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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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美惠微笑着说:“那是当然,就连我也会有。只是我们知道限度在哪里。”

“不好意思,请问你在金牌工作很久了吗?”

“七八年了吧。”富美惠回答,接着语气变得很郑重,“我曾经倒过一家店,是跟老公一起开的,经营出现问题后,老公便跑了。和彰子不一样,我没有申告破产。虽然私下调停很麻烦,但我还是跟债主说好了,现在还在还钱。”

随着呼出来的轻烟,她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老公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真好。你们知道蛇蜕皮是为了什么吗?”

“什么是蜕皮?”

“就是脱掉一层皮,那可是很拼命的,需要相当大的精力。但是蛇还是要蜕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阿保抢先回答:“不是为了成长吗?”

富美惠笑着说:“不是。我老公说蛇一次又一次拼命地蜕皮,是因为它相信总有一天会生出脚来,总是期待就是这一次了、就是这一次了。”

富美惠轻声自言自语:“是蛇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不长脚也无所谓。蛇就是蛇,不也是条好蛇?可是蛇认为有脚比较好,有脚比较幸福。以上是我老公的高论。接下来才是我的看法:这世界上有很多蛇,想有脚,却疲干蜕皮、懒得蜕皮、忘记如何蜕皮。于是聪明的蛇卖给这些蛇可以照出自己有脚的镜子。于是有些蛇就是借钱也想买到那种镜子。”

关根彰子曾经对沟口律师说,我只不过是希望变得幸福。

本间脑海中浮现出铁轨转辙器的画面。人是为了什么要追求信息?因为深信这一次就会达成目的,就是这一次了。

阿保转动着见底的咖啡杯。如果郁美在这里,说不定会告诉他:

“阿保是那种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是蛇,蛇本来就没有脚’的人。”

“我有那种经历,所以当彰子走投无路时,才会让她到我家一起住。”富美惠接着说,“她破产后,也换了一家店工作,叫什么名字来着?”

“拉海娜。”

“是吗?大概是吧。反正换了工作,搬到川口之后,我们偶尔会通电话,一起吃个午饭什么的。那是前年的春天吧,还是更早以前?彰子的妈妈过世,她有些低落,我还约她,说等她平静下来,一起去洗温泉…”

“结果就没有联络了?”

“是呀,就再也没有联络了。”富美惠黯然地扁了扁嘴巴,“我的原则是对方不联络,我就停止交往,所以和彰子之间便也断了。看来我无法帮你们找到她。”

“彰子在川口的时候,应该说在她母亲过世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呢?”

“有没有交新朋友或换了美容院之类,什么事都可以说。”

富美惠抬起手摸摸头发。“我从接到电活后,就试着回想彰子的一切,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挂上电话,就不记得刚才在电话里聊了些什么。”

她把两个手心一起贴在鼻子上,思索着,有点像是拜神的姿势。

阿保和本间沉默地等着。阿保因为无聊在抖脚,桌上的冷水杯有些晃动。

“不行,我想不出来。”富美惠边叹气边说,“用心思考,反而想不出来。有一阵子彰子好像被人电话骚扰,她觉得很害怕。这种事情倒也常见。”

“电话骚扰…有人在恶作剧吗?”

“是的,警察大概不处理这种事吧?”

就在这时,富美子眼睛一亮。

“对了,我想起来了。彰子因为这些电话变得很神经质,说什么她的邮件被人拆开了。”

“邮件?寄到川口公寓的?”

“我不记得公寓名称了,但就是在川口的时候。说是信封被拆开了。信箱本来就很容易开嘛,经常会有人恶作剧,所以我笑她想太多了。那女孩自从领了妈妈的保险金,算是破产后难得地拥有了一大笔钱,难怪会神经紧张。而且她说要买墓地,我还笑她说,现在这时候,一两百万哪有墓地可以买!”

阿保惊讶地看着本间,本间也吓了一跳。在绀野信子那里确实看到了墓园的简介——好像叫绿色陵园。

“彰子她是真心想买墓地的。”

富美惠笑着说:“是吗?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去参加了说明会,坐着陵园的客车去的。回来的时候我问她,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去,人家有没有觉得很稀奇?她说,不会呀,有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女孩子也想要买墓地。两人同病相怜,还聊了不少。”

联络绀野信子,确认简介上所记载的公司名后,本间便开始打电话。他的记忆没有错,果然是绿色陵园。

其总公司位于东京的茗荷谷,一栋造型还不错的大楼的一层,墙上贴着目前推出的墓地和陵园的照片,接待客户用的大厅中则展示着正在全力开发的、位于群马县山坚的新陵园模型。

出面接待的男职员就像葬仪公司的从业者一样,态度客气,言辞委婉。本间根据关根彰子持有的那张简介的内容询问时,对方问,是不是去今市郊外正在销售的陵园参观的行程。

“我们家因为遗产问题有些纠纷。我想确定一下参加参观行程的女孩是不是我的亲戚,不晓得方不方便?如有照片,那是再好不过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出乎意料地直接答应了。

“我们每次对参加陵园参观的客户都寄赠纪念的团体照,我们也会留下记录,可以让你们过目。”

阿保和本间两人站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大厅中等待。男职员拿着一本大型相簿回来。

“如果是一九九O年的一月到四月,就是这些。”

他翻开相簿,摊在摆满简介的柜台上,便离去了。本间和阿保赶紧凑上前去。

一月十八日…二十九日…二月四日…二月十二日…

“有了。”

阿保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一九九O年二月十八日,星期天。

“绿色陵园参观行程第十三批全体人员”——绿色旗子像三角旗般摊开,类似导游的男女职员蹲在角落,七八名客户中,关根彰子站在前排中央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年轻女孩少见,她又我见犹怜,便被拱在中间。

说是团体照,却是从很近的距离拍摄的,脸部表情看得很清晰。

跟在阿保那里看到的高中时期的照片相比,关根彰子只是发型变了,留着一头卷度正好的长鬈发,还染成了红褐色,染发有一段时间了,发际部分一片黑色。她穿着织染的外套和牛仔裤,因为阳光而眯着眼睛,脸上的明亮笑容似乎跟参观陵园不太协调。她满脸笑容,所以能看见牙齿,张开的嘴唇后面露出了不整齐的虎牙。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露出美丽的牙齿、同样一脸笑容的新城乔子。

两个人这么年轻就必须想到买墓地的事,两个年轻女孩一样地孤苦伶仃,所以彼此同情地肩并肩、手挽手,靠在一起。

“小彰…”阿保呼唤着。

第二十二章

三重县伊势市。

从名古屋搭乘“近铁特急”约需一个半小时。这个地方都市以伊势神宫和日式点心“赤福”而闻名,和新城乔子结过婚的男子就住在这里。本间根据碇贞夫帮忙调出的乔子户籍、除籍誊本、居民卡等文件记载的地址一一探索,找到了他的住处。

仓田康司,三十岁。

在图书馆翻阅伊势市的电话簿时,本间发现以仓田为名的公司还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家是位于伊势市车站附近的不动产公司。在公司名称和宣传文案下面列着许多取得不动产鉴定资格、房屋建地受理资格的人名。总经理仓田宗次郎下面就是仓田康司的名字。此人和乔子离婚四年了,目前已经再婚,并有了一个两岁四个月大的女儿。

本间打电话到仓田康司东京的老家,也就是他和现任太太结婚前的原户籍地时,接电话的人是他母亲。当本间说出新城乔子的名字时,他母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至少有十秒钟,电话中一片沉默。本间也不敢开口说什么,也许对方会因此挂上电话,那只好重新再打。本间想,乔子的名字现在以及过去对仓田家拥有多沉重的意味,从这段沉默的长短便能知道。

终于,他母亲声音沙哑地说:“请问,找我儿子要问乔子的什么事情吗?”

简单说明和栗坂和也的关系后,本间说:“我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因此任何微小的线索都很重要。令郎或许知道乔子的交友关系,所以请允许我向他请教。”本间又说:“我知道这是个令人不快的请求,敬请帮忙。”

但对方却以平静的口气说:“已经没什么不愉快的了。”然后犹豫了一下又说:“乔子是个可怜的媳妇。”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否请令郎接电话?”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对方说:“我们也觉得很对不起乔子,而且是真心地感到抱歉。但是,如果你要问乔子现在的消息,我们实在帮不上忙,因为完全没有她的消息。请你不要去找我儿子,何苦再揭开旧伤痕呢?”

对方一口气说到这里,不容本间插嘴,话已说完了。本间正要开口,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

仓田家和新城乔子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本间一开始就不认为若自己直接造访,对方会同意见,提出问题便会回答。他不敢期待有那么美好的开始。但如此正式要求仍被拒绝了,反而不好再强行登堂入室,就算去了,对方以一句“无可奉告”回绝,不更自讨没趣!如果对方生气地大骂“开什么玩笑,谁想提到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女人的事”,或许更好应对,因为气愤会让人话说得更多。

“不管怎样,还是得去试试再说。”

离开东京时,井坂和小智说要买东西,顺便到车站送他。本间表示这次可能会花两三天的时间,小智则是一副看开的表情回答:“只要记得打电话回来,让我们知道爸还活着就好了。”

新干线离开月台时,本间瞥见小智和井坂往连接地方线月台的台阶走去,两人肩并肩,边走边聊。这幅画面一瞬间便抛在车后,但竟定格在脑海中。

本间想,他们两个看起来反而像是对父子。

由名古屋转乘前往贤岛的特急电车,本间坐在宽阔舒适的座位上,开始阅读杂志社记者从数据库帮他收集的未破案的分尸、弃尸案件的资料。现在没有什么观光客,车厢内很空。和新干线不一样,车上可以自由地将脚伸开,本间觉得很舒服。

本间的这位记者朋友办事能力很强。他很仔细地依照尸体发现场所、被发现的部位、被害者的推测年龄、性别、同时被发现的遗物等事项做成一览表,并在备注栏中填写了搜索与调查的情况。托他的福,本间得以省事地完成原本该由自己做的工作,他现在只要从中挑选出符合条件的女性被分尸、弃尸的案件即可。

一九九O年五月五日,黄金周假期最后一天的男童节,在山梨县韭崎市墓园的角落,发现了被认定为年轻女性所有的左臂、躯干和两膝以下的部分等尸块,已经开始腐烂,露出部分骨头,但可辨识出左手擦有指甲油。遗物是戴在右足踝上的脚环。

本间凭直觉认为,彰子的尸体就是这个。

时间上颇为吻合。关根彰子从川口公寓失踪是一九九O年三月十七日。假设她是在一个星期内被杀,五月五日发现的尸体,状况应该也是如此。

尸体手臂、身体和膝盖以下部位分别用不同的布包着,被丢弃在墓园角落的垃圾堆里。大概是乌鸦或野狗闻到了气味,从垃圾堆中翻出了左臂,被前来扫墓的民众看见,引起了骚动。

包裹尸体的布是以关东附近县市为中心的连锁外卖寿司店用来包装的东西,流传干大街小巷的数量太多,几乎不能成为线索。脚环也是铜镀金、镶上彩色玻璃珠的便宜货,市价顶多两三千块,也很难作为搜索的凭据。

山梨县警方随即开始进行大搜索,寻找剩下的头部、右臂和大腿部分,但是没有收获。对于周遭的问讯调查,也没有问出可疑人物与可疑车辆,结果案情胶着到今天,依然未破案。出事的墓园其实不大,距离观光胜地韭崎观音像非常近,徒步也能到达。附近还有历史资料馆,是休假日外县市观光客常来之处。韭崎离甲府、石和温泉也不远,有一阵子,拜武田信玄热和地方都市开发的风潮,成为外来人口进出频繁的地方,甚至可说是灾难的开始。

山梨县韭崎市的墓园?本间想。新城乔子行动的范围之中,是否包含这个地方?看来这个问题有请教仓田康司的必要。

还有,这具尸体的其他部分究竟在哪里呢?尤其是头部。

分尸的目的,假如撇开变态的兴趣来看,通常只限于两种:一个是让尸体的身份难以判别,另一个是比较好处理。以后者为理由的分尸案凶手以女性居多。例如从前在荒川排水道发现的警察被分尸的大案,凶手就是被害人的妻子和母亲。原本分解尸体是一件大工程,但在杀人这种异常的情况下会令人产生一种肾上腺素,造成精力大增,而且在自己家的浴室中进行,处于密室之中,不太容易注意时间,能专心作业,所以女性也能完成。

新城乔子也是这样将关根彰子分尸了,然后将一部分尸体丢在韭崎市内的墓园,剩下的…丢在哪里了呢?

本间曾认为“现在断定是新城乔子干的还太早”,但他自己已推翻了这一说法,目前能够正确追踪她的行动,就足以让本间暗自确信她是凶手了。

本间将视线转向窗外。离开名古屋时头上覆盖的灰色云朵,现在已垂到几乎触手可及的高度。

不管在全日本怎么跑,警察的旅行都不算旅行,也不算是出差,而是连接点和点、在空白地图上填上事实、亟须耐性的一项作业。

所以本间毫不在意天气如何,只是广播通知即将抵达伊势市车站时,车窗外的雨滴仿佛等了好久似的哗啦哗啦直下,还是让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他觉得,这阴郁的雨水似乎象征着新城乔子曾经在这个地方为人妻,有了家庭,但安静的岁月却是那么短暂,结局竟是那么不幸。

走出查票口,来到外面,大雨变成了雾雨。他抬头一看,让眼睛不得不眯上的冰冷雨水不断地下着。

本间想,乔子的头上一直都下着雨吧?

确认过住址后,本间故意不经过仓田不动产的旁边,而是从车站走过两条街道。他看见一家小型不动产中介公司,约一叠大的窗口贴满了广告,便推开铝门,边打招呼边进去。不到两叠的店面里放着一张几乎占了一半空间的大扶手椅,一个肥胖的老人从椅子上起身,开口就说:“等一下!”

放在椅子旁边的手提电视里,正放映重播的推理剧,大概戏正演到高潮,饰演凶手的女演员打扮漂亮,站在名胜地的断崖和灯塔前娓娓告白。看来老人是要本间等戏告一段落再说。

一如所料,当垂头丧气的凶手被粗壮矮胖的中年刑警押走时,肥胖的不动产中介商看着本间的脸问:“什么事?”

就做生意而言,这口吻不是很客气,但也不会令人生气,本间觉得很有意思。

“这地方,短期间…嗯…长的话顶多也是半年,我一个人住,要找公寓,有没有房子呢?”

老人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他抓着脖子后面说:“公寓呀。”然后忍着哈欠问:“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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