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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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鱼抱怨说练膀子肉容易,赚钱却难,咱每星期都买彩票,扔进去的钱不计其数,可那大奖迟迟不来,净看别人中好几千万眼馋了。

这时壶中的水已烧得滚沸,臭鱼找到些陈年茶叶的渣子,条件所限,也没办法再穷讲究,只好对付喝了。

阿豪边往茶碗里倒水边说:“提起买彩票,我倒想起一个故事,反正咱在这枯坐无聊,不如讲来给你们听听,不过这故事非常恐怖,你们俩听了可别害怕……”他说到这自己先有些紧张了,又说:“这深更半夜四下无人,不宜谈奇论怪,倘若真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引出来岂不麻烦,所以还是不讲为妙。”

我和臭鱼闻言大为好奇,要不你就干脆别和我们提这件事,如今胃口已经被吊上来了,怎能不听个结果。

此时冷雨敲窗,灯烛昏暗,深邃的大屋内,充满了诡秘怪诞的气氛,阿豪推托不过,只好给我们说出一段故事,但这个故事的名称却不叫“彩票”,而是叫做“捡来的骨头”。

◇ 阿豪讲的第一个故事:捡来的骨头

常言说“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大凡任劳任怨起早贪黑,别人出三分力,你出十分力,赚点辛辛苦苦的血汗钱,或许能得小康,而那大富大贵,多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

现今的人们买彩票,指望天上掉馅饼一夜之间暴富,使些小钱碰碰运气寻个刺激,并不为过,可也不乏好逸恶劳之辈,痴心妄想如梦如醉,把中大奖当做一世的指望,以至于整天不务正业,张口闭口谈论彩经,家里墙壁上挂满了K线图,吃饭时也不忘揣摩彩票那几个数字的规律,不管梦到什么都当做征兆,甚至不惜触犯法度,挪用公款投注,落个妻离子散锒铛入狱的下场,这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

当然这种事并非近代才有,早在明清两朝便盛行于世,那时候称为“花会”,俗称“字花”,江浙两广之地尤多。

这字花是在庙会赶集之类的热闹日子里,由庄家在祠堂街口设下彩棚,高悬彩筒三十有六,或用天上星宿、或用古时人物、或用飞禽走兽分别表示,比如用的是水浒人物,那么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河北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浪子燕青、花和尚鲁智深等等,这天罡星三十六个好汉,分别绘像在彩筒中,一个好汉是一个字花,民众们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出字花拿钱来买,实际上和买彩票投注差不多,等到开花会的日子,棚内开出哪个水浒人物,买到相应字花的民众即可赢到彩金,买得越多,赢得越多,最多者能赢至三十几倍。

清末有这么一户人家,当家的人称阿二,浑家没大号,街坊邻里呼为二姐,生有一子,年方三岁,夫妻俩在街上开了间烧饼铺子。

阿二哥家里祖传几代的手艺,打得一炉好烧饼,早晚再卖些馄饨,夫妻两个辛苦经营,每日里食客盈门,虽然发不了大财,却也衣食无忧,一年到头还能有些盈余,放出去做本生息,家道渐渐小康。

两口子本来过得挺好,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开始买上了字花,怎奈久赌巨输,无可翻本,把正经的营生全荒废了,连祖上留下来的铺面房都盘给了别家。

那时民智未开,迷信之风很重,买字花的人家更是求神祷鬼,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方法,无所不用其极,设花会的庄家也供着本处地主山神,包括那种种有名无名的仙佛,焚香上供,终日不绝。

每当开字花之前,民众们往往要在入夜时分,于神位下焚烧三四十双草鞋和香锞纸钱,这是给那些小鬼穿戴使用的,让它们到各村给人托梦,让村民们梦到转天开出的字花名目,倘若那户人家富裕,就告诉他错的,如果是个贫苦人家,则以实相告,好让他发财。

据说村民们也多半会在当晚梦到一些东西,早上起来互相转告求解,也有不肯说实话的,唯恐泄露了天机,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皱着眉头揣摩不定,更有甚者,胆敢拿着花会名单,到那深山荒冢鬼怪出没之所,寻求鬼魅指点,正是“雁飞不到处,人为利字来”,总之任何可以想象和想象不到的举动,都有人尝试过了。

阿二和二姐夫妻两个,最初喜欢随机触发,倘若花会上的彩盘是生肖鸟兽,他出门看见猴就买猴,出门看见狗就买狗,如果看见地上有根绳子就买蛇。

如此买了多时,都不怎么灵验,便到梦中寻求征兆迹象,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听说某村能请神降童指点迷津,今天恰好在破庙前开坛,于是带了供品前去膜拜。

到地方一看,破庙四周已聚集了许多乡民,施术者是个会巫法的乡下老太婆,头戴白帕,手持木剑画符念咒,作法请神,嘴里边念念有词,舞弄了一番,便在烛台上将符烧化成灰,放到一碗清水里搅了几搅,随后领出一个童子,那童子涂唇画腮,身上穿的棉袄大红大绿,胖乎乎的憨态可掬。

老太婆把符水给那童子喝下,不一会儿的工夫,阴风飒然,乌云四合,那童子神昏心迷,跟抽了羊角风似的,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突然两眼射出精光,腾身高坐于台上,神态凛然,绝不似孩童模样。

阿二夫妻两个与周围的乡民,都惊得呆若木鸡,这时只听那老太婆叫道:“神道来了,还不快跪!”

民间俗传不能看神道,众人急忙趴在地上,没人敢抬头观看,就听那童子嘴里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响动,逐渐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汝等招吾前来,意欲何为?”

乡民们不知这是何方神道,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对应,有少数胆大的趴在地上禀告:“弟子们愿求小财,恳求尊神指点来日挂筒花会所开名目,若能得中,定当备下三牲厚礼,用以酬谢尊神。”

那神道闻言冷哼了一声,说道:“愿从汝等所请,但此乃天机,吾不宜明言,且看汝等之福,不中勿怨。”说罢抬脚将坛上装米的大碗踢倒,画下一字,随即喀喇一声响亮,童子扑倒在地,人事不省,神道竟已退坛去了。

众人敬服,拜谢再三,也顾不上理会那童子死活,都争相挤上前去看神道所留之字,却是鸟迹蛇行,似字非字,大伙只能自行解悟,以一己之意牵强附会,各人都有个人的见解,等到开彩的时候,自然也是或中或不中。

阿二夫妻跟着神道指点,下注买了字花,空折进去许多钱财,仍是一无所获,俩人已是倾家荡产,却仍不死心,总寻思着黄河尚有澄清日,人生岂无翻身时?索性孤注一掷,向黑庄借了高利贷,准备落个大注翻本,可两口子心里也自清楚,这回再翻不了本,那就得去投河上吊了,万万不能再有差错,眼瞅着彩棚里的银子堆积如山,偏偏是闻香不到口,不禁眼内动火心中起急,蓦然间一个念头转上来,想到了一个极损阴德的古法,有道是“财迷人眼,利昏人心”,如今哪还管得了什么禁忌,毕竟一世的指望,都在其中了。

说话的若是同年生并时长,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定要上前拦住夫妻二人,让他们两口子绝了这个念头,只因动了这个邪念,竟自己把那祸害招上门来。

原来凡人预测不到那挂筒花会所开名目,请神又问不明白,那就只有问鬼了,阿二在许多年前曾听人说过一个问鬼的古法,相传极为灵验,只是过于残酷,会败坏阴德折损阳寿,从古以来无人敢用,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那么多顾忌可言了。

夫妻两个商议定了,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待孩子睡熟之后,胡乱吃了几碗老酒壮胆,阿二点起一盏气死风灯,让二姐提了竹篮,便趁夜深人静关闭了房门,直奔城郊天海寺。

这座寺庙早已被毁多时,断墙残垣间蒿草生得比人还高,以前这庙里的僧人行善,专门收敛无主的尸骸,比如没有家属安葬的死囚,或是沿路倒毙身份不明的路倒尸,都有僧人搭回来掩埋在寺庙周围,所以四周义冢累累,加之古树蔽空,这一带阴气格外沉重,后来寺庙毁于火灾,再也没有僧人管理义冢掩埋尸骨了,可十里八乡的民众,还是习惯把没有棺椁坟地的死人,往这片林子里抬,他们却不耐烦挖坑填土,多半是随便找个地方一扔,任由死尸喂了野狗野鸟,因此那荒坟野地间常有鬼怪出没,胆小的白天从这过都得被吓个半死,何况是深更半夜?

阿二夫妻为了翻本,借了黑庄的银子,即便是到阴曹地府,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一趟了,俩人提着灯笼走到林子深处,四顾尽是荒烟衰草,苍松偃柏枯蔓层层,其间云笼雾罩,白昼里也不见天日,真是好一个猛恶去处。

夫妻两个依照古法,一边走一边用灯笼照视搜寻,嘴里不断向孤魂野鬼念叨着:“此处空有薄酒纸钱,却奈何无人领享,弃之殊为可惜……”

如此找寻了一阵,阿二见荒草间露出一具枯骨,大概死了许多年月了,身上衣服都快烂没了。

夫妻俩不但不怕,反而急忙上前拽住枯骨,欣喜惊呼道:“深夜荒冢间何等寂寞,大哥既然在此空闲无聊,不如到寒舍小叙片刻,我夫妇自当备下美酒纸钱款待,咱都是一家人不用见外……”

说话的同时,阿二就把枯骨脖颈上的头颅拽了下来,扔进二姐所挎的篮内,又拿红布盖住。

二姐装腔作势地对阿二说:“当家的且慢,大哥下半截还躺在草丛里,为何扔下不管?”

阿二则假惺惺地答道:“你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吃酒有嘴就够了,根本用不着身子,何况下半截累赘,我看暂且不必带了,这良宵苦短,咱横竖先请大哥到家吃了酒,回来再将尸骨配上不迟。”

深夜荒冢间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夫妻俩一问一答,却像是说给死鬼听的,说罢提着篮子急匆匆回转,进屋倒插了房门,恭恭敬敬把那枯骨的头颅取出,端端正正摆到桌子上,旁边放的无非香烛淡酒等物,都是祭祀阴魂时使用的供品。

夫妻俩各有分工,二姐忙着到灶下支锅烧水,那锅里围着一圈三十六根竹条,每条上依花会名目做了相应的记号,倒了半锅水,便开始添柴生火。

这时阿二则坐在桌前陪那头颅说话,那头颅在野外暴尸已久,皮肉即便没腐烂,也差不多该被野狗舔净了,但脸上就像干尸一样,头骨外边的皮还有几成,犹如枯腊。

阿二对那“捡骨问鬼”的古法深信不疑,一个劲儿跟桌上那死人头颅套近乎:“大哥是何方人氏?生年几何?哪年哪月下了阴世?活着的时候做何贵业?”说了半天见那死人头颅毫无反应,便又诉苦道:“大哥且听我说,小弟我和浑家近来运气不好,生意周转不开,学人家买字花捞金摸银,怎奈机缘不就,每次皆是水中捞月有去无换,到头折光了本钱,急得没出豁,只能去投河上吊了,大哥你既是地方阴灵,想必能够知闻城中转天所开字花的名目,不妨说与小弟知道,小弟若能获中,定当为大哥选择风水宝地修坟造墓,家里还要供上大哥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趁现在无人在侧,不妨明言相告……”

阿二说到这里,便趴在桌子上,把耳朵贴近那死人头颅,仔细去听鬼话,听了半晌毫无动静,就责怪道:“大哥你可真是矜持,跟我还这么保密,咱们兄弟不该如此。”随后接着支起耳朵倾听,如此这般反复数次,始终没听到那死人头颅发出半点声音。

此刻若有旁人见到阿二的诡异举动,觉得荒诞之余,多半会感到毛骨悚然,然而阿二却认定那死人头颅是不肯开口说话,仍旧作揖下拜不停祷告。

这时二姐已在灶上将一大锅水煮得滚沸,挽着袖子由厨房冲至屋内,气急败坏地对阿二说道:“当家的你休再痴心妄想,这死鬼不识抬举,不用些手段如何能讨到消息,且看老娘来收拾它。”然后抓起那死人头颅,骂道:“死鬼死鬼,我家的酒也给你吃了,香也给你烧了,居然一个字都不肯吐露,现在便让你到热汤锅里去滚一滚,看你说是不说!”于是拿木片塞进骷髅口内,扔到热水滚开的锅里,并继续向灶膛内添柴使火势更盛,烧得锅内热水咕嘟咕嘟作响。

阿二跟二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他蹲在锅旁不断祷告,让锅内的死人头颅行行好,尽快指示征兆,恳求道:“大哥是诚信之人,不会欺讹诓诈,肯定会暗示征兆,如若我们两口子明天打中了字花,自然要将大哥尊头用香汤沐浴,与身躯合葬一处。”

二姐插言道:“若不灵验,却要让你这死鬼身首分离,先拿这颗鸟头来下油锅。”

阿二唉声叹气地说道:“我这浑家气死孙二娘不让顾大嫂,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小弟一贯惧内,她到时要拎着大哥的脑袋下油锅,小弟可是阻拦不住啊。”

夫妻两个守着锅台,连唬带吓地说着话,同时用大勺搅水,越搅速度越快,最后将锅盖盖定,熄灭了灶膛里的炉火。

依着那“捡骨问鬼”的古法所传,等到鸡鸣天亮之时,把锅盖揭开,察看锅内头颅嘴里咬住的木条,木条指向哪个记号,便去买相应的字花,如此就能打中花会陡然暴富,据说这方法甚为灵验。

阿二夫妻俩按步骤依法施为,灭了灶下的火头,心中窃喜,满以为早上定有征兆,打中花会把那堆积如山的银子都搬回家中,就连这些钱怎么花都想好了,只要中了这一注,就此再不打字花了,两口子赌咒发誓,中了之后谁再掏钱打字花,伸哪只手剁哪只手。

夫妻二人想得正好,忽见锅台边缘流出血水,俩人虽是迷信甚深,但也从未真正见过鬼怪,悬着个心揭开锅盖观看,锅中空无一物,锅底破了个大洞,那死人脑袋不见了踪影,夫妻俩相顾骇异,寻思着要出事了,把家里都找遍了,却不知那枯骨头颅跑到哪里去了,那离了腔子的脑袋也没有腿,总不能凭空飞了,要是躲在家中某处角落,如何让人睡得安稳?

惊疑不定之际,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阿二心想:“值此夜半三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谁会在外边叩门?”

问了两句却无人应声,夫妻俩把心揪到了嗓子眼,不敢直接开门,屏气息声顺着门缝向外张望,其时月明星稀,照如白昼,借着月光窥觑,只见门外站着一具无头男尸,二人战栗欲死,心知是厉鬼找上门来要头了,如今后悔莫及,虽想把脑袋从窗户扔出去打发这祖宗回去,再多烧纸钱让它就此善罢甘休,可谁晓得这死鬼头颅落在何处了,只得拼命顶住屋门,不住哀告求饶。

门外抓挠敲打木门之声,响到鸡鸣破晓方才停下,早起的民众见烧饼铺掌柜家门前,倒着一具无头尸体,也都给吓得不轻,有好事者小跑着去报告官府,不多时便有公差赶来拿人,经验尸的仵作勘验,确定死者不是阿二夫妻所害,这才暂时取保回家,但那颗人头却一直下落不明。

阿二夫妻俩经过此事,几乎把魂都吓掉了,回到家中忙着请神烧香,到处张贴符箓,祈求那厉鬼千万不要再找上门来。

过了几天始终没有什么事发生,两人渐渐把心放下,打中花会赢到大笔银子之事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又发愁到哪凑银子还给黑庄,在床上翻来覆去,三更天还没睡着,猛然听到孩子大哭起来,动静不太对劲,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二姐只好披上衣服起身去看,揭开小孩的被子一看,惊见那下落不明的死人脑袋,居然就在孩儿的被窝里,那孩儿两腿间的命根子,已被那死人头颅一口咬断,被子里面全是鲜血,孩儿一叫而绝,死于非命。

二姐当场就被吓得瘫倒在地,阿二看见这情形也捶胸顿足以头触墙,当夜就跳了护城河,二姐自此疯疯癫癫,嘴里胡言乱语又哭又笑,没多久便倒毙在街头,一家三口都死得十分凄惨。

阿豪说就为了打花会得银子,不惜做那不义之事,结果赔上了全家大小的性命,正所谓是“福祸无门,唯人自取”。

我和臭鱼听阿豪讲了这段故事,都觉十分稀奇,半夜里有无头僵尸出现在门外,以及头颅在家里消失,这种吓人的段子听来确实有几分刺激,可还不能尽兴。

阿豪说:“先前提起彩票引出话头,我才想到这个故事,这空屋无人凄风夜雨的环境,实在不适合说这些事,你们还想要多恐怖才过瘾?”

我对阿豪说:“这类乡间怪谈就应该添加一些细节,比如无头僵尸敲门的时候……”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我们三人正说得投入,不觉都吓了一跳。

臭鱼头脑简单,立刻伸手抓起凳子,叫道:“不好,无头僵尸在外面敲门了!”

阿豪定了定神说:“别乱讲,哪有这么巧的事,咱们又没在路上捡到死人头颅。”

我心想多半是这家主人回来了,当即问了一句是谁?屋外暴雨如注,把声音都淹没了,也许根本没有回应,我们三人不敢大意,一同起身打开屋门,却是两个冒雨而来的年轻姑娘。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们有些似曾相识,可就是记不起在哪见过,不由得怔在那里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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