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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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佛骨送出禁中的当天夜里,国师柳泌就在大明宫中的三清殿上主持了道教的夜醮仪式。

从龙首原上俯瞰长安城,灯火比昨夜上元节暗淡了许多,星辰在夜空中重放光芒,天际银河再现。

三清殿前的圆形祭天台全部使用汉白玉雕砌而成,在星光照耀下披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几乎像是透明的。黄、绿、蓝三色的琉璃和鎏金莲花瓣铜饰点缀其间,使整座祭天台越发显得玲珑剔透、异彩纷呈。

柳泌身披绣满云霓的青色道袍,踏着海兽葡萄纹的方砖,沿龙尾道缓步登上祭天台。供桌上已设下酒脯、饼饵、币物等等供奉上仙之物。柳泌先是念念有词一番,祭告天皇太一、五星列宿,继而用红笔在青藤纸上写下对天帝的奏章,再用皂囊封缄。

仪式颇为繁琐,柳泌装模作样地搞了很长时间。他倒是忙得额头冒出汗珠,随同夜醮的宫中道人和内侍们却个个冻得簌簌发抖。

只有永安公主能坐在廊下单设的暖帐中,一边舒舒服服地旁观,一边和身旁的裴玄静闲聊:“咱们的柳国师还真是半点不肯落后啊。”

裴玄静笑了笑。

“你猜猜,他在青词奏章里会写些什么?”

“我想,无非就是祈祷国泰民安,尤其是圣上的龙体安康吧。”

“龙体安康?”永安公主瞥了裴玄静一眼,“有了国师的灵丹,皇兄的龙体怎么会不安康。”

裴玄静又笑了笑。

和永安公主同在大明宫中的玉晨观修道已逾两年,裴玄静早就发觉,即使和某些人朝夕共处,彼此间仍然不会亲密,裴玄静与永安便是一例。

其实她们相处得还不错。永安公主性格孤僻,为人倨傲刻薄,喜怒无常,基本上没有交心之人,而裴玄静本无意与她交心,只求相安无事,刚好永安也是此意。对于裴玄静,永安似乎还抱有一点敬畏。这点敬畏从何而来,裴玄静不得而知,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两年多的相敬如宾,只让裴玄静看清楚了一点:永安公主是一个怀有秘密的人。正是这个秘密,耗损了她的性格,也败坏了她的命运。这个秘密肯定非常可怕,更可怕的是,永安公主终生也摆脱不了它。

其实在大明宫中,谁又不是怀着类似的秘密呢?在裴玄静的眼中,整个大明宫就是一座巨大浩荡的迷宫,而自己单枪匹马闯入迷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可说——因为这也是裴玄静的秘密。

今夜永安公主的兴致颇高,虽然裴玄静没有积极响应,她仍然说个不停:“我倒是有些担心,待柳国师的奏章上达天庭后,玉帝和佛祖会不会争起来?”

“有什么可争的呢?”裴玄静反问。

“哎呀,就像大臣们每天都在朝堂上争个不休,你说他们又在争什么呢?”

裴玄静说:“我朝自建国以来,佛道便相争不绝,时而西风压了东风,时而东风压了西风,却也无伤大碍的。”

“嗯,我倒觉得是两头都不得罪,两边的好处都想要。”

这话说得够尖刻,裴玄静不觉瞥了永安公主一眼。

“我原来还以为,在这件事上皇兄也会效仿先皇。没想到……”

“效仿先皇什么?”永安公主欲言又止,反而勾起了裴玄静的兴趣。

“先皇笃信佛陀,虽然一生病痛不断,却从不服丹药。”

“是吗?”裴玄静有些意外。

“是。”永安公主的语气变得惆怅起来,“你是看不出来的,可我们都知道,皇兄在很多事情上都学先皇的做法。偏偏这服丹一事,可惜了。”

裴玄静在两代名妓傅练慈和杜秋娘的命运上已了解到,皇帝在效仿先皇。当然,她从未对人提起过。

裴玄静试探着问:“可惜吗?”

“让柳泌这种小人得志,你不觉得可惜吗?如今皇兄一天都离不开柳国师的丹药了,柳泌的荣华富贵自当享用不绝。”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若真的这样想,就应该劝谏圣上。”

永安公主“咯咯”笑起来:“算了,我还是少惹麻烦吧。”

望着在祭台上忙乎的柳泌的背影,裴玄静又问:“先皇完全不信道吗?”

“是完全不信丹药。”永安公主回答,“至于信不信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不过……他却抚养了一个道士的儿子。”

“抚养道士的儿子?”裴玄静很讶异:道士哪来的儿子?再说了,先皇为何要代为抚养?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永安公主没有吭声,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公主殿下。”原来是柳泌不知何时来到暖帐前。

永安公主就像突然见了鬼似的,全身绷紧,怯怯地招呼了一句:“国师辛苦了。”

“为圣上效劳,怎敢言辛苦。”柳泌躬身道,“不知公主殿下对贫道的夜醮,有何指教吗?”他的话语和姿态虽然谦卑,淫邪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爬上永安公主的面颊,像条蛇一般在那里上下游走。

永安颤声道:“国师道行深厚,我、我哪里有什么指教……”

“说到这里,”柳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永安的胸前了,“公主殿下独自修炼,缺乏名师指点,精进的速度自然会慢一些。贫道倒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殿下你看,你我都在大明宫中,公主殿下的玉晨观和贫道的三清殿离得也不算远,何不经常在一起探讨道义,共同修炼呢?”

永安公主尚未回答,裴玄静却向前一步,道:“无需劳动柳国师。公主殿下与我一起修道。”

“原来裴炼师也在这里,久违了。”柳泌装出才刚发现裴玄静的样子,“见到裴炼师,不禁令贫道联想起两句写夜醮的诗:‘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裴炼师很熟悉吧?”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当然,但我更喜欢这首诗末尾的两句:‘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那不是李长吉的诗吗?”永安公主问。

柳泌阴笑着说:“公主殿下不知道吗?裴炼师原本与李长吉有过婚约。”

“真的吗?”永安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点了点头。与长吉的往事,裴玄静从未刻意隐瞒过谁,但也不会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随便提起。对于裴玄静来说,长吉不是秘密,而是永远的伤痛,是美到极致,不忍直视的月光。

柳泌道:“是贫道造次了,原来裴炼师不曾与公主殿下提起。”

“此事和你有关吗?”裴玄静问。

“无关,无关。”柳泌笑道,“裴炼师,你我之间过去有些误会,而今同在大明宫中,又都是修道之人,其实我很想与裴炼师捐弃前嫌。贫道建议,不如你、我还有公主殿下,我们三人从此一起修道、共同精进,炼师以为如何啊?”他的相貌本就猥琐,此时简直不堪入目了。

“捐弃前嫌?”裴玄静注视着他,“你我之间没有前嫌,只有每时每刻的仇恨。”

柳泌将脸一沉:“贫道可是圣上钦封的国师,裴炼师这样与贫道说话,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我正是与柳国师才这样说话,对柳泌我根本无话可说!”

柳泌恶狠狠地道:“很好,既然裴炼师决意与贫道为敌,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说罢拂袖而去。

裴玄静对永安公主说:“我们也回去吧。”又见永安脸色难看地僵着,便问,“公主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永安不答。

裴玄静轻叹一声:“长吉已逝多年,我不觉得有必要向公主提起我与他的往事,绝非刻意隐瞒,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在意。”

永安公主冲口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你的事情?”裴玄静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又觉得难以置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刚才我不该干预你与柳泌的谈话?”

永安愤愤地嘟着嘴。

裴玄静道:“殿下,他分明是在冒犯你啊!我是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谁要你阻止!”永安尖叫起来,“你知道惹了他会是什么结果吗?如今皇兄就爱听信他的话,你想找死你自己去,不要拖上我!”

裴玄静气极反笑:“所以公主殿下情愿被柳泌侮辱?”

“他没有侮辱我,你哪里看出他侮辱我了!”

裴玄静勉强耐心道:“或许公主殿下对柳泌的为人还不甚了解,但我亲眼见过他那些卑鄙无耻的行径。此人的心地相当狠毒,杀人不眨眼,所以绝不能给他任何可乘之机,否则必将反遭其害。”

“你这么清楚柳泌的为人,难道皇兄还不如你清楚吗?为什么还封他为国师?柳泌没说错,你如此诋毁柳国师,就等于在诋毁皇兄的英明!”

“我懂了。”裴玄静终于忍无可忍,“早知今日,当初圣上让公主殿下去回鹘和亲的英明决定,我就不该帮着公主殿下拒绝。”

“你!”永安狠狠地一跺脚,愤然离去。

裴玄静没有去追她,而是远远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尽头,方才沿着长廊缓步前行。

她的心中有种世态炎凉的况味。虽然裴玄静一向并不喜欢永安公主,但还是同情她的遭遇。正因为裴玄静深信,任何人都不应该成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所以那时永安为了逃避和亲向她求助时,裴玄静才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结果因此身陷宫禁,裴玄静从来没有后悔过。整整两年过去了,今天裴玄静才真正认识到,永安公主畏惧的并不是失去尊严和自主。不,她所眷恋的只是长安宫中优渥的生活环境,只要能保住这一切,她甚至愿意向柳泌这种流氓恶棍低头,忍受他的欺辱,就因为他现在是皇帝驾前说一不二的红人。

裴玄静在心中冷笑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这句话来形容永安公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可是,今后要怎样与公主相处下去呢?假如再遇到类似的情形,难道要自己装聋作哑吗?

皇帝将裴玄静拘禁在大明宫中,除了陪同永安公主或者极少数被允许的情况外,一律不准踏出玉晨观。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柳泌再到玉晨观去骚扰永安公主,裴玄静将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避无可避。

新年佳节还没有过完,前方的夜空中辉映着长安城中的万家灯火。团聚的日子,她却只能孤单地站在重楼高阁的阴影里。宫阙绵延望不到边,就像她的思念绵长而没有着落。

皇帝曾经说过,大明宫中有不下万人,却连一个相知的人都找不到。

“裴炼师。”有人在叫她。

裴玄静闻声回头,原来是皇帝的贴身内侍陈弘志。裴玄静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月光照在陈弘志的脸上,几年来他相貌中的稚气脱尽后,五官由清秀变为圆润,又因为是个太监,所以没有男性逐渐成熟后的刚硬,反而有点像个妇人了。

“陈公公?”裴玄静向前望了望,永安公主早就没影了,“你是找公主殿下吗?”

陈弘志一笑:“不是,我来找裴炼师。”顿了顿,又道,“我早就来了,特意等到现在。”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故意等到永安公主和柳泌都不在时才现身的。

难道是皇帝想起自己来了?

裴玄静感到一阵空泛的疲倦。整整两年了,皇帝将她关在大明宫中,却从未召见过她一次。自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裴玄静第一次来到长安,误打误撞进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她的命运就被笼罩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此后不论她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状况,事后证明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恰恰就在过去的两年中,她被皇帝深锁在大明宫中,与他近在咫尺,却似乎彻底失去了关联。

裴玄静明白,他是在消磨她的意气,用彻彻底底的忽略煎熬她,企图耗尽她的勇气和耐性。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皇帝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将她随意地丢弃在一边,用整座宏伟的大明宫来压迫她,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意志碾成齑粉。

他终于想到要来看一看成果了吗?

裴玄静问:“陈公公找我有什么事?”

“曾太医来了,正在仙居殿中等候,请裴炼师赶紧过去。”

“曾太医?”

“对啊。太医院中资历最老的神医,早些年就告老隐退了。今天能来一次,特别不容易呢。”

“曾太医为什么要见我?”

“曾太医来给裴炼师看病啊。”

“给我看病?”

“是啊。哎呀,裴炼师快跟我走吧。”

裴玄静没病,更没要求过请什么老神医看病,她连曾太医的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她看着陈弘志。

也许是在皇帝身边待久了的缘故,陈弘志眼神中的精明冷酷竟和皇帝有几分相似,但骨子里又截然不同,浑然一件拙劣的赝品。

裴玄静问:“这是圣上的旨意吗?”

陈弘志没有回答。

“请陈公公带路。”

7

曾太医等候在仙居殿后的偏殿里。陈弘志将裴玄静带进去后,便知趣地退出帘外。

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曾老太医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他和蔼地端详着裴玄静,微笑着问:“炼师有疾乎?”

虽然满腹心事,裴玄静还是被这位慈祥的老人家逗笑了,柔声回答:“我却不知自己有疾否,还请老神医诊断。”

曾太医却叹了口气,从檀木医箱中取出一张粉笺,放到了裴玄静的面前。

“炼师之疾,此方可医。”

她轻轻地捧起粉笺,像捧起一对蝴蝶的翅膀。不敢用力,怕它会碎;又不敢松手,怕它一下便飞得没了踪影。

熟悉的潇洒字迹,宛如他的笑脸活脱脱地再现在她的眼前。

裴玄静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曾太医又将一整沓粉笺递过来。

她抬起头:“全都在这里了吗?”

曾太医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就是王皇太后让宫婢请崔淼写的药方了。那么说,王皇太后收集的药方,最终还是落到了皇帝的手中。崔淼死于王皇太后和皇帝的共谋,裴玄静的这个推断,终于得到了证实。

曾太医咳嗽一声,道:“关于这些方子,我有一个故事,裴炼师想不想听?”

“老神医请说。”

“其实,这些方子都是老夫的家传。”

“您的家传?”裴玄静抬起眼睑,双眸幽深如潭。

“我家世代为皇家御医,早自前朝大隋起,我家中积累的药方便为皇家所独有,从不流于民间,这些方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曾太医苍老的目光中含义隽永,不可捉摸,“可是,大约在三十年前,它们被偷偷地带出了皇宫。”

“哦,发生了什么事?”

“由这些方子辑录编成的方书仅两册。一册保存在太医院,钥匙由我掌管;另外一册在尚药局,钥匙由内给事公公亲自保管。许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三十年前,哦,确切地说应该是贞元六年,那一次我到尚药局去修书,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裴玄静问:“修书是什么意思?”

“方子会根据使用的效果不断地调整,如果一味拘泥,就不能累积经验,达到最好的疗效。所以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将方书重新修订一版。因为我日常在太医院中供职,所以太医院里的方书我是随时修改的。而尚药局中的方书,每年只修一次。贞元六年元月中的一天,我到尚药局去修方书。由于前一年中方子的修改较多,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修方书时,我独自一人关在屋中,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哦,恰好前一天晚上宫中有位嫔妃突发疾病,我忙了一整夜,所以身体很疲惫……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来送饭的内侍敲门将我惊醒。当我醒来时,突然发现面前的方书少了一份。”

“少了一份?”

“对。去尚药局修方书时,我随身带着太医院已经修改好的方书。一边抄录,一边核查,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在我睡着之前,桌上摊开着两卷方书,可是等我醒来,却只剩下一卷刚修了一半的方书,我从太医院带来的已经修好的方书却踪迹皆无了。”

裴玄静盯着曾太医:“您仔细找了吗?”

曾太医苦笑道:“当然,恨不得把每块地砖都翻过来。”

“所以……”裴玄静斟酌道,“是有人把方书偷走了?”

“只有这个可能。于是我赶紧请来内给事公公,在尚药局中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却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方书重新抄了一份,凭记忆补充修订,再交予尚药局严加保管。最终,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裴玄静追问,“难道没有上报吗?”

“唉,如果上报的话,肯定又要弄得沸沸扬扬,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到尚药局的一干人等。所以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之后,决定把此事压了下来。”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王皇太后怎会熟知这些方子?”

“因为——拿走药书的正是王皇太后的贴身婢女。”曾太医长声喟叹,“当时,先皇尚在东宫为太子。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王良娣,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太后常向太医院讨要方子,为太子补身。那次王良娣得知我到尚药局修方书,便遣她身边的一名宫婢到尚药局来取方子。尚药局位于太极宫中,和东宫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让宫婢过来十分方便。”顿了顿,曾太医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天,只有这名宫婢来过我修方书的房间。”

“既然如此,为何不招那名宫婢来盘问呢?”

“裴炼师应该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时,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东宫求见太子,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太子殿下闻言十分震惊,待要召唤那名宫婢盘问时,才发现她已经逃跑了。”

“逃跑了?”

“对,衣服细软都带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吗?”

裴玄静皱起眉头:“逃出宫有那么容易吗?”

“裴炼师有所不知。大明宫戒备森严,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东宫就不那么严格了。先皇仁慈,在他为太子的那些年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过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静道:“所以,曾太医的祖传方书被这名东宫婢女偷走,算是坐实了。”

“还能是谁呢?”曾太医反问,“太子殿下本要把责任担起来。但我和内给事公公都考虑,此事说大不大,何必再闹得满城风雨呢?况且方书流入民间,能够造福百姓,其实不无裨益。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议,还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应允了。再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掉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记得,那个宫女姓崔。”

裴玄静本来在垂首思索,听到曾太医的这句话,她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脸来:“请问曾太医,这名崔姓宫婢懂医术吗?”

“那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这卷方书珍贵,会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偷呢?”

“……应该是有所耳闻吧。”

“可是仅凭耳闻,又没有医术学养的底子,她怎么看懂以特殊规则秘写的方书呢?”

曾太医一愣:“以特殊规则秘写?裴炼师的话,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曾太医认识贾昌吗?”

曾太医再一愣:“哪个贾昌?哦……裴炼师是不是说那个,曾为玄宗皇帝驯鸡的贾昌?”

“正是。”

“倒是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好像听说,贾昌几年前就死了。”

“对,就死在春明门外,先皇为太子时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医疑惑:“裴炼师提起此人是因为……”

“不为什么。”裴玄静回答。

曾太医已经把他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或者说,他只被允许知道这些。他的任务就是如此简单,而且可笑。当然,对于皇帝布置的任务都必须兢兢业业地去完成,不管有多么简单,而且可笑。

裴玄静行礼:“多谢曾太医为妾诊病,辛苦了。妾告辞。”她不理会曾太医惊诧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炼师,裴炼师!”陈弘志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追上裴玄静。

裴玄静停下脚步:“陈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弘志欲言又止。

看着他扭捏的样子,裴玄静微微一笑:“烦请陈公公转告圣上,今后就不必让曾太医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撒谎了。叫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

“撒谎?”

“难道不是吗?”裴玄静冷然道,“另外还请陈公公转告圣上,我与圣上谈的条件,是他自己答应的。君无戏言。当然他是天子,假如他想反悔,谁也奈何不得。但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企图以谎言来搪塞于我,实在有失身份。”

陈弘志听得瞠目结舌。

“请陈公公将我的话,都如实据报圣上吧。”

陈弘志说:“裴炼师,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嘛!”

裴玄静嫣然一笑:“也对,是妾唐突了。那陈公公就对圣上说,是我不识好歹吧。”

如果崔淼的母亲仅仅是偷出医书的宫婢,那么王皇太后在认出崔淼后,最合理的反应是对他说明实情,命他交还方书或者干脆把他召入太医院中,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哪里用得着遣人暗示他逃走,还威胁说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大唐自建国以来,不论皇家内部的斗争多么惨烈,对待普通百姓却一向通情达理,具有皇室的高贵气度。况且,崔淼是死在叔父箭下的。若非崔淼的生死关乎到大唐乃至皇帝的安危,以叔父的为人,又怎可能滥杀无辜?

曾太医的叙述本就破绽百出。而且,他既不知道方书是以特殊规则秘写的,也不知道方书与贾昌有关系,更不知道崔淼是随了养父才姓的崔,而非母亲。所以综上种种,只能使裴玄静得出一个结论:他所说的统统都是谎言。

她转身又走,陈弘志再次追上来。

“裴炼师,”他说,“咱家不知炼师和圣上之间有什么约定,但我知道,人再强强不过天去。咱家是觉得,假如炼师错过了这次机会,依照咱家对圣上性子的了解,只怕炼师这辈子都别再想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见裴玄静没有立即反驳,便继续道:“炼师在宫里已经待了两年多。只要圣上愿意,可以让炼师就这么一直待到死。炼师以为,这样值得吗?”

像所有的阉人一样,陈弘志的嗓音女里女气的,但他说的内容相当冷静,没有半点感情色彩。

“不论炼师想做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光这么待着,恐怕不行吧。在咱家看来,如今圣上算是给了炼师一个台阶下,炼师还是别太较劲为好。只有抓住这个机会,炼师才能再见到圣上,也才有可能离开大明宫。您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大明宫深邃的夜色中,裴玄静的双眸如晨星般明亮。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正在渐渐黯淡下来,快要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

陈弘志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裴玄静说:“那就烦请陈公公去回圣上,说我想保存那些……写着方子的粉笺。”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为裴炼师恳求圣上,请他开恩。”又欣喜地补充了一句,“这下可好,咱家总算能向圣上交差了。”

这突然表现出来的单纯喜悦令裴玄静很意外,她发现,陈弘志就像随身携带着许许多多的面具,根据需要,随时可以拿一个出来换上。而一旦戴上某个面具,他就从内而外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裴玄静想了想,问:“陈公公可知,圣上怎么又会想起玉龙子之事?”

“玉龙子?”陈弘志瞪大眼睛。

“难道圣上不是要我寻找真玉龙子的下落吗?”

“哦,不是不是。”陈弘志摇头道,“圣上倒是没有对我提过。不过据咱家猜想,圣上这次想让裴炼师查的案子,应该与佛骨有关。”

“佛骨?”

第二天,陈弘志的话就得到了证实。他来到玉晨观中,给裴玄静送来了一个锦匣,崔淼书写的粉笺整整齐齐地叠放其中。裴玄静百感交集地接过锦匣,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松动。

没错,她用索取粉笺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屈服,但他仍然可以拒绝,毕竟,他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之间不存在平等,就像他允许她谈条件一样,根本上还是他在施恩于她。裴玄静当然明白,一切恩典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皇帝在要求她的回报。《长恨歌》一案后,皇帝最后一次在清思殿上召见裴玄静时,她强硬地拒绝再为皇帝效劳,除非皇帝将崔淼的身世之谜交给她。现在,皇帝果然给出了崔淼身世的谜底,尽管对裴玄静没有丝毫说服力,但粉笺却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

从收下锦匣的这一刻起,裴玄静又要为皇帝办案了。

此番攻防太过微妙,竟使人产生了心有灵犀般的错觉。不,裴玄静在心中冷笑,她对皇帝的睿智了解得越多,就越对其人感到厌恶。这是一种掺杂着恐惧和仇恨的厌恶。裴玄静觉得,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和提防,会使一颗心蒙尽污秽,让人再也看不透他的本质。而那里面的伤口,因为牢牢封闭且得不到医治,正在无可挽回地腐烂吧。

“谢圣上隆恩。”裴玄静对陈弘志道,“也要多谢陈公公。”

“好说。”陈弘志笑容可掬地说,“那么,就请裴炼师开始办案吧。”

满面愁容的京兆尹郭鏦从门外走进来。

果然不是离合诗或者玉龙子的案子,裴玄静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郭鏦的话又把她的心提上来。

8

陈弘志说得没错,郭鏦是为了佛骨而来。

据京兆尹介绍,自从去年年底皇帝决定迎佛骨起,保护佛骨的重任就落在京兆府的肩上。郭鏦向皇帝申请额外调集了三千禁军负责佛骨仪仗和护卫,可谓做足了准备。正月十二日,佛骨自凤翔到长安再入禁中,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结束在大明宫中的三天供奉后,正月十六日子时佛骨迎出大内,不料在第一站大安国寺就出了事。

当时,佛骨仪仗才到大安国寺门前,就被一队于阗来献香火的胡僧挡住去路。

“那香火中有诈啊!”郭鏦痛心疾首地道,“刚一点燃便爆出烈火浓烟,周围的人都被掀翻在地,死伤数人,现场相当惨烈!”

裴玄静听得心惊,忙问:“佛骨呢?”

“所幸佛骨无恙,有人及时扑倒了载着佛骨的金舆,未遭殃及。”

“哦。”裴玄静的心中疑云顿起——为什么这件案子会找到自己?

想当初,《兰亭序》是由于武元衡的选择,《璇玑图》则是因为案件发生在柿林院中,皇帝无意暴露宫闱秘事,便顺水推舟,逼裴玄静接下了。至于《长恨歌》,更是皇帝和汉阳公主各怀鬼胎的结果,那么佛骨案呢?是什么使皇帝又想到了自己,甚至不惜打破维持了整整两年的冷落?

她想了想,问:“此事应该不是意外吧,京兆府想必已经调查过了?”

“确是有人蓄意而为。”郭鏦苦着脸回答,“那帮于阗僧人是……波斯人假冒的。”

“怎么是波斯人?”

“他们中有一个首领,混入了大安国寺前的金吾卫中,被当场炸死了。”顿了顿,郭鏦道,“那人正是任萨宝府祆正的波斯人李景度。”

“李景度?”裴玄静追问,“是他策划了整件事?”

郭鏦气愤地说:“李景度当时就毙命了!据他手下的波斯人供称,李景度召集他们假扮于阗僧人,把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炉抬到大安国寺前。李景度自己则扮成金吾卫将军的模样混在守卫仪仗中。现场很乱,金吾卫们全神贯注于保护佛骨,所以他披甲戴盔,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李景度的原计划是:待佛骨金舆到时,大安国寺方丈以香火引燃铜鼎中的药料,即可毁掉佛骨。”

裴玄静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想毁掉佛骨?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谁说不是呢!而且他的计划非常毒辣,铜鼎燃爆,会把周围的波斯人一起炸死灭口。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打算事成之后全身而退。如果不是有人横加阻拦,他的诡计几乎就成真了。”说到这里,郭鏦看了裴玄静一眼,才道,“破坏李景度的计划,保护了佛骨的是两个人:一位是段翰林的公子段成式,还有一位是韩夫子的侄孙韩湘。”

裴玄静惊诧得无以言表,但与此同时,她也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如何会被拉入到这起案件中。她急忙问:“他们二人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段公子离铜鼎近,受了点皮肉伤,所幸性命无虞。韩郎用身体扑倒了佛骨塔,本应身受重创,结果却毫发无损。想来定是有佛祖保佑吧。”郭鏦解释道,“正是他们二位,坚持要请裴炼师主持此案。所以本官特地奏请了圣上的应允。”

果然如此。

裴玄静思忖着问:“这么说,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元凶亦咎由自取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炼师有所不知,佛骨案与京城近来的一桩飞天大盗案相互牵连,案情极其复杂。”

于是郭鏦又将京城失窃案从头讲述了一遍,最后说:“正是从长安窃案开始,段成式和韩湘才推测到了大安国寺门前即将发生的事故。只可惜李景度一死,失去了最重要的线索。”

“所以你们认为,李景度与所谓的飞天大盗有勾结,目的是偷盗准备能够引起香火爆燃的药料,从而毁坏佛骨?”裴玄静反问,“但如今李景度虽然死了,飞天大盗却还在逃,故而京兆府仍然无法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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