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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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十分,刑警队会议室。

晚上纸醉金迷,上午在家“会客”——这几乎就是陆风平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所以要想让他协助查案,这份工作只能从下午开始。

听罗飞把情况介绍完之后,陆风平眯着眼睛问道:“那份档案是十六年前的?”

“对。”

“十六年前…当时福利院的那些老楼还在吗?最主要的是孩子们生活和学习的那些场所。”

“不在了。”罗飞给出非常确切的答复,“前几年福利院迁了新址,以前的老院子早就被拆掉了。”

“哦。”陆风平交叉双手撑着自己的后脑勺,懒洋洋说了句,“那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了?”

“你要我从一个老太太那里寻找一段十六年前的记忆,找一个曾经在福利院里待过的小女孩——这肯定不容易,但对我来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陆风平故作玄虚般顿了顿,接着说道,“因为记忆这个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不会消失。”

“我知道,所谓失忆,其实只是忘记了通往记忆的途径。”

“哦?”陆风平略略有些诧异,“原来罗警官对记忆理论也有所研究。”

罗飞解释道:“凌明鼎给我讲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根据他的描述,人的记忆一旦形成,就像把一份文件储存在电脑硬盘里,只要硬盘本身不发生物理性质的变化,这份存好的文件是不会丢失的。但是时间长了以后,我们很可能会忘记文件存在哪个目录下,于是就找不到那份文件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遗忘。而催眠师所做的工作,就是帮助遗忘者找回通往文件的途径。”

陆风平撇撇嘴:“凌明鼎虽说草包了点,纸上谈兵倒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催眠师用什么方法来寻找被遗忘的途径呢?”

“这个倒没具体说。”

陆风平略带得意地笑了笑:“其实就是两个字——搜索。”

“搜索?”

“没错。”陆风平延续罗飞的思路展开讲解,“电脑里的文件找不到了,我们可以想办法搜索出来。只要输入文件名或者部分文件内容,然后启动查找功能,很快就能锁定那份丢失的文件。人脑其实也一样,在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存储着某段记忆,可惜我们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储存位置。这时只要拿某一个记忆的碎片去匹配一下,也能够把那段记忆查找出来。当然了,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查找工作量太大,脑力是跟不上的。而催眠师可以通过催眠的手法,深入其潜意识的世界,最大限度发挥其脑力潜能,找回那段记忆就不在话下了。”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回想昨天陆风平对杨兴春展开催眠时,就是通过匹配记忆的方式,成功地让对方回忆起十六年前那个被遗弃的小女孩在快餐店所坐的具体座位。随后陆风平又用这个座位做匹配,试图唤醒刘宁宁被遗弃时的记忆。但第二次匹配却没有成功,陆风平因此作出论断:所谓被遗弃在快餐店这件事,在刘宁宁身上并没有发生过。

罗飞把话题扯回来问道:“那福利院迁址这件事,对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呢?”

“我们失去了可供模拟的情境。”陆风平解释说,“如果福利院旧址还在,我就可以把老太太带到那个环境里,这样我们就回到了当年的空间。然后通过其他孩子的档案来确定时间。我会把那些孩子带入到老太太的记忆里,当她看到这些孩子时,就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然后我带着老太太前往孩子们的宿舍,她可以一个个床铺地看过去,念出每张床上孩子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孩子并不在档案中,这个孩子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了。”

“我明白了。旧的福利院已经被拆除,所以这个情境模拟就无法完成。”

陆风平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如果无法模拟情境,那就需要一些更直接的信息。比如说要找的小女孩的姓名,或者她的照片之类。总之我必须掌握某些信息,然后才能展开记忆搜索。”

梁音冷冰冰地插话道:“姓名和照片都在档案里。”她的潜台词是如果有这些信息,那还要你来干什么?

陆风平摊摊手,继续无奈。

“虽然档案不见了,但我曾看过那上面的照片——”罗飞沉吟道,“也许可以通过模拟画像技术,把那张照片复制出来。”

梁音表示质疑:“你只是无意间扫了一眼而已,这能复制得出来吗?”

罗飞道:“我可以试试。”

陆风平上下打量了罗飞几眼,笑道:“看来我需要先给罗警官做一次催眠?”

罗飞皱起眉头:“给我做催眠?”

“对,我可以帮你回想那张照片的模样。虽然你只看了一眼,但只要那张照片曾经映在你的脑海里,还是有机会把它复制出来的。”

罗飞却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不,我不需要做催眠。”

罗飞的态度如此坚定,让陆风平看出了什么。后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罗警官对催眠好像很有戒心呢。”

“不需要而已。”罗飞解释道,“我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慢慢回忆。”

陆风平无所谓地撇撇嘴:“那好吧,你先试试。”看他的态度,似乎料定罗飞必然会失败,最终还得回来求自己。

罗飞吩咐陈嘉鑫:“到技术科找最好的画像师,十分钟后在我的办公室会面。”

一个多小时之后,罗飞拿着完成的模拟画像回到了会议室。画上是个脸圆圆的小女孩,从相貌上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陆风平拿着那幅画揣摩了一会儿,然后问梁音和陈嘉鑫:“你们觉得像吗?”

梁音和陈嘉鑫双双摇头,不是说不像,而是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对那张照片毫无印象。

“好吧,像不像的话,只要找那个老太太验证一下就可以啦。”陆风平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梁音不满地“嘁”了一声:“你这活干得倒轻巧。”

陆风平看着梁音:“怎么啦?”

“你这活还没干,先把台词埋下啦。”梁音直言不讳,“噢,一会儿找老太太协助调查,如果成功了,那就是你催眠的功劳;如果不成功,那就是飞哥画像画得不好。你倒是两头都讨得巧。”

陆风平一脸无辜:“事实就是这样嘛。”

罗飞懒得听这俩饶舌,他挥挥手催促道:“赶快出发吧。”

下午四点三十七分,众人来到了福利院老院长家中。陆风平带着那幅模拟画像,在书房内对老太太实施了催眠术。

罗飞等人则在客厅等待。

半个小时之后,陆风平走出了书房。梁音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她立刻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陆风平没有回应梁音,他走到沙发那边,在罗飞对面坐下。罗飞看着陆风平不说话,很沉得住气的样子。

陆风平先把那张模拟画像还给罗飞,用自嘲的口吻说道:“不错啊,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梁音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她脸上的表情愉悦起来,口中仍不饶人地揶揄道:“哼,以后还敢小看我们飞哥吗?”

“只是匆匆一瞥,就能凭记忆复原照片,这种能力确实少见。”陆风平打量着罗飞,用揣摩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罗警官在画像的时候应该做了自我催眠吧?”

罗飞不想讨论这事,他直接切了话题:“说说这个女孩的情况吧。”

“好吧。”陆风平也回归正题,“女孩小名叫楠楠,是和刘宁宁一同被送到福利院来的。这女孩出生在一个问题家庭,父母都是吸毒人员。后来她的父亲被警方击毙,母亲则被判了重刑。小女孩没人照料,只好送到福利院。她在福利院里待了不到一年,就被一对夫妇领养走了。”

罗飞的思维跟随陆风平的话语极速运转。这段话本身已经蕴藏了大量的信息,令罗飞激动不已。不过他还是希望能找到这个女孩,能面对面和对方做一些更为直接的交流。所以当陆风平停下话头之后,他立刻追问:“领养她的人叫什么名字?”

“领养者的资料都是附在档案里的——”陆风平耸耸肩,意思是既然档案丢了,要想获得更详细的信息就有点困难,不过他紧接着又补充道,“老太太记得那个男的姓沈,两口子是本地人,不过当时已经在省城定居。”

陈嘉鑫在旁边跃跃欲试道:“有这些信息应该可以查了,只是需要花一点时间。”

罗飞却摆摆手:“不着急,先查另一件事。”他的神色颇为凝重。

陈嘉鑫问:“什么事?”

罗飞道:“六年前省城的那桩无头女尸案。”

“哦?”陈嘉鑫的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他隐约窥到些端倪,却又不得头绪,只好又追问:“要怎么查?”

“当年省城警方一直没有查出死者的身份。据说他们把全省的失踪人员都查了一遍,现在看来,他们很可能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我需要你立刻去核实这个环节。”

陈嘉鑫使劲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只能再问:“什么环节?”

一旁的梁音实在按捺不住了,脱口而出道:“刑满释放人员名单!”

05

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乐菲菲酒吧。

今晚陪伴陆风平的那个妹子酒风豪迈,身材更是火辣。陆风平本来很有兴趣和她深入“交流”一番,但喝到下半场的时候,他发现妹子偷偷把没喝完的洋酒往垃圾桶里倒。这种鸡贼的举动令他一下子没了胃口,于是便叫了买单,准备草草收场。那妹子还自作聪明般黏在陆风平身旁,指望对方带她出去呢。陆风平嘿嘿一笑,踢了一脚垃圾桶说:“想跟我走?先把欠的酒补上。”妹子讨了好大个没趣,悻悻然撤了。

陆风平独自一人走出了酒吧,他的脚步略有些摇晃。一辆在路边揽活的出租车机敏地抢过来,在陆风平身前踩住了刹车。陆风平拉开副驾车门,一屁股钻进车内,报了个地名道:“工人新村。”

出租车麻利地向前方开去。陆风平感觉有些憋闷,便把车窗摇下来透气。“早知道那娘们耍诈,何必跟她喝那么多!”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也不知是在埋怨对方奸猾,还是在检讨自己的疏忽大意。

此刻夜色已深,道路畅通无阻。出租车很快便驶过了两个路口,然后又左拐而去。陆风平一愣,探着身子向路边张望。

工人新村在市中心,应该向右拐的,现在这条路却是出城的方向。确定自己判断无误,陆风平忙开口道:“哎,这路不对吧?”

面对乘客的提醒,司机却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头,他只管继续往前开,像是完全没听见对方的话语。陆风平加大音量又喊了一声:“哎,你走错路了!”说话的同时他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个司机。只见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的夜色中,很难分辨对方的相貌。

这回司机倒是搭腔了:“我没走错,我认识路。”他的嗓音嘶哑,像是声带被烈火灼烧过一般。

陆风平耐着性子解释:“去工人新村应该往右拐,这条路是往城外去了。”

司机却反问:“谁说我要去工人新村?”

陆风平酒喝得再多,此刻也知道不对劲了。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凝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车。”那人怪笑了一声,“要去哪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哦?看来你不是出租车司机。”陆风平眯起眼睛,愈发专注地打量着对方。

“当然不是。”那人一直目视前方,看也不看陆风平一眼。

“那你是冲着我来的?”陆风平揣摩对方的来路,一边悄悄拉了一下右手侧的车门把手。他发现车门并没有上锁,但现在车辆正在高速行驶,要想跳下车未免太过冒险。

“你不笨。”那人顿了顿,又赞许道,“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可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陆风平用提醒的口吻说道,“你应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脸。”

“我不会转头的。”那人一口回绝,“我知道你的催眠本领。让你看到我的眼睛,会很危险。”

陆风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带着种小伎俩被人看穿后的尴尬。随后他又自嘲般苦笑道:“好吧,现在我相信了,你没有认错人。”

那人没有接茬,只顾继续开车。

陆风平喋喋不休:“那我能不能问一声,你现在想去哪儿呢?”

那人道:“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

陆风平摊摊手,看着前方的路:“可我总会知道的,或早或晚而已。”

“如果你能在车上睡一觉,那就不会知道了。”

“是吗?但我有点睡不着呢。”陆风平长叹一声,懊恼道,“刚才如果再多喝一点就好了。”

“睡不着的话,我可以帮你。”那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姿态。

“你帮我?”陆风平笑了,“莫非你也会催眠术?”

“没错。”那人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是另外一种风格。”

陆风平饶有兴趣地追问:“什么风格?”

“你喜欢侵入别人的潜意识世界,由内而外地控制别人的情绪和思维模式——这就是你们这些催眠师惯用的手法。而我的方法是由外而内的,相对来说要简单许多,也直接了许多。”

“哦?”陆风平兴趣更甚,“那可真得请教请教了。”

那人便直言道:“只要用手臂夹住你的颈部,一分钟之内就可以让你昏睡。”

“那会造成我大脑缺氧——”陆风平咧嘴道,“会很危险。”

“你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那人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我绝不会扼住你的气管,所以你不可能窒息。另外你颈部有两条大动脉,我只会扼住其中的一条,不会让你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伤害。你会觉得疲倦,然后就会睡上一觉,没什么可怕的。”

“你还真是专业。不过——”陆风平沉吟道,“既然你在开车,你要怎样才能扼住我的脖子呢?”

不管那人是不是出租车司机,他所开的确实是一辆出租车。驾驶位的防盗网将前排的两个位置完全隔开。要想扼住陆风平的脖颈,那人必须下车绕过来才行。

只要车辆停下,就有了逃脱的机会。陆风平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一只手臂突然从后排座伸出来,绕过陆风平的头颅,将他的脖子牢牢地箍在了椅背上。陆风平用尽力气挣扎,但那只手如此地强壮有力,竟难撼动分毫。不消片刻,陆风平便觉得整个脑袋越来越涨,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第五章 近在咫尺的凶手

01

九月十二日,晚上六点三十二分。祥馨苑小区。

夏末的傍晚,天色将黑未黑。罗飞来到一幢居民楼前,他看了看楼体侧面的铭牌:十二幢。

没错,就是这里了。

目的地是三单元406。罗飞并没有急着上楼,他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块空地。这里是整个小区的中心位置,也是居民们的活动广场。

祥馨苑是一片拆迁安置小区,这里的住户大部分都是原东郊方湖村的村民,彼此间知根知底。当罗飞这个外人进入广场之后,立刻就引起了几个好事者的关注。他们纷纷把视线聚焦过来,开始揣摩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

罗飞倒不介意,他停下脚步,目光来回转了两圈,似乎想找人聊几句。这时已有人主动问道:“你找谁呀?”说话者是个六十岁上下的女人,她正坐在花圃边的一张长条石凳上,优哉游哉地休息纳凉。

罗飞走过去坐在长凳的另一端,打了个招呼道:“大妈,您在这小区里住了有年头了吧?”

“那可不,”大妈盯着罗飞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透出身为主人的自豪感,然后她又用警惕的口吻问道,“你不是小区里的吧?”

罗飞掏出警官证递到大妈面前,介绍自己说:“我叫罗飞,是个警察。”

“警察?”大妈愣了一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咱们小区出啥事了?”

“您别紧张,没啥事。”罗飞笑了笑,问道,“大妈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

“哦,王大妈…”罗飞的目光看向广场左前方的那幢楼宇,“我过来呢,是想了解以前的一件事。就在这个小区里发生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事啊,你问吧。”王大妈挺着腰板,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只要是这个小区里的事,我肯定记得。你别看我年纪大了,脑子可好着呢!”

罗飞抬起手来指了指:“十六年前,就在前面那幢楼里…”

“十二幢?”大妈的脸色蓦然一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要说的是那两个孩子?”

“是啊,那两个孩子…”说到“孩子”这两个字,罗飞喟然一叹,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又说起这事了呢?太惨了,太惨了啊。”大妈摇着头连连感慨,似乎并不愿意回忆那段往事。

“确实是惨。”罗飞沉默了片刻,转过脸来问道,“您见过那两个孩子吗?”

王大妈默叹道:“见过的。”

罗飞点点头,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了一张照片:“您看看,这孩子就是老大吧?”

王大妈把照片接在手里,凑着路灯端详。照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看了一会儿之后,王大妈犹犹豫豫地说道:“有点像,但是也说不准啊。一个是时间太久了,第二个呢,照片上这个小姑娘清清爽爽的,我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根本没个人样啊。所以真是不太好认。”

“没个人样?”罗飞猜测道,“是那孩子最后被救出来的时候吗?”

王大妈摇摇头:“那次我可没看到,我说的是之前一次。”

“之前还有一次?”这事在罗飞的了解之外。

“是啊。之前这俩孩子就被关过一次了。那次是老大自己把房门打开跑了出来,就在小区里瞎溜达。多好一个小姑娘,穿得像个乞丐。那会儿天气还凉,我们都穿毛衣呢,小姑娘就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棉毛裤,裤子上糊满了屎啊尿的,头发也乱得不得了。”王大妈描述一番之后,又道,“我们看着可怜啊,都凑过去问:‘哟,这谁家孩子呀?怎么没人管呢?’小姑娘说妈妈不在家,然后只喊肚子饿。大伙就把她领到保安那里,又买来几个肉包子给她吃。那狼吞虎咽的呀,就像一辈子都没吃过饱饭。”

罗飞皱起眉头问道:“那次被关了几天?”

“听说有两三天吧,再长孩子就顶不住了。”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王大妈说:“后来十二幢的邓姐到了保安室,认出这孩子和她住一个单元的,楼上楼下。邓姐说那家应该还有一个小的呢。大家一听就慌了,赶紧去了十二幢。结果发现门锁着呢,老大出门的时候顺手给关上的。于是又打电话报警,警察带了锁匠把门打开。我们进屋一看,果然还有一个小宝宝,脸朝下趴在马桶上,一动不动的,浑身都是屎尿。开始还以为孩子死了,但是一喊,小家伙倒抬头看了一眼。邓姐赶紧回家冲了碗奶粉端过来。小宝宝一闻到奶香,嘴巴一拱一拱地要喝。等一碗奶喝完,才开始哇哇哇地大哭。大伙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孩子算是救过来了。”

“那次你见到孩子妈妈了吗?”

“没有,后来警察把两个孩子带到医院治疗,我就没跟着了。听说那天晚上孩子妈妈也去了医院,但我没见着。”王大妈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还挺想见见那个女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妈,能把自己孩子祸害成那样。可惜啊,我从来没在小区里遇到过她,只是后来在电视里看过。”

罗飞本来还想和王大妈聊聊这个女人的事,一听这话知道是没戏了。于是他换了个目标问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个邓姐,她还在这里住吗?”

“在啊,你想跟她聊呀?”王大妈“嘿”地一乐,“你都不用找她,我告诉你,七点半之前,她准上广场这来。”

“哦,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了。每天晚上一帮老姐妹都在这跳广场舞,邓姐可痴迷了,那绝对是风雨无阻!”

王大妈说得没错,七点钟一过,各路大妈开始陆续往广场这边集合,罗飞想找的“邓姐”亦在其中。

邓姐今年六十五了,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个热心人。得知罗飞的身份之后,她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两人便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开聊。

“没错,那家人就住在我楼上,这事的前前后后,我最了解了。唉,用老一辈的话来讲,那真是作孽啊!”不管谁回忆起那段往事,都会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

罗飞直接切入正题:“所以对那家的男主人,你应该也很熟悉吧?”

“熟悉啊。以前都是一个村的嘛,大名叫李军,我们都喊他小军子。”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孩子本质不坏,就是结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可惜了。”

“具体说说,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

“就是社会上的那些混混呗。小军子从小学习不灵,初中没念完就去汽车修理厂当学徒,从那时候开始慢慢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了一起。后来跟这些人一块儿出去偷东西,被抓住关了一年的监狱。”

“那时候你们还没搬到这个小区来吧?”

“没有,那会儿还在村里呢。拆迁安置是小军子出狱之后的事了。当时他们家分了两套房,不过转手就卖了一套。因为他爸爸当时得了癌症嘛,要治病,另外房子装修什么的也得花钱。”

“癌症?那不容易治好吧。”

“就是没治好嘛。他们家也不知道是风水不顺啊还是怎么地,小军子的爸妈都得了癌症,撑了一两年,钱也花了,人也没救过来。落得小军子孤身一人的。因为他蹲过监狱,街坊邻居的也不爱搭理他,你想他整天这么孤单,心情能好吗?于是又和那些社会上的朋友混在一起。不光偷东西,还吸毒。唉,毒品这东西咱都知道,不能碰的啊,碰了一辈子就毁了。”邓姐一边说一边摇头,颇有痛惜之意。

李军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罗飞开始转换角度:“说说那个女人吧,她叫秦燕对吧。她和李军是怎么认识的?”

“也是在外面认识的,具体过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带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冬天,衣服穿得挺厚的,但那个肚子向外挺着,一看就知道怀着孩子呢。两个人也没办什么手续,一块过日子呗。现在的年轻人嘛,也不讲究这些。来年夏天,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小军子给起了个名字,叫李梦楠。看他那欢喜劲儿,就跟亲生的一样。”

罗飞打断问道:“怎么,这孩子不是亲生的?”

“不是啊,他俩认识的时候,秦燕已经怀着啦。”

“那这孩子是谁的啊?”

邓姐非常麻溜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从她的语气判断,她并不是说自己不知道,而是表达“没人知道”的意思。

罗飞“啊”了一声,对这样的回答颇感诧异。

邓姐解释道:“秦燕以前在歌厅上班的,和不少男人有过关系。后来肚子大了上不了班,这才跟小军子回家。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事你听谁说的?”

“小军子自己说的啊。”邓姐知道罗飞有些将信将疑,语气便愈发确凿起来,“这事肯定错不了!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无缘无故地谁会给自己扣这么大个绿帽子。”

如果是李军自己说的,还真是错不了。罗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也算见多识广的人了,对于这样的生存状态还是难免感慨。然后他又问道:“后来那个老二,应该是李军亲生的吧?”

“还能个个都不是亲生的呀?”邓姐白了罗飞一眼,似乎在说:你也太狠了吧。

罗飞自嘲般笑了笑。却听邓姐又继续说道:“小军子心善,喜欢孩子。不过老大不是他自己生的,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所以隔了两年,又要了个小二子。这次还是女孩,长得比老大还好看呢。名字还是小军子给起的,叫李梦娇。”

“家里有了两个孩子,他们怎么养活呀?”

“小军子在外面当保安,当时一个月千把块的工资,就这么紧巴巴地过着吧。好在还有个房子,勉强能撑下去。”

“秦燕不去上班吗?”

“唉!”邓姐重重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反问道,“她能干什么呀?都两个娃的妈了,总不能还去歌厅当小姐吧?”

“也是啊,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还不如在家把孩子照顾好。”

邓姐却愈发摇头:“你还指望她照顾孩子?她要是能照顾孩子,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那孩子谁来照顾呢?”

“小军子啊,又当爹又当妈的。不光要去单位上班,回来还要给娘仨做饭。”邓姐略一停顿,又用下论断的口吻说道,“如果没有他撑着,这个家早就毁了。”

罗飞默默叹息。其实早在十六年前,现实便已用最残酷的方式印证了邓姐的判断。

当年一家人的生活在李军的维持下勉力支撑,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衡。

大约在李梦娇出生的两个月前,李军的一个朋友带了另外一个人来李军家借住,他们连续三天在李军家吸食毒品。

后来这两人吸毒后在酒吧里闹事,被警察给抓了。两人供出是在李军家吸的毒。于是警察上门来带走了李军。由于秦燕正处于临盆待产的状态,李军随后被取保候审。

回到家里以后,李军还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没想到一年之后,他却突然收到了法院的传唤。事情确实也不大,可以通过缴纳罚金判拘役或者管制,但李军没有钱。最终法院当庭判了他六个月有期徒刑,罪名是容留他人吸毒。

罗飞来之前已经查阅了相关案卷,对李军入狱的过程就不再追问。他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讲讲李军入狱之后的事吧。”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我刚刚听说,李梦楠曾经有一天自己从屋子里跑出来过?”

“是啊,那次如果没跑出来,两个孩子怕是早就死了。”

“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发生第二次呢?”

“唉,有什么办法呢?当爹的去坐牢,当妈的对孩子不管不顾,能不发生吗?”邓姐的话语中透出无可奈何的语气。

罗飞摇了摇头,其实他想问你们怎么不帮帮这俩孩子呢?不过这话似乎有点质问的意思,他得想法找个较为温和的措辞。

邓姐看出了罗飞的心思,主动开口道:“其实我也帮过她们的。”

“哦?”罗飞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邓姐道:“第一次出事之后,我主动找过秦燕,我建议她下次出去的时候不要把门锁住,这样我们邻居也可以帮着照看照看孩子。结果秦燕说干脆我留一把钥匙给你吧。我想想也行,就从她那儿拿了一把钥匙。下午秦燕要出去,走的时候对我说:‘我出去一下,晚上六点前回来。’到了五点多我端了碗饭想送给孩子吃,用钥匙开门一看,秦燕已经回来了。我当时还挺欣慰的,心想这总算有点当妈的样子了。可是好景不长啊。第二次她出门的时候,也是说一会儿就回来的,结果好几天都没回来。那几天我天天给孩子送饭,累点倒没什么,只是心里的压力太大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

秦燕这一走,等于把照顾孩子的责任全都甩给了对方。两个孩子那么小,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邓姐确实承受不起。

“所以你后来也没坚持下去吧?”

“是啊,等秦燕回来以后,我就把钥匙还给她了。这孩子我不是不想管,真的是管不起啊。”

罗飞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十二幢,想象着曾经发生在那里的悲惨场景。对于那两个孩子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摊上了一对不靠谱的爹妈。而外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改变她们的凄惨人生。

片刻之后,罗飞再次开口,他把最重要的问题留在了最后:“你知道黑娃吗?”

“黑娃?”邓姐怔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想起答案。

“对。我听说李梦楠很害怕黑娃,但我不知道黑娃是什么。”

“哦——”邓姐拖了个长音,“我想起来了!黑娃呀,是他们家养的那条小黑狗!”

第五章 2

二十年前的老楼了,楼道里的照明灯好些已亮不起来。好在楼外有亮光从换气窗里透进来,狭窄的楼道还不至于黑暗一片。

潮湿的空气,霉味直刺鼻腔。罗飞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他凝眉略略想了一会儿,便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前几天去拜访陆风平的时候,那家伙的住所也是这般老旧破败的环境。

一个经济上并不拮据的人,为什么要选择如此逼仄的居所呢?

应该是那住所里有些令人无法舍弃的东西吧?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已来到四楼。罗飞在左手边停下。

面前是一道铁质的入户门。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门楣上的铭牌也落满了灰尘,不过还能依稀辨出“406”三个数字。

就是这扇门,曾经把屋里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区区十厘米的距离,却横跨生死。

罗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试图去捕捉某种游荡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的情绪。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在门板上拍了两下。

屋中有人应答:“来了。”听声音那人应该就在不远处。果然,屋门很快就被打开,一个男子出现在门后,他看到罗飞先是一愣,随后又微笑道:“哟,你怎么来了?”

这人正是杨兴春。

罗飞也报以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杨兴春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把身体往侧后方让了让,招呼罗飞道:“进来坐吧。”

罗飞走进屋内。

这是一套老式格局的两居室,进了门就是客厅。屋里的装修和家具都是很老式的风格,一种多年的陈旧感扑面而来。

客厅东首和厨房相连,贴墙处靠着一张四人饭桌。饭桌上摆了三个碗碟:一盘炒土豆丝,一大碗汤,还有一小碗米饭。

罗飞转过头来寒暄:“正吃饭呢?”

“是啊。”杨兴春关了门,接着话头反问,“你吃了么?”

罗飞摇摇头:“没呢。”

“那正好啊,一块吃。”杨兴春抢到餐桌前,拉开另一张折在桌肚下的椅子,“来来来,你先坐,我再弄两个菜。”

罗飞劝道:“不用麻烦了。”

杨兴春坚持:“哎,你到我这儿,还能让你饿着?不过我这里比较简陋,你别嫌弃。”

对方既然这么说了,罗飞便坐了下来。那边杨兴春从冰箱里拾掇出一些食材,到厨房操弄了一番。也确实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盘炸花生米,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碟子香肠。

杨兴春给罗飞添了碗筷餐具,转身又提了一瓶白酒过来。他坐在罗飞对面,一边起开酒瓶盖子一边说道:“没什么好酒,凑合喝点。”

“不,今天不能喝酒。”罗飞伸手挡住了面前的玻璃杯。

酒瓶停滞在空中,杨兴春的目光从那边穿过来,凝视着罗飞。

“确实不能喝。”罗飞态度坚决,“喝了就是违反纪律。”

杨兴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哦”了一声:“有公事?那是不能喝酒。”

“随便来点茶水吧。”

“好,我也陪你喝茶。”杨兴春再次起身,去厨房泡了一壶热茶。回来时他右手提着茶壶,左手则拿了个黑色的手包。他先给罗飞斟茶,同时随手把那个黑包放在餐桌贴墙的边缘。

罗飞把那杯茶接在手里,带着三分感慨说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来你家里。”

“家?”杨兴春却摇着头,“不,这不是我的家。”说话间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罗飞不解地“嗯”了一声。他确信此处早已是杨兴春的房产,只不知对方为何要否认此事?

杨兴春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表情黯然。随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罗飞身上,解释道:“这只是我的房子。光有房子不叫家,房子里有了女人和小孩,那才叫家。”

罗飞愣了一下,露出同病相怜般的苦笑。暗想:原来自己也是个没有家的人。

杨兴春端着茶喝了一口,又问罗飞:“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罗飞反问:“不是你的原创?”

“不是。”杨兴春把茶杯放下来,看着罗飞道,“说这话的,是这间房子原来的主人。”

“李军?”

“对,李军。他曾是个有家的人,他也知道家的好,所以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杨兴春微微一顿,口气忽又变得遗憾起来,“可惜啊,他不懂得珍惜。”

罗飞眯起眼睛看着杨兴春,突然问道:“所以你打死了他?”

杨兴春被罗飞的话杵到了,他的脸紧绷着,面无表情。半晌之后,他用力挤出丝笑容,以主人的姿态招呼罗飞:“怎么光说话不吃菜?来,尝尝我的手艺。”

罗飞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送到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住对方。

猎犬一旦咬住了猎物,就绝不会轻易松口。

杨兴春却不再和罗飞对视,他的注意力都被桌上的那几盘菜肴吸引住了,只顾挥着筷子大快朵颐。土豆丝、花生米、炒鸡蛋、香肠…每个菜都尝了好几圈,一边吃还一边自我评价。

“这土豆丝就得切得细,切得细,吃起来就脆。”

“花生米是我自己炸的,火候正好。你知道吧,这玩意炸嫩了不香,炸老了吧,那就焦了。”

“一吃就知道,这可是正宗的土鸡蛋,洋鸡蛋绝对做不出这个味。”

“香肠是我特意到城东公道镇上买的,这是龙州最好吃的香肠。关键在哪儿知道吗?用料精到。你尝尝,这嚼口,越嚼越香!”

罗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没想到你对做菜这么有研究。”这话说得不冷不热的,也不知道是在真心夸赞对方呢,还是要刻意打断对方的话头。

杨兴春抬头看看罗飞,说了句:“会做饭的男人,往往都很顾家。”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没接对方的话茬。

“我知道你笑什么。”杨兴春瘪了瘪嘴,“你肯定在想:你连家都没有,还谈什么顾家?其实吧,我也不是自卖自夸,顾家这话,是未婚妻给我的评价呢。”

“你有未婚妻?”

“有啊,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知道。”杨兴春把身体靠向椅背,嘴角微微翘起,“那姑娘真的很好,人长得漂亮,性格也随和。最重要的,她对我的工作很支持。那会儿我经常值夜班,她呢,每天都送夜宵给我吃。有时候是白米粥,有时候是馄饨,有时候是面条。不管多冷的天,那夜宵送过来都是热的。当年的保温杯隔热并不好,她会把杯子藏在怀里捂着,然后骑自行车来派出所找我。呵呵,那热乎乎的夜宵吃到嘴里,真叫一个香啊!”

听对方这么一说,罗飞也觉得这姑娘确实不错。于是另一个疑惑便随之而来:“这么好的姑娘,后来怎么…”

“差点就结婚啦。如果当初结了婚,那我也会是个有家的人。”杨兴春闭上眼睛,陷入某种美好的遐想。不过他的双眼很快又睁开,神色亦黯淡起来,“可惜,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罗飞追问:“为什么?”

“因为这间房子。”杨兴春抬起头缓缓四顾,他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他幽幽叹息了一声,看着罗飞说道:“你知道吗,这里其实是一座坟墓。”

对方说得如此认真,让罗飞禁不住也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他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可怕往事,但因此称其为坟墓,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呢?

杨兴春略略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两个家的坟墓。”

两个家?一个指的是李军,另一个应该是指杨兴春自己吧。李军的故事罗飞已经了解,可杨兴春呢?他的家为什么也被埋葬在这里?

杨兴春看出罗飞所想,主动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和这房子之间的故事。”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

“好啊。”罗飞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杨兴春用茶水慢慢滋润着自己的口唇和咽喉,良久之后才吞入腹中。他要讲的那个故事,多半漫长而又曲折。

03

“第一次和这房子打交道,应该是十六年前了。那会儿我刚刚从部队退伍下来,分配到高岭派出所当个小片警。我记得当时是三月底,刚刚开春,天气还是挺冷的。那天中午我接到指挥中心的调度电话,说是辖区内有婴儿被锁在屋里了,要我出个警。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通常就是家长临时出门倒个垃圾什么的,没带钥匙结果门还反锁上了。这也没什么麻烦的,叫个备案的锁匠过去,三五分钟就能解决。到了现场——”杨兴春抬手往门口方向指了指,“就是这扇门外,才知道情况不一般。有两个小女孩被关在房子里,家长却不知哪儿去了。后来老大,一个三岁多的女孩自己开门跑了出来,但她出来的时候把门又给锁上了,而屋里还有一个更小的婴儿。”

罗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很显然,杨兴春所说的正是李梦楠第一次从家中跑出来的那件事。这事罗飞刚刚听王大妈讲述过,但他并不知道,那个到现场出警的警察原来就是杨兴春。

杨兴春继续往下说:“那个大孩子当时就站在门边。那么冷的天,小姑娘还光着膀子,身上那件大外套一看就是好心人临时找来给披上的。孩子满身的屎尿,头发里都生了蛆,没个人样。这得是多少天没人管了呀?

“当时也来不及多问,赶紧让锁匠先开门。那家伙的技术倒不错,三两下就把锁给弄开了。我们冲进屋找孩子啊,一开始还真没找到。最后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儿?在厕所里!那小孩就趴在马桶边上,摆着要凑到马桶里喝水的姿势。”

说到这儿,杨兴春特意停下来看了罗飞一眼。后者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在马桶里喝水?这个细节先前王大妈并没有讲到,这蓦然一听,着实令人动容。

杨兴春配合罗飞的情绪轻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开始还以为那孩子死了,但过去一摸吧,还有一口气呢!赶紧抱起来,先喂了点水喝,然后有邻居阿姨端来一碗热奶,孩子咕嘟嘟地把奶喝完,这才稍稍有了些生气。我赶紧又叫了救护车,带着孩子们去医院检查。这一路上都是我抱着那个婴儿。按理说一岁多的孩子,正是认生的年纪,看见生人不得哇哇大哭吗?可那孩子却用小手紧紧地抓着我,一刻也不肯松。”说到这里,杨兴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极为唏嘘的神色,他感慨道,“那一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救命稻草。那孩子抓着我,就像是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我能强烈感觉到她求生的意愿,那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

罗飞知道杨兴春为何唏嘘,因为那孩子最终还是未能逃脱可怕的劫难。而杨兴春作为曾经的救难者,对这场悲剧肯定会有更深的感触。

感慨过后,杨兴春的思绪又切入回忆之中:“到医院查下来,两个孩子都严重的营养不良,尤其是老二,一岁多了,还只会爬,屁股只有巴掌大;老大也好不到哪去,小姑娘下身多处溃烂,都是长期不换尿不湿给捂出来的。

“我记得当时有个女护士给孩子们洗了澡,她是一边洗一边流眼泪。后来她偷偷告诉我,两个孩子的嘴里也有大便,估计实在是饿坏了,把大便当成了仅有的食物。咱是个大老爷们,不能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但心里也一阵阵地发酸。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遭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能把孩子带成这样。

“后来向周围的邻居了解情况,得知稍大的小女孩叫李梦楠,另一个婴儿叫李梦娇。孩子的父亲叫李军,母亲叫秦燕。当时李军因为容留他人吸毒,被判了六个月徒刑,正在号子里服刑。而秦燕则失去了联系,据说有两三天没在小区里露面了。

“我把情况报到所里,所里组织人手打探秦燕的下落。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在秋雨路的一家网吧里找到了。我同事把秦燕带到了医院。那个女人啊,怎么说呢?看样子倒不像是个坏人。穿着打扮都普普通通的,就是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反应也稍有点迟钝。当时我问秦燕,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家里不顾呢?秦燕回我说:‘我自己都顾不了,哪还顾得了孩子?’后来听说,这个女人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什么都不会。有一次,她向邻居讨了两个鸡蛋给孩子吃,折腾半天居然不会煮,最后还是把鸡蛋拿回来,让邻居给帮忙做熟。”

罗飞在一旁暗自摇头:一个连鸡蛋都煮不熟的女人,如何有资格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杨兴春也露出无奈的苦笑:“对这样的女人,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先带她去病房看孩子吧。见到两个女儿之后,秦燕倒也哭了。她一手抱起老二,一手搂着老大,看起来也是挺伤心的。我在旁边陪着,心想:怎么说也是当妈的,终究还是心疼孩子,现在主要是生活不太稳定,自理能力又差,以后应该会好起来的。嘿嘿,后来证明,这纯属我一厢情愿的臆测而已。

“医院本来要留两个孩子继续治疗的,但秦燕坚持要带孩子回家。因为她是孩子的合法监护人,我们也没有权利反对。不过这次孩子跑出来自救,事情也闹得挺大。社区啊、派出所啊都开始关注了。那天晚上,大家一块把母女三人送回家,居委会特意花钱请了四个老太太,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了一遍。那里面全是屎啊尿啊,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当然了,大家对母女三人的帮助可不只是打扫卫生这么简单。考虑到李军尚在服刑期间,这个小家庭等于没了经济来源,居委会还决定对这家人实施经济资助。当时确定的救济款是每个月八百块——”杨兴春顿了顿,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罗飞一眼,然后又拖着腔调说道,“而发放救济款的任务呢,就交给了我。”

“嗯——”罗飞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这可是个棘手的工作啊。”

“没错。”杨兴春伸出指尖,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我的责任可不是把钱发下去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我得监督秦燕,保证这笔钱确实用于母女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被她自己乱花。”

“那当然了。如果只是发钱,居委会那么多大妈谁不能发,干吗要找你这个警察呢。”

“罗队长真是个明白人!”杨兴春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完成好这个任务,我还特别想了一个发钱的办法——把每个月的救济款分成四次发放。也就是一周一次,每次给两百。这样我每周发钱的时候都会去秦燕家里看看,保证孩子们的生活处于正常状态。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住秦燕,督促她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罗飞表示赞同:“这方法不错。”

“可你知道的,这事最后还是被我搞砸了。”杨兴春嘴角微微一挑,露出苦笑。这笑容中带着三分自责,七分无奈。

罗飞“哦”了一声,静待下文。书农文学,http://www.shunong.com/

“其实吧,一开始效果还是不错的。”杨兴春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向上翻着眼皮,摆出一副自我安慰的姿态,“从三月底到六月份,我一共发出了十一笔救济款,总共两千两百块。这期间母女三人的生活看起来还不错啊。我每次去送钱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家里也拾掇得挺好。然后我会带秦燕去买点生活必需品,帮她送回家才走。”

罗飞插话道:“你去送钱,是每周有个固定的时间呢,还是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主要还是看我什么时候有空。因为我平时工作也挺忙,时间上确定不了,所以还是采取比较灵活的方法。我去之前呢,都会提前给秦燕打个电话,我们大概约好了,让秦燕在家里等着。”

“如果这样的话,”罗飞提醒对方,“你每次看到的情形,不一定是孩子们真正的生活状态啊。”

“你的意思是——”杨兴春沉吟道,“因为我去之前都会通知秦燕,所以她能够提前作好准备。刻意给我留个好印象,以便能顺利拿到那笔救济款?”

“没错。而母女三人平时真正的生活状态,多半你是看不到的。”

“我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杨兴春叹了口气,又道,“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些事情还是暴露出了一些苗头,可惜我当时并没有重视。”

“哦,比如说呢?”

“比如说秦燕的外婆曾经报过警,说秦燕又把孩子关在屋里不管了。”

“秦燕的外婆?”罗飞略显诧异。

“对啊,怎么了?”

“她有亲属的啊,我还以为…”

杨兴春明白罗飞的意思了:“你以为她是个没人管的孤儿?不是的。不过呢,跟孤儿也差不多。”

“哦?说说看。”罗飞对这个女人的身世产生了兴趣。

“秦燕的母亲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是谁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把秦燕生下来之后,就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走了,现在已经在四川那边结婚生子,几乎不和家里人来往。秦燕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不知道亲爹在哪里,和亲妈一辈子也没见过几面。你说说看,这和孤儿有多大区别呀。”

罗飞轻轻一叹,说了声:“难怪。”之前他一直不太理解,秦燕身为一个女人,怎会如此欠缺人伦之心?她从小就从未享受过母爱,又怎懂得用母爱来关怀自己的女儿。

这个困惑解开之后,罗飞又切回先前的话题:“好了,你继续说吧,关于秦燕外婆报警那事。”

“那老太太一共报过两次警,不过第一次呢纯粹是一场误会。”杨兴春喝了一口茶,又详细说道,“我记得那是四月份的事,老太太有好几天联系不上秦燕,不放心,就跑到祥馨苑小区来看孩子。结果敲了半天门,屋里也没人应声。老太太就慌了,怀疑秦燕又自己跑出去了,两个孩子被关在家里这么久,怕是已经出了事。于是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我这边接警以后也紧张啊,连忙叫了锁匠,赶过来把门打开了,我们急匆匆进了屋,跑到卧室里一看,却见秦燕带着两个小孩在床上正睡着呢。这边秦燕醒了之后,还一个劲儿骂那老太太,怪她吵了自己的觉。我们在旁边听着也挺不舒服的。你说这事闹的,多尴尬呀。”

“这样啊…确实有点帮倒忙的感觉。”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建议道,“其实老太太可以配一把房门钥匙嘛,这样不就可以时常来看看孩子了吗?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身为邻居的邓姐都曾拿钥匙照料过那两个孩子,外婆更是义不容辞才对。而且老太太和孩子有血缘之亲,不该像邓姐那样有怕受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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