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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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九点十七分。刑警队讯问室。

胡大勇坐在特制的讯问椅上,鉴于之前严重的暴力表现,他的手脚都被加上了械具。

罗飞已经通过公安内部网站核实了胡大勇的身份,此人确实就是半年前南城那个失踪女孩的父亲,也是这起失踪案的报案人。资料显示,胡大勇年轻时是专业的柔道运动员,退役后一直在本市体育局任职,难怪他的身体素质要远胜常人。

“我知道你的女儿失踪了,那你也不能劫持别的女孩啊。”罗飞看着胡大勇说道。这样的行事实在荒唐,他很想听听对方的解释。

“她就是我的女儿。”胡大勇瞪着罗飞,目光坚定,“你们快把女儿还给我!”

罗飞摇摇头,他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照片展示给胡大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梳着一条大辫子,容貌秀丽。

“这是你的女儿,胡盼盼,对吗?”罗飞指着照片问道。

胡大勇点点头,他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照片上,唏嘘不已。

罗飞又吩咐审讯的陈嘉鑫:“你去把梁音叫进来。”陈嘉鑫起身出去,不一会儿返回时,身后跟着梁音。

“这是我们刑警队的法医,叫梁音。你看清楚,她和你女儿是一个人吗?”罗飞一边说一边举着胡盼盼的照片,供胡大勇对比。

胡大勇看着梁音,两眼直勾勾的,眉头紧皱。

梁音等得有些不耐烦,她撇着嘴嘀咕了一句:“还没看够哪?这眼神得是多差啊!”

又过了半晌,胡大勇终于“哎”了一声,似乎作出了某种判断。然后他把视线转移到罗飞身上,眯着眼睛问道:“谁把她辫子剪了?”

这话一说出来,梁音的脸色蓦地一变,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刺激到了。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胡大勇,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梁音的反应似乎给了胡大勇某种暗示,他高高举起双手,“啪”的一声把手铐砸在椅面上,然后愤怒地咬着牙齿,用愈发肯定的口吻说道:“你们把我女儿辫子给剪了!还整了容!以为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了?你们这帮畜生,我不会饶过你们的!”

梁音身体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旁边的白墙。陈嘉鑫注意到女孩的异常,赶紧搬了张椅子过去:“快坐下。”

梁音坐下来,呼吸急促得很。

“别生气了,跟这种人不值得。”陈嘉鑫先是劝慰了女孩两句,然后又掉过头对着胡大勇呵斥道,“你给我闭嘴吧!这里是公安局刑警队,不是菜市场!装疯卖傻?我告诉你,既然违法了,就别想躲避打击!”

罗飞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胡大勇,暗自揣摩对方这般胡搅蛮缠的用意。他怀疑胡大勇是不是对警方的办案效率不满意,所以故意找茬捣乱来了?可是那起失踪案是南城所承办的,这股怨气不该撒到刑警队头上来吧?

胡大勇一点不怵,他昂起头瞪着陈嘉鑫,针锋相对地冷笑道:“警察怎么了?你们和那家伙都是一伙的!我也告诉你,我根本不怕你们!”

“那家伙?”罗飞敏感地追问,“你在说谁?”

“陆风平!就是他把我女儿拐跑的!”胡大勇脸部的肌肉扭曲着,似乎积攒了满腔的怒气。

听到陆风平的名字,罗飞隐约窥到了这件事的端倪。胡盼盼失踪,陆风平不仅是警方锁定的嫌疑人之一,更是胡大勇心中确认的元凶。只是南城警方并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所以这起案子一直悬而未决。胡大勇愤懑之余,很可能自行对陆风平展开调查。这两天罗飞等人和陆风平来往密切,而陆风平和梁音之间更显出非同一般的关系。因此胡大勇会误以为梁音就是自己失踪的女儿?这番逻辑倒也能讲得通。但先是当街暴力劫持,进而又抛出整容的荒唐说法,这种种举动实在是过于夸张,不合常理。

罗飞正斟酌之间,讯问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杨兴春从门外探进半个身体,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他虽然没有开口,但那副姿态显然是带着话来的。

罗飞主动问道:“有事?”

杨兴春使了个眼色,罗飞会意,起身跟着对方来到了屋外。在走廊里杨兴春稍稍压低声音,对罗飞说道:“那家伙脑子有问题。”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又往讯问室内瞟了一眼,所谓“那家伙”当然就是指胡大勇。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问了南城所那边,这人早就是挂了号的。”杨兴春解释道,“精神分裂症,不是第一次犯病了,经常把不认识的女孩当成是自己的女儿。”

罗飞停下脚步:“那这事我们可管不了,得往医院送。”

杨兴春道:“我已经和医院联系过了,一会儿他们和家属一块过来。”

罗飞点点头:“那就等会儿吧。”又略带些歉意说道,“今天可辛苦你了。”

“嗨。”杨兴春把大手一挥,“你这话说得也太见外了吧!”

罗飞笑了笑,说:“还好大家都是单身汉,没有家庭拖累。”

这时陈嘉鑫和梁音也从讯问室里走了出来。

梁音的精神状态很不好,陈嘉鑫在一旁扶着她,愤愤不平地抱怨着:“看看,把梁音都气成啥样了。”

“你别生气了。”罗飞告诉梁音,“他有精神病。”

梁音“啊”的一声,颇感意外。

陈嘉鑫也眨着眼睛:“原来他是真疯,不是在装傻呀。”

杨兴春道:“是精神分裂症,估计是太挂念女儿,所以落下了这个病。”

“哦——”陈嘉鑫点着头,对胡大勇的态度一下子转变了,他看看梁音,用理解的口吻说道,“说句实话吧,梁音和那个失踪的女孩,长得还真是挺像的。只不过一个是短发,一个梳着大辫子。”

罗飞也点头表示认同。从照片来看,梁音和胡盼盼的容貌身材确实颇有相似之处,而她们之间最明显的区别,似乎就在于不一样的发型。

“那女孩的照片呢?我看看。”梁音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她开始对那个女孩产生浓厚的兴趣。

罗飞把照片递给梁音,后者看了一会儿,颇为愧疚地说道:“那我们都误会他了,我还用脚踢他了呢…”

“谁想到是这个情况呢。”罗飞有意开导对方,“而且武疯子其实也挺可怕的。”

梁音默然片刻,忽地冒出个主意:“要不我假装是他女儿,陪他聊聊,应该能让他高兴一点。”

杨兴春连忙摇手:“你可别了,这不更刺激他的病情吗?”

罗飞赞同杨兴春的判断:“嗯,还是等医生过来处理吧。”

于是众人便一同等待。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精神病院的两个男医生来到了刑警队。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中年女子,此人正是胡大勇的妻子黄萍。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黄萍一见到罗飞等人便忙不迭地开口道歉。她身形瘦小,满面愁容。

罗飞劝慰了黄萍几句,然后带着众人走进了讯问室。

医生的出现让胡大勇的情绪突然暴躁起来,他大吼道:“你们来干什么?出去,滚出去!”

领头的医生见怪不怪,他走上前若无其事地问道:“胡大勇啊,今天没吃药吧?”

胡大勇对医生怒目相向:“我又没病,吃什么药!”

那医生也不废话,直接冲身后的同伴招招手。后面那人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包,掏出了一支针管。胡大勇见状愈发狂躁,扭着身体大喊:“你们想害我!救命,救命啊!”他这般全力挣扎,几乎要带着械具摇摇站起。领头的医生连忙招呼道:“哎,帮忙帮忙,快把他按住!”

屋内的三个男警察纷纷上前,协力把胡大勇按了回去。手持针管的医生抓紧时机,非常娴熟地将一针镇静剂注入了胡大勇体内。胡大勇继续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药效发作,慢慢瘫倒在座椅上。

领头的医生又指挥罗飞等人把胡大勇手脚上的械具除去,给他穿上了从医院带来的束缚衣。接着几个男人齐心协力,一起把昏迷中的胡大勇抬上了等候在楼外的救护车。

黄萍一直追随在众人身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神色。梁音看着这个女人,恻隐之心大起,便走过去默默搀扶住对方的一只胳膊。

黄萍转过头冲梁音微微一笑,以示谢意——那笑容中却饱含苦涩。

当救护车渐渐远去的时候,梁音的目光久久跟随,叹道:“唉,这一家人真是可怜。”

杨兴春在一旁接过话茬:“你刚才和那女人走在一块的时候,还真像是母女俩呢。”看来梁音和胡盼盼长得像,这已经成了众人的共识。

“咱们的梁法医可比那姑娘长得漂亮。”杨兴春看出梁音的情绪有些沉闷,又故意拿对方打趣,“除了一点啊,那姑娘是大双眼皮。”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梁音的关注,她把嘴一噘,颇不服气地说道:“她那双眼皮是割出来的。”

杨兴春“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双眼皮是显性基因啊。”梁音胸有成竹地解释道,“胡大勇和他老婆都是单眼皮,这说明他们两个都没有携带双眼皮基因。一对没有双眼皮基因的夫妻,怎么能生出双眼皮的女儿呢?所以说,胡盼盼的双眼皮肯定是后天做手术做出来的嘛。”

“是这样啊。”杨兴春赞叹道,“你还真是专业。”

罗飞也在一旁给予好评:“不但专业,而且观察力非常细致。”

梁音顺势把目光转到罗飞身上,蹦了句:“飞哥啊,这事你不管管吗?”

“你说什么事?”对方话题跳得太快,罗飞有些摸不着头脑。

“胡盼盼失踪案啊,这一家人太可怜了。”梁音顿了顿,又直言道,“我看陆风平有很大的作案嫌疑。就他这种人,拐卖少女之类的事情绝对做得出来!”

“这事南城所已经调查过了啊,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陆风平涉案。”

“派出所的人能对付得了陆风平?这事必须你出马!”

杨兴春在一旁“嘿嘿”干笑了两声,梁音突然想起对方也是派出所的,赶紧转头打了个招呼:“大叔,你别介意啊,我可没有看不起你。”

杨兴春把目光转到罗飞身上,配合着梁音说道:“如果罗队肯出手的话,这事确实靠谱。”

“那边已经立案了,我再插手不太合适。”罗飞有些犹豫,“不过下次见到陆风平的时候,倒是可以从侧面探探他的口风。”

“我现在就把他叫来,问个明白。”梁音说到做到,这便掏出手机拨通了陆风平的号码。只是那边振铃响了十多声,始终是无人接听。

“属猪的啊,这么早就睡了?”梁音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未必是睡了——”陈嘉鑫在一旁提醒道,“只怕是没干什么好事!”

梁音想起来了,陆风平临走时曾故意向陈嘉鑫挑衅,说什么“今天晚上我还嫖,你来不来抓啊”。以这家伙的禀性,没准真的在行那龌龊之事。女孩脸一红,挂断电话啐了句:“流氓!”

罗飞冲梁音摆摆手:“你不用这么急,等我先看一下案卷,有个准备。”

“那好吧。”梁音耐住性子,撇着嘴说道,“我明天再给他打电话。”

把这起突发事件处理完,时间已近深夜。罗飞让陈嘉鑫送梁音回家,自己则搭了杨兴春的便车。在路上两人闲聊,杨兴春貌似随意般问道:“你觉得梁音这小姑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罗飞打趣道,“咱们都什么年纪了,还聊这个?”

“嗨!我是问你,你觉得这姑娘性格怎么样?”

“挺好的呀,特别开朗。我挺喜欢这孩子的。”

“我就知道你看不准。”杨兴春转头瞅了罗飞一眼,又道,“这姑娘,心思重着呢。”

“哦?”罗飞将信将疑,“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她的眼眉,从来没有完全放开过。哪怕她笑得哈哈的,这里也总是有点紧张。”杨兴春抬手在自己眉心位置比画了一下,“这说明她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想解开可不容易。”

“是吗?”罗飞摇摇头,“我还真没看出来。”

“你啊,逻辑思维太强,感性上难免要弱。”杨兴春评价对方道,“所以你看事行,看人就差点火候。”

罗飞笑了笑,没有反驳。相对于事理的逻辑,他确实觉得人的情感更难把握,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弱点?

就比如现在,听完杨兴春这番话后,他仍然觉得辨不准女孩那种细微的情感。他更有兴趣的是:梁音心底的那件大事会是什么呢?

第四章 寻找幽闭恐惧症患者的过去

01

九月十日,上午九点十七分。刑警队会议室。

“会客?他能有什么客人?还不是一帮狐朋狗友的混混!”发出这番抱怨的人正是梁音,她刚刚和陆风平通过电话,后者说家中有客来访,诸事不约。

“他就是故意摆个臭架子的——这家伙一贯如此。”陈嘉鑫在一旁表达出同仇敌忾的情绪。两天前他和罗飞上门拜访陆风平的时候,也曾因同样的理由吃过对方的闭门羹。

看着梁音那副气恼的模样,罗飞捕捉到一丝微妙的少女心思。陆风平纠缠梁音多年,令女孩不堪其扰。即便如此,当梁音遭受对方冷遇的时候,却也难免有些失落。罗飞禁不住暗自感慨:女人的情绪还真是难以把握,有时候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不过更让罗飞奇怪的还是陆风平的反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孜孜不倦地追求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与对方接触了,怎么还端起了架子?难道真有什么客人,这人对陆风平来说竟比梁音更加重要?可是以罗飞的判断,那所谓的访客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陆风平拒绝别人的托辞。

“他还真以为我们在求着他呢?”梁音愤懑难消,向罗飞建议道,“我看咱们也别惯他的臭毛病,直接发个传票,看他来不来。他要是不来,就拘传。”

罗飞摇摇手说:“我们又没有证据,就算拘传回头还得放人;再说刘宁宁那边还需要陆风平的帮助,没必要把关系搞太僵——还是按照既定的计划来吧。”

梁音知道罗飞说得在理,只能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在她与陆风平多年的交锋中,似乎从未改变。

“既然陆风平暂时过不来——”罗飞冲陈嘉鑫招招手,“先把无头女尸那事拿出来讨论讨论吧。”

梁音一愣:“什么?又冒出个无头女尸?”

陈嘉鑫笑笑说:“你别紧张,不是我们这边的案子,是省城的。”

梁音愈发不解:“我们讨论省城的案子干什么?”

“前天你不是分析过无头尸案的几种情况吗,”陈嘉鑫解释道,“后来罗队让我查查以前有没有类似的案子,我还真查到了,在省城就有一起!”

“是吗?”梁音一下子来了兴趣,“具体什么情况?”

陈嘉鑫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梁音。

那并不是原版的照片,而是复印在A4纸上的一份附件。照片显示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草丛中仰面躺着一具全裸女尸,尸体没有头,也没有双手,血液从硕大的伤口中流淌出来,漫了一地。

梁音眉头紧锁——这幅场景,和高永祥命案现场的情形何其相似!

陈嘉鑫告诉梁音:“这是六年前发生在省城的一桩命案,至今未破。”

罗飞也看着梁音:“说说吧,你有什么看法?”

梁音“啊”的一声:“就这么一张照片,要我说?”

罗飞点点头:“对,就一张照片。”

“飞哥,你这是给我出题呢。”梁音嘟起嘴,好像很委屈似的,心里却暗暗铆上了劲。她把照片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然后开始分析:“死者女性,身高在一米六左右,体重约五十公斤。从皮肤及乳房的松弛状态来看,死者的年龄应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尸体未见明显的腐败迹象,所以案发距离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死者的头部和双手缺失,这是凶手戕害尸体所致,并不是死亡原因。死者应该是窒息死亡,说得更直接一点吧:她和高永祥一样,先是被人勒死,然后又被利器割掉了头颅和双手。”

罗飞追问:“具体说说,怎么知道是勒死的?”

“和高永祥一样,死者的身体上并没有抵抗伤。而在死者的腿脚附近,这里,”梁音伸出一根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你们看,这一片的杂草呈倒伏状态,并且有反复摩擦的痕迹。我相信这些特征正是死者被人勒住脖子,双腿在草地上蹬踹挣扎时留下的。”

陈嘉鑫竖起拇指夸赞道:“你的分析和尸检结果完全吻合。”

梁音昂起头,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罗飞好像还没听过瘾,继续向梁音发问:“如果要破案的话,你会给出什么建议呢?”

梁音道:“从照片来看,案发现场环境复杂,能找到的直接线索恐怕不多,所以得从外部信息入手,要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尤其是案发前夕她曾和哪些人来往。”

“思路是对的。只可惜——”罗飞遗憾地把手一摊,“警方根本不知道死者的身份,所以没办法查到她的社会关系。”

“什么?”梁音颇为意外,“到现在也没查出死者的身份?”

“是啊。像这种发生在荒郊野外的无名尸案,确定死者身份本身就是最关键也最困难的工作。这具尸体被人割掉了头颅和双手,身边也没有任何遗物,真是不太好查。另外你注意没有?死者的衣服被扒光了,但尸体上并没有性侵害的痕迹。”罗飞一边说,一边用目光与梁音交流着。

“这样看来,凶手就是想刻意隐藏死者的身份呢…”梁音若有所悟,她抬手在脑壳上拍了拍,“刚刚我的思路好像有些乱了。”

“你觉得这起案件和高永祥一案很像,潜意识里已经把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了。在高永祥一案中,凶手并没有隐藏死者身份的目的,所以在这起案件中,你也忽视了这种可能性,默认死者的身份会很容易确定,对吗?”

“是的,我太先入为主了。”梁音瘪着嘴,表情略显沮丧。

“这也不能怪你,这两起案子确实太像了。”陈嘉鑫帮梁音打圆场,“你还不知道吧?这个女人的头颅和双手也是被锯子锯掉的,手法和眼前这案子一模一样。”

梁音的精神重又一振:“是吗?那这两起案子能不能并案啊?”她看着罗飞,期待对方的判断。

罗飞也没有把话说死,只道:“至少可以深入比对一下。其实这样的案子并不多见,我觉得是同一个凶手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

“对。”梁音立刻表示赞同,“省城那案子的详细案卷呢?快拿出来,我们好好研究研究。”

罗飞和陈嘉鑫却沉默着,没有搭梁音的话茬,他们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梁音不明所以,便用胳膊肘拱拱陈嘉鑫,问道:“怎么啦?”

陈嘉鑫苦笑道:“省城那边不肯放案卷…这张照片还是我托朋友偷偷复印出来的。”

梁音不解:“为什么不肯放?”

“省刑警队的韩灏韩队长说了,要并案也是省队并龙州的案子,所以不肯放案卷,反而要调我们这边的案卷。”陈嘉鑫说起“韩灏韩队长”的时候,故意用了夸张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梁音“嘿”地冷笑了一声:“他这是怕案子被咱们破了,省队脸面上挂不住吧?”

“这些话就别说了,没有意义。”罗飞摆摆手,把这不太友好的气氛给截断了,然后他吩咐陈嘉鑫,“你尽快把我们手上的案卷整理好,给省队那边送一份复件。”

“好吧。”陈嘉鑫虽然不太乐意,但也只好照办。

“他们要是有本事破案,用得着等到现在吗?”梁音还是不太服气,“我看这案子,最重要的就是查明无名女尸的身份。他们六年都没查出个头绪,就算拿到我们这边的案卷,又有什么用?”

罗飞认同梁音的判断。既然凶手要刻意隐藏女尸的身份,正说明这个身份对于破案意义重大。当初就应该抓住这个突破点猛攻,现在时间拖得太久,早已错过了查访的最佳时机。

“别管别人了,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吧。”罗飞看看手表,十点多了。他问梁音:“你和陆风平最后有没有约个准确的时间?”

梁音耸耸肩膀道:“他说得下午才能过来。”

“那我们也下午碰面吧。”罗飞站起身来,做了个散会的手势。

第四章 2

上午十一点五十二分。罗飞办公室。

一早陈嘉鑫送来了胡盼盼失踪案的卷宗,罗飞已抽空看过一遍。这会儿他从楼下食堂打了午饭上来,趁着午休的时间,一边吃饭,一边又细细阅览。

胡盼盼,女,现年二十一岁,本市户籍,未婚,一直与父母同住。今年二月十六日,胡盼盼离家后未归。当天晚上,胡盼盼的父亲胡大勇到南城派出所报案,南城所于翌日立案展开调查。

胡盼盼两年前从职高毕业,此后一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只在龙州市内打些零工。案发前,胡盼盼刚刚辞去了上一份工作,已经在家中赋闲约半个月。二月十六日午饭后,胡盼盼独自外出散心,此后便再也没有回家。当天傍晚,胡大勇开始拨打胡盼盼的手机,但无法拨通。胡大勇外出寻找未果,于晚间十点十七分来到南城派出所报案。因当时距离胡盼盼失联尚未及二十四小时,警方按规定未予即刻立案。

二月十七日,胡盼盼仍无音讯,且手机持续处于关机状态。当天中午,南城派出所正式立案,对胡盼盼失踪一事展开调查。警方根据胡盼盼离家的时间,调取了相关路段的监控录像。监控显示,胡盼盼离家后步行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在店内坐了约两个小时。下午三点三十七分,胡盼盼和一名男子一同离开了咖啡店。两人步行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附近的一处城市公园。进入公园后两人便脱离了监控区域,警方的查访线索也就此中断。

警方随后又调阅了咖啡馆内的监控录像,试图了解胡盼盼与同行男子之间的关系。监控显示,那名男子先于胡盼盼来到咖啡馆,他点了一份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独饮。大约半小时之后,胡盼盼也来到了店内,她坐在男子的邻桌,为自己点了一杯红茶。胡盼盼当时并没有和旁边的男子打招呼,看起来两人应该互不相识。

胡盼盼坐下后很快就引起了邻桌男子的关注,那男子转过头来,先是观察了胡盼盼一阵,随后又侧过身体向对方搭讪。因为监控录像没有声音,警方无法知晓男子说话的内容。不过胡盼盼似乎很快便被对方吸引,两人聊了几句之后,女孩干脆端着自己的红茶和那男子拼桌,两人相对而坐,又聊了许久。

下午三点三十二分,两人起身离座。男子前往吧台买单,胡盼盼则在门口等待。随后两人便一同离店而去。

看完这番录像,那个半路杀出的男子便成为警方的重点关注对象。警方很快就查到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陆风平。

警方对陆风平进行了传唤。

陆风平承认自己和胡盼盼有过一次邂逅,但他否认自己和胡盼盼的失踪有关。陆风平声称那天他和胡盼盼一块在城市公园内小坐,随后便各自分别,自己也不知道女孩后来去了哪里。

虽然陆风平的嫌疑很大,但警方在后续的调查中并未找到切实的证据。后来这条线索只好不了了之。只是胡大勇了解情况之后,却认定了陆风平就是掳走女儿的凶手,他曾多次到南城所申诉,要求警方将对方绳之以法。警方由于职责所在,只能虚以应付。

一个多月之后的三月二十日,案件又发生了一个转折。当天晚上,胡盼盼的母亲黄萍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这条短信正是由胡盼盼的手机发出,具体内容如下:“妈,我在外地打工,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我。时机成熟之后,我会回来看你的。女儿胡盼盼。”

或许是出于母亲的美好期望,黄萍相信这条短信确实是女儿发出的。只可惜她想要回拨女儿电话时,手机却再次关机。而胡大勇却坚信女儿已经出了意外,这条短信其实是掳走女儿的罪犯所发,两人在南城派出所就此事产生分歧。胡大勇大发雷霆,他当着众人的面对妻子动武,甚至和前来劝阻的警察也发生了肢体冲突。警方把胡大勇制伏之后,发现对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后经精神病院确诊,胡大勇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胡大勇的患病对警方来说倒是一个解脱。因为此时黄萍相信女儿在外地打工,而持否定态度的胡大勇已失去了民事行为能力,这样警方的办案压力便大大减少。于是此案就搁置下来,拖延至今。

看完两遍案卷,罗飞对于案发经过有了较为完整的了解。陆风平在此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确实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罗飞知道南城所的干警肯定不是陆风平的对手,这件事自己确实得过问一下。

下午两点,陆风平来到了刑警队。一众人再次聚集在会议室内。

陆风平一进屋就在最靠近门边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精神看起来萎靡不振。

罗飞和陈嘉鑫并排坐在了陆风平对面,梁音也走过去坐在了罗飞身边。陆风平不干了,他刚刚伸完一个懒腰,手掌落下来在身旁的椅子上一拍,对梁音说道:“哎——你是我的助手啊,坐这儿来!”

梁音板着脸,完全没有理睬对方。她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家伙,但以前再怎么样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还可以嬉笑怒骂以对。但现在梁音认定陆风平和胡盼盼失踪案有关,而自己作为一名警察,和对方已有敌我立场的区别。在这个区别面前,梁音觉得有必要保持足够的职业尊严。

陆风平半张着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这…怎么了这是?”

罗飞之前一直在琢磨用什么方式来提及胡盼盼的案子。因为在高永祥一案上他还需要和陆风平继续合作,陆风平下午也是为此事而来。如果很生硬地把陆风平一下子定义为失踪案的嫌凶,那肯定会引起对方的抵触。以陆风平的性格,很大可能会傲然离去,那局面就尴尬了。现在借着梁音翻脸,倒正好有个切入话题的契机。于是罗飞便主动向陆风平解释道:“她在生你的气呢。”

“生气?不会这么小心眼吧?”陆风平委屈地咧着嘴,“我早上确实要接待客人啊。”

罗飞道:“不是早上的事,是昨天的事。”

“昨天?”陆风平晃着脑袋使劲地想,“昨天有什么事?”

罗飞道:“昨天晚上梁音被人持刀劫持,差点出危险。”

“啊?”陆风平被吓了一跳,他从椅背上弹起半个身子,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劫持她的人叫作胡大勇,你应该认识吧?”罗飞一边说一边凝神看着陆风平,关注对方的反应。

“操!”陆风平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把身体靠回到椅背上,从牙缝中吐出五个字来,“这个神经病。”

“你骂人干什么?”梁音皱着眉头责问道,“他是因为女儿失踪了,精神才变得不正常。这事又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那个掳走胡盼盼的凶手。”

陆风平听出梁音的言外之意,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觉得我就是那个凶手?”

梁音不说话,带着默认的意思。

“好吧。就算我是凶手,他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啊,劫持我喜欢的人,这算什么呢?”

“什么你喜欢的人?你别自作多情了!”梁音没好气地瞪了陆风平一眼,“他是把我当成他女儿了,思女心切!”

“那可真有意思…”陆风平翻了翻眼皮,揶揄道,“一个思女心切的父亲,会持刀来劫持自己的女儿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精神不正常,都是被凶手害的!”

梁音不满于对方的态度,怒气冲冲地提高了声调。陆风平连忙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不敢再与对方争辩。

“你们先别吵。”罗飞以调停的姿态对陆风平说道,“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我们需要好好地沟通一下。”

陆风平品出些滋味来,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反问道:“沟通?还是审讯?”

罗飞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直接进入话题道:“我刚刚看过案卷,在胡盼盼失踪之前,你是最后一个和她有过接触的人。”

“没错——”陆风平并不否认,“我请那姑娘喝了杯红茶。”

罗飞问道:“你和她以前并不认识,对吗?”

“不认识啊,那天只是在咖啡馆偶遇。”

“那你为什么要请她喝茶?”

陆风平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罗飞身旁的女孩,回答道:“因为她长得和梁音很像。”

罗飞微微点了点头。胡盼盼和梁音长得像已经成为众人的共识。陆风平对梁音一直抱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他因此在咖啡馆内主动向胡盼盼搭讪,这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一旁的梁音很郁闷地瘪着嘴,看起来不太喜欢这个理由。

罗飞又道:“监控录像显示,你和胡盼盼离开咖啡店之后,又一同去了附近的城市公园?”

陆风平回答说:“是啊。”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约会呗。”

“你们在公园里待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吧。”

“一个多小时…你们做了些什么?”

陆风平“嘿”地干笑了一声,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罗飞正色道:“自从胡盼盼进入公园之后,她就彻底失去了踪迹。监控录像里看不到她的身影,游客中也没有目击者。”

“这不是很正常吗?因为我们俩要做的事情,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啊。孤男寡女约会嘛——”陆风平嘴角露出一丝淫邪的笑意,“罗队长,你不会连这事都不懂吧?”

梁音听不下去了,“哼”了一声,甩出两个字来:“下流!”

“吃醋了呀?”陆风平嬉皮笑脸地看着梁音,“你别生气嘛,那个女孩长得是有点像你,但是身材嘛,那肯定比你差多了。”

“你…”梁音怒目圆睁,几乎要拍案而起。

罗飞及时转头向女孩递了个眼色,按捺住了对方的脾气。然后他继续看着陆风平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故意找了个隐蔽的地点,避开了公园里的摄像头和其他游客?”

“是啊。公园北边不是有片林子吗,挺深的,很少有人往里跑。我们俩就在那儿待着。”

“那也不能一直在那儿待着吧?”

“完事就撤了啊,我刚才说过,一个多小时。”

“随后你们去了哪里?”

“我自己走了。那个女孩说还想一个人转转,所以我们就分开了。”陆风平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是从公园北门出去的,监控里能查到。”

罗飞点点头:“你的确是一个人离开的。而胡盼盼却再也没有出现,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胡盼盼在公园内遇害,尸体被人藏匿了起来;第二,胡盼盼自行从某个监控盲区离开了公园。”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我就是最大的嫌疑对象。”陆风平懒懒地翻着眼皮,“可惜啊,你们一直没找到胡盼盼的尸体哦。”

确实,南城所曾组织警力在城市公园里细细搜过,既没有找到胡盼盼的尸体,也没有发现疑似凶案现场的痕迹。这也是南城警方后来对陆风平中止调查的主要原因:虽然陆风平是胡盼盼失踪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但如果胡盼盼并未在公园内遇害,那后来发生的事似乎也难以和陆风平扯上什么关系。

当然也有可能陆风平杀死胡盼盼之后,先作出独自离开的假象,随后又从监控盲区返回公园,将尸体带走并清理了现场。只是转移尸体可是一项大工程,要将这事做得不留一丝痕迹谈何容易。所以在没有证据支撑的情况下,这思路仅能作为一种猜测罢了。

现阶段的交谈还是先循着正常的思路往下进行。

罗飞继续问道:“你和胡盼盼约会的过程中,她有没有说过接下来要去哪里,或者会和其他什么人联系?”

陆风平回答:“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胡盼盼失踪的?”

“两天之后吧,警察来找我的时候。”

“这两天里你没有找过她吗?一个电话都没打?”

“有什么好找的?本来就是露水情缘,我也没想要继续发展。”陆风平又把目光转到了梁音身上,坏笑道,“我的心,早有所属。”

梁音坚决地撇过头去,脸色铁青。

“还在生我的气呀?”陆风平摊开双手,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我都解释清楚了嘛,胡盼盼失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胡大勇这个疯子非得赖着我。”

梁音冷冷说了句:“案子没破,你就摆脱不了嫌疑。”

陆风平看看梁音,又看看罗飞,非常诚恳地说道:“那你们可得早点查明真相,恢复我的清白。”

“我们一定会查明真相。”罗飞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一种宣誓,更像是一种警告。

陆风平微微一笑,同样郑重其事地说出四个字来:“翘首以待。”

对胡盼盼失踪案的调查似乎走入了僵局。陆风平虽然嫌疑很大,但应对警方的说辞却滴水不漏,即便是罗飞一时间也找不到突破口。另一方面,罗飞本身也无暇在此案上投入过多的精力,因为他的重点还是在高永祥一案上。

“好了,我们说说另一个女孩吧——”罗飞主动变换话题,“刘宁宁。”

“你们查出‘黑娃’是谁了?”陆风平问道。上次他的催眠探索正是卡在这个关键处。

“暂时还没有。”罗飞耸耸肩膀,解释道,“关于‘黑娃’的记忆应该发生在刘宁宁的幼年时代,但刘宁宁是个弃儿,她的养父母对她幼年的经历也不了解。”

陆风平“哦”了一声:“那得找到她的亲生父母才行。”

“没错。”罗飞略略向前探出身体,摆出邀请的态度,“在这个环节上,我们仍然需要你的帮助。”

“怎么帮?”

“十六年前,刘宁宁的生母把她遗弃在本市的一家快餐店。你可以对刘宁宁再实施一次催眠,帮她回忆当时的情形,或许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十六年前…”陆风平判断道,“那女孩当时有三四岁了吧?”

“四岁。”

“那就没什么难度了。”陆风平显得很有把握。

罗飞点点头,然后拨通了杨兴春的电话。把大概情况一说,杨兴春那边也积极配合,并且还主动询问:“要不要我顺路把刘宁宁接过来?”

罗飞很痛快地回答:“那正好啊,你接一下吧。”

当初正是杨兴春收留了刘宁宁,让他们两个提前相处一会儿,对刘宁宁恢复记忆也有好处。

第四章 3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罗飞等人率先来到了林萃路肯德基餐厅。

林萃路曾经是龙州的市中心,这里拥有全市第一家肯德基餐厅。多年前这家餐厅开业的时候,市民们曾排着长龙来尝鲜,那幅热闹的场面令很多人至今记忆犹新。

十六年前,刘宁宁就是在这家餐厅一楼被自己的生母遗弃。

此时并非就餐高峰,餐厅内人流并不多。罗飞向经理说明来意,后者积极配合,很快就把楼下的客人全都转移到了楼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杨兴春恰好也带着刘宁宁抵达现场。

罗飞迎上前,首先问了杨兴春一句:“怎么样,她还记得你吗?”

杨兴春摇摇头:“她那会儿才多大呀?怎么会记得?”

刘宁宁在旁边看了杨兴春一眼,随即便低下了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四岁的小孩已经具备完整的记忆能力。”陆风平一摇三晃地走过来,悠悠然说道,“曾经的往事都储存在她的脑海里,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找到。”

“是吗?”杨兴春凝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风平一番。等对方走到身前,他主动伸出右手,招呼道:“你就是那个催眠师吧,幸会。”

陆风平却把眼皮一翻:“有什么好幸的。我最烦和你们这些警察打交道了。”

杨兴春早就听说过陆风平的臭德行,所以也不介意,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越是烦我们的人,我们还越要和他打交道。从这个角度来说,警察还真是一种让人讨厌的职业啊。”

“嗯——”陆风平满意地点着头,他一边伸手和对方相握,一边赞美道,“自知之明!”

“这位是高岭派出所的杨所长。”罗飞在旁边介绍,“当年刘宁宁被母亲遗弃,就是他出的警。”

陆风平问杨兴春:“当时小女孩坐在哪个位置?”

杨兴春往餐厅西北角上指了指,说:“大概就是这一片吧,具体的座位我可说不准了。”

“你确定就是这一片?”陆风平轻轻地拉了杨兴春一把,后者的身体转过来,面向他刚才所指的那片区域。

杨兴春点点头,确认道:“没错。”

“很好。”陆风平道,“请闭上你的眼睛。”

杨兴春略略一怔:“嗯?”

“闭上你的眼睛。”陆风平重复道,稍稍加了些命令的口吻。

杨兴春闭上了眼睛。

“调整你的呼吸,慢慢地沉静下来,脑子里不要想任何事情。”陆风平用低沉的语调开始引导对方。片刻后,感觉到杨兴春的呼吸已经变得沉稳而匀净,陆风平这才又开口问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什么季节,你应该记得吧?”

杨兴春立刻回答:“是秋天。”

“白天还是晚上?”

“是晚上,不过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嗯,大概描述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从你接到报案的时候开始说起。”

杨兴春沉默着,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后,开口道:“那天我值夜班。刚刚吃过晚饭就接到了报警电话,说林萃路肯德基有个孩子找不到妈妈了,哭得很厉害。我立刻动身前往现场。”

“你是怎么去的,走路还是开车?”

“开车。”

“十多年前,路上应该不堵吧?”

“是的,不堵。”

“你可以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当时开车的过程。从你离开派出所开始,这条路你应该非常熟悉了,对吗?”

“对。”杨兴春在高岭派出所待了二十多年,对辖区内的每一条道路早已了如指掌。

“好的。”陆风平继续用语言引导对方的思维,“想象一下,在那个还没有黑透的夜晚,你一路开着车,往林萃路肯德基驶去。沿途的路程是如此的熟悉。我要你在脑海中完整地重复这个过程,就像你真的在开车一样。你要驶过每一条路,拐过每一个岔口。当你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请告诉我一声。”

杨兴春的思绪变成了一辆在夜色中穿行的警车,他驶过一个又一个街区,那些熟悉的场景如过电影般在他的脑海中接连浮现。最终那辆车停在了林萃路肯德基店外,杨兴春下意识地说了句:“到了。”

“请继续回忆当时的情形。现在我要求你把那些情形描述出来,你做了些什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杨兴春闭着眼睛娓娓道来:“我先把车靠在路边,停好,然后下车。我向着肯德基走去,透过玻璃门,我看到有不少人聚集在店里,在看热闹。等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有人看到了我,就喊起来:‘警察来了!’这时我听到了小孩的哭声。人群自动分开,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有个小女孩坐在那里,面前有一堆吃剩的食物。小女孩在大哭,有两个服务员在旁边安慰她,但是没什么效果。”

“小女孩就坐在你前面不远处,现在你能记得她具体的座位吗?”

杨兴春皱起眉头,努力想了一会儿。在他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他能看到每个人相对的位置,但仍然想不起具体的座位。最终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风平并不着急,又道:“现在请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女孩身上。忘掉周围的人,只看那个女孩。如果你做到了,请告诉我。”

杨兴春的思绪跟随对方的语言,那个小女孩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他听见了对方的哭声,甚至看到了那些滚落在腮颊上的眼泪。于是他说了句:“我做到了,那个女孩,就在那里。”

陆风平立刻接话道:“睁开眼睛,看看那个女孩在哪里!”与先前那些缓慢的诱导语不同,这句话说得简洁干脆,充满了命令的意味。杨兴春来不及多想什么,几乎是下意识般把双眼睁开。

一个奇妙的瞬间出现了——幻想中的回忆场景和眼前真实的景象同时刺激着杨兴春的视觉神经。当这两个场景重叠在一块的时候,哪怕只有短短的零点几秒,也已足够。

“我看到了!”杨兴春兴奋地大喊起来,“就在这里!”他大踏步向前走去,指着某个空空如也的座位说道:“那个小女孩,她当时就坐在这里!”

陆风平得意地挑起嘴角,他冲刘宁宁招了招手,呼唤道:“到这边来。”

女孩之前接受过陆风平的催眠,双方已经建立起一定的信任感。她很听话地来到了陆风平身边。

陆风平指了指杨兴春找出的那张椅子:“坐在这里。”刘宁宁坐下后往四下里看了看,神色中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期待。

罗飞挥了挥手,对杨兴春等人说道:“我们出去等吧。”众人也知道接下来要避免一切干扰,于是便跟随罗飞退到店外等待。

肯德基餐厅内只留下陆风平和刘宁宁二人。现在刘宁宁已经置身于多年前被遗弃时的情境中,而陆风平将要施展催眠术,帮对方唤醒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不像众人预想般顺利。半个小时之后,陆风平首先出来了。罗飞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陆风平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找到她被遗弃的那段记忆。”

梁音在一旁撇着嘴,讥讽道:“你不是说没什么难度吗?”

“是没有难度啊,我的催眠很成功。”陆风平为自己辩解,“只是没有找到那段记忆。”

梁音冷笑:“那也叫成功?”

陆风平淡淡道:“没有找到记忆并不是我无能,而是那段记忆根本就不存在。”

罗飞“嗯”的一声:“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陆风平半转了身,指着独坐在不远处的刘宁宁,“那个女孩当年根本没有被遗弃在这里,是你们的侦查找错了方向。”

罗飞困惑地皱起眉头,目光看向身旁的杨兴春。关于刘宁宁被遗弃的信息正是由后者提供的。

杨兴春立刻把手一摊,道:“这不可能。”

梁音立场鲜明地驳斥陆风平:“刚刚不是你催眠了杨哥,然后找到那个位置的吗?现在又说不对,你这不是抽自己嘴巴?”

陆风平指指杨兴春:“他确实有这段记忆。”然后又指指刘宁宁,“但是她没有。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别的事与我无关。”

“得了吧。我看你根本没那个本事,所以才编出这么个借口!”梁音扭头对罗飞说道,“罗队,你可别信他的。这家伙张口就来,我最了解他了。”

“信不信,随你们。”陆风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罗飞凝起思绪,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他不会轻信任何人的言辞,但他也不会忽视任何潜在的可能性。最后他总结道:“如果陆风平的催眠术确实可靠,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老杨确实在这里收留过一个被遗弃的女孩,但这个女孩并不是刘宁宁。”

陈嘉鑫接过话茬道:“会不会是福利院的档案出了差错?”因为他们是通过福利院的档案记录找到杨兴春的,当罗飞提出这个思路后,他首先想到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罗飞也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这个问题,他当即作出决定:“去福利院,再查一查那份档案。”

陆风平没兴趣跟着罗飞跑,一个人先行离去,不知又到哪里放纵潇洒。杨兴春则要开车送刘宁宁回学校,最后来到福利院的只有罗飞、陈嘉鑫和梁音三人。

福利院的义工王海带着罗飞等人来到资料室,上次看档案的时候也是这个小伙子作陪。

档案是按年份分开存放的,罗飞找到相应的档案袋,袋子里收录着十六年前入院的那批儿童的个人资料。罗飞把一整沓的档案都取了出来,然后开始翻看。

刘宁宁的资料在整沓档案中部偏下的位置,罗飞凭记忆很快就翻到了相应处。他开始认真阅览档案上的内容。

女孩的小名叫“囡囡”,是由高岭派出所的杨兴春警官送来,入院的原因是被母亲遗弃…这些信息看起来都没问题。

罗飞还认真比对了档案上的照片和刘宁宁母亲所提供的刘宁宁幼年时的照片,确认为同一人。总之从档案资料上看不出任何谬误之处。

“我就知道那家伙满嘴胡扯!”梁音已经按捺不住要给陆风平作个论断。

罗飞还在继续翻看那份资料,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心。直到档案翻过了最后一页,下面已经出现另一个小孩的资料时,他的动作才停了下来。而恰恰就在这时,他似乎发现了某个玄机。

罗飞轻轻地“咦”了一声,目光盯住了下一个孩子的照片。

梁音和陈嘉鑫也把脑袋凑过来查看。那是一个小男孩,名叫陶伟,年龄看起来比当时的囡囡要稍大一些。

梁音不知道这个男孩和他们所关心之事有什么关联,便问罗飞:“怎么了?”

罗飞转头看向义工王海,问道:“有谁动过这袋档案吗?”

王海略带疑问地“嗯”了一声,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罗飞说得更具体一些:“我们昨天不是来看过档案吗,我们走了以后,直到今天再来,这中间有没有其他人动过这袋档案?”

王海立刻摇头:“没有。”

“你确定?”

“确定啊,资料室的钥匙就是我一个人保管,中间肯定没人来过。”

“钥匙你一直带在身上吗?会不会被人取走过?而且——”罗飞的目光往门锁方向看了一眼,“这种老式的插锁安全性是很差的,拿卡片什么的一捅就开了。”

“你说有人偷偷进来?”王海愣了一下,继续摇头道,“这不太可能吧,这里面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看档案的话直接找我就行啊,也没有什么好保密的。”

“可是这袋档案确实被人动过。”罗飞的语气坚定无疑,随后他又若有所思般看着王海,沉吟道,“既然你不知情,那这事就很有意思了。”

如果有人偷偷动了档案,又是在罗飞他们查案的关键节点上,这事当然可疑。梁音和陈嘉鑫明白其中的逻辑,但他们一直没看出那档案到底是哪里被人动过了。

梁音忍不住要问罗飞:“你怎么知道这档案被人动过?我看刘宁宁的档案很完整,没什么问题呀。”

罗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把整袋档案从前往后彻底翻查了一遍,像是在找什么似的。翻完之后他告诉梁音:“刘宁宁的档案确实没问题,是后面的一份档案不见了。”

“后面?”

“上次来看档案的时候,我也是把刘宁宁的档案翻过了最后一页,直到露出下一份档案。就是这里——”罗飞一边说一边把档案又翻到相应的位置,然后他指着那张男孩的照片,“当时我记得,后面应该是一个女孩,而不是这个叫作陶伟的男孩。”

“哦?那就是说,后面那个女孩的档案不见了?”

罗飞点头道:“没错。”

“这事和刘宁宁的案子有关?”

“如果无关的话,偷走档案的人何必费这个周折?”

梁音一拍手,赞了声:“好!”

“好什么呢?”陈嘉鑫在一旁不解地嘀咕着。重要的线索已经丢失,怎么还喝起彩来?

“现在只要把偷档案的人揪出来,案件就能突破啦。”梁音建议道,“赶快去保卫室查一下监控录像吧。”

罗飞却不像梁音那么乐观:“资料室附近好像没有监控探头啊。”

“确实没有。”王海证实了罗飞的判断,“整个福利院只装了三个监控探头,一个在大门口,一个在孩子的住宿楼,还有一个在财务室门口。”

梁音带着埋怨的口吻说道:“哎呀,你们的安防设施也太不到位了吧。”

“没办法啊。”王海开始诉苦,“福利院的财政一直很紧张,有点钱都花在孩子身上了,装不了太多摄像头。再说了,我们这儿又没什么油水,一般小偷也懒得光顾。装那么多摄像头也没意义啊。”

“也是…不过怎么也得把大门口的监控查一下吧?作案者多半不是福利院的内部人员,所以他总得有个进门的过程,对不对?”

“监控是得查,不过就是走走程序,别抱太大希望。”罗飞继续给梁音泼凉水,“福利院又没有围墙,只设了一米来高的栅栏,要想翻越太容易了。如果你来偷东西,你会不会从大门口进来?”

梁音咧咧嘴:“那室内的线索呢?指纹脚印之类的?”

“如果能找到可疑的指纹,那真是我们撞大运了。那家伙既然算到我们还会回来,不至于那么粗心把指纹留下来吧。至于脚印嘛,我们在命案现场已经提取到疑似嫌凶的脚印,能大概推断出嫌凶的身高体型,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哎呀飞哥,你怎么总说丧气话。”梁音嘟着嘴抱怨道,“搞得我都没有信心了。”

“那我就给你点信心吧。”罗飞微笑道,“其实呢,我们现在突破的机会,并不在于找到那个偷档案的人,而在于找到档案上的那个小女孩。”

梁音一听就明白了:“对!那人为什么来偷档案?说明档案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我们只要把他想藏住的东西找出来,这案子就不难破了。”

“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啊?”一旁的陈嘉鑫插话问道,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

“名字?那我可不知道。”罗飞摊着手说,“昨天我翻到那页档案的时候,匆匆一瞥,只记得照片上是个女孩,名字什么的就没在意了。”

陈嘉鑫挠挠头:“不知道名字的话,档案又不见了,那还怎么查呢?”

罗飞说出三个字:“排除法。”

“档案是按照年份整理的,我们只要知道那一年有哪些孩子入院,然后再看档案里缺了哪一个,这不就行了嘛。”梁音斜眼瞥着陈嘉鑫,似乎嫌弃对方思维太慢。

陈嘉鑫还在继续纠结:“可是要知道当年有哪些孩子入院,不也得通过档案来查吗?”

罗飞道:“也可以通过当事人的回忆啊。比如说这些孩子当年入院,肯定都要经过院长的手来办理吧。”

“你说让老院长来回忆这事?”陈嘉鑫摇摇头,“这也太难了吧,都十六年了,老院长已经一把年纪的。如果说你拿着哪个孩子的资料给她看,或许她能想起点什么。现在是少了一个孩子,让她去想少了哪个。这要是能成,就是说她能清楚地记得十六年前入院的每个孩子,这可能吗?”

“确实很难。”罗飞耸了耸肩膀,“所以我们又得向那个家伙求助了。”

陈嘉鑫和梁音同时露出不爽的神色。他们知道,所谓那个家伙,指的当然就是陆风平。

罗飞看着梁音:“麻烦你再跟他联系一下吧。”

梁音瞪眼:“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因为你是他的助手啊。”

梁音把手插进头发里,抓狂般地“啊”了一声。

第四章 1

九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十分,刑警队会议室。

晚上纸醉金迷,上午在家“会客”——这几乎就是陆风平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所以要想让他协助查案,这份工作只能从下午开始。

听罗飞把情况介绍完之后,陆风平眯着眼睛问道:“那份档案是十六年前的?”

“对。”

“十六年前…当时福利院的那些老楼还在吗?最主要的是孩子们生活和学习的那些场所。”

“不在了。”罗飞给出非常确切的答复,“前几年福利院迁了新址,以前的老院子早就被拆掉了。”

“哦。”陆风平交叉双手撑着自己的后脑勺,懒洋洋说了句,“那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了?”

“你要我从一个老太太那里寻找一段十六年前的记忆,找一个曾经在福利院里待过的小女孩——这肯定不容易,但对我来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陆风平故作玄虚般顿了顿,接着说道,“因为记忆这个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不会消失。”

“我知道,所谓失忆,其实只是忘记了通往记忆的途径。”

“哦?”陆风平略略有些诧异,“原来罗警官对记忆理论也有所研究。”

罗飞解释道:“凌明鼎给我讲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根据他的描述,人的记忆一旦形成,就像把一份文件储存在电脑硬盘里,只要硬盘本身不发生物理性质的变化,这份存好的文件是不会丢失的。但是时间长了以后,我们很可能会忘记文件存在哪个目录下,于是就找不到那份文件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遗忘。而催眠师所做的工作,就是帮助遗忘者找回通往文件的途径。”

陆风平撇撇嘴:“凌明鼎虽说草包了点,纸上谈兵倒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催眠师用什么方法来寻找被遗忘的途径呢?”

“这个倒没具体说。”

陆风平略带得意地笑了笑:“其实就是两个字——搜索。”

“搜索?”

“没错。”陆风平延续罗飞的思路展开讲解,“电脑里的文件找不到了,我们可以想办法搜索出来。只要输入文件名或者部分文件内容,然后启动查找功能,很快就能锁定那份丢失的文件。人脑其实也一样,在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存储着某段记忆,可惜我们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储存位置。这时只要拿某一个记忆的碎片去匹配一下,也能够把那段记忆查找出来。当然了,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查找工作量太大,脑力是跟不上的。而催眠师可以通过催眠的手法,深入其潜意识的世界,最大限度发挥其脑力潜能,找回那段记忆就不在话下了。”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回想昨天陆风平对杨兴春展开催眠时,就是通过匹配记忆的方式,成功地让对方回忆起十六年前那个被遗弃的小女孩在快餐店所坐的具体座位。随后陆风平又用这个座位做匹配,试图唤醒刘宁宁被遗弃时的记忆。但第二次匹配却没有成功,陆风平因此作出论断:所谓被遗弃在快餐店这件事,在刘宁宁身上并没有发生过。

罗飞把话题扯回来问道:“那福利院迁址这件事,对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呢?”

“我们失去了可供模拟的情境。”陆风平解释说,“如果福利院旧址还在,我就可以把老太太带到那个环境里,这样我们就回到了当年的空间。然后通过其他孩子的档案来确定时间。我会把那些孩子带入到老太太的记忆里,当她看到这些孩子时,就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然后我带着老太太前往孩子们的宿舍,她可以一个个床铺地看过去,念出每张床上孩子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孩子并不在档案中,这个孩子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了。”

“我明白了。旧的福利院已经被拆除,所以这个情境模拟就无法完成。”

陆风平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如果无法模拟情境,那就需要一些更直接的信息。比如说要找的小女孩的姓名,或者她的照片之类。总之我必须掌握某些信息,然后才能展开记忆搜索。”

梁音冷冰冰地插话道:“姓名和照片都在档案里。”她的潜台词是如果有这些信息,那还要你来干什么?

陆风平摊摊手,继续无奈。

“虽然档案不见了,但我曾看过那上面的照片——”罗飞沉吟道,“也许可以通过模拟画像技术,把那张照片复制出来。”

梁音表示质疑:“你只是无意间扫了一眼而已,这能复制得出来吗?”

罗飞道:“我可以试试。”

陆风平上下打量了罗飞几眼,笑道:“看来我需要先给罗警官做一次催眠?”

罗飞皱起眉头:“给我做催眠?”

“对,我可以帮你回想那张照片的模样。虽然你只看了一眼,但只要那张照片曾经映在你的脑海里,还是有机会把它复制出来的。”

罗飞却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不,我不需要做催眠。”

罗飞的态度如此坚定,让陆风平看出了什么。后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罗警官对催眠好像很有戒心呢。”

“不需要而已。”罗飞解释道,“我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慢慢回忆。”

陆风平无所谓地撇撇嘴:“那好吧,你先试试。”看他的态度,似乎料定罗飞必然会失败,最终还得回来求自己。

罗飞吩咐陈嘉鑫:“到技术科找最好的画像师,十分钟后在我的办公室会面。”

一个多小时之后,罗飞拿着完成的模拟画像回到了会议室。画上是个脸圆圆的小女孩,从相貌上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陆风平拿着那幅画揣摩了一会儿,然后问梁音和陈嘉鑫:“你们觉得像吗?”

梁音和陈嘉鑫双双摇头,不是说不像,而是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对那张照片毫无印象。

“好吧,像不像的话,只要找那个老太太验证一下就可以啦。”陆风平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梁音不满地“嘁”了一声:“你这活干得倒轻巧。”

陆风平看着梁音:“怎么啦?”

“你这活还没干,先把台词埋下啦。”梁音直言不讳,“噢,一会儿找老太太协助调查,如果成功了,那就是你催眠的功劳;如果不成功,那就是飞哥画像画得不好。你倒是两头都讨得巧。”

陆风平一脸无辜:“事实就是这样嘛。”

罗飞懒得听这俩饶舌,他挥挥手催促道:“赶快出发吧。”

下午四点三十七分,众人来到了福利院老院长家中。陆风平带着那幅模拟画像,在书房内对老太太实施了催眠术。

罗飞等人则在客厅等待。

半个小时之后,陆风平走出了书房。梁音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她立刻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陆风平没有回应梁音,他走到沙发那边,在罗飞对面坐下。罗飞看着陆风平不说话,很沉得住气的样子。

陆风平先把那张模拟画像还给罗飞,用自嘲的口吻说道:“不错啊,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梁音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她脸上的表情愉悦起来,口中仍不饶人地揶揄道:“哼,以后还敢小看我们飞哥吗?”

“只是匆匆一瞥,就能凭记忆复原照片,这种能力确实少见。”陆风平打量着罗飞,用揣摩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罗警官在画像的时候应该做了自我催眠吧?”

罗飞不想讨论这事,他直接切了话题:“说说这个女孩的情况吧。”

“好吧。”陆风平也回归正题,“女孩小名叫楠楠,是和刘宁宁一同被送到福利院来的。这女孩出生在一个问题家庭,父母都是吸毒人员。后来她的父亲被警方击毙,母亲则被判了重刑。小女孩没人照料,只好送到福利院。她在福利院里待了不到一年,就被一对夫妇领养走了。”

罗飞的思维跟随陆风平的话语极速运转。这段话本身已经蕴藏了大量的信息,令罗飞激动不已。不过他还是希望能找到这个女孩,能面对面和对方做一些更为直接的交流。所以当陆风平停下话头之后,他立刻追问:“领养她的人叫什么名字?”

“领养者的资料都是附在档案里的——”陆风平耸耸肩,意思是既然档案丢了,要想获得更详细的信息就有点困难,不过他紧接着又补充道,“老太太记得那个男的姓沈,两口子是本地人,不过当时已经在省城定居。”

陈嘉鑫在旁边跃跃欲试道:“有这些信息应该可以查了,只是需要花一点时间。”

罗飞却摆摆手:“不着急,先查另一件事。”他的神色颇为凝重。

陈嘉鑫问:“什么事?”

罗飞道:“六年前省城的那桩无头女尸案。”

“哦?”陈嘉鑫的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他隐约窥到些端倪,却又不得头绪,只好又追问:“要怎么查?”

“当年省城警方一直没有查出死者的身份。据说他们把全省的失踪人员都查了一遍,现在看来,他们很可能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我需要你立刻去核实这个环节。”

陈嘉鑫使劲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只能再问:“什么环节?”

一旁的梁音实在按捺不住了,脱口而出道:“刑满释放人员名单!”

05

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乐菲菲酒吧。

今晚陪伴陆风平的那个妹子酒风豪迈,身材更是火辣。陆风平本来很有兴趣和她深入“交流”一番,但喝到下半场的时候,他发现妹子偷偷把没喝完的洋酒往垃圾桶里倒。这种鸡贼的举动令他一下子没了胃口,于是便叫了买单,准备草草收场。那妹子还自作聪明般黏在陆风平身旁,指望对方带她出去呢。陆风平嘿嘿一笑,踢了一脚垃圾桶说:“想跟我走?先把欠的酒补上。”妹子讨了好大个没趣,悻悻然撤了。

陆风平独自一人走出了酒吧,他的脚步略有些摇晃。一辆在路边揽活的出租车机敏地抢过来,在陆风平身前踩住了刹车。陆风平拉开副驾车门,一屁股钻进车内,报了个地名道:“工人新村。”

出租车麻利地向前方开去。陆风平感觉有些憋闷,便把车窗摇下来透气。“早知道那娘们耍诈,何必跟她喝那么多!”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也不知是在埋怨对方奸猾,还是在检讨自己的疏忽大意。

此刻夜色已深,道路畅通无阻。出租车很快便驶过了两个路口,然后又左拐而去。陆风平一愣,探着身子向路边张望。

工人新村在市中心,应该向右拐的,现在这条路却是出城的方向。确定自己判断无误,陆风平忙开口道:“哎,这路不对吧?”

面对乘客的提醒,司机却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头,他只管继续往前开,像是完全没听见对方的话语。陆风平加大音量又喊了一声:“哎,你走错路了!”说话的同时他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个司机。只见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的夜色中,很难分辨对方的相貌。

这回司机倒是搭腔了:“我没走错,我认识路。”他的嗓音嘶哑,像是声带被烈火灼烧过一般。

陆风平耐着性子解释:“去工人新村应该往右拐,这条路是往城外去了。”

司机却反问:“谁说我要去工人新村?”

陆风平酒喝得再多,此刻也知道不对劲了。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凝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车。”那人怪笑了一声,“要去哪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哦?看来你不是出租车司机。”陆风平眯起眼睛,愈发专注地打量着对方。

“当然不是。”那人一直目视前方,看也不看陆风平一眼。

“那你是冲着我来的?”陆风平揣摩对方的来路,一边悄悄拉了一下右手侧的车门把手。他发现车门并没有上锁,但现在车辆正在高速行驶,要想跳下车未免太过冒险。

“你不笨。”那人顿了顿,又赞许道,“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可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陆风平用提醒的口吻说道,“你应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脸。”

“我不会转头的。”那人一口回绝,“我知道你的催眠本领。让你看到我的眼睛,会很危险。”

陆风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带着种小伎俩被人看穿后的尴尬。随后他又自嘲般苦笑道:“好吧,现在我相信了,你没有认错人。”

那人没有接茬,只顾继续开车。

陆风平喋喋不休:“那我能不能问一声,你现在想去哪儿呢?”

那人道:“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

陆风平摊摊手,看着前方的路:“可我总会知道的,或早或晚而已。”

“如果你能在车上睡一觉,那就不会知道了。”

“是吗?但我有点睡不着呢。”陆风平长叹一声,懊恼道,“刚才如果再多喝一点就好了。”

“睡不着的话,我可以帮你。”那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姿态。

“你帮我?”陆风平笑了,“莫非你也会催眠术?”

“没错。”那人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是另外一种风格。”

陆风平饶有兴趣地追问:“什么风格?”

“你喜欢侵入别人的潜意识世界,由内而外地控制别人的情绪和思维模式——这就是你们这些催眠师惯用的手法。而我的方法是由外而内的,相对来说要简单许多,也直接了许多。”

“哦?”陆风平兴趣更甚,“那可真得请教请教了。”

那人便直言道:“只要用手臂夹住你的颈部,一分钟之内就可以让你昏睡。”

“那会造成我大脑缺氧——”陆风平咧嘴道,“会很危险。”

“你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那人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我绝不会扼住你的气管,所以你不可能窒息。另外你颈部有两条大动脉,我只会扼住其中的一条,不会让你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伤害。你会觉得疲倦,然后就会睡上一觉,没什么可怕的。”

“你还真是专业。不过——”陆风平沉吟道,“既然你在开车,你要怎样才能扼住我的脖子呢?”

不管那人是不是出租车司机,他所开的确实是一辆出租车。驾驶位的防盗网将前排的两个位置完全隔开。要想扼住陆风平的脖颈,那人必须下车绕过来才行。

只要车辆停下,就有了逃脱的机会。陆风平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一只手臂突然从后排座伸出来,绕过陆风平的头颅,将他的脖子牢牢地箍在了椅背上。陆风平用尽力气挣扎,但那只手如此地强壮有力,竟难撼动分毫。不消片刻,陆风平便觉得整个脑袋越来越涨,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第五章 近在咫尺的凶手

01

九月十二日,晚上六点三十二分。祥馨苑小区。

夏末的傍晚,天色将黑未黑。罗飞来到一幢居民楼前,他看了看楼体侧面的铭牌:十二幢。

没错,就是这里了。

目的地是三单元406。罗飞并没有急着上楼,他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块空地。这里是整个小区的中心位置,也是居民们的活动广场。

祥馨苑是一片拆迁安置小区,这里的住户大部分都是原东郊方湖村的村民,彼此间知根知底。当罗飞这个外人进入广场之后,立刻就引起了几个好事者的关注。他们纷纷把视线聚焦过来,开始揣摩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

罗飞倒不介意,他停下脚步,目光来回转了两圈,似乎想找人聊几句。这时已有人主动问道:“你找谁呀?”说话者是个六十岁上下的女人,她正坐在花圃边的一张长条石凳上,优哉游哉地休息纳凉。

罗飞走过去坐在长凳的另一端,打了个招呼道:“大妈,您在这小区里住了有年头了吧?”

“那可不,”大妈盯着罗飞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透出身为主人的自豪感,然后她又用警惕的口吻问道,“你不是小区里的吧?”

罗飞掏出警官证递到大妈面前,介绍自己说:“我叫罗飞,是个警察。”

“警察?”大妈愣了一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咱们小区出啥事了?”

“您别紧张,没啥事。”罗飞笑了笑,问道,“大妈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

“哦,王大妈…”罗飞的目光看向广场左前方的那幢楼宇,“我过来呢,是想了解以前的一件事。就在这个小区里发生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事啊,你问吧。”王大妈挺着腰板,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只要是这个小区里的事,我肯定记得。你别看我年纪大了,脑子可好着呢!”

罗飞抬起手来指了指:“十六年前,就在前面那幢楼里…”

“十二幢?”大妈的脸色蓦然一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要说的是那两个孩子?”

“是啊,那两个孩子…”说到“孩子”这两个字,罗飞喟然一叹,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又说起这事了呢?太惨了,太惨了啊。”大妈摇着头连连感慨,似乎并不愿意回忆那段往事。

“确实是惨。”罗飞沉默了片刻,转过脸来问道,“您见过那两个孩子吗?”

王大妈默叹道:“见过的。”

罗飞点点头,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了一张照片:“您看看,这孩子就是老大吧?”

王大妈把照片接在手里,凑着路灯端详。照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看了一会儿之后,王大妈犹犹豫豫地说道:“有点像,但是也说不准啊。一个是时间太久了,第二个呢,照片上这个小姑娘清清爽爽的,我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根本没个人样啊。所以真是不太好认。”

“没个人样?”罗飞猜测道,“是那孩子最后被救出来的时候吗?”

王大妈摇摇头:“那次我可没看到,我说的是之前一次。”

“之前还有一次?”这事在罗飞的了解之外。

“是啊。之前这俩孩子就被关过一次了。那次是老大自己把房门打开跑了出来,就在小区里瞎溜达。多好一个小姑娘,穿得像个乞丐。那会儿天气还凉,我们都穿毛衣呢,小姑娘就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棉毛裤,裤子上糊满了屎啊尿的,头发也乱得不得了。”王大妈描述一番之后,又道,“我们看着可怜啊,都凑过去问:‘哟,这谁家孩子呀?怎么没人管呢?’小姑娘说妈妈不在家,然后只喊肚子饿。大伙就把她领到保安那里,又买来几个肉包子给她吃。那狼吞虎咽的呀,就像一辈子都没吃过饱饭。”

罗飞皱起眉头问道:“那次被关了几天?”

“听说有两三天吧,再长孩子就顶不住了。”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王大妈说:“后来十二幢的邓姐到了保安室,认出这孩子和她住一个单元的,楼上楼下。邓姐说那家应该还有一个小的呢。大家一听就慌了,赶紧去了十二幢。结果发现门锁着呢,老大出门的时候顺手给关上的。于是又打电话报警,警察带了锁匠把门打开。我们进屋一看,果然还有一个小宝宝,脸朝下趴在马桶上,一动不动的,浑身都是屎尿。开始还以为孩子死了,但是一喊,小家伙倒抬头看了一眼。邓姐赶紧回家冲了碗奶粉端过来。小宝宝一闻到奶香,嘴巴一拱一拱地要喝。等一碗奶喝完,才开始哇哇哇地大哭。大伙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孩子算是救过来了。”

“那次你见到孩子妈妈了吗?”

“没有,后来警察把两个孩子带到医院治疗,我就没跟着了。听说那天晚上孩子妈妈也去了医院,但我没见着。”王大妈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还挺想见见那个女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妈,能把自己孩子祸害成那样。可惜啊,我从来没在小区里遇到过她,只是后来在电视里看过。”

罗飞本来还想和王大妈聊聊这个女人的事,一听这话知道是没戏了。于是他换了个目标问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个邓姐,她还在这里住吗?”

“在啊,你想跟她聊呀?”王大妈“嘿”地一乐,“你都不用找她,我告诉你,七点半之前,她准上广场这来。”

“哦,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了。每天晚上一帮老姐妹都在这跳广场舞,邓姐可痴迷了,那绝对是风雨无阻!”

王大妈说得没错,七点钟一过,各路大妈开始陆续往广场这边集合,罗飞想找的“邓姐”亦在其中。

邓姐今年六十五了,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个热心人。得知罗飞的身份之后,她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两人便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开聊。

“没错,那家人就住在我楼上,这事的前前后后,我最了解了。唉,用老一辈的话来讲,那真是作孽啊!”不管谁回忆起那段往事,都会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

罗飞直接切入正题:“所以对那家的男主人,你应该也很熟悉吧?”

“熟悉啊。以前都是一个村的嘛,大名叫李军,我们都喊他小军子。”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孩子本质不坏,就是结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可惜了。”

“具体说说,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

“就是社会上的那些混混呗。小军子从小学习不灵,初中没念完就去汽车修理厂当学徒,从那时候开始慢慢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了一起。后来跟这些人一块儿出去偷东西,被抓住关了一年的监狱。”

“那时候你们还没搬到这个小区来吧?”

“没有,那会儿还在村里呢。拆迁安置是小军子出狱之后的事了。当时他们家分了两套房,不过转手就卖了一套。因为他爸爸当时得了癌症嘛,要治病,另外房子装修什么的也得花钱。”

“癌症?那不容易治好吧。”

“就是没治好嘛。他们家也不知道是风水不顺啊还是怎么地,小军子的爸妈都得了癌症,撑了一两年,钱也花了,人也没救过来。落得小军子孤身一人的。因为他蹲过监狱,街坊邻居的也不爱搭理他,你想他整天这么孤单,心情能好吗?于是又和那些社会上的朋友混在一起。不光偷东西,还吸毒。唉,毒品这东西咱都知道,不能碰的啊,碰了一辈子就毁了。”邓姐一边说一边摇头,颇有痛惜之意。

李军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罗飞开始转换角度:“说说那个女人吧,她叫秦燕对吧。她和李军是怎么认识的?”

“也是在外面认识的,具体过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带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冬天,衣服穿得挺厚的,但那个肚子向外挺着,一看就知道怀着孩子呢。两个人也没办什么手续,一块过日子呗。现在的年轻人嘛,也不讲究这些。来年夏天,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小军子给起了个名字,叫李梦楠。看他那欢喜劲儿,就跟亲生的一样。”

罗飞打断问道:“怎么,这孩子不是亲生的?”

“不是啊,他俩认识的时候,秦燕已经怀着啦。”

“那这孩子是谁的啊?”

邓姐非常麻溜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从她的语气判断,她并不是说自己不知道,而是表达“没人知道”的意思。

罗飞“啊”了一声,对这样的回答颇感诧异。

邓姐解释道:“秦燕以前在歌厅上班的,和不少男人有过关系。后来肚子大了上不了班,这才跟小军子回家。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事你听谁说的?”

“小军子自己说的啊。”邓姐知道罗飞有些将信将疑,语气便愈发确凿起来,“这事肯定错不了!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无缘无故地谁会给自己扣这么大个绿帽子。”

如果是李军自己说的,还真是错不了。罗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也算见多识广的人了,对于这样的生存状态还是难免感慨。然后他又问道:“后来那个老二,应该是李军亲生的吧?”

“还能个个都不是亲生的呀?”邓姐白了罗飞一眼,似乎在说:你也太狠了吧。

罗飞自嘲般笑了笑。却听邓姐又继续说道:“小军子心善,喜欢孩子。不过老大不是他自己生的,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所以隔了两年,又要了个小二子。这次还是女孩,长得比老大还好看呢。名字还是小军子给起的,叫李梦娇。”

“家里有了两个孩子,他们怎么养活呀?”

“小军子在外面当保安,当时一个月千把块的工资,就这么紧巴巴地过着吧。好在还有个房子,勉强能撑下去。”

“秦燕不去上班吗?”

“唉!”邓姐重重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反问道,“她能干什么呀?都两个娃的妈了,总不能还去歌厅当小姐吧?”

“也是啊,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还不如在家把孩子照顾好。”

邓姐却愈发摇头:“你还指望她照顾孩子?她要是能照顾孩子,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那孩子谁来照顾呢?”

“小军子啊,又当爹又当妈的。不光要去单位上班,回来还要给娘仨做饭。”邓姐略一停顿,又用下论断的口吻说道,“如果没有他撑着,这个家早就毁了。”

罗飞默默叹息。其实早在十六年前,现实便已用最残酷的方式印证了邓姐的判断。

当年一家人的生活在李军的维持下勉力支撑,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衡。

大约在李梦娇出生的两个月前,李军的一个朋友带了另外一个人来李军家借住,他们连续三天在李军家吸食毒品。

后来这两人吸毒后在酒吧里闹事,被警察给抓了。两人供出是在李军家吸的毒。于是警察上门来带走了李军。由于秦燕正处于临盆待产的状态,李军随后被取保候审。

回到家里以后,李军还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没想到一年之后,他却突然收到了法院的传唤。事情确实也不大,可以通过缴纳罚金判拘役或者管制,但李军没有钱。最终法院当庭判了他六个月有期徒刑,罪名是容留他人吸毒。

罗飞来之前已经查阅了相关案卷,对李军入狱的过程就不再追问。他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讲讲李军入狱之后的事吧。”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我刚刚听说,李梦楠曾经有一天自己从屋子里跑出来过?”

“是啊,那次如果没跑出来,两个孩子怕是早就死了。”

“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发生第二次呢?”

“唉,有什么办法呢?当爹的去坐牢,当妈的对孩子不管不顾,能不发生吗?”邓姐的话语中透出无可奈何的语气。

罗飞摇了摇头,其实他想问你们怎么不帮帮这俩孩子呢?不过这话似乎有点质问的意思,他得想法找个较为温和的措辞。

邓姐看出了罗飞的心思,主动开口道:“其实我也帮过她们的。”

“哦?”罗飞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邓姐道:“第一次出事之后,我主动找过秦燕,我建议她下次出去的时候不要把门锁住,这样我们邻居也可以帮着照看照看孩子。结果秦燕说干脆我留一把钥匙给你吧。我想想也行,就从她那儿拿了一把钥匙。下午秦燕要出去,走的时候对我说:‘我出去一下,晚上六点前回来。’到了五点多我端了碗饭想送给孩子吃,用钥匙开门一看,秦燕已经回来了。我当时还挺欣慰的,心想这总算有点当妈的样子了。可是好景不长啊。第二次她出门的时候,也是说一会儿就回来的,结果好几天都没回来。那几天我天天给孩子送饭,累点倒没什么,只是心里的压力太大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

秦燕这一走,等于把照顾孩子的责任全都甩给了对方。两个孩子那么小,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邓姐确实承受不起。

“所以你后来也没坚持下去吧?”

“是啊,等秦燕回来以后,我就把钥匙还给她了。这孩子我不是不想管,真的是管不起啊。”

罗飞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十二幢,想象着曾经发生在那里的悲惨场景。对于那两个孩子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摊上了一对不靠谱的爹妈。而外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改变她们的凄惨人生。

片刻之后,罗飞再次开口,他把最重要的问题留在了最后:“你知道黑娃吗?”

“黑娃?”邓姐怔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想起答案。

“对。我听说李梦楠很害怕黑娃,但我不知道黑娃是什么。”

“哦——”邓姐拖了个长音,“我想起来了!黑娃呀,是他们家养的那条小黑狗!”

第五章 2

二十年前的老楼了,楼道里的照明灯好些已亮不起来。好在楼外有亮光从换气窗里透进来,狭窄的楼道还不至于黑暗一片。

潮湿的空气,霉味直刺鼻腔。罗飞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他凝眉略略想了一会儿,便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前几天去拜访陆风平的时候,那家伙的住所也是这般老旧破败的环境。

一个经济上并不拮据的人,为什么要选择如此逼仄的居所呢?

应该是那住所里有些令人无法舍弃的东西吧?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已来到四楼。罗飞在左手边停下。

面前是一道铁质的入户门。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门楣上的铭牌也落满了灰尘,不过还能依稀辨出“406”三个数字。

就是这扇门,曾经把屋里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区区十厘米的距离,却横跨生死。

罗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试图去捕捉某种游荡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的情绪。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在门板上拍了两下。

屋中有人应答:“来了。”听声音那人应该就在不远处。果然,屋门很快就被打开,一个男子出现在门后,他看到罗飞先是一愣,随后又微笑道:“哟,你怎么来了?”

这人正是杨兴春。

罗飞也报以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杨兴春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把身体往侧后方让了让,招呼罗飞道:“进来坐吧。”

罗飞走进屋内。

这是一套老式格局的两居室,进了门就是客厅。屋里的装修和家具都是很老式的风格,一种多年的陈旧感扑面而来。

客厅东首和厨房相连,贴墙处靠着一张四人饭桌。饭桌上摆了三个碗碟:一盘炒土豆丝,一大碗汤,还有一小碗米饭。

罗飞转过头来寒暄:“正吃饭呢?”

“是啊。”杨兴春关了门,接着话头反问,“你吃了么?”

罗飞摇摇头:“没呢。”

“那正好啊,一块吃。”杨兴春抢到餐桌前,拉开另一张折在桌肚下的椅子,“来来来,你先坐,我再弄两个菜。”

罗飞劝道:“不用麻烦了。”

杨兴春坚持:“哎,你到我这儿,还能让你饿着?不过我这里比较简陋,你别嫌弃。”

对方既然这么说了,罗飞便坐了下来。那边杨兴春从冰箱里拾掇出一些食材,到厨房操弄了一番。也确实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盘炸花生米,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碟子香肠。

杨兴春给罗飞添了碗筷餐具,转身又提了一瓶白酒过来。他坐在罗飞对面,一边起开酒瓶盖子一边说道:“没什么好酒,凑合喝点。”

“不,今天不能喝酒。”罗飞伸手挡住了面前的玻璃杯。

酒瓶停滞在空中,杨兴春的目光从那边穿过来,凝视着罗飞。

“确实不能喝。”罗飞态度坚决,“喝了就是违反纪律。”

杨兴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哦”了一声:“有公事?那是不能喝酒。”

“随便来点茶水吧。”

“好,我也陪你喝茶。”杨兴春再次起身,去厨房泡了一壶热茶。回来时他右手提着茶壶,左手则拿了个黑色的手包。他先给罗飞斟茶,同时随手把那个黑包放在餐桌贴墙的边缘。

罗飞把那杯茶接在手里,带着三分感慨说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来你家里。”

“家?”杨兴春却摇着头,“不,这不是我的家。”说话间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罗飞不解地“嗯”了一声。他确信此处早已是杨兴春的房产,只不知对方为何要否认此事?

杨兴春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表情黯然。随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罗飞身上,解释道:“这只是我的房子。光有房子不叫家,房子里有了女人和小孩,那才叫家。”

罗飞愣了一下,露出同病相怜般的苦笑。暗想:原来自己也是个没有家的人。

杨兴春端着茶喝了一口,又问罗飞:“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罗飞反问:“不是你的原创?”

“不是。”杨兴春把茶杯放下来,看着罗飞道,“说这话的,是这间房子原来的主人。”

“李军?”

“对,李军。他曾是个有家的人,他也知道家的好,所以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杨兴春微微一顿,口气忽又变得遗憾起来,“可惜啊,他不懂得珍惜。”

罗飞眯起眼睛看着杨兴春,突然问道:“所以你打死了他?”

杨兴春被罗飞的话杵到了,他的脸紧绷着,面无表情。半晌之后,他用力挤出丝笑容,以主人的姿态招呼罗飞:“怎么光说话不吃菜?来,尝尝我的手艺。”

罗飞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送到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住对方。

猎犬一旦咬住了猎物,就绝不会轻易松口。

杨兴春却不再和罗飞对视,他的注意力都被桌上的那几盘菜肴吸引住了,只顾挥着筷子大快朵颐。土豆丝、花生米、炒鸡蛋、香肠…每个菜都尝了好几圈,一边吃还一边自我评价。

“这土豆丝就得切得细,切得细,吃起来就脆。”

“花生米是我自己炸的,火候正好。你知道吧,这玩意炸嫩了不香,炸老了吧,那就焦了。”

“一吃就知道,这可是正宗的土鸡蛋,洋鸡蛋绝对做不出这个味。”

“香肠是我特意到城东公道镇上买的,这是龙州最好吃的香肠。关键在哪儿知道吗?用料精到。你尝尝,这嚼口,越嚼越香!”

罗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没想到你对做菜这么有研究。”这话说得不冷不热的,也不知道是在真心夸赞对方呢,还是要刻意打断对方的话头。

杨兴春抬头看看罗飞,说了句:“会做饭的男人,往往都很顾家。”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没接对方的话茬。

“我知道你笑什么。”杨兴春瘪了瘪嘴,“你肯定在想:你连家都没有,还谈什么顾家?其实吧,我也不是自卖自夸,顾家这话,是未婚妻给我的评价呢。”

“你有未婚妻?”

“有啊,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知道。”杨兴春把身体靠向椅背,嘴角微微翘起,“那姑娘真的很好,人长得漂亮,性格也随和。最重要的,她对我的工作很支持。那会儿我经常值夜班,她呢,每天都送夜宵给我吃。有时候是白米粥,有时候是馄饨,有时候是面条。不管多冷的天,那夜宵送过来都是热的。当年的保温杯隔热并不好,她会把杯子藏在怀里捂着,然后骑自行车来派出所找我。呵呵,那热乎乎的夜宵吃到嘴里,真叫一个香啊!”

听对方这么一说,罗飞也觉得这姑娘确实不错。于是另一个疑惑便随之而来:“这么好的姑娘,后来怎么…”

“差点就结婚啦。如果当初结了婚,那我也会是个有家的人。”杨兴春闭上眼睛,陷入某种美好的遐想。不过他的双眼很快又睁开,神色亦黯淡起来,“可惜,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罗飞追问:“为什么?”

“因为这间房子。”杨兴春抬起头缓缓四顾,他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他幽幽叹息了一声,看着罗飞说道:“你知道吗,这里其实是一座坟墓。”

对方说得如此认真,让罗飞禁不住也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他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可怕往事,但因此称其为坟墓,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呢?

杨兴春略略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两个家的坟墓。”

两个家?一个指的是李军,另一个应该是指杨兴春自己吧。李军的故事罗飞已经了解,可杨兴春呢?他的家为什么也被埋葬在这里?

杨兴春看出罗飞所想,主动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和这房子之间的故事。”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

“好啊。”罗飞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杨兴春用茶水慢慢滋润着自己的口唇和咽喉,良久之后才吞入腹中。他要讲的那个故事,多半漫长而又曲折。

03

“第一次和这房子打交道,应该是十六年前了。那会儿我刚刚从部队退伍下来,分配到高岭派出所当个小片警。我记得当时是三月底,刚刚开春,天气还是挺冷的。那天中午我接到指挥中心的调度电话,说是辖区内有婴儿被锁在屋里了,要我出个警。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通常就是家长临时出门倒个垃圾什么的,没带钥匙结果门还反锁上了。这也没什么麻烦的,叫个备案的锁匠过去,三五分钟就能解决。到了现场——”杨兴春抬手往门口方向指了指,“就是这扇门外,才知道情况不一般。有两个小女孩被关在房子里,家长却不知哪儿去了。后来老大,一个三岁多的女孩自己开门跑了出来,但她出来的时候把门又给锁上了,而屋里还有一个更小的婴儿。”

罗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很显然,杨兴春所说的正是李梦楠第一次从家中跑出来的那件事。这事罗飞刚刚听王大妈讲述过,但他并不知道,那个到现场出警的警察原来就是杨兴春。

杨兴春继续往下说:“那个大孩子当时就站在门边。那么冷的天,小姑娘还光着膀子,身上那件大外套一看就是好心人临时找来给披上的。孩子满身的屎尿,头发里都生了蛆,没个人样。这得是多少天没人管了呀?

“当时也来不及多问,赶紧让锁匠先开门。那家伙的技术倒不错,三两下就把锁给弄开了。我们冲进屋找孩子啊,一开始还真没找到。最后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儿?在厕所里!那小孩就趴在马桶边上,摆着要凑到马桶里喝水的姿势。”

说到这儿,杨兴春特意停下来看了罗飞一眼。后者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在马桶里喝水?这个细节先前王大妈并没有讲到,这蓦然一听,着实令人动容。

杨兴春配合罗飞的情绪轻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开始还以为那孩子死了,但过去一摸吧,还有一口气呢!赶紧抱起来,先喂了点水喝,然后有邻居阿姨端来一碗热奶,孩子咕嘟嘟地把奶喝完,这才稍稍有了些生气。我赶紧又叫了救护车,带着孩子们去医院检查。这一路上都是我抱着那个婴儿。按理说一岁多的孩子,正是认生的年纪,看见生人不得哇哇大哭吗?可那孩子却用小手紧紧地抓着我,一刻也不肯松。”说到这里,杨兴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极为唏嘘的神色,他感慨道,“那一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救命稻草。那孩子抓着我,就像是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我能强烈感觉到她求生的意愿,那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

罗飞知道杨兴春为何唏嘘,因为那孩子最终还是未能逃脱可怕的劫难。而杨兴春作为曾经的救难者,对这场悲剧肯定会有更深的感触。

感慨过后,杨兴春的思绪又切入回忆之中:“到医院查下来,两个孩子都严重的营养不良,尤其是老二,一岁多了,还只会爬,屁股只有巴掌大;老大也好不到哪去,小姑娘下身多处溃烂,都是长期不换尿不湿给捂出来的。

“我记得当时有个女护士给孩子们洗了澡,她是一边洗一边流眼泪。后来她偷偷告诉我,两个孩子的嘴里也有大便,估计实在是饿坏了,把大便当成了仅有的食物。咱是个大老爷们,不能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但心里也一阵阵地发酸。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遭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能把孩子带成这样。

“后来向周围的邻居了解情况,得知稍大的小女孩叫李梦楠,另一个婴儿叫李梦娇。孩子的父亲叫李军,母亲叫秦燕。当时李军因为容留他人吸毒,被判了六个月徒刑,正在号子里服刑。而秦燕则失去了联系,据说有两三天没在小区里露面了。

“我把情况报到所里,所里组织人手打探秦燕的下落。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在秋雨路的一家网吧里找到了。我同事把秦燕带到了医院。那个女人啊,怎么说呢?看样子倒不像是个坏人。穿着打扮都普普通通的,就是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反应也稍有点迟钝。当时我问秦燕,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家里不顾呢?秦燕回我说:‘我自己都顾不了,哪还顾得了孩子?’后来听说,这个女人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什么都不会。有一次,她向邻居讨了两个鸡蛋给孩子吃,折腾半天居然不会煮,最后还是把鸡蛋拿回来,让邻居给帮忙做熟。”

罗飞在一旁暗自摇头:一个连鸡蛋都煮不熟的女人,如何有资格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杨兴春也露出无奈的苦笑:“对这样的女人,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先带她去病房看孩子吧。见到两个女儿之后,秦燕倒也哭了。她一手抱起老二,一手搂着老大,看起来也是挺伤心的。我在旁边陪着,心想:怎么说也是当妈的,终究还是心疼孩子,现在主要是生活不太稳定,自理能力又差,以后应该会好起来的。嘿嘿,后来证明,这纯属我一厢情愿的臆测而已。

“医院本来要留两个孩子继续治疗的,但秦燕坚持要带孩子回家。因为她是孩子的合法监护人,我们也没有权利反对。不过这次孩子跑出来自救,事情也闹得挺大。社区啊、派出所啊都开始关注了。那天晚上,大家一块把母女三人送回家,居委会特意花钱请了四个老太太,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了一遍。那里面全是屎啊尿啊,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当然了,大家对母女三人的帮助可不只是打扫卫生这么简单。考虑到李军尚在服刑期间,这个小家庭等于没了经济来源,居委会还决定对这家人实施经济资助。当时确定的救济款是每个月八百块——”杨兴春顿了顿,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罗飞一眼,然后又拖着腔调说道,“而发放救济款的任务呢,就交给了我。”

“嗯——”罗飞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这可是个棘手的工作啊。”

“没错。”杨兴春伸出指尖,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我的责任可不是把钱发下去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我得监督秦燕,保证这笔钱确实用于母女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被她自己乱花。”

“那当然了。如果只是发钱,居委会那么多大妈谁不能发,干吗要找你这个警察呢。”

“罗队长真是个明白人!”杨兴春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完成好这个任务,我还特别想了一个发钱的办法——把每个月的救济款分成四次发放。也就是一周一次,每次给两百。这样我每周发钱的时候都会去秦燕家里看看,保证孩子们的生活处于正常状态。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住秦燕,督促她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罗飞表示赞同:“这方法不错。”

“可你知道的,这事最后还是被我搞砸了。”杨兴春嘴角微微一挑,露出苦笑。这笑容中带着三分自责,七分无奈。

罗飞“哦”了一声,静待下文。书农文学,http://www.shunong.com/

“其实吧,一开始效果还是不错的。”杨兴春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向上翻着眼皮,摆出一副自我安慰的姿态,“从三月底到六月份,我一共发出了十一笔救济款,总共两千两百块。这期间母女三人的生活看起来还不错啊。我每次去送钱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家里也拾掇得挺好。然后我会带秦燕去买点生活必需品,帮她送回家才走。”

罗飞插话道:“你去送钱,是每周有个固定的时间呢,还是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主要还是看我什么时候有空。因为我平时工作也挺忙,时间上确定不了,所以还是采取比较灵活的方法。我去之前呢,都会提前给秦燕打个电话,我们大概约好了,让秦燕在家里等着。”

“如果这样的话,”罗飞提醒对方,“你每次看到的情形,不一定是孩子们真正的生活状态啊。”

“你的意思是——”杨兴春沉吟道,“因为我去之前都会通知秦燕,所以她能够提前作好准备。刻意给我留个好印象,以便能顺利拿到那笔救济款?”

“没错。而母女三人平时真正的生活状态,多半你是看不到的。”

“我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杨兴春叹了口气,又道,“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些事情还是暴露出了一些苗头,可惜我当时并没有重视。”

“哦,比如说呢?”

“比如说秦燕的外婆曾经报过警,说秦燕又把孩子关在屋里不管了。”

“秦燕的外婆?”罗飞略显诧异。

“对啊,怎么了?”

“她有亲属的啊,我还以为…”

杨兴春明白罗飞的意思了:“你以为她是个没人管的孤儿?不是的。不过呢,跟孤儿也差不多。”

“哦?说说看。”罗飞对这个女人的身世产生了兴趣。

“秦燕的母亲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是谁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把秦燕生下来之后,就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走了,现在已经在四川那边结婚生子,几乎不和家里人来往。秦燕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不知道亲爹在哪里,和亲妈一辈子也没见过几面。你说说看,这和孤儿有多大区别呀。”

罗飞轻轻一叹,说了声:“难怪。”之前他一直不太理解,秦燕身为一个女人,怎会如此欠缺人伦之心?她从小就从未享受过母爱,又怎懂得用母爱来关怀自己的女儿。

这个困惑解开之后,罗飞又切回先前的话题:“好了,你继续说吧,关于秦燕外婆报警那事。”

“那老太太一共报过两次警,不过第一次呢纯粹是一场误会。”杨兴春喝了一口茶,又详细说道,“我记得那是四月份的事,老太太有好几天联系不上秦燕,不放心,就跑到祥馨苑小区来看孩子。结果敲了半天门,屋里也没人应声。老太太就慌了,怀疑秦燕又自己跑出去了,两个孩子被关在家里这么久,怕是已经出了事。于是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我这边接警以后也紧张啊,连忙叫了锁匠,赶过来把门打开了,我们急匆匆进了屋,跑到卧室里一看,却见秦燕带着两个小孩在床上正睡着呢。这边秦燕醒了之后,还一个劲儿骂那老太太,怪她吵了自己的觉。我们在旁边听着也挺不舒服的。你说这事闹的,多尴尬呀。”

“这样啊…确实有点帮倒忙的感觉。”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建议道,“其实老太太可以配一把房门钥匙嘛,这样不就可以时常来看看孩子了吗?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身为邻居的邓姐都曾拿钥匙照料过那两个孩子,外婆更是义不容辞才对。而且老太太和孩子有血缘之亲,不该像邓姐那样有怕受牵连的后顾之忧。

杨兴春摊摊手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啊,但老太太不肯要。”

“为什么?”

“之前老太太曾经配过一套钥匙,但后来秦燕总说家里少了这个,少了那个,都怪在老太太头上。老太太受不了那个委屈,就把钥匙还给对方了。这个结一直没解开,秦燕对老太太的态度又那么恶劣,老太太能拿这钥匙吗?”

“这样啊…那还真是…”罗飞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评价。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这家人的经属实是太难念了。还是把话题切回到事件本身吧。

“因为第一次报警闹出了误会,所以老太太第二次报警的时候,你们就不再重视了,对吗?”罗飞猜测着问道。

杨兴春点了点头。

“你出警了吗?”

第五章 3

“没有。”杨兴春沉默了一小会儿,又道,“不过我还是做了一些调查的。”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都没有出警,怎么做调查?”

“我问了老太太,有没有听见孩子在屋里拍门,或者是哭喊的声音。老太太说没有。然后我又问了同一单元的几个邻居,她们也说那几天没听见什么异常的状况。我就想:毕竟那孩子已经三四岁了,如果真是身临绝境,总得在屋内闹出点动静来吧?”

“所以屋里没有声音,你就觉得孩子应该没事?”

“是啊。”杨兴春解释道,“之前秦燕把孩子锁在家里,邻居们都会听见李梦楠拍门和呼喊的声音。所以我想,这次母女几个或许又是在里屋睡觉呢,要不就是秦燕带着孩子出去玩了。”

“这么判断倒也符合逻辑,只不过…”罗飞摇着头道,“这事关系到两个孩子的性命,只从逻辑上来判断未免有些草率。”

“你说得没错。”杨兴春下意识地低下头,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罗飞捕捉到对方的自责情绪,便敏感地问道:“就是这次出的事?”

“那倒不是。”杨兴春抬起头来,继续回忆道,“其实老太太第二次报警之后,我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所以没过两天就约了秦燕去送救济款。到了家里一看,大人孩子都好好的。所以这第二次报警或许也是一场误会吧。”

“或许…”罗飞耸耸肩,对这样的用词不甚满意,随后他又强调说,“无论如何,既然你第二次没有出警,那老太太就不会再报第三次警了。所以当孩子们最终出事的时候,她们早已失去了通过外祖母来求助的渠道。”

“是啊…正是因为我的主观臆断,才造成这样的恶果。”杨兴春苦笑着坦承,片刻后,他进一步说道,“其实后来出事的那根导火索,也是被我给点燃的。”

“哦?”罗飞眯起眼睛,用审视般的目光紧盯着对方。

杨兴春叹了口气,悠悠说道:“那是六月份了,再过一个月李军就会刑满释放。我一直都盼着,心想只要坚持到李军出狱,我的责任就卸下了。可老天爷偏偏不遂人愿!就在六月头上,我们辖区内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那案子影响非常恶劣,市委领导下了死命令,限期破案。这种无头案子你知道的,案情分析基本没用,只能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展开排查。当时街头也没有那么多监控探头,查起来全靠人海战术。我两天内跑了三条街道,沿街商铺,过往行人,一个个地问,真是快把腿都跑断了。这还不算完,回所里还要把厚厚一沓的笔录整理一遍…总之那几天忙得昏天黑地的,真的没精力去管其他事情。”

罗飞问道:“你是不是忘了给秦燕送救济金了?”

“那倒没有。只是实在没时间上门了,所以就打电话给秦燕,让她自己到派出所来取。”

罗飞点点头。这么处理倒也无可厚非。

“秦燕来了之后,我还特意问她:‘孩子怎么样?’她回答说:‘都在家里,好好的。’”杨兴春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自嘲般冷笑一声,道,“我居然就信了她的话。”

“她在骗你?”

“事实上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是吗?”

杨兴春看看罗飞,苦笑道:“你刚才说的没错,前几次我去送救济金时看到的情景并不真实,都是秦燕刻意做给我看的。她还是会经常外出,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不顾。每次知道我要来了,她就会提前回家拾掇一番。”

“这次你没有去,所以她也不需要回家了?”

“是的。”杨兴春黯然道,“就是因为我的这一次失职,最终出了那件事。”

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微微皱眉道:“我不是很理解…仅仅因为你一次不上门,就酿成了悲剧吗?难道以前秦燕只有你上门的时候才回家?可你一周也只去一次而已。如果是这样的话,两个孩子早就挨不过去了吧?”

“她也不是说一周才回一次家,大概两三天回一次吧。每次出门之前,也会给孩子留一些饮水和食物什么的。关键是只要我每周都去,她心里就有一种压力,得时不时回家看看孩子,要不然没法在我面前交代。而我一旦不上门了,在她看来那份压力就突然间消失了。所以拿到钱的那天她就没有回家,而是想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杨兴春说到“放松”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似乎要强调某些事情。罗飞注意到这个细节,立刻追问:“怎么个放松法?”

杨兴春“嘿”地干笑一声,说道:“她去了一个地下迪厅,用刚刚领到的救济金买了一份毒品…”

毒品?罗飞默然摇了摇头。话到此处,已不需要再多问什么,因为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那两个孩子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杨兴春也陷入了沉默。他拿过桌边的那个黑包,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来,然后他用眼睛瞥着罗飞,抖了抖烟盒,示意:来一根吗?

罗飞摇手道:“我不抽。”随后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形式般地喝了一口。

杨兴春便掏了根烟,自己给自己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屏气片刻,又将从肺部返上来的烟雾从鼻腔中喷出。伴随那烟雾同时而出的,还有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口烟抽完,他又开始继续讲述。

“几天之后,那起抢劫杀人案破了,我们终于能歇上口气。这时我想起好多天没见着俩孩子了,于是就给秦燕打电话,想约个时间去看看,但对方的手机却一直打不通。我有点不放心,干脆下班之后直接过去。在屋外敲了半天门,也还是没人应声。后来对门的邻居正好回家,告诉我说有一个礼拜没见着秦燕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前几天秦燕来取钱的时候说过俩孩子都在家,而她自己却一个礼拜不见踪影,这意味着什么?这下我也顾不上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赶紧叫锁匠来开锁。

“门一打开,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我的心顿时就沉到了谷底。三月份那次进屋的时候,屋子里也很臭,但那只是屎尿的臭味。而这一次的臭味明显不同。身为警察,我太清楚这种臭味意味着什么了…”

杨兴春把香烟凑到嘴边,再次深深地吸了起来。他一口接一口地,烟雾吞吐不停。他想借这烟雾冲淡在记忆中萦绕不去的那股恶臭,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那气息早已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永难消散。

真正有意义的,是要鼓足勇气去直面那段回忆。

“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很明显那股臭味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卧室的门也关着,但是从门板和门框的缝隙来看,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而已。我伸手推了一下,却没有推动。我有些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门缝里塞着一大块抹布。正是这抹布卡死了门板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使得卧室这扇门关得很紧。当我注意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的心蓦然一沉——我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天来秦燕经常外出不归,可是却没人在屋外听到过孩子的哭喊。”

“因为秦燕用抹布把卧室门卡死了,所以两个孩子无法离开卧室。她们只能在卧室里哭喊拍门,而这些声音无法穿过客厅传到屋外。”当罗飞说出这个残酷的真相时,他的心也痛得阵阵揪紧,他忍不住要追问,“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不想让孩子跑出来,也不想让别人听见孩子的哭喊。她觉得这些事会让自己很没有面子。”

“她自己又不回家,这不是刻意把孩子往死路逼吗?”

“也许她出门的时候还是想着要回家的,但是真出去了又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吸了毒品之后。”

罗飞摇摇头,觉得无法理解,但他知道,这些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他更进一步想到:自己现在正身处事件发生的现场!这让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目光向着不远处的卧室看去。

那扇门仍然虚掩着,依稀之间,罗飞似乎听见了急促的拍门声和凄厉的哭喊。他逃避般收回了目光,同时喃喃说了声:“太惨了。”

“是的,太惨了。”杨兴春跟随着罗飞的话语,在随后的十多秒钟里,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像是一具穿越了时空的雕塑。后来他终于缓缓转头,目光同样看向了那道卧室之门,而他的记忆亦随之走入那片最终的禁忌之地。

“我用力把那扇门推开,随后便看到一副地狱般的惨状。那个叫作娇娇的婴儿,曾经多么的乖巧可爱。此刻她却以一种可怕的姿态横尸在床,她那残缺不全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正散发出阵阵恶臭。”说到这里,杨兴春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想从那段记忆中挣脱出来。

罗飞在沉默中等待了片刻,追问道:“李梦楠呢?”

“李梦楠…”杨兴春睁开眼睛看向罗飞,“你应该知道的,她侥幸活了下来。”略作停顿之后,他又补充道,“我进屋的时候,这孩子就躺在卧室门边,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我猜她肯定是竭力想要打开卧室门,好逃出去。可是这门大人在外面推都费劲,她怎么可能从里面拉得开?”

李梦楠毕竟比李梦娇大了三岁,已经具备相当的独立行动能力。而秦燕离家时也在卧室里多少留下些饮食,所以李梦楠才能在这场悲剧中幸存吧。

不过还有一个情节,杨兴春为何始终不提?罗飞只好又主动询问:“那黑娃呢?”

“黑娃?”杨兴春好像不明白罗飞在说什么。

“秦燕家养的一只狗。你在现场难道没有看见吗?”

“你说那只小黑狗啊?”杨兴春又吸了一口烟,说,“我知道。那是五月头上秦燕从外面抱回来的,它的名字叫‘黑娃’?其实我不太支持她们养狗。不过李梦楠好像特别喜欢,我看她和小狗一块玩得挺开心的,也就默许了。现在回想,这又是个错误。如果没有这只狗的话,娇娇也不会那么惨。”

“怎么了?”

“有些细节我本来不想说的,不过既然你都问了…”杨兴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我进到卧室的时候,那狗正在吃娇娇的尸体。”

原来如此,罗飞深吸了一口凉气。难怪杨兴春刚才用了“残缺不全”这四个字来形容女婴的身体,又难怪“黑娃”二字会成为李梦楠记忆中的梦魇!

“现在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吧?当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娇娇曾用她的小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好像我成了她的救世主,可我最终没能救她。后来我把她的尸体抱走的时候,我记得那种感觉,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但曾经这也是一个生命啊!她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地存在过。而她的一切,都已被这间屋子所埋葬。”杨兴春神伤地诉说着,最后他抬手指向四周的空间,看着罗飞问道,“你说说,这是不是一座坟墓?”

“对秦燕一家来说,是的。可是对你来说又为什么呢?”罗飞和杨兴春对视着,“你的故事,是不是只讲了一半?”

杨兴春把最后一截香烟抽完,他脸上的表情慢慢有了变化。先前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决绝和坚毅。最后他把烟屁股按在桌上,狠狠地掐灭。这时他突然又笑了,反问罗飞道:“其实你真正感兴趣的,是另一半的故事,对吗?”

04

“那天我推开卧室门,走进了那间屋子。屋子里有两个孩子。李梦娇死了,李梦楠活着。死了的那个固然很惨,而活下来的呢?嘿嘿,未必就会幸福。”杨兴春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嘟嘟地连喝了好几口。那茶已经有些凉了,但他仍喝得酣畅淋漓。或许他本无意品味茶香,他只是话说得有些多,需要一点茶水来解渴。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亦点头道:“在幼年时期遭遇这样的事情,肯定会给李梦楠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

“这种创伤的影响恐怕一辈子也难以消除。”杨兴春顿了顿,又道,“在十六年前,正是我首先发现了这种影响的存在。”

“哦?”

杨兴春详细说道:“那件事发生之后,警方很快就逮捕了秦燕,最后她以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十年徒刑。秦燕被捕的时候李军还没出狱,于是照料李梦楠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你肯定有些奇怪,这种事怎么会交给我呢?的确啊,李梦楠一个小姑娘,交给我照料确实不太合适。其实一开始社区上也是想找个女同志的,可李梦楠一定要跟着我。只要我一离开,她就大哭大叫的。考虑到她受到那么大的刺激,情绪还很不稳定。所以大家也不敢勉强她。”

罗飞插话道:“李梦楠为什么对你这么依赖?”

“因为她知道是我救了她吧。”杨兴春眯着眼睛,再次陷入回忆,“那天我来到现场,发现李梦楠还有气,便赶紧叫了救护车。然后我抱着她下楼。当走到楼外的时候,可能是受到阳光的刺激,小姑娘突然苏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绝望。看着你的时候,就像用锋利的铁爪在你心口上抓了一把似的,痛得叫人受不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只能把她抱得紧紧的,尽量安慰说:‘叔叔来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说来也神奇,虽然李梦楠还那么小,又那么虚弱,但她竟然听懂了我的话。我看到她的表情明显变了,她用小手抓住了我的衣服,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原来她的嘴角是紧绷着的,那会儿也松弛下来,总之就是很安全,很满足的样子。我相信就是这短短的几秒钟让李梦楠记住了我。所以她才不愿意和我分开。”

罗飞点点头,对这样的感情表示理解。不过他仍然心存疑虑:“不管怎么样,让你一个单身小伙子照顾这么个小女孩,终究是不太方便吧?”

“我也不是完全单身啊。”杨兴春用提醒的口吻说道,“你忘了吗?我有个未婚妻。当时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出了这个情况之后呢,我和未婚妻商量了一下,她也觉得小姑娘挺可怜的,答应帮我一块照料。这不就方便了吗?所以这个任务最终还是交给了我。”

杨兴春再次提起自己的未婚妻。从语气上来看,他对那个女人仍然保持着十足的好感。

罗飞很想知道这间房子究竟是如何毁掉了杨兴春和爱人之间的生活,但他又不想打破交谈中的逻辑线。所以罗飞暂时忍住这事没问,而是重新切回到先前的话题:“刚才你说了,是你首先注意到李梦楠的心理创伤,那具体有什么样的表现呢?”

杨兴春道:“她变得很沉默,几乎不会主动与别人说话。她的性格也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非常胆小、敏感。另外她还落下了一个怪脾气——就是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幽闭恐惧症。”罗飞点着头,缓缓说道,“那样悲惨的经历,肯定会成为她终生难忘的梦魇。”

“这也难说。”杨兴春看着罗飞,模棱两可道,“其实这事吧,既难忘,也容易忘。”

“哦?”罗飞皱起眉头,显得不太理解。

“那孩子被我救出来之后,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晨才苏醒过来。而她醒过来之后呢,似乎已经忘掉了自己的经历。”

“是吗?”

“当时这件事已经刑事立案了嘛,所以等李梦楠身体恢复之后,刑警队那边便有人过来给她做笔录。但是问起那几天发生的事情时,小姑娘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杨兴春顿了顿,又补充道,“当时她的眼神是很迷茫的,确实是不记得,而不是说刻意要回避什么的。”

“心因性失忆症。”罗飞再次抛出专业词语,随后他又验证般问道,“这种失忆应该是有所选择的吧?”

“没错。她只是忘记了被锁在屋子里的那些事,其他的事倒还记得。另外有趣的是,她能记得爸爸妈妈,也记得邻居阿姨,但她却不记得自己的妹妹和一同被关在房间里的那条小狗。”

“那并不是真正的失忆,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把一些极度恐怖的回忆隐藏了起来。那些记忆存在于她的潜意识里,并未消失。所以她才会患上幽闭恐惧症。”

“没错。”杨兴春竖起一根手指,深表赞同,“我说的既难忘,也容易忘,就是这个意思。”

罗飞进一步分析道:“她隐藏了痛苦的记忆,唯独对你印象深刻。是你把她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在你身上寄托着小女孩所有的安全感。”

“所以说,我就是最适合照顾她的那个人啊。”

“嗯。你们当时相处得不错?”

“不是不错,是很好。小姑娘对我非常依赖,就像你说的,我能给她安全感嘛。另外我的未婚妻是个很细心的人,在生活方面能做到无微不至的那种。”杨兴春微微闭起眼睛,嘴角露出温馨的微笑,似乎在享受某段愉快的回忆。片刻后,他又自信地说道,“我甚至可以说,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两个月,就是李梦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只可惜这幸福太过短暂。当李军出狱之后,一切又发生了改变,对吗?”

“没错。”杨兴春摊着手,神情无奈,“李军是李梦楠的父亲,我们肯定要把孩子交还给他的。”

“我听说李军对孩子还不错啊。”

“这话得看怎么说了。如果和秦燕比的话,那当然是好多了。最简单的,如果李军在家,两个孩子至少能吃饱。但要和正常人家比的话,嘿嘿…”杨兴春干笑了两声,提醒罗飞道,“你得知道,李军自己也吸毒的。”

罗飞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吸毒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说说后来的事吧。”

杨兴春拣起桌上的那盒香烟,又抖出一根来叼在嘴上。他一边点火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李军领走了李梦楠,不过他们并没有回家。”火点上之后深吸了一口,然后抬起头四顾而言,“这屋子里发生了这么惨的事情,身为父亲,确实是难以面对。”

罗飞推测道:“他们另外找了房子?”

“嗯,租了一套平房,老城区,一个院子里好几户的那种。便宜嘛。”

“所以你就把这套房子给买下来了?”

杨兴春吐出个烟圈,苦笑道:“我不买,谁买?”

“那会儿李军刚出狱,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手头上肯定比较困难嘛。我一个是不放心,也想孩子,就经常过去看看。有一次李军告诉我,他想把房子给卖了,有点现钱,日子能好过一些。可是托人打听了一圈,那房子根本没人敢买。”

罗飞默然点头。房子里发生过那样悲惨的事情,就是座凶宅呀!谁会愿意买这种房子。

却听杨兴春又继续说道:“当时我不是正要结婚嘛,手里有笔钱,就是准备用来买房子的。看到这个情况,我就想:得了,干脆我把这套房子买下来吧。”

“这个…”罗飞蹙起眉头,“你未婚妻能同意吗?”

杨兴春非常坦率:“当然是不同意啦。你想想,哪个女人愿意买套凶宅当婚房?再懂事的女人她也接受不了啊。可是我这个人呢,脾气倔得很,只要我认准了,谁也没法改变我的主意。就因为这事,我们俩大吵了一架。”

罗飞猜测道:“你们也是因为这事分手的?”之前杨兴春说过这间房子是两个家的“坟墓”,故有此问。

杨兴春却摇头:“那倒不至于。我未婚妻虽然不同意我买这套房子,但她也理解我的初心。还不是为了那个小姑娘?那会儿是八月底了,李军手里没钱,李梦楠连幼儿园都上不了。她知道这事也着急呢。我很了解她,骨子里是个善良的女人。我们俩吵架归吵架,女人嘛,以后多哄哄就是了。要说她为了这房子就离开我?这事不太可能。”

“那这房子价格上应该要便宜一些吧?”

“没便宜多少。”杨兴春抖了抖烟灰,傲然道,“我可不想乘人之危。再说了,我们做警察的,本来也没那么多顾忌。当时给了十二万——十六年前啊,一次付清。”

“一次付清?”罗飞咂咂嘴,“这不太妥当啊。”

杨兴春“嘿”的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真被你说准了!我应该把这笔钱掌握在自己手里,分批慢慢支付,就像当初通过救济款来控制秦燕那样。可惜啊,我当时太想改善他们父女俩的生活了。而且我觉得李军毕竟是个男人,总该有点责任感的,就没考虑太多。现在想想,一个吸毒人员,手里一下子有了十二万现金,这事得多不靠谱!”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我还真被他糊弄了一阵子。”杨兴春用拇指尖在头皮上蹭了蹭,带着自嘲的口吻回忆道,“我记得那阵子每到周末,我都要去看看李梦楠,带点零食玩具什么的。开始那一阵吧,真没发现什么不对。那片平房是老旧一点,但家里物件置得挺齐,感觉父女俩的生活是没什么问题。李军说自己又找了工作,一切都挺好。李梦楠的情绪也不错,有一次刚好李军给买了新衣服,小姑娘穿得美美的,还表演了幼儿园里学到的舞蹈——你看看,多好啊!”

“实际是有问题的?”

杨兴春夹着香烟在空中点了点,加重语气说道:“有很大的问题!”

罗飞凝目以待。

杨兴春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快到冬天了。那个周末我照例去看孩子。进门之后看到李梦楠一个人坐在屋子最里面的墙角,表情呆呆的。我喊了一声,小姑娘身体一抖,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我就走过去问孩子你怎么啦。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流眼泪。我感觉不太对劲了,连忙去找李军。李军当时在屋外抽烟呢。我问这孩子怎么回事啊,好像吓着了似的。李军就给我解释,说他昨天晚上上夜班,走的时候把屋门给锁上了。结果半夜李梦楠醒了,她自己打开窗户从屋子里爬出来,穿着单衣在院子里站了有两个小时。

“我一听就急了,我说你不知道这孩子遭过什么罪吗?怎么还把她一个人关在屋里?李军就开始诉苦,说:‘我也没办法呀,我是蹲过号子的人,工作不好找,只能上夜班。你说我去上班了,深更半夜的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把门锁上,能放心啊?’

“这话貌似也没什么毛病。于是我又提出帮他找一份白天的工作。但李军却不太积极,说什么那太麻烦你啦,又说这孩子也不能老这样吧,总得慢慢锻炼,多来几次也就没那么胆小了。”

罗飞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接了句:“这可不行。”他知道那孩子本已忘记了那段可怕的记忆,这种“锻炼”岂不是要把她重新推入痛苦的深渊?

“当然不行。”杨兴春附和罗飞的说法,语调却是冷冰冰的,随后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些倒不是事情的重点,重点在于一块手表。”

“手表?”罗飞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话题也跳得太快了。

“我和李军聊天的时候,看到他戴了一块手表。”杨兴春一边说一边抬起左手,用右手食指在自己所戴的腕表上示范般点了点,“就是这块手表让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罗飞茫然地把手一摊道:“我没明白。”

杨兴春笑了笑,开始解释此事:“我和李军交谈的时间是周六下午。而就在当天早上,我刚刚接到一个协查任务:在高岭所辖区内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件,作案人趁夜深之际,翻窗进入民宅行窃。协查通报中重点提到几件失窃物品,其中就有一块天梭牌男式手表。”

“哦?”罗飞微微眯起眼睛,“就是李军手上戴的那块?”

“没错。”杨兴春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胸有成竹地展开分析,“李军这小子以前从来不戴手表,怎么突然开始戴了?那块手表正巧也是天梭牌,而且一看就不是新的。这立刻便让我起了大大的疑心。于是我就试探着问了句:‘哟,刚买的手表吗?’李军一愣,然后赶紧回答说:‘对,这不上夜班吗,有块表看时间方便。’我又问:‘多少钱啊?’李军有些支吾了,憋了一会儿才敷衍道:‘嗨,跟朋友买的,二手货,不值钱。’这两句话一问,我有数了:这块表肯定是赃物无疑。”

罗飞点头表示赞同。他虽然没有亲临其境,但从杨兴春的描述来看,李军的反应确实符合做贼心虚的心理特征。

杨兴春冷笑着总结道:“他所谓的上夜班,原来就是在外面做贼。”

罗飞推测道:“这么说的话,他当时已经把卖房子的钱挥霍完了?”

杨兴春“嗯”了一声:“后来我专门找人去查过他,才知道这家伙不光吸毒,还赌钱。卖房款几个月的时间就给搞没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罗飞先这么评价了一句,然后又凝目看向杨兴春,语带机锋地问道,“你一定对他失望至极,对吗?”

杨兴春把脑袋一晃说:“我对他从来就没有期望,谈什么失望呢。我只是为李梦楠担忧。”

“你担心李军没有能力照顾好她?”

“经济只是一方面——”杨兴春转了转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我更担心的,是李军有可能会唤醒李梦楠的噩梦。”

“哦?”

第五章 1

“李梦楠已经忘记了被困在屋子里的经历。你刚才也说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恢复记忆。可是李军呢?他居然又把孩子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还给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慢慢锻炼?这不放屁吗?他就完全没考虑孩子的感受!”杨兴春越说越激动,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愤然道,“你说,就这种人,我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那你可以拘捕他啊。”罗飞提了个建议,“他不是偷了东西吗?把他送回号子里,然后你又可以继续照顾李梦楠了嘛。”

“这也是个方法,但是——”杨兴春咧咧嘴,“治标不治本。这种盗窃案,案值又不大,抓住了也就关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出来了,孩子不还得交给他?来来回回的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尽折腾孩子了。”

“嗯。”罗飞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对方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杨兴春把手掌一翻,手心冲上说道:“我当时就提议了,让李军放弃对李梦楠的抚养权。”

“这不行吧?即便李军同意,也不合法啊。”毕竟是父亲,如果放弃抚养自己的子女,那会触犯刑法中的遗弃罪。

杨兴春却说:“合法的。你知不知道,李军其实并不是李梦楠的生父。”

“对。”罗飞也想起来了,“我听说过这事。”

“所以我才提了这个建议嘛。这事不仅合法,甚至合理。可恨啊,李军这家伙却不同意。他还跟我吵吵,说李梦楠是他唯一的亲人,谁也别想把她抢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杨兴春禁不住恨恨地咬起了牙齿。

“既然他不是孩子的生父,又不能很好地承担抚养义务。那能不能进行行政干涉,剥夺他的监护权呢?”

“本来是可以的,因为李梦楠一直也没上户口,她和李军之间并不存在法律上的父女关系。但之前李梦楠不是要上幼儿园吗,社区和派出所特事特办,帮着把李梦楠的户口给上了。这样从法律上就承认了李军是李梦楠的父亲,你想证明不是,就得让双方做亲子鉴定。而这个鉴定你又不能强迫李军去做。所以只要李军不肯放弃李梦楠,这事就没法弄。”

“哦。”罗飞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兴春,“所以你又想了其他方法?”

“没错。”杨兴春取过茶杯,往一旁的空碗里倒了些许茶水,然后他把尚未燃尽的香烟戳在了水中。“嗞”的一声轻响,烟头迅捷无比地熄灭了,不留一丝火星。杨兴春咧嘴一笑,抬起头来幽幽说道:“那是一个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一股无形的凉意侵袭过来,令罗飞静默不语。

杨兴春开始讲述那个所谓的好方法:“我离开了李军的家。我没有揭穿他是个小偷,因为我不想惊动他。随后我回到了所里,主动提出要增加夜班,负责辖区内的巡逻。这是个苦差啊,平时谁愿干?所长高兴,大夸我一顿,说我积极上进,年轻人就得像我这样。于是我去设备处领了支手枪,从当天晚上便开始巡逻。说是巡逻,其实我别的地方都不去,我就在李军家院子外守着。这家伙已经没钱了,现在又要吸毒又要赌的,他不出去偷,还能干吗?

“就这样等了三天,果然被我等到了。那天夜里十二点多,李军一个人出了门,他鬼鬼祟祟的,戴着大檐帽子,一看就知道不干好事。我悄悄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了附近的另一个小区。李军转悠了一会儿,找到个下手的目标。那是二楼的一个住户,阳台上窗户没关,下面一楼则安装了阳台防盗窗。李军便顺着防盗窗往二楼爬。我一看稳了,就撤到楼边的一个胡同口。李军得手以后想跑,这个胡同口是必经之路。

“我等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知道是李军来了。我趁着他拐弯的当儿,从侧后方把他扑倒在地。李军一点防备也没有,他又不敢喊,只是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我把他双手扭到背后铐起来,同时自报身份说:‘警察,老实点!’

“李军听出了我的声音,连忙歪过脑袋问了句:‘杨哥,是你吗?’我装模作样地反问了一声:‘李军?’那小子像是捞着了救命稻草,连声说:‘杨哥杨哥,是我啊,你快把我松开!’我说:‘这不行啊,我是警察你是贼,我得带你回所里讯问。’李军便开始求饶,他也知道我最关心李梦楠,直接就说:‘杨哥,你不能抓我呀,我要是再进了号子,孩子又没人管啦。’我一听这话,就装得有些犹豫。李军又连连哀求。最后我说:‘直接放了你肯定不行。前面路口上有个监控,我刚才跟着你过来,都被监控拍下来了。你是戴了个大帽子,拍不到你的脸。我可是便衣,拍得一清二楚的。这要叫你跑了,我得有个说法呀。’李军倒也明白,立刻就表态:‘要怎么办,您说。’我把铐子解了,让李军站起来,问他:‘你带刀了吗?’李军摇头说没带。我心想真是货一个,出来偷东西都不带家伙。好在我提前有准备,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递给他。那种刀当时很流行,是小混混们最喜欢用的随身家伙。然后我带着李军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了那个监控探头下。探头是朝向小区外的方向,我们所处的位置还不在监控范围内,但是再往前稍走几步,就会被拍到了。这时我对李军说:‘把刀打开,捅我。’李军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杨哥,您开玩笑呢,我哪敢捅你呀?’我就骂他:‘你他妈的不捅我,我怎么放你走?你先捅一刀,然后往监控那边跑,我追几步,让监控都拍到,这样你跑了不就合情合理了吗?’李军一听也有点动心,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敢,犹犹豫豫地问:‘真捅啊?’我说:‘废屁话,当然真捅。捅肚子侧面,死不了。’李军着急脱身啊,他咬咬牙,真的拿刀捅了过来。我就怕他,还特意拿身体往刀口上撞了一下。结果那一刀扎得挺深,你看,落下了这道疤。’”

说到这里,杨兴春撩起衣襟,露出了左腹部的一处伤疤。这刀疤罗飞前几天就看过,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来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

却听杨兴春又继续说道:“那小子捅了我之后有些发愣,杵在那儿问:‘杨哥,您没事吧?’我急了:‘你还不跑,等什么呢?’李军如梦初醒,连忙转身跑。我强忍疼痛追出几步,估算着应该到监控下面了,于是就拔出手枪开始瞄准。你知道,我是退伍下来的,枪法没的说。那小子又是跑的一条直线,就跟个活靶子似的。我就开了一枪,直穿后心。那家伙喊都没喊出来,直接就扑在地上了。”

这段故事讲完,杨兴春点起了第三根烟,嘴角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罗飞看着杨兴春,神色肃穆。两人就这样对视着,陷入沉默。片刻之后,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李军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你这是故意杀人。”

“没错,李军罪不至死。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那个孩子。”杨兴春悠悠然吸着香烟,仿佛这是一个无比充分的理由,“只有李军死了,李梦楠才有机会享受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你为她设计的吗?”罗飞反问道,“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我当然有权利!”杨兴春猛地向前探过身体,目光咄咄逼人,“是我把那孩子带出了地狱,只有我知道她经历过的痛苦!你要明白,当那个孩子用小手抓住我的衣服,当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当她从恐惧变得满足,当她表现出对我前所未有的依恋,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再也无法分开。我,就是她一生的守护者!”

这段话说得情深意切,便是罗飞也难免动容。他沉默了良久,反问道:“既然这样,你后来为什么没有收养她?”

杨兴春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最后吐出三个字来:“因为你。”

“因为我?”罗飞完全摸不着头脑。十六年前,他还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职,他的工作与生活和杨兴春尚未产生任何交集。

杨兴春把身体收回,结束了那种攻击的姿态。他吸了口烟,让自己的身体松弛下来,然后他带着某种幻想的成分开始讲述:“是的,如果我能收养那个女孩,该多好!你知道吗?当时一切条件似乎都很完美呢。李军死了,我立了功,职业前景看好。我的未婚妻也找到我,她已经想通了,不但接受了我买房子的事实,还主动提出来要和我一起领养李梦楠。想象一下吧,如果我和爱人重归于好,除了李梦楠之外,我们还可以再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们四口人生活在一起,我和爱人慢慢老去,两个孩子慢慢地长大。这才是生活,对吗?当你坐在这里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真正的家,而不是一套冰冷的房子。”

“没错。”面对这样美好的想象,罗飞亦无法反驳,但他还是那个疑问,“那为什么没有呢?”

杨兴春看着罗飞:“你真的不明白?”

罗飞摇头。

杨兴春重重地一叹,既失望又伤感,然后他轻声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来到这里,你会坐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是一个杀人犯。’你会毁了我的家,毁了我曾拥有的一切。”

罗飞明白了,对方口中的“你”,并不是特指自己。他所指的是法律的缜密和威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对方比谁都懂。

“所以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是的,我不敢。既然这个家终将毁灭,那又何必让它存在呢?如果我是那种不考虑后果的人,那我和秦燕、李军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拒绝了我的爱人,我和她提出分手。那种感觉很痛苦,她痛苦,我更痛苦,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拖累她。后来她有了新的生活,很幸福。我们至今仍是朋友,我为她感到高兴。”说到最后那段话时,杨兴春哀伤的表情中也绽放出些许欣慰的笑容。

罗飞沉默了。他终于知道了属于杨兴春的那个“家”是如何毁灭的。杨兴春自己将其扼杀在了摇篮中,因为他不想让那个“家”最终毁于他人之手。嗟叹片刻之后,罗飞又问:“那李梦楠呢?你又是怎样安排她的生活?”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能够让她彻底摆脱噩梦的方法。”杨兴春吸了口烟,调整了一会儿情绪,然后继续讲述,“当时李军死了,秦燕还有十年的牢狱生涯。李梦楠只能当作孤儿被送往福利院。当时送养的手续就是在我手上办的。说来也巧,就在那几天,我的辖区内又出现了一个弃儿,那个孩子和李梦楠年龄相仿,小名叫作囡囡。我和熟人提及囡囡的时候,经常有人会听成楠楠,因为她们的小名叫起来几乎没有区别。这给了我一个美妙的提示——”

杨兴春顿了顿,似乎想故意卖个关子。但罗飞已经提前看破了他的手法,便插话道:“你交换了两个孩子的身份。”

“是的。”杨兴春坦然地把手一摊,“当时两个孩子都要送往福利院,和那边所有的对接手续都是我在处理。我调换了两个孩子的档案,楠楠变成了囡囡,囡囡变成了楠楠。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李梦楠身上曾发生过的可怕经历。当彻底无人提及的时候,噩梦才会被真正地遗忘。”

“不错的手法,算是个善意的欺骗吧。不过——”罗飞话锋一转,“秦燕终究要出狱的,而她出狱后,必然要寻找自己的孩子。”

“是的。”杨兴春“嘿”地冷笑了一声,“所以我一直留在高岭所,从不接受任何调动。因为我要亲手保管当初的送养档案,我在等着秦燕回来。”

“这一等就是十年。”

“是的,十年。”

“就为了杀了她吗?”

“杀人并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我又不是杀人狂。”杨兴春抱怨地看着罗飞,似乎责怪对方误解了自己。

“那你说说吧,第一选择是什么?”

“秦燕出狱之后,来派出所查找女儿的下落。我把她带到了省城,因为档案里的那个楠楠是被省城的一对夫妇所收养。秦燕去了那户人家,和一家三口见了面。我本希望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毕竟十年过去了,当初四岁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中学生。可惜事与愿违,秦燕只和对方见了一面,就开始怀疑我弄错了,说这个女孩肯定不是自己的骨肉。我反驳她,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就说感觉不对。呵,这事就是这么奇怪,也许真是母女连心,会有心灵感应之类的也说不定。总之秦燕坚持要查当年的档案材料,她甚至问我,当初是不是同时有两个小孩,我们给弄混了?既然这样,那我就没别的办法了。要知道,李梦楠当时已经以囡囡的身份生活了十年,她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的生活,我不可能再让秦燕来打搅她。”

“所以你杀了她,还割掉了她的双手和头颅。”

杨兴春深吸了一口香烟,道:“都是无奈之举,我不能让警方查出尸体的身份。”

“那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六年前的那起无头女尸案,省城警方至今都没查明尸源。”罗飞略一停顿,又道,“不过省城那边保留着死者的DNA检材,只要和李梦楠的检材做个比对,无头女尸的身份就会真相大白了。”

“你们已经采了李梦楠的检材?”

“是的,比对结果明后天就可以出来了吧。”

“你们和她怎么说的?”杨兴春舔了舔嘴唇,显出些许紧张的情绪。

“就是说我们正在帮她寻找亲生父母的下落,需要采集她的DNA检材进行确认。”

“其他的都没说?”

“没有。案件还处于侦破阶段,涉案内容现在都属于机密——这个你应该懂的。”

“对,我懂。”杨兴春松了口气。

“但只要是事实——”罗飞又用提醒的口吻说道,“就终有被揭穿的那一天。”

杨兴春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这案子永远无法侦结呢?”

罗飞很干脆地回复道:“不可能。”

杨兴春“嘿”地一笑:“你倒是挺自信呢。不过你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说实话吧,那天你约我吃饭,向我打探刘宁宁的身世,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来得这么快。看来我的应对手段在你面前完全没有效果啊。”

“应对手段…你指的是盗走了福利院里楠楠的档案?”

“是啊。因为刘宁宁的身世是假的嘛,根本经不起推敲。你肯定会怀疑福利院里的档案出了问题,返回检查是大概率事件。如果你看到当年有两个女孩同时被送到福利院,一个小名叫楠楠,一个小名叫囡囡,而且手续都是我办的,你会怎么想?所以我连夜赶到福利院,把楠楠的那份档案拿走了。”杨兴春抬手弹了弹烟灰,又反问道,“不过我做得应该很干净啊,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罗飞便把自己如何发现档案缺失,随后又通过模拟画像锁定档案内容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杨兴春听完非常惊讶:“你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就能凭记忆把档案上的照片描绘出来?”

“是的。”

杨兴春叹服道:“那我输给你还真是不冤。”

罗飞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后来我又求助催眠师,激活了老院长的回忆。我们知道档案丢失的那个孩子叫楠楠,当年是和刘宁宁一块被送到福利院的。当时楠楠的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则在监狱里服刑。后来楠楠被一对夫妇领养,迁到了省城居住。了解到这些情况,我立刻联想到省城的那起无头女尸案。多年来,省城警方一直在排查女尸的身份,但是在失踪人口中却找不到特征相仿的女性。我就猜想:如果那具尸体属于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独身女人呢?这样的人即便失踪了也没人关心吧?这个猜想能解释凶手为什么要残害死者的尸体。很显然他的目的就是要掩饰死者的身份。因为服刑者都会留下指纹档案,所以不光要割掉头颅,连双手也要割掉。”

杨兴春点头评论:“合理。”

罗飞继续说道:“接下来的调查就很顺利了。我们查到楠楠的大名叫李梦楠,她的母亲叫秦燕,六年前刑满出狱,随后便没了音讯。而她出狱的时间正好和省城女尸案时间点相吻合。更有意思的是,李梦楠的父亲叫作李军,这个人十六年前因为盗窃被警方击毙,而击毙他的人居然是你——杨兴春。”

“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我啊。”杨兴春咧着嘴,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就算是傻瓜,也能想到是我调换了囡囡和楠楠的身份,而我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还先后杀死了李军和秦燕夫妇。”

“确实很容易想到。当时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知道了吧?”

罗飞点头:“都是为了那个女孩,你想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能得到对手的理解,杨兴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进一步解释道:“可怜的女孩,她投错了胎。对于人生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大的不幸。是我给她创造了重生的机会,我会用尽一切来守护她的新生。”说完之后,他把即将燃尽的香烟凑到嘴边嘬吸。

罗飞等对方把这支烟抽完,又问道:“那高永祥呢?也是你杀的吗?”之前的事都是陈年积案,高永祥之死才是罗飞目前真正关心的事情。

杨兴春毫不掩饰地反问:“你觉得还能有谁?”

罗飞追问:“为什么?”

杨兴春把烟头往空碗里一扔,冷笑道:“因为他威胁到了女孩的新生。”

“详细说说。”

“细说的话——”杨兴春沉吟道,“那得从六年前开始讲了。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呢?因为六年前我和那个女孩重新取得了联系。”

“哦?”这话让罗飞有些意外,“难道你们之前没有联系过?”

“没有。从我把她送到福利院开始,就没有。”杨兴春顿了顿,解释说,“因为她已经不是楠楠了,是囡囡。我不想让属于楠楠的任何往事干扰到她的新生。而我自己,也属于往事的一部分。”

罗飞理解了,又进一步问道:“那六年前的改变,是因为秦燕引起的吗?”

杨兴春道:“是的。我杀了秦燕之后,一度非常担心。万一省城警方查出了死者的身份,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没准会挖到那个孩子身上。而我对这种情况必须提前做个防备。于是我就找到了那个女孩,当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叫刘宁宁。我问她你认识我吗?她摇头说不认识。毕竟十年过去了,四岁时的记忆早就不存在了吧。我又说我不是坏人。女孩回答说我知道。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以前都不认识。女孩说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闪一闪的,仿佛有一种很强的情绪藏在心里,但是又表达不出来。”或许也是一种心灵感应吧。这话对方没有直说,但罗飞已经听出来了。

杨兴春继续说道:“在碰面之前我买了两部手机,手机号码都是新办的,没有登记实名。我把其中一部手机给了刘宁宁,另一部自己留着。我告诉女孩,我们之间就用这两部手机联络,这是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刘宁宁问那联系什么呢。我说如果最近有陌生人找你,向你询问一些奇怪的事情,你就打电话给我。过了大概有一周吧,女孩真的打电话过来了,要约我见面。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省城警方查过来了。见面之后才知道,她只是在学校里挨了老师的批评,想找我诉诉苦。那天我陪着她坐在操场的角落里,听她讲了许多学习和生活中的琐事。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心底里甚至还有点高兴。因为我明显感觉到女孩对我的依赖和信任感,那种感情很明显是十年前的某种延续。我确信她还是记得我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后来女孩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们像好朋友一样见面,聊天。那种感觉很好,我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女儿。但我也意识到,我不能过多介入对方的生活。因为我来自于女孩过去的世界,我们之间的感情过于亲近,有可能会唤醒她尘封的记忆。于是我开始控制和对方见面的次数。我告诉她,只有发生非常特殊的情况我才会去找她。后来女孩再打电话过来,我都会先问清楚什么事,能不见就不见。女孩碰了几次壁,慢慢也调整过来了,不会再因为一些小事来联系我。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安全。

“去年女孩考上了大学,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更少了。孩子大了嘛,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替她感到高兴。听说她还处了个男朋友,呵呵,姑娘家就是这样,长大了就留不住啦。”

杨兴春发出这样的感慨,就像是一个父亲在评论自己挚爱的女儿。

罗飞能理解对方的情感,但他确实有些不耐烦了,便用催促的口吻问道:“高永祥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别急嘛,我正要说到。”杨兴春不满地瞥了对方一眼,表达出抗议的情绪,他又点起一根香烟,慢条斯理地吸了两口,这才继续讲述,“那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女孩的电话。而之前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和我联系了。那个电话我一接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听不见对方说话,只听见哭泣的声音。我忙问怎么了?连问了好几声,女孩终于开口了,她只是在重复三个字:我害怕。问她为什么害怕,她又不说话了,继续哭。这时电话里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问道:‘你是刘宁宁的监护人吗?’我回答说:‘是。’那人就说:‘刘宁宁这边出了点状况,你最好过来一下。’然后他给了我一个地址,在龙州大学的家属楼。我不敢怠慢,立刻赶了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女孩,还有一个男人就是高永祥了。我先问女孩怎么了,女孩却摇头说什么都不记得,就是觉得害怕。我又转过来问高永祥,没想到高永祥却要核实我的身份。我说自己是女孩的好朋友,然后又出示了警官证,高永祥这才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我听。

“原来这人是龙州大学校医院的心理治疗师。几天前,刘宁宁前往校医院求助,经过初步诊疗,高永祥判断出女孩患有幽闭恐惧症。于是他在这套房子设置了一个密室,想用所谓的暴露疗法对刘宁宁展开诊治。没想到在治疗过程中,女孩呈现出强烈的情绪反应,反应的烈度要远远超乎高永祥的预料。高永祥相信女孩的病根应该和幼年时的经历有关,他希望能得到家长的协助,就叫刘宁宁给父母打个电话,于是女孩就拨通了我的手机。高永祥本来以为我是刘宁宁的父亲呢,但我进门之后的表现又不像,所以他还特意对我的身份进行了核实。

“我一听就有些急了,原来这家伙是想挖女孩的病根子!这怎么行呢?我先沉住气,又带着针对性询问了一些细节。我了解到高永祥之前曾把刘宁宁关在密室里,女孩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说出了‘黑娃’这个词,随后就晕倒了。苏醒之后,她已经忘记了治疗的过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间屋子的。

“很显然,女孩在密室里已经想起了曾经的往事。后来高永祥叫她给父母打电话,她为什么打给我?因为她的潜意识知道,只有我才能把她救出绝境。不过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女孩的自我保护机制也再次启动,使得她在清醒后又忘记了治疗的过程。

“我松了口气,这事如果到此结束,女孩的生活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我没想到,高永祥却成了一个大麻烦。他坚持要找刘宁宁的父母了解情况,还要继续对女孩展开治疗。我尝试着劝阻了几句,但发现行不通。那老头拗得很,好像那事他非管不可。这我就没办法了。事关女孩的人生,不容有任何差错,只有决绝了断。”

决绝了断,这四个字听起来简单,背后却是一条人命的消逝。罗飞默叹一声:“就因为这个,你杀了他?”之前杨兴春杀李军,杀秦燕,虽然也是犯罪,但受害者亦存在无法推脱的过错。相比之下,高永祥的死就纯属无辜了。

“是的。我别无选择,说起来那家伙确实有点冤——”杨兴春抽了一口香烟说道,“不过我也做了补偿。”

“什么补偿?”

“我全部的积蓄,一共是六十三万,已经转到了高永祥的账户上。他的家人会享受到这笔遗产。”

六十三万。从经济补偿的角度来说,这个数目是足够了。但经济补偿并不能免去行凶者的罪责,所以罗飞仍然要继续深挖。他开始询问一些细节:“你是怎么杀的他?”

“勒死的,用客厅里的电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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