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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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叔公?”那人的神情略微松弛下来,“哦,在下李复言,是韩夫子的门客。前些日子回乡一趟,今天刚回来,谁知夫子已经走了。”

“原来如此。”韩湘也松了口气。他并不记得叔公的门客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自己离开两年多了,此人想必是后来的。

“我是韩湘,也是今天刚回府里来的。”他大咧咧地朝李复言拱了拱手,“叔公被贬去潮州,我只道门客们全作鸟兽散了。不想还能遇上李兄——欸,你在做什么?”

李复言道:“我见府中人去楼空,本无意久留,又想起离开前曾将几篇拙文交予夫子评阅。文固粗陋,也是在下的心血,便来夫子书房里翻找,想把那几篇文章带走,却惊扰了公子,还望见谅!”说着,深作一揖。

“客气什么。”韩湘问,“文章找到了吗?”

李复言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懊丧。

韩湘的疑虑既消,便想与此人攀谈几句,聊度漫漫长夜。他的性格本是自来熟,从不刻意防范他人,于是往旁边的榻上一坐,笑道:“那你接着找,我在这里陪你。”

李复言瞥了韩湘一眼,便又埋头翻找起来。韩湘闲极无聊,索性对他讲起白天在蓝关道上遇到韩愈的经过,还把韩愈赠给自己的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当然,韩愈所说皇帝即将遇到灾祸的话,他并没有提及。

李复言边找边听,并不搭话,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他咳时背驼得更加厉害,瘦削的身体在袍子里直晃,看上去简直弱不禁风。

韩湘不禁替他担心起来:“李兄是不是病了?要不先歇着,明天再找吧。”

“我没事。”李复言掩口咳了好一阵方止,缓了缓,低声道,“你来看这个。”

“什么?”韩湘凑过去。

李复言把一张诗笺送到韩湘的眼皮底下:“这首《华山女》应该是夫子的诗,一开头便抨击了佛法。”

“《华山女》?”韩湘一眼便认出了叔公那特有的雄浑笔迹,遂从头念起,“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廷。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果然是骂佛经俗讲的,骂得痛快!”再往下念,“……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韩湘的眉头紧蹙起来。

及至念到“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这几句时,韩湘彻底惊呆了。

韩愈在这首名为《华山女》的诗中,明明白白写着一个女道士因美貌和真诀受到皇帝的青睐,被召入宫中,从此深藏于青冥之中,乃至“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旁人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是韩湘立即断定,叔公笔下的这位“华山女”正是裴玄静!

距他们共同追寻《长恨歌》的谜底,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那时候崔淼惨死,禾娘与李弥下落不明,裴玄静跟着裴度回到长安后,从此音讯杳然。韩湘曾多次向叔公打听过,最终得到的回答是:裴玄静到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隐居修道去了。

韩愈没有说实话!原来裴玄静是被皇帝锁入了大明宫中,从而与世隔绝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两年来她都遭受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进了大明宫那种地方,她这辈子还能出得来吗?

“韩郎,你怎么了?”李复言问。

“哦,”韩湘勉强一笑,“我看这首诗的纸墨俱新,像是叔公不久前才写的。”

2

“段成式!段成式!”

郭浣在段成式的门外一迭连声地叫着,屋内却始终毫无动静。郭浣急得在廊檐下团团转,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纷纷积雪从莲花纹瓦当的缝隙间落下,落到他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脑袋上,像极了面粉洒在蒸饼上。

廊下的侍女忍不住窃笑起来。

郭浣大没面子,迈前一步便嚷:“段成式,你再不出来,我现在就去找段翰林,把咱们上次在骊山行猎时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

“你想干什么?”

房门顿开,段成式阴沉着脸站在门内,两只眼圈乌黑。

“我……就想叫你明天一起去看佛骨嘛……”见到段成式,郭浣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

“我说了没兴趣!你自己去吧!”段成式又要关门。

郭浣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还有那件事呢?”

“哪件事?”

郭浣可怜巴巴地瞧着段成式,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一小会儿,段成式叹口气道:“走吧。”

“去哪儿?”

“炼珍堂,我让膳婆婆做碗猪肉羹给你吃。”

郭浣嘟囔:“我又不是专门来吃猪肉羹的。”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郭浣把头一低,乖乖地跟上段成式。虽说身为皇帝的亲外甥,但家中的厨子就是做不出段府的这碗猪肉羹。嗯,连大明宫中的御厨都做不出来呢,所以为了一碗羹折腰,郭浣并不觉得丢人。

段成式家的厨房雕梁画栋,门口还挂着翰林大学士段文昌亲题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炼珍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到了段府的藏宝楼,相熟的人却道名副其实,因为“炼珍堂”中的确满是奇珍美飨。

现如今段文昌深受皇帝的重用,仕途顺遂,连衣食住行也格外讲究起来。段成式更是名声在外,才满十五岁就已经被誉为长安城中最潇洒、最有品味、最会吃喝玩乐的贵公子了。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诗句就像是为段成式度身定做的。十五岁束发之后,父亲明显放松了对段成式的管束,似乎认为他到了合该斗鸡弄狗、射猎打球的年纪。相比同龄的伙伴,段成式聪慧而多思,有时过于敏感,偶尔还显得有些孤僻,所以段文昌希望他能更多地呼朋结友,培养出豪迈的阳刚之气来。其实段成式身上这种清高的风流,颇有武元衡当年的神韵,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小主人一声令下,段家的头号大厨膳婆婆赶紧亲自现做猪肉羹。猪肉羹煮熟还需要点时间,段成式便让仆人在廊檐下摆了两个盘花织锦的绒垫,自己和郭浣一人一个坐上。中间铺一条波斯花毡,再用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边饮边等。

段成式先自斟了一杯,一仰脖干了。抬起头时,就见廊下灯笼的红光中,小小的雪花纷纷飘摇,好似舞动的白色精灵。虽是雪夜,却一点不觉严寒,反而显得温暖绮丽,就像他幻想中的世界,随时会有奇迹发生。

“你有心事?”郭浣轻声问。

段成式摇摇头,举起酒杯向郭浣示意。两人各自干掉一杯,郭浣鼓起勇气:“所以那件事……”

“你烦不烦呐!”段成式突然发作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你爹是京兆尹,手上有那么一大帮子金吾卫,都不去抓飞天大盗,反而来找我!我凭什么呀!”

“哎呀,你小声点儿!”郭浣连忙看了看左右,“我爹爹不是在忙佛骨的事情嘛。呃……其实我是觉得那个飞天大盗,更配你的胃口!”

“哪里配了?”

“你没听说吗?飞天大盗长着青面獠牙,会变身,一会儿是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变成两个、三个……哦,对了,据说他被发现时,还会喷出一股子狐臊味熏人,再伺机逃走,所以大家都在猜,飞天大盗其实是一只狐狸精!”

段成式直勾勾地盯着郭浣。

“……你不是最爱鬼啊、妖怪啊、狐狸精啊什么的吗?”郭浣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幸好膳婆婆及时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羹,光那股香味就勾得人直冒口水。两人旋即埋头大吃,都顾不上说话了。

等两只碗都底朝天了,郭浣见段成式的脸上有了点光彩,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

“这是什么?”

“是飞天大盗的案卷。”郭浣殷切地说,“你就随便看看,好不好?”

“这不是京兆府的公文吗?你这都弄得出来?”

郭浣“嘿嘿”一笑。别看这小胖子外表憨厚,也有属于他的狡黠。比如能把父母哄得言听计从这一点,段成式就望尘莫及。

段成式横了郭浣一眼,将案卷塞进怀里。郭浣大大地松了口气。

段成式又对着雪花出了会儿神,突然问:“圣上最近怎样?”

“圣上?没怎么样啊?”

“你阿母还时常入宫吗?”

“当然啦。”

“那她有没有提起圣上的情况?比如说,圣体安康与否?或者……”段成式思忖着道,“性格是否有什么变化?”

郭浣被问糊涂了:“性格变化?没听说啊。只听说最近越发暴躁了,动不动就要砍人的脑袋,连韩夫子都差点儿被问斩咯。哎,其实也没真杀了谁。圣上就是这样,脾气发完也就好了。至于圣躬嘛……你知道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做出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比画着往嘴里一送,又朝段成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行了。”段成式说,“你要我帮忙的这件事,我得再想想。明天你看完佛骨,就去东市的老地方等着,咱们在那儿碰头。”

郭浣心满意足地走了,段成式又把自己关进房中。他仰面躺到榻上,但只要一闭起眼睛,那个可怕的夜晚便扑入脑海之中,赶也赶不走——

就在五天前,为了追赶一头负伤的山猪,他们纵马奔入了骊山的最深处。

严冬的天黑得特别快,当山猪终于被矛刺穿脖子,倒地不起时,密林中已经暗得辨不出路径了。因为有多次骊山围猎的经验,所以大家并不慌张。扈卫点起火把,围护着猎手和猎物,由猎犬带头向山腰处奔去。

密林豁然而开,月光照在一整片绵亘起伏的宫阙上。犬吠声声中,还能听到泉水汩汩流动。这里便是他们夜猎骊山的宿营地——华清宫。

骊山入口处有龙武卫驻防,不过段成式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特许入禁苑围猎。

宫阙已凋蔽了数十载,曾经飘逸过杨贵妃体香的汤池中长满了青苔,断壁残垣间遍布蛛网,唯有脉脉温泉依旧流淌着。寒夜的深山中,只有此地能保证他们不挨冻。夜猎时在华清宫宿营,正是段成式的主意。

在温泉边的宫墙下面搭起帐篷,众人说笑着分吃了烤野猪肉,便各自倒头睡去。

火堆“噼啪”作响,衬出山野的寂静。

待众人都睡熟之后,段成式悄悄钻出帐篷,沿着宫墙小跑起来,很快便找到一处缺口翻了进去。

举目尽是殿宇楼台的黑影,段成式循着流动的温泉前行。在早已死亡的宫阙中,尚有活着的泉水,又在滴水成冰的冬季里,这一切多么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不知走了多远,段成式听到前方传来吟咏之声:“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

一座石亭立于温泉上,月光照得亭中之人遍体霜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见到段成式,他先咳了几声,方招呼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年关已至,这是今冬的最后一次行猎。再入骊山,就要等来年开春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约得巧了。”

“是很巧。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你我都见不到面。”

“那就抓紧时间吧。”那人举起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得委屈段郎一下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车一路颠簸,忽上忽下,好像始终盘走在山道上。起初段成式还试着计算时间,又想凭听觉判断路径,但很快发现均是徒劳。渐渐地,他对方位和时间都失去了把握,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快颠散架了,周遭变得越来越冷,就连对面不时发出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恐惧感油然而生。

段成式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扯头套。

“段郎!”五根冰凉的手指牢牢扼住段成式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我、我以为你不在了,想找你……”

“段郎说笑了。马车行进之中,我又能去哪里,不过是打了个盹。”

段成式咽了口唾沫:“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请段郎少安毋躁,小睡片刻便是。到时,我自会叫你。”

段成式只得乖乖坐稳。马车仍然走个不停,眼睛不管睁着还是闭着,看到的永远是漆黑一团。段成式终于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已经睡去了……

所以此后见到的人,以及听到的故事,会不会就是一场噩梦呢?

段成式一骨碌翻身坐起,盯住案上写满字的纸。从头至尾再读一遍,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不,这么生动的细节,这么诡异的气氛,还有这么恐怖的情节,绝不可能是从一场梦中获得的。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辛公平那副奇怪的嘶哑嗓音、殿堂中阴冷刺骨的穿堂风,以及风中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段成式提起笔,努力定一定神,在纸上写下五个字——《辛公平上仙》。

只要起好名字,这个故事就正式成为段成式笔记中的一则了。志怪笔记,是段成式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大事。他四处搜罗打听,收集各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再将它们加工整理后写下来。截至今日,笔记中的故事已经超过了一百则。最近的一则故事,就是《辛公平上仙》。

正是这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却仿佛让段成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了这则黑暗故事的一部分。

段成式完全不记得后来是如何返回营地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业已熄灭的火堆旁,全身都冻得僵硬了。他支撑着爬进帐篷,同帐篷的郭浣惊醒了,段成式让他帮忙撒谎掩盖,随即便烧得神志不清了。

段成式在家里躺了两天才恢复过来。开春前再也不可能去骊山了。待到开春之后,骊山将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华清宫的废墟中,盛开的野花和滋生的杂草将铺天盖地蔓延开来,把最后一丝残存的痕迹都抹去。

难道辛公平和他所讲的“鬼故事”,从此就只存在于段成式的笔记中了吗?

可是不对啊!

段成式盯着自己的笔记——什么鬼故事,这里记叙的分明是一件血腥的弑君凶案!匕首、寒光、从碧玉舆上不停滴下的鲜血……说得还不够直白吗?

可问题是,皇帝好好地活在大明宫里呢。难道这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是在胡说八道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弑君之罪株连九族,散布弑君的谣言同样是死罪。此人费尽心机地讲这样一个可怕的故事给段成式听,到底居心何在?

假如弑君之事不实,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预言、警示,甚至诅咒呢?

段成式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论是预言、警示,还是诅咒,自己是不是都应该采取一些行动?要不要设法让皇帝知道,他的生命可能正受到威胁?

怎么做呢?把《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讲给父亲听,请他转达皇帝?

段成式摇头苦笑。前不久,皇帝才因为韩愈在《谏佛骨表》中说了几句佞佛早死的话,就差点把这个耿直的夫子给斩了,难道自己还想害了父亲不成?

而且段成式觉得,假如父亲听了这个故事,不仅不会上达天听,反而会认为儿子彻头彻尾地疯了,说不定从此连家门都不让自己出了。

仆人在外面敲门,请小郎君去前堂用晚饭。段成式忙把写着《辛公平上仙》的手稿塞到一大堆字纸下面,便匆匆离开了。

再回房已近亥时,仆人早在暖阁中点起熏笼,屋里温煦如春,馨香阵阵。段成式惬意地靠到榻上,拿起郭浣送来的飞天大盗案卷翻看,却怎么也没法集中精神,看了半天仍不知所云。其实郭浣想得没错,段成式本应对飞天大盗特别热衷的,只是现在……段成式懊丧地扔下案卷,还是忍不住从纸堆里把《辛公平上仙》掏了出来。

再一遍读罢,段成式的感触却变了。

因为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在上仙的整个过程中,除了辛公平和王臻这干迎驾者,其他人都神志不清,像是被下了咒语,又像是在梦中游荡。唯独皇帝本人,不仅认出了迎驾的阴兵阴将,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来到自己面前,并任由其夺去了性命。自始至终,他都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所以,他肯定害怕极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他也肯定孤独极了,因为满殿的侍卫、奴婢和臣子,却没有一个能够保护他。

在最初的恐惧之余,段成式从《辛公平上仙》的故事里,又悟出了深深的无奈和刻骨的悲哀。

段成式还是头一次认识到,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并非死亡,而是不得不独自面对死亡,身边却连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

3

韩湘被晨钟声吵醒。

他从书案上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窗纸上泛着朦胧的晨光,屋中依旧黑黢黢的。蜡烛早就灭了,青瓷烛台上结了一堆厚厚的烛泪,像座红色的玛瑙山。

韩湘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那个名叫李复言的门客亦踪迹皆无,想必早就离开了。

烛台边还搁着那首《华山女》,韩湘拿起来重读一遍,昨夜的惊喜却转为惆怅——知道裴玄静在宫中又如何?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院墙外,人声越来越嘈杂。百姓们一大早就赶去朱雀大街占位子,准备迎佛骨了。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二日,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指骨舍利,自法门寺迎入帝都长安。

从凤翔到长安有将近三百里的路程。佛骨拂晓离开法门寺,到达长安城外时已过了午时。当绵延数里的仪仗远远出现在官道尽头时,长安城内外都沸腾起来。从日出起就等候在大道两旁,已经虔诚跪拜了几个时辰的人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纷纷呼号叩首,泪流满面,不少人甚至号啕大哭起来。

禁军卫队和佛门护法组成的仪仗队,拥护着一座金辇缓缓穿过长安正南面的明德门。供奉佛骨的七宝塔在金辇上熠熠放光,长安城中三千街鼓齐声鸣响,香烛的烟火升腾九天。朱雀大街的两侧,充塞着宝帐和香舆,几乎水泄不通。五彩的旗幡之间,拥挤着不计其数顶礼膜拜的人头。金辇所过之处,有人焚顶烧指,有人解衣散钱,行迹几近癫狂,周围的人们却丝毫不以为异,反而争先恐后,竞相效仿。

及到夜幕快要降临时,佛骨才算走完了一整条朱雀大街。由朱雀门进入天街,再由天街经过丹凤门入大明宫。接下去的三天里,佛骨将在禁中接受皇家的供养。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后,再送入长安各大寺庙,以供民众参拜敬奉。

靖安坊位于朱雀大街的东侧,位置差不多正好在南北向的大街中段,所以佛骨一个多时辰前就经过了。围观的人们陆续散去,也有些继续跟着佛骨向北而去。更有不少人还留在原地,朝着大明宫的方向三跪九叩。龙首原上暮色低沉,重重宫阙在烟云深处露出朦胧的身影,宛若九天仙境,如梦似幻。

这就完了吗?

韩湘兴味索然地朝韩府走去。在这一整天里,他看够了百姓们礼拜佛骨时的疯狂,只觉滋味难言。想不到民众的心中竟埋藏着如许悲苦。那些自内心迸流而出的眼泪,究竟是对死的恐惧,还是对生的绝望?究竟是因为信,还是因为惑?

叔公肯定是不愿亲眼目睹这番“盛况”,所以才非要赶在佛骨入京前离开吧。但直到现在,对于韩愈所强调的祸端,韩湘仍然毫无头绪。

因为人群都聚集去了朱雀大街,靖安坊中倒比平日更清净。韩湘只顾埋头走路,快到韩府门外时,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是你?”

因缘际会,当初裴玄静破解《璇玑图》一案时,韩湘和段成式曾碰过几面。那时在韩湘看来,段成式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所以不怎么放在眼里。一晃两年多过去了。今日一见,段成式的个头蹿了不少,人也壮实了,唇上还长出了淡淡的黑色绒毛。因是新年佳节里,段成式穿着一身大红的圆领袍,头顶进贤冠,腰束金粟带,俨然已是一位蜂腰鹤背、俊秀挺拔的少年郎君了。

韩湘不禁露出微笑,段成式也认出了韩湘,连忙与他见礼。

寒暄几句后,韩湘随口问:“段郎也去看佛骨了吗?”

“没有。”

韩湘颇感意外,这可不太像以好奇心闻名的段成式。

段成式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刚从家里出来。”

“哦。”韩湘恍然想起:段府,也就是当初的武元衡宰相府,与韩府同在靖安坊中,离得不算远。韩愈的宅子是三年前升官后才买的,韩湘总共没住过几天,所以对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

他正琢磨着,突听段成式在问:“韩郎,贵府这些天有没有失窃?”

“失窃?”韩湘讶异,“何来此问?”

“韩郎刚回京城,大概还没听说飞天大盗吧?”

“倒是听看家的仆人提起过。我以为他是夸大其词。怎么,还当真有这么一位飞檐走壁的大盗?”

段成式说:“是啊,都闹腾了大半个月了,传得沸沸扬扬的,什么说法都有。我想着韩夫子阖家离开京城,府中空虚,故而特意提醒韩郎一句。”

“多谢段郎好意。”韩湘答道,“不过叔公向来清贫,家中仅有的一些贵重之物,这次也都随身带走了。飞天大盗要是真来府里行窃,恐怕要失望咯。”说着自己也笑了出来。

段成式却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一定。夫子的笔墨才是最值钱的,若是碰上有见识的盗贼,还真不好说呢。况且……”顿了顿,又道,“听说这飞天大盗蹊跷得很,从来不偷金银财宝。”

韩湘奇道:“那他偷什么呀?”

“他偷……”段成式突然又住了口,机灵的目光在韩湘脸上转了个圈,笑问,“韩郎,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我?”韩湘将两手一摊,“我现在长安孤身一人,能有什么事啊?”

“韩郎若是没有别的安排,我请韩郎去吃酒。”

他说得这般潇洒,听在韩湘的耳朵里,却还是故作大人的口吻。韩湘正在忍俊不禁,心中突然一动——裴玄静。

昨夜的新发现还没有机会证实,段成式会不会知道她的一些近况呢?很有可能,毕竟他的外祖父是武元衡,而他的父亲段文昌也正受到皇帝的重用。

“恭敬不如从命,”韩湘冲段成式一抱拳,“那我就先谢过段郎了。”

刻把钟后,韩湘随段成式骑马来到东市的一处酒肆——荟萃楼。

新年节庆期间的特例,东市在暮鼓后继续开放,酒肆饭铺均张灯结彩,客人川流不息,一直要经营到子时方休。

荟萃楼中红毡铺地,赤橙黄绿紫的五色彩锦从三楼中庭一直悬下,宫灯和明烛交相辉映,渲染出一派烈火烹油般的喜庆气氛。

韩湘记得皇帝下过旨,要求长安百姓在奉迎佛骨的当天禁酒茹素。但此刻荟萃楼中酒香混着肉香扑鼻而来,似乎并没有人把圣令当回事。

段成式熟门熟路地把韩湘带上三楼。与下面两层敞开式的大堂不同,这一层楼上全是一个个的雅间,彼此以雕花木扇分隔开。每个雅间的门前垂着织锦的帷帘,还设有一座彩绘的竖屏挡住外人视线,使雅间内部更加优雅私密。

一路走过,韩湘见一扇扇的竖屏上有的画着簪花侍女,有的画着青绿山水,笔法都相当不错,心中正赞叹着,段成式在最靠里的雅间门前站住了。

他将右手一抬,声音中带着自豪:“请韩郎入我的鬼花间。”

鬼花间?

韩湘还没来及问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便惊讶地看到,这个雅间门前的竖屏上只蒙着一张雪白的素纸,素纸上用黑墨画着一朵盛开的鲜花,花芯中央还画有类似人的五官,好像正在展颜微笑。图画得挺稚嫩,与其他雅间门前的屏画技巧不可同日而语,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诡谲之美。画旁题着一行小字:“鬼花不语,频笑辄坠。”

段成式在韩湘的身边轻声说:“我听大食的客商说起,在大食西南两千里,另有一国。该国的山谷里生有异树,枝上开花形似人面。当有人经过向花问路时,花上的人面会露出微笑,笑而不语。笑着笑着,花便凋落了。”他抬起头,也露出微笑,“是我自己给这种花起名叫鬼花,并把它画在我的包间前面的,让它笑对所有进来的人。”

韩湘听得诧异,又觉这故事中有种让人莫名触动的地方,正要开口,一个人影从鬼花竖屏后面蹦了出来:“段成式,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了你好久……”他突然看见韩湘,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韩郎请进吧!”

段成式请韩湘进雅间坐下后,才为他与郭浣引见。韩湘早就听说过郭浣的家世,今日一见倒也憨实可爱,只是浑身上下穿戴得太过奢华,再加上圆滚滚的身材,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珠光宝气的大粽子。

好在郭浣心性大方,见韩湘是段成式介绍来的,便立即当作知交好友一般对待,毫无顾忌地大说大笑起来。

三人畅饮了一轮,韩湘感叹:“素来只知有山海间、水云间,今日段郎的鬼花间,当真让韩某大开眼界啊。”

郭浣说:“这可是段成式的常年包间,所以非要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常年包间?”韩湘打量段成式,“却是为何?”

“因为段成式要收集鬼故事,又怕在家里被他老爹教训,故而躲到荟萃楼里来干这个勾当。”郭浣笑得前仰后合。

段成式瞪了他一眼,对韩湘解释道:“荟萃楼中有来往各地的商人,还有许多异域客商,他们的故事最多最奇,所以我就在此包了个雅间,拜托酒楼的掌柜伙计告诉客人们,如有关妖魔鬼怪的奇闻异事,就约到鬼花间来说给我听。嗯,我都会付酬劳的,一个故事一百钱。”

段成式说得格外认真,韩湘却只想笑,心中对这少年的好感陡然又增多了几分。

段成式自豪地说:“我已经收集了一年多了。而今鬼花间的名声在外,就算不是荟萃楼的客人,有好故事的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好个鬼花间,”韩湘高高地举起酒杯,“当浮一大白!”

又饮了几杯,郭浣小心翼翼地问段成式:“那事儿你琢磨过了吗?”

段成式道:“你先跟韩郎说一说吧。”

“哦。”

从郭浣的讲述中,韩湘才了解到所谓飞天大盗的始末。

自从去年腊月以来,长安城中发生了一系列盗窃案。

按说年关前后,节庆活动繁多,民众筹钱过年,而京兆府为了让大家痛快过节,放松了宵禁等各项管制措施,所以多发生几起盗案本不足为奇。但这次的窃案却与往年的很不一样。

被盗的东西五花八门,却没有金银、珠宝、绢、粮这些常见之物。有几家药铺失窃了药材;还有几家屠户报告被偷了刚宰杀的肥猪;更有一家绸缎庄失窃了一大堆储存着用来漂洗料子的皂角。最最不可思议的是,鸿胪寺对面几家供外国人下榻的馆驿中,茅房周围的泥地居然让人偷偷刨掉运走了。

由于窃贼的手段高明、神出鬼没,偷窃的东西又极其古怪,令人匪夷所思。民众再添油加醋地一渲染,就成了扰乱京城的“飞天大盗传奇大案”了。

“不对啊。”听到这里,韩湘插嘴道,“既然被窃的物品没什么规律,窃贼又未曾留下太多线索,凭什么说是同一个人所为呢?”

段成式回答:“据极少数的目击者称,有时看到的盗贼是一个人,有时是好几个,但都青面獠牙的,外形十分相似;在被人发现的时候,还会发出一股狐臊臭,弥久不散。所以大家才猜说,飞天大盗其实是一只会分身的狐狸精。”

京兆府的官员对于寻常窃案很有办法,处理这起稀奇古怪的案子时就有点无从下手了。从除夕到上元节,长安城中各种节庆活动不断,维持治安的压力本来就非常大,这件案子奇则奇矣,并未造成重大的损失,事主也追究得不急,所以京兆府未曾下大力气去查办。直至皇帝一声令下,全长安都为了迎佛骨而忙乱起来,京兆府就更没有余力去理睬这些窃案了。

反倒是民间把飞天大盗越传越离奇,越编越玄乎,成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一大解闷话题。

就在两天前,又有玄都观的道士来报案,说是失窃了一批珍贵的道教典籍,请求京兆府尽速查办。因在现场也闻到了狐臭味,所以推断此案亦为飞天大盗所作。本来京兆府还想拖到上元节后再办,却不料事情被直接捅到了皇帝御前。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郭浣愤愤地说:“还不是那个柳泌搞的鬼!”

“柳泌?哪个柳泌?”

“还有哪个柳泌呀!”

这可太让韩湘意外了!早在两年多前,柳泌不就因以邪道妖术蛊惑百姓,又企图毁坏圣物玉龙子而获罪,被罢免了台州刺史的官职,抓回长安还关进了天牢吗?

“哼,关什么天牢!”段成式恨声道,“圣上将柳泌囚禁在宫中,仍命他给自己炼丹。想不到这家伙还真有一手,两年丹药炼下来,圣上反而越发离不开他了。不仅免去了他的死罪,前些日子竟又加封他为国师了。”

韩湘目瞪口呆,本以为柳泌肯定万劫不复了,哪成想他居然还能够死灰复燃。

郭浣气鼓鼓地说:“这家伙如今狂妄得不得了,那副小人得志的恶心嘴脸就甭提了,偏生他又惹到了我爹爹的头上!玄都观的案子一出,他就跑到圣上面前去进谗言,说什么失窃的道经里有孙思邈真人的丹经,还有《太上圣祖炼丹秘诀》,都是仅存的孤本,他本打算好好研习了替圣上炼制仙丹的,所以必须得找回来。唉,圣上一听这话就急了,限令我爹在十日内必须破案!可是你们想啊,佛骨今天才刚刚入城,金吾卫为了保护仪仗的安全,几乎倾巢出动。接下来马上又是上元节,待上元节一过,佛骨还要在京城中的各大寺院接受民众的供奉,我爹哪里还腾得出手去查那几本破经的下落啊!”

段成式冷笑道:“我看柳国师在乎的才不是那几本经书,而是看不得佛骨的风光,想凑个热闹,在圣上面前争显自己有多么重要吧。”

韩湘不禁在心中暗叹,由玉龙子而起的佛道争端果然还是没完没了,自己和裴玄静、崔淼等人不惜生命追求的真相和公正,到头来仍然落得一场空。

韩湘说:“孙圣人的丹经和《太上圣祖炼丹秘诀》虽然罕见,但也绝非孤本。据我所知,在天台山上的白云观中就有收藏。不过,冯惟良道长是绝对不会给柳泌看的。”他看着段成式和郭浣,似有所悟,“莫非你们二位是想……破这个案子?”

“对呀!”郭浣抢着回答,“我爹爹为了佛骨分身乏术,又不敢违抗圣上的命令,正发愁呢。恰好我想到段成式最熟悉妖魔鬼怪,还有狐狸精什么的,所以请他帮忙。”说着,满脸热忱地转向段成式,“段成式,你这几日可想出些端倪了吗?”

“没有。”

“什么也没有?”郭浣瞪大眼睛。

段成式又烦躁起来:“连你爹爹都办不了的案子,凭什么我就一定能有办法?”

郭浣低声嘟囔:“段成式,上回在骊山的时候,你是不是撞到鬼了?我怎么觉得自打那次回来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你才撞鬼呢!”段成式怒目圆睁。

“别吵别吵!”韩湘说,“我倒有个建议。”

四只明亮的眼睛一起盯住他。

“我认为眼下京兆尹最缺的,是一个断案能手。段郎人虽聪慧,毕竟欠缺这方面的经验,我倒想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

“谁?”

“裴炼师。”

郭浣愣愣地问:“哪个裴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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