这话未必是瞎说的,因为竹丈经常威胁还不出钱的人,“我要把你们的女儿到北九州工作的事告诉社会福利办公室的人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反正竹丈在这里就像蛇蝎般令人嫌恶,可是没有他我们便无法过活也是事实。母亲不在后,到竹丈那里借钱的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真是讨厌死了。

  空壳仔呼吁我们出来讨伐压棒大家的竹丈,可是没有大人愿意理他。泷本先生要他“别管了”,但他还是直接跑到竹丈家里谈判,结果反被狠狠揍了一顿。因为没人告诉他竹丈和暴力集团往来。据说找来从煤矿场流出的矿工,以及制裁破坏规矩、工作不力的矿工的人,大多是像流氓的人。在经营矿场的时候,竹丈就很会利用这帮人了。

  之后空壳仔真的变成一具失魂落魄的空壳了,不再多话。虽然不多话了,或许是无处可去吧,他并未离开泷本先生家,好像成了泷本先生的助手,帮忙把拍回来的照片拿到设于长屋一隅的暗房里冲洗。

  父亲有时会到外面走走,由于平衡感也失常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还是要走。有时会掉进水沟里〇

  “你知道我们家志津子在哪里吗?”

  逢人就说出母亲的名字询问,表示他知道母亲不在了。有时我认为还不如干脆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实在太难看又太可怜了,可也没办法。

  夫妻劳燕分飞、老公和别人的老婆私奔、怀疑妻子偷人而闹到见血的激烈争吵,诸如此类的男女纠纷在这里早已司空见惯。薄薄的隔板加上歪掉的门,在连天花板都剥落的长屋中,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谁灌输他这种说法的,但父亲就是笃信竹丈知道母亲的去处,好几次踩着蹒跚的步伐爬坡去质问竹丈。竹丈当然否认,“有时间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赶快把钱还来。”便把父亲赶回来。这种时候,父亲就会嘎吱嘎吱地咬着他那口烂牙说 “啊,老子一肚子火I 他把志津子藏起来,还说些瞧不起老子的话!”

  “阿爸,不可能会有那种事啦,你不要再到处走了。”

  无论我说多少遍他都听不进去。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竹丈好色这件事人尽皆知。听说他从还在经营矿场时就经常胡作非为,拿米给受伤而无法工作的矿工,然后要对方把老婆带到他家供他玩。确实有人为了眼前的米而哭着任人摆布。如今他都超过六十岁了■,还是听得到类似的传闻。竹丈的妻子厌恶这样的丈夫,在矿场倒闭时便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所以我想他这个毛病是真的病了吧。

  看到披着外褂,将头上的呢帽压低到遮住眼睛的竹丈在矿工寮走动,我就会吓得毛骨悚然。冬天时,他都会在和服上加件有光泽的黑色天鹅绒外褂,再围条围巾。

  “明天是领补助金的日子,要好好还钱啊。”

  被他这么一说,平时凶巴巴的男人也会嘿嘿傻笑、低下头来。看那德性,连我都想帮空壳仔一起鼓吹他们了。竹丈这种人就是所谓的“资本主义的爪牙”吧。那家伙可恶的背影也刊在《筑丰挽歌》上,泷本先生的相机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母亲在这个仿佛流浪汉漂流处的地方有些醒目,虽不是大美人,但皮肤白皙、身材丰腴,还算小有姿色。因此她和若松港年轻搬运工过从甚密的传言,我有一半是相信的。而我骨瘦如柴、颧骨高突,颧骨上还有颗丑陋的黑痣,跟母亲天差地别,个性又不讨喜。长得像母亲的是律子。漂亮的律子人见人爱,明明都吃不饱,她的身材却比我好。

  “小希在吗?”门被打开而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住在对面的菊江姨走进来。

  “抓到鮎呆仔了,一半给你们,煮给昭夫他们吃。”

  菊江姨提着剁下来的鱼身过来。

  “谢谢!”

  “有酱油吗?”

  “嗯,还有。”

  披着男用厚棉袄的菊江姨往屋内窥视了一下。父亲连日咳嗽不止,现在也正咳得慌,恐怕煤尘也把肺搞坏了。菊江姨缩着脖子回去。

  地下坑道崩塌后的地方变成了下陷池,可以抓到鮎呆仔、鲤鱼、鲫鱼、小龙虾等,是矿工寮居民很重要的蛋白质来源。居民也努力开垦荒芜的空地,种植各种蔬菜。春天时大家纷纷到山里采山菜,秋天则是挖竹笋、摘树果。大人小孩总动员,为了对抗饥饿,什么都得做。

  后来才迁入的我们不太容易获得这些好处,但自从母亲失踪后(这件事转眼便在矿工寮传开),大家同情被抛弃的一氧化碳中毒者父亲及我们几个孩子,开始会把得手的食物分给我们。或许在成为破碎家庭后,我们终于被正式接纳为极贫聚落的一员了。对面大叔很会在下陷池抓鱼,但菊江姨说:“他就只会这个,其他什么事都不会。”

  菊江姨之所以会像这样拿鱼过来,是因为有一次昭夫和正夫饿得受不了,跑到对面大叔家去,偷吃大叔从中华料理店的垃圾堆中捡回来准备用来当鱼饵的虾头。听律子说,当时菊江姨马上拿走两人手上的虾头,然后煮了珍贵的米饭,捏成好大的饭团给他们吃。“偷吃鱼还好咧,竟然偷吃给鱼吃的鱼一一,有够丢脸— ”律子打了两人的头。每次一被骂就会哭的两个弟弟,因为吃饱的关系不但没哭,还笑嘻嘻的。

  二〇一六年春

  我的房间位于边间,除了面海的阳台,还有另一个阳台可以俯瞰环绕结月的庭调。结月占地辽阔,有日式庭园区、草坪区、花圃区、亲水区等,漫步其间即是良好的运动。庭园对面是拓建时留下来的森林。“远离都会喧嚣的大自然桃花源”便是结月的广告词。

  森林里住着许多鸟类。可以看见于海面上悠然滑翔的縻隼类猛禽,也可看见白头翁、白脸山雀、长尾山雀、白?鸰等小鸟。听小鸟宛转啁啾,让我想起武藏野。

  乌鸦常来,也会看到它们在我位于五楼的房间阳台对面振翅而飞。有时虽不见踪影,但听得到它们从森林中发出“嘎、嘎”的叫声,像是在威吓什么。听说它们也会把从结月厨房拿出去的垃圾弄得乱七八糟。

  这么说来……我的记忆又被勾起了。在难波家,达也曾经养过乌鸦。那是一只很聪明的鸟,我记得名字叫小黑。它会分辨人脸,明明对达也'老师和丈夫都很亲切,对我们两个女人却很冷淡。

  加贺来我的房间。我一看她的f,就知道她有很多话要说。她紧抿双唇,额头上青筋浮现,仿佛还在抽动。原来是和速水终于撕破脸大吵一架。还好我不在场。她愤愤不平地向我发泄怒气。据说是速水对曾是护士的加贺说了十分轻蔑的话。

  “说得好像是当护士的我用骗的才骗到我先生的。”

  “喔,这样说太过分了。”

  我并不觉得过分,只是附和她。

  “像她这种舒舒服服当医师娘的人,恐怕不知道护士为照顾病患做出多少牺牲,对地区医疗做出多大贡献。”

  加贺越说越起劲,口沫横飞地宣称她照顾过多少病人,跟为了寻找结婚对象而进入大公司,或是以富二代为目标而混进去的人完全不一样。

  我苦笑。加贺一定是看过我的经历才这么说的吧,她的弦外之音是,我是为了期待被那家主人看上才去当帮佣的。

  我虽不曾注意别人的目光,但别人若是认为丈夫与我的关系是常见的'幸运的,那就好了。尽管真相更加自私、卑劣且残酷,但一味隐藏此事的我们,正是不折不扣的暴虐无道之徒。

  接着,加贺唠叨起自己有多辛苦。克服战后粮食短缺的困难、因兄弟姊妹太多而不得不提早工作、住进医院一边工作一边取得护士执照、和先生结婚后受到公婆及小姑的欺侮。

  “唉,是你我才说这些的。辛苦的苦字都不知道怎么写,每天悠哉度日的人哪会知道真正的人生是什么。”

  她在诋毁从小养尊处优的速水。我轻轻点头,优雅地微笑。

  这个人也不知道真正的贫穷是什么吧。想念不在的母亲而哭泣、狠心抛弃相依为命的兄弟姊妹、为了活下去而做出可怕的决定、发自心底的绝望……

  很久很久以前,有如从缓缓流动的河川奔涌上来似的幽灵,化成一颗拖着尾巴的球体无声滑过来的模样在我眼里苏醒,我浑身震颤。

  一九六六年春

  烦恼到最后,我向区公所提出晚一年让昭夫上小学的申请,因为让瘸着一条脚的昭夫独自上学太为难了。我在申请书上写著明年跟正夫一起上学应该就没问题,但明年的事谁知道。律子会去上班而离开家吧,而父亲的状况感觉会益发恶化。

  民生委员来看家里的状况。他是小山下面一家商店的老板,一个戴着重度眼镜、长着暴牙的中年人。由于偶尔会在矿工寮看到他,所以我认得他的长相。他手操请领生活补助者的生杀大权,十分嚣张。才瞥一眼昭夫的脚,便大剌剌地在家里走来走去。

  “欧吉桑,好一点没?”

  他屈膝蹲在躺着的父亲旁边,但看到破榻榻米里面的稻杆跑出来,便夸张地皱眉说:“有跳蚤!”而站起来。他跨在父亲身上,喀啦一声打开破裂的橱柜门。里面没放什么像样的东西。偶尔会有一些人家将电视藏在柜子里,他才想检查看看吧。馊味飘出来,他咂了一声用力关上门。一直迷糊追着民生委员身影的父亲被这个声音吓得全身僵硬。

  “你干什么!闯到人家家里来跟小偷一样!我家能给你拿走的东西一个也没有I 都是当铺不要的!”

  民生委员仓皇欲逃,却被破榻榻米绊倒。父亲连起身都省了,直接朝屁股着地的民生委员爬过去。这动作吓到傍若无人的他了。偏偏这时父亲痉挛发作,翻白眼、四肢抽筋、口吐白沫。这个男人吓得发出小小哀嚎。我把昭夫和正夫拉到我的左右,在土间角落望着那光景。对我们而言,这是父亲常见的病症,但对镇上的商店老板而言,一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病吧。他跑到土间来,打算穿木屐,却把木屐踢飞了。

  “拜托I.平常不是很嚣张吗,怎么现在这么没出息!你也怕一氧化碳中毒喔,真丢脸!民生委员也会为一点小事吓到腿软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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