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女法医亲历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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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云:见血为伤,非手足者其余皆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洗冤录·卷之四(验他物及手足伤死)》

“下去!”

刚刚钻进出租车里坐定的蕾蓉一脸愕然。

“我说了,你给我下去!”司机连头也不回,两只细小的眼睛从后视镜里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不是那个说我们出租车司机都该死的法医吗?”他从右边的档把间隙里拎出一张纸,竟是蕾蓉的照片复印件,“看见没有,本市出租车司机人手一张——爷们儿虽然想挣钱,但绝不挣你的臭钱!你给我滚下去!”

蕾蓉没时间解释,跳下了车,从挎包里取出一条米色纱巾围住半张脸,重新打了一辆车:“师傅,去市第一医院,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一点!”

车子开动了。

没有驱赶,没有责骂,也许,这就够了。

蕾蓉把身子往座椅上一靠,一种异常的疲惫感像子弹一样击倒了她,她看着车窗外面那个渐渐黯淡下去的都市,想起了刚才给呼延云打的电话,本来她想把自己的困境跟他讲一讲,请他帮自己想想办法,谁知没说两句,就感到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似乎遇到的麻烦比自己还大,便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呼延云犹豫了一下,苦涩的说:“姥姥病危…”

“什么?”蕾蓉眼前一黑,深呼吸了几口才说,“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啊?”

“你已经够难的了,我不想让你再分神。”

蕾蓉这才明白,这几天暗暗责怪呼延云没有关心自己,原来是一场误会:“你在医院是吗?我现在就赶过去!”

人潮,车流,汹涌成一片浑浊的湍急,视线模糊起来了,记忆却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渐渐清晰…

“嚓嚓”。

一把不锈钢大勺子从削了皮的苹果上挖了一层苹果泥下来,轻轻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吞下去,从舌尖到嗓子眼都是清爽的香甜。

“看咱们蓉蓉,最乖了。”一张慈祥得像烤面包似的圆脸蛋出现在眼前,笑眯眯地说:“再来一口好不好?”

那就是姥姥,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却抚养了她整个童年的姥姥。

蕾蓉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爸妈是谁,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个爸妈。她只认识姥姥,还有那个长得很丑的、经常和自己抢东西吃的弟弟呼延云——现在他正扒着姥姥的膝盖,眼巴巴地看着她又挖了一勺苹果泥递给姐姐。

五岁的蕾蓉已经听过“恐龙让梨”的故事,觉得该轮到弟弟吃一口了,所以摇了摇头,但姥姥还是把苹果泥塞进了她的嘴里:“嘴要壮一点,才能不生病。”

呼延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鼻涕比眼泪流得还长。

“这咋又哭了?”姥姥的河北农村口音像苹果一样敦实可亲,看着她稀疏的眉头无奈地皱起,蕾蓉有点想笑。

“你就给呼呼吃一口嘛。”坐在门口的藤椅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拈着花生米往嘴里塞的姥爷说。

姥姥家位于万东路一栋非常非常破旧的老楼的一层,门口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槐树,树冠向街道中心探出,像是一个弯下腰正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爷爷。姥爷整天价坐在树下面听话匣子,童年的调频没有97.4兆赫和飞鱼秀,唯有侯宝林的《卖布头》和马连良的《借东风》翻来覆去地播着,但姥爷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样子,仿佛永远也听不厌。

“蓉蓉身体不好,就得给她多吃。”姥姥一边说一边拉着蕾蓉往外面走,“你看着呼呼,我带蓉蓉去一趟‘核桃社’。”

“核桃社”里并不经常有核桃卖,这个奇怪的名字成了萦绕在蕾蓉心头的一个谜,多年以后,她才悟出‘核桃社’也许就是“合作社”的意思——姥姥的口音造成了误解——其实就是街道里的国营小商店。

牵着姥姥温软的手,在洒满阳光的胡同里走着,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蕾蓉喜欢眯起眼睛看墙头的残砖、屋顶的碎瓦,还有在砖瓦上随风飘扬的衰草,她觉得那里面都藏满了故事,不然阳光照在上面怎么像浮着一层金色的胡须呢?

于是拉着姥姥的胳膊求她:“讲一个吧,讲一个吧…”

“好,那我就讲一个这蜡烛巷的故事吧。”姥姥裹过脚,后来虽然放开了,但胖乎乎的她走起路还是一拐一拐的,所以讲出的故事也磕磕绊绊的,“从前啊,好早以前了,这蜡烛巷里住着个奶奶,姓李,也就是李奶奶…”

故事讲完了,蕾蓉什么也没记住,就记着核桃社的售货员把一个包着糖果的牛皮纸包递给姥姥了。

姥姥弯下腰,拿出一块黄油球递给她:“你先吃一块好不好?”

蕾蓉摇摇头:“带回去跟呼呼一起吃。”

回到家,一看见牛皮纸包,呼延云两只小眼睛就放光,抢过去谁也不给,姥姥好说歹说也没有用,最后生气了:“你姐姐想着你,你咋就不能谦让点?”

“她不是我姐姐!”呼延云突然喊了一句。

“她不是你姐姐是谁?”姥姥愈发生气。

“她是寄养在咱们家的,不是亲的——大家都这么说的。”呼延云的小嗓门凶恶而尖细。

姥姥抓起床上的笤帚疙瘩就是一顿暴揍,打得呼延云哇哇大哭。

蕾蓉呆呆地站在屋角的衣柜边,那是整座大房子里最阴暗的地方,她希望自己小小心灵里淌出的血滴,能不被人注意地流光…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她听他们无数次笑话她“寄养的、不是亲的”,他们嘴角弯刀似的古怪笑容常常令她受伤。她问过姥姥这是为什么,姥姥总是生气地说“别听那些坏孩子胡说八道”!今天,当呼延云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确信那是真的——小孩子也许很多事情还不懂,但是对真假却有着惊人准确的判断力。

姥姥不是亲的,姥爷不是亲的,弟弟也不是亲的,也就是说:自己连残砖、碎瓦、衰草都不如,她没有凭依,她没有根…

从此,蕾蓉更加谦让,更加屈己从人,从来不主动伸手要什么、请求什么,相反当别人向她索取甚至抢掠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忍受。

每当大人们夸她懂事时,姥姥——只有姥姥才能发现她双眸中淡淡的哀伤,那是为了不丧失最后一点尊严,而拒绝一切施舍的隐忍,这对一个只有五岁的、体弱多病的女孩而言不是太残忍了吗?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境:蕾蓉和姥姥一起逛街时,只要朝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服多看了两眼,第二天早晨,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东西就在枕头边放着。她听着姥姥在外屋踩着缝纫机踏板缝衣服的“哐哐”声,泪水无声地滑下面颊。

但是无论怎样,“不是亲的”这四个字对一个孩子心灵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许多年过去,伤口竟没有愈合。

小学的“借读生”身份,让蕾蓉一直感到低人一等的自卑,活得像教室角落里的一只仓鼠。上初中以后,也许是正在发育的身体感受到了青春的气息,也许是病梅般的曲折迎来了叛逆的时期,总之蕾蓉不再像以前一样乖了,每天和学校里一群不三不四的小男生混在一起,被姥姥发现之后,好一顿训斥。姥姥没有上过学,文化水准只限于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批评人也就那几句“你现在不学好,将来可怎么办”之类的,蕾蓉甩都不甩她,顶起嘴来那话跟小飞刀似的,经常把姥姥气得心口疼。

熬夜看言情小说、打电子游戏的唯一后果,就是学习成绩和视力一起,直线下降。姥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带她到附近的中医院去埋耳豆。

一位脸很长的老大夫眯着眼睛,用镊子把几颗中间粘着黑色小豆豆的白色胶布,一块块贴在蕾蓉的耳朵上,治疗就算完成了。蕾蓉感到十分惊讶,一边按照他教的按摩贴着耳豆的穴位,一边好奇地问:“这真的能治近视吗?”

老大夫笑道:“这耳朵上啊,有好多好多穴位,埋耳豆就是把药豆贴在和疾病有关的穴位上,引导你每天按摩,就能慢慢把病治好了。”

“这么神啊。”蕾蓉还是不相信的样子。

“老祖宗神的东西多了,现在丢得没剩下几个了。”站在旁边的姥姥突然感慨起来,“过去在农村,哪儿有医生啊,有个头疼脑热的,家里的姑嫂们拿个锥子放点血,用艾炙烤一烤,至多请个游方郎中埋个羊肠线,可别说,好多病真就那么给治好了。”

“您老圣明。”老大夫笑着说,“这中医的妙处,那可真是说也说不尽啊!”

两个老辈儿人的絮叨,却得不到年轻一代的认同。第二天蕾蓉一进教室,就有那嘴上不积德的同学说:“你这时尚耳钉咋都是不透明的啊?”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这是治疗近视的。”蕾蓉低声说,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治疗近视?去做激光手术啊,去买个治疗仪啊,哪儿能把膏药往耳朵上贴啊?”一个同学很不屑地说。

“我姥姥带我去中医院做的。”蕾蓉还在辩解,“还专门找了个老专家呢。”

“什么你姥姥啊,又不是亲的,叫那么热乎干啥?”邻座一个同院长大的同学瞥了她一眼道,“说白了就是舍不得给你花钱嘛!”

蕾蓉狠狠地将耳朵上贴的胶布一张张撕下,疼得像把穿过耳垂的耳环拽掉似的…

这天放学后,她跟同学们到游戏厅刷夜,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一进门,平时懒懒散散、四平八稳的姥爷几乎是冲到了她面前:“你这一整夜去哪儿了?把你姥姥都要急疯了,满世界去找你,你知道不知道?!”

“打游戏嘛,有什么好紧张的…”她嘟囔道。

“打游戏也不能不回家啊!”姥爷气急败坏地说,突然又发现了什么:“你耳朵上贴的耳豆呢?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撕了。”蕾蓉冷冰冰地说。

“为什么要撕啊,那不是给你治近视用的吗?”

“治近视?治近视为什么不给我做手术、买治疗仪?”蕾蓉搬出同学的话来顶嘴,“不就是为了省那俩钱吗?至于吗你们?”

姥爷愣了一愣,生气地说:“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姥姥和我几时亏待过你了?”

蕾蓉心里一阵慌,她知道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亏待过自己,姥姥和姥爷可是从来没有的。但是少女的脾气就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马,一旦发作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不管悬崖有多远。她大吼道:“你们没亏待过我?那是我从来没跟你们伸手要过!从小我老实,我好孩子,我乖,你们就都来欺负我,反正又不是亲的——”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姥姥。

她不知道姥姥已经回来了多久,但是从姥姥的目光中,她知道她听到了一切…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蕾蓉发现,童年时看到的那块可爱的大面包,在时间的烘焙中,面包皮脆了、裂了,愈来愈多的皱纹使她显得那样的憔悴无力,甚至于在听到自己无理取闹的吵嚷时,也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垂垂老矣者面对年轻生命时必然的退缩,仿佛在祈求她的原谅…

蕾蓉看不下去了,夺门而出!

三天后,呼延云找到了离家出走的蕾蓉,把她带回了姥姥家。一进门,只见满屋子的亲戚,围着坐在正中间的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聊着什么。

屋子很阴暗,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

“蓉蓉,这是你爸爸妈妈,从苏州来接你回去的。”姥爷对她说,“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准备出发吧,火车可不等人呐。”

那种感觉,非常古怪,好像猛地被连根拔起,根须上连块土都抖落干净。这两个人——爸爸和妈妈,据亲戚们说童年和小学时代都曾经来看望过自己几次,但自己却一点点记忆都没有。难道是这些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们把自己卖掉了?蕾蓉抓着呼延云的胳膊,低声地问:“姥姥呢?我要找姥姥…”

呼延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

这时,妈妈上前对蕾蓉说:“咱们走吧,得赶火车呢。”

“不…我要找我姥姥。”不知道为什么,蕾蓉一下子就哭了。

有个亲戚过来要拉蕾蓉,呼延云一把打开他的手,挡在蕾蓉身前怒喝道:“没听见么?我姐姐说要见我姥姥,没见到之前,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最后解困的还是姥爷,他的眼睛和国字脸膛一样红红的:“蓉蓉啊,你姥姥这几天找你找不到,累着了,在医院打点滴呢,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你先跟爸妈回苏州吧,将来有的是机会回来看她呢,好不好?”

“我不!”蕾蓉号啕大哭着,泪水像决口一样涌出。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什么,现在求他们让自己见见姥姥,却没有人能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她突然感到,从小扎在心口的那四个字——“不是亲的”,其实根本就是自己骗自己。她有亲人,姥姥就是她的亲人,在万东路,在大槐树下,在蜡烛巷的胡同里,那双温暖的手牵着她走过了多少洒满阳光的日子!

然而,现在,她要离开了,却不能对姥姥说一声谢谢…

把行李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和亲戚们挥手告别,爸爸和妈妈拉着她坐进车里。车开动了,转过街角,蕾蓉向窗外望去,那十几年来日日相伴的一幕幕景象难道就此诀别么:红门灰墙的德寿堂药店,儿时一生病,姥姥就背着她去那里抓药;新大祥百货商场,姥姥经常带她去里面买橡皮、转笔刀,商场里洋溢的竹席清香特别醉人;还有大川胡同,她和小伙伴们总在胡同口的两根电线杆下栓起皮筋踩一踩二,现在,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站着的姥姥…

姥姥!

没错,那是姥姥,她就那么站在胡同口,松树皮一样的脸上老泪纵横,她没法接受面对面的骨肉分别,所以一直等在这里,看自己即将远行的外孙女最后一眼。

蕾蓉的手指死死地抠住车窗,她至今都无法忘记自己从心窝窝里发出的哭泣,那种哭泣十分嘶哑,殷了血似的。有些离别和死亡根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剜心剔骨,都是痛彻心扉…

空白。

回忆在刹那间出现了一个断档,那是因为眼前连续的街景被一处Space键似的空地隔断了,新大祥百货商场自从多年前被拆迁后,那片地就一直空着。出租车向南拐进万东路,姥姥家的屋子没有开灯,一片漆黑,老爷爷一样弯着腰的大槐树不知哪一年被拔掉了,树坑的位置用水泥填平。再往前是万东饭店、古都茶庄和中医院,其间穿插着几条深深的胡同,暮色渐深,宛如把它们一俱沉在海底,稀释成一片性状模糊且千疮百孔的沙堡…

又经过了几条街,市第一医院就在眼前了。

最近一次来这里,是几天前查看穆红勇的死亡现场,结果一无所获,只从一个清洁工的口中听说:穆红勇是被一个长着“煞白煞白的脸”的年轻人诅咒而死,自己追踪到地铁,目睹了一个孩子被聚众踩死的惨剧…那时她完全不知道姥姥已经住进这座医院,更不知道自己还未破解诅咒杀人之谜,就被撤职查办。

下了出租车,蕾蓉快步走进医院一楼的急诊大厅。灯火通明的大厅挤满了人,呻吟声呼唤声询问声责备声汇成一片,好像在礼堂里召开一个不知名目的庞大晚宴,可惜“主宾”们大多躺在可移动病床上,“侍者”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忙碌不停地穿梭于病床之间,一会儿给这个量量体温,一会儿看看那个的输液还差多少,家属们像搓麻似的一堆一堆盘踞在病床周围,神情或者焦虑或者麻木,眼睛都是一样的红色,不知哭的还是熬的。

蕾蓉一眼就看见了姥姥,她躺在墙角的一张病床上,眼睛闭得紧紧的,胖脸蛋已经脱了相,腮帮子都往下陷,嘴角上的一颗痦子显得格外大。不知是痛楚还是感到无所凭依,她的一只皮包骨头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着床边一根铁栏。在她的身边簇拥着一大家子人,呼延云正在给她掖被角。

“呼延。”蕾蓉跑了过来,“姥姥怎么会病成这样?”

呼延云抬起头,娃娃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然后低声告诉她,上个月的一天,姥姥在阳台上浇花,不知怎么就滑倒了,然后总说腰疼,一开始大家没有当回事,后来发现她站都站不起来了,赶紧送到骨科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腰骨裂了,建议打一针骨水泥,因为患者多,约的是上周治疗,结果还没等到治疗,姥姥突然就发高烧,昏迷不醒,市第一医院离家近,就送到这里,各种检查做了个遍,医院说是长期卧床,导致的吸入性肺炎…

近几年,蕾蓉由于工作忙的缘故,很少去姥姥家,很多在场的亲戚都不大认得了。她在呼延云身边坐下,把一大堆检查的单据和结果拿在手中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看完之后一声长叹:“怎么不办个住院手续呢?老在这里待着算怎么回事?这里病人多,交叉感染不是会更麻烦吗?”

“都在这里住了三天了,其他病人住的时间更长呢。”呼延云说,“我们问过医院了,说是没有床位。我了解了一下,床位紧张是真的,但不是因为住院患者多,而是原来的住院处压缩了一半面积,改建成一个什么‘健康更新中心’…对了姐姐,这几天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蕾蓉低声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等她讲完了,呼延云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姐姐,你给出的线索太少,仅仅是一些片段,我不可能做出什么推理,但咱俩可以一起分析分析其中的疑点。”

曾经一起长大的弟弟,如今已经是国内著名的推理者了。14岁那年他破获了第一起凶杀案以后,迄今除了一起“镜子杀人案”没有成功侦破,此外无一失手,因而名满天下。不过近年来,特别是他的好友林香茗出事以后,他很少接案子了。而今他能主动探讨案情,实属难得。

蕾蓉点了点头。

“首先,是穆红勇之死,抛开那些故弄玄虚的‘诅咒杀人’,这其实就是一场出租车司机因为劳累和争吵引发的心梗。坐在车里的乘客匆匆离去,也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比如他不喜欢和交警打交道,比如他急着上班…总之他不想牵涉进一桩不明不白的命案中。”

蕾蓉不禁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地铁里孩子被踩死的事,真的是同一个长着‘煞白脸’的青年所为,那么,这个事件和上一个事件相比,最显著的特点是——升级。”

“升级?”

“对。”呼延云说,“穆红勇事件中,‘煞白脸’只是诅咒了一句‘我看你活不过今天早晨’,而在地铁事件中,他不仅对时间,而且对死亡方式有了准确的预测,更重要的是,这回的预测居然是通过一问一答的方式进行的,更像是师徒授课,煞白脸说的那句‘我不会你们那专业词汇’,尤为惊心,预测死亡的人居然是一个群体,居然还有专业词汇——”

看着蕾蓉惨白的脸色,呼延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接下来,我分析一下第二个事件群,就是左手等媒体对你的发难、在日本料理店外遭到袭击、马笑中打伤的人被杀,以及你现在遭到停职审查。我把这几件事说成是一个‘群’,因为它们的目的相同,就是在公众中塑造你的负面形象,在警队内部打击你的威望,简单一句话——多角度、多层次地彻底摧毁你的意义。”

“假如我们剥夺了你的全部意义呢?”

谢警官的话再一次回响于耳际,蕾蓉怔了片刻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表面上看,是他们不希望你继续执掌法医研究中心,但一场权力斗争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所以我认为,他们是根本不允许你再在法医届立足。”呼延云说。

“为什么?我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蕾蓉的情绪有些小小的波动。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姥姥突然睁开了眼皮,抓在床栏上的手摸索着:“蓉蓉…是蓉蓉吗?”

蕾蓉连忙抓住姥姥的手,她感到姥姥的掌心一片冰凉:“姥姥是我,我看您来了,这几天工作忙,一直没顾得上过来。”

姥姥的嘴唇颤抖着,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咱不受人欺负,记住没?”

“哎”!蕾蓉应了一声,鼻子一阵发酸。她知道刚才和呼延云的对话,老人家多多少少听见了一点,所以替自己担心着呢。

呼延云用手指拢了拢姥姥蓬乱的头发:“姥姥,您好好歇着,我和蓉蓉在这里守着您呢。”

姥姥看了看这两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闭上了眼睛。

“这样不行,还是得给姥姥找个正经的病房住下。”蕾蓉边说边拿出手机搜索联系人名单,很久才找到一个老同学的电话,打过去讲了半天,挂掉后对呼延云说,“她是这家医院院办的,答应帮忙,挤出个床位来,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他了,回头她会跟你联系。”

呼延云点了点头,为了怕姥姥听见担心,把蕾蓉拉到一边说:“接着刚才的话题。关于整个事件的幕后黑手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还分析不出来,不过既然你已经被停职了,也许暂时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我最担心的,是第三个事件群…”

“第三个事件群?”蕾蓉说,“你是指连续给我快递人骨那件事?”

“嗯。”呼延云的面色十分凝重,“姐姐,这件事,你有没有想过其本质是什么?”

蕾蓉说:“那个送出快递的人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他已经连续杀害了两个人。”

“不是的,姐姐——并不是每块人骨的后面都有一个受害者。”呼延云冷冷地说。

陡然间,蕾蓉睁大了眼睛。

每一次收到骨头,所有人——包括她、刘思缈和郭小芬在内,都认为又有一个人遇害了,因为每根骨头代表着生命的一截,生命终止方能剔肉出骨,但是呼延云这一句话让她有醍醐灌顶之感:“你是说,事实上并没有人真的遇害,某个人只是在跟我做一场惊悚游戏?比如第一块头骨和第二根尺骨都是从医学院校的解剖用尸上截下来,处理之后快递给我的?”

呼延云沉默片刻道:“还不好说…即便真的是这样,你也不可以掉以轻心,我刚才的话被你打断了——我最担心的,是第三个事件群和第二个事件群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快递人骨的家伙就是让你被停职的幕后黑手,那么你的处境将相当困难和危险。”

“因为他们真的杀了一个人,对吗?”蕾蓉指的是马笑中打伤的人被杀,“但那也有可能是针对马笑中而不是针对我的啊…”

“那天晚上,老马的到场是一个偶发事件,他是被郭小芬叫过去的,如果没有这个偶发事件,那么结果会是什么?”

蕾蓉打了个寒战,如果那天老马没有出现,那么她和郭小芬一定会被袭击者用铁棍打死。

“明摆着,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针对你的,有人收买了那个伏击者杀害你,而马笑中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但那个幕后黑手不甘心,干脆用砖头将伏击者打死,嫁祸给你们。”呼延云说,“仔细分析一下,不难发现,迄今为止,这个幕后黑手对付你的方法可以归为两类,一种是嫁祸,一种是攻击。日本料理店遭到袭击,可以算是攻击,而其他的种种,媒体发难也好、把马笑中打伤的人砸死,都可以归为嫁祸。所以,假如快递人骨也是这个链条的一部分,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嫁祸给你。”

“嫁祸?怎么嫁祸?难不成说我杀了人再把骨头快递给我自己?”蕾蓉十分困惑。

呼延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蕾蓉思索了片刻道:“你这一番分析,我倒是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我打算先去调取公路和地铁的监控视频,查找到穆红勇出事那天的出车行程,以及那两个人到底是在哪一站下的地铁。另外就是打电话给本市的各个医学院校,看看有没有解剖后的尸体遭到偷窃——”

“不行!”

呼延云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一个拿着输液瓶的护士刚巧走过,吓了一跳,差点把瓶子摔在地上。

蕾蓉连忙把他拽出急诊大厅,来到医院的大门外面。夜色已浓,远处一个值班警亭的灯光红蓝不停地变幻着,像是有人在往黑暗的潭心打水漂。

“呼延,你怎么了?”蕾蓉轻声问道。

“姐姐,我只是有些烦躁。最近这几天,姥姥的病让我心烦意乱,毕竟她年事已高,要是就这么去了…唉,我一想起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个固定工作,没个女朋友,没房没车,社会闲散人员一枚,一天到晚的混来混去,除了让她老人家操心,一事无成,就觉得特别难过。”呼延云说。

蕾蓉安慰他道:“别这么说自己,你至少有脑子。”

呼延云瞪了她一眼:“骂我呢?”

“我说的是真心话。”蕾蓉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现在全市出租车司机人手一张我的照片,见到我就拒载…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变得如此狂躁不安,毫无理性,很轻易就相信一些彻头彻尾的谎言和谣言呢?”

呼延云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了。刚才我之所以大声制止你要开展调查的行为,是出于一种直觉。你不觉得吗?迄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个模式:人家甩饵,你上钩。左手这么干,胡佳这么干,如果那几块骨头真的是要嫁祸于你,那毫无疑问也是诱饵…姐姐,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每一步都是斗智。这种复杂的局面下,一动不如一静,你回家把门一锁,手机一关,天塌下来有楼上的顶着,等一阵子也许真相自然而然就浮出水面了。否则你非要沿着诱饵去追根溯源,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上了人家的钩。”

蕾蓉向四周看了看,见左右无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呼延,地铁里的孩子被踩死之前,那两个人的对话,让我想起中学时——”

“姐姐!”呼延云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只是巧合,都过去了!”

“我也希望是巧合…”蕾蓉长叹一声,望着远处的目光充满了哀伤。

呼延云有些不忍:“总而言之,你最近宜静不宜动,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则躲,乖乖地当几天蜗牛…我这一阵子得照顾姥姥,等她的病情好一点了,我再集中精力把害你的那个混账王八蛋揪出来!”

“那么,马笑中怎么办?”蕾蓉说,“我好担心他的处境。”

呼延云一笑:“姐姐,马笑中是何许人也,谁也拿那滚刀肉没办法;他要真急了眼,犯起浑来,故宫城墙也能撞塌一个角。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对老马的案子,刘思缈不会袖手旁观,肯定要复勘犯罪现场。再说了,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最后一句,算是给蕾蓉吃了定心丸,她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你好好照顾姥姥。”

呼延云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望着黑暗中他那明亮的双眸,蕾蓉突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安全感,而呼延云也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凝视着她雪白如玉的面庞,两双眼睛对视了片刻…猛然间,不约而同地脸上一热,双双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好了,我走了。”蕾蓉说完这话,逃似的匆匆走出医院大门。

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游走的步伐难免纷乱,忽然见到前面半开着一扇小门,里面发出隐隐的绿光,十分瘆人,连露出墙头的松枝也染得鬼魅颜色,心中便是一惊。记起上小学时,因为肚子疼,姥姥带她来这里看病,看完之后却迷了路,在医院里绕来绕去,突然她看到一扇小门,牵着姥姥要往外走,姥姥一把拉住她说,这小门走不得,面朝西南,在奇门遁甲中属于死门,旁边就是太平间,除了死人、家属和工作人员之外,从这个门往外走会伤元阳的…

没有什么文化的姥姥讲了这么一通很有文化的话,所以蕾蓉记得极牢,如今想起,这小门莫不就是“死门”么?

四下里寂静无人,黑得像旷野中的一段墓道。蕾蓉不由得一阵心慌,加快了脚步,却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便走快了一些,谁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而且在一步步逼近,她很想回头,却又不敢,正慌张时,平白起了一阵旋风裹住她的脚踝,她低头一看,竟发现一个绿色的影子已经从后面叠住了自己的影子!

她咬了咬牙,猛地转过身。

不由得一愣,身后没有任何人,倒是一辆奥迪A8缓缓地停在了身旁的道路上,车窗“刷”的一声摇下,露出了王雪芽惊喜的脸庞。

“蓉蓉,我看着背影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蕾蓉的精神原本高度紧张,这时见了旧友,顿时松弛下来:“你怎么在这里啊?”

王雪芽指了指市第一医院:“公司准备和这所医院开展‘健康更新工程’的合作项目,明天就要召开新闻发布会了,我来落实一下有关事宜。”

“健康更新”这四个字让蕾蓉想起,姥姥住不进病房似乎就与此相关,心中不禁有些不快。王雪芽见她手中还提着一个蛮大的提兜,便说:“我送你回家吧,这附近不好打车,你拿着东西坐公交也不大方便。”

蕾蓉想起刚才身后的脚步声,心有余悸,便默默地拉开车门,坐到了后排。

王雪芽把车开动了,不知有意无意,一曲赵咏华的《旧爱》忽然从车内音响中袅袅地飘扬了出来,声音深沉而哀怨:

aa

“我专心的想你,

从认识那天想起。

想你最喜欢的颜色,

最喜欢的衣服。

想你快乐时的表情,

忧伤时的眼睛。

记得都是一些,

微不足道的小秘密。

不像是别人谈的,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车子在昏暗的街道上缓缓地行驶,仿佛在沿着音符寻找一条迷失很久的路。

“蓉蓉。”王雪芽突然说话了,“我看报纸上写的,你不再在那个法医中心任职了,是真的吗?”

蕾蓉“嗯”了一声。

“太好了。”王雪芽说完这话,怕她误会,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公司过去的工作重点主要在上海,今年把我调过来,就是准备开拓这边的市场,现在我每天忙得晕头转向,需要一位优秀的助手,你愿不愿意来帮帮我的忙?年薪你开个数,我绝不还价。”

蕾蓉一笑:“你们公司是保障活人健康的,要我这个法医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说为什么有人要找我们公司?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两个字——‘怕死’!可是要论及死法,那可多了去了。我们能尽量推迟他病死或者老死的时间,可是有一点是不属于我们业务范畴以内的,那就是他被人杀死。”

这话倒让蕾蓉不由得一愣。

王雪芽笑道:“屁股底下坐着一堆人民币,那就跟坐在一排喂了剧毒的尖刀上差不多。最盼着他们早死的,说出来都让人悲哀,就是他们的直系亲属,因为他们死了,那遗产才有的分啊!所以如果我们公司聘请到你做顾问,他们就会觉得安全感多了一层保证,因为身边那些有非分之想的家伙,不敢下毒,不敢伪造‘自杀’的案子,这些伎俩统统逃不过你的法眼——你说你对我们有没有用?”

蕾蓉沉思不语。

“你再好好想想,我可是真心邀请你的。”王雪芽道,“对了,我们公司明天在大德酒店召开与市第一医院进行战略合作的记者招待会,你也来吧,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战略构想和发展方向。”

蕾蓉还是没有说话。

到家门口了,蕾蓉要下车时才发现王雪芽的右臂一直是半架在方向盘上,想起今天上午他为救自己勇挡钢筋,不禁问道:“伤得很重吗?”

“没大事,为了救你,我这条命豁出去都值。”王雪芽笑道,“明天我在会场等你,一定要来哦!”

第二天上午十点,蕾蓉来到了大德酒店,记者招待会在二层的萃华厅举行。她在厅门口正遇上王雪芽。王雪芽请她随便坐,便忙着和几位嘉宾寒暄去了。

蕾蓉穿过大厅内密密麻麻的人群,在中间部分找了个位置坐下。望着写有“逐高公司与市第一医院战略合作签约仪式”字样的背景板,一种无聊感涌上心头,就拿出手机来看微信…磨蹭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星球大战》的主题曲在会场里轰然响起,大厅内猛地暗了下来,聚光灯齐刷刷地照在主席台上,坐在蕾蓉身边的一个男人大声咳嗽着,像被骤然亮起的光芒呛了喉咙似的。

主持人走上了台——居然就是王雪芽。蕾蓉第一次发现,当老同学西装革履地走在聚光灯下时,还是蛮帅的。

“请到场的嘉宾落座,请到场的嘉宾落座。”王雪芽说了两三遍,蕾蓉才听见身后蜂聚般的嗡嗡声渐渐平息了下来。然后,王雪芽开始致开场词,那些包装盒一样的套话她并没有在意,倒是有几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像生物链的最高端往往都是濒危动物一样,高端人群在日以继夜的操劳中,往往想不到、来不及关注和保障自己的健康,于是相当一部分人过早地倒在了前进的路上,不仅是重大损失,更令人扼腕叹息。今天,我们与市第一医院开展战略合作,就是要彻底终结这种现象!”

接下来,王雪芽开始逐个介绍到场嘉宾,每点到一位的名字,就有某个坐在嘉宾席的人物站起来,半扭个屁股向后排的人们挥手致意。当王雪芽念到“逐高公司总裁钱承先生”时,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刚才咳嗽的人竟站起了身,当聚光灯像套圈一样打到他身上的一瞬间,蕾蓉看出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脸膛红红的,高高的颧骨和细小的眼睛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他神情很不耐烦,甚至有点痛苦,似乎觉得自己被介绍是受到了侮辱,只点了点头就坐下了。

也许是他没有坐在嘉宾席,也许是他毫不掩饰对这个隆重仪式的厌恶,蕾蓉竟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好感。

然而对他的折磨还没有结束,刚刚介绍完嘉宾,王雪芽就宣布:“有请钱承总裁上台致辞!”

一片掌声像开场的锣鼓,催促着演员必须走上舞台。

钱承慢慢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脊,一步一步向主席台走去,走得有点摇摆,像喝多了酒的醉鬼似的。

蕾蓉感到有些诧异,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两个人极其低切的对话声,一个声音沙哑,一个声音年轻。

“时间?”

“一分钟以内。”

“地点?”

“主席台。”

“方式?”

“心梗!”

“这么肯定?”

“嗯!”

“凭据?”

“你给我的书。”

“五官?”

“面红耳赤瞳孔睁,舌苔焦黑冷汗生。”

“毛发?”

“皮肤瘙痒毛发脱,颈有圆斑色青铜。”

“躯干?”

“胸口憋闷似炙烤,背脊内佝如弯弓。”

“肢体?”

“腿脚抽搐手无力,四肢末梢俱湿冷。”

“行式?”

“喜躺喜坐不喜动,气促气短语不灵。”

“情境?”

“情急事躁肝火旺,嗜烟酗酒房事猛。”

“断死!”

“一步三摇如大醉,勉力一挣立毙命!”

有如刀尖抵在心口,你却动弹不得,任由它一点点刺入肌肤,最后一刀极狠也极猛,直插进心脏!

蕾蓉听得心惊肉跳,通过声音,她百分之百地确认,对话的正是地铁里预判婴儿被乱脚跺死的二人,她咬紧牙关,猛地回过头,不禁毛骨悚然:身后的两个座位空空如也,根本无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蕾蓉的头脑一片混沌,她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更加可怖的一幕发生了——

已经走上主席台的钱承,刚刚转过身,面对台下的来宾,脸上的肌肉就剧烈抽搐起来,他的五官扭曲着,像皮下游走着几十条毒蛇!唯有一双眼睛瞪得要爆裂一样,张开的嘴巴使劲往外呕吐着什么,但是只有半截血红的舌头使劲向外挣扎,仿佛被一支无形的铁钳夹住往外拔似的!

大约三秒。

他佝偻的背脊像断了弦的弓一样猛地往上一挣,全身在瞬间挺成了笔直的一块,直挺挺地向台下栽去!

“砰”!

仿佛砍倒了一棵大树。

会场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王雪芽,他跳下主席台大喊“钱总你怎么了”?一大堆服务员和保安人员也潮水似的涌了上来,顷刻间就将倒在地上的钱承围成了水泄不通的一个圈子。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慢了一步。

在圈子合拢前,冲上来的蕾蓉已经蹲在了钱承的身体前,她摸了摸钱承的颈动脉,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双侧瞳孔,接下来将右耳贴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心音。

“蓉蓉,你看看采取什么急救措施啊?”王雪芽焦急地说。

“不用了。”蕾蓉摇了摇头,“他已经死了。”

第十一章蕾蓉的谎言

万一致命伤处不明,痕损不同,如以药死作病死之类,不可概举…——《洗冤录·卷之二(复检)》

段石碑和黄静风匆匆走出大德酒店的大门,扑面是黄澄澄的一个城市。正是沙尘弥漫之日,冲鼻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仿佛黄土埋过了头顶似的。

然而段石碑使劲吸了两下鼻子之后,却说:“有点腥,有点苦,还有一点点甜…这是死亡的气息,就像雨后的大地!”

黄静风昂起头,望着头顶的太阳,仰天大笑起来:“好啊!好啊!”他的笑声像一只归巢的老鸹,惨白的脸孔因狂喜而变得狰狞,裂开了无数的口子似的。

“看得出,你很开心。”段石碑说。

“我开心,开心极了!”黄静风说,“那个贩卖人体器官的奸商钱承,居然被我诅咒死了,哈哈哈哈!”

段石碑看着他。

在漫天的黄沙中,黄静风就像一个快要瓦解的陶土罐子,身体因为狂笑而不住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双眼眺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天才说:“师父,我又见到那个女人了!”

“谁?”段石碑问。

“一个名叫蕾蓉的女人。”黄静风声音低沉地说,“我恨她,我早晚要宰了她!”

“为什么?”段石碑很惊讶。

黄静风沉默不语,段石碑拍拍他的背脊:“咱们边走边说。”

散步总是打开话匣子的最好方法。黄静风慢慢地把自己大学毕业后返乡,全家遇难身亡的经历讲了一遍:“我女朋友高霞,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她和我一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租了那个地下室,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刚来那几个月,我精神失常,什么都做不了,她就打着两份工养我。我抽烟,她买给我,我借酒消愁,她也买给我,我哪里知道,就为了满足我这俩麻醉药的嗜好,她是把自己的午饭钱省下来啊!等我好一点了,她跟我说:家乡有句话,一棵苗也能种田,只要你还没死,你那家就算还在,回头等我怀上了,给你生个娃,咱们家不是就活下去了么…”

说到这里,黄静风使劲擦了一把眼睛,接着说:“上上个月,一个周末,高霞上街买菜,一辆奔驰车突然开上人行道,撞在她身上,把她卷到车轮底下,死了…我哭得骨头都碎成了一把泪,可是警察告诉我,奔驰车车主不承担主要责任,因为车只是‘碰’到了她,只擦破了她一点皮,高霞是死于惊吓导致的心脏病突发,我眼睛红了,说你们不能这么向着有钱人啊!他们说尸检报告是一个叫蕾蓉的法医做的,她在国内是权威,根本没人能推翻——我当时就断定她肯定是收了那奔驰车主的黑钱!这几天你看报纸了么?有个叫穆红勇的出租车司机因为劳资纠纷,被活活气死,结果那个蕾蓉也诊断是心梗,我倒真想把她的心剜出来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蕾蓉,蕾蓉…”段石碑低头念叨着这个名字,“你说的莫非是开办法医研究中心的那个蕾蓉?”

“对!就是她!”黄静风咬牙切齿地说,“昨天晚上我到医院上班,太平间不是要从医院西南角的那个小门进吗?我在那里突然发现了蕾蓉,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在那里出现,一个人,还提着一大兜东西,我把别在腰里的一把刀拔了出来跟在她后面,准备到了没人的地方给她一刀,谁知突然开了辆奥迪车来,把她接走了——不过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腰间这把刀就是给她预备的!”

他们刚好走到一处石廊旁边,段石碑看连接柱子的长椅上都是浮土,便吹了吹,拉着黄静风坐下,听他的气喘均匀了些,才慢慢地说:“静风啊,你今天叫我一声师父,我很感动,你是我这么多年来正式授受的第一个弟子,有些话,还是早点跟你说的好,中听不中听的,为师是一片真诚,你尽量体味。”

黄静风看着他那藏在一蓬大胡子里的脸孔,捉摸不透他要说什么。

“你刚才提到蕾蓉,我便问问你,你可知道中国推理界有所谓的‘四大’之说?”

黄静风一愣,想了一想道:“听说过,但是具体名字大多叫不上来,只知道有个‘名茗馆’,好像很厉害,因为我有时候买几本推理杂志,看见每次搞推理大奖赛什么的,都要请他们来做评委。”

“名茗馆么,那是警官大学的一个学生社团,确实非常厉害,命案破案率达到66%呢。不过么——”段石碑伸出一根小手指头,“他们在‘四大’里只能算是这个,垫底的。剩下的三家:课一组就不必说了,那是公安部直辖的大案侦缉组;九十九么,跟他们待那地方一样,雾都重庆,神神秘秘、云里雾里的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专攻不可能幸存——错了错了,最近看一部推理小说看入了迷了,那书就叫这个名字——是专攻不可能犯罪…还有一个就是溪香舍,那是江南推理精英创办的社团,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以‘灵动如蝉翼、细腻如烟雨’的‘会诊式推理’而闻名,势力之庞大、影响之深远,长江以南,除了四川一域,莫不唯其马首是瞻!这么说吧,就算台湾刑事警察局,简称CIB的,他们判定的案子,溪香舍一纸质疑的书信递过去,他们也要毕恭毕敬地重新勘查。”

“啊?”黄静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厉害吧,而溪香舍上一任的舍主,就是蕾蓉。所以,除非你想豁出命去和她拼了,否则真的不要杀她,那样等于是和溪香舍为敌,根本逃不掉的。”段石碑说,“撞死你女朋友的那个奔驰车主,咱们找时间断死他就是了,何必和一个女法医过不去?”

“不行!”黄静风的神色刹那间阴沉下来,“师父,你何必怕她…你又怎么会这样了解溪香舍?”

“上次,你让我把断死师的历史故事讲完,当时要抓紧时间实习断死师的基础技术,所以我没有讲,今天倒是个好时候。”段石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我跟你讲过,民国著名的断死师张其锽去世之前,曾经立下遗嘱,今后招收徒弟,千万不能招和警察相关的人,否则这个人一定会成为我们断死师的劫数…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个推断,但是后来证明,这个推断非常的精准,精准到令所有的断死师都毛骨悚然。”

段石碑道:“张其锽死后的当年,即1927年,位于上海市爱文路77号的断死师总部来了一大帮警察,以‘封建迷信、妖言惑众’的名义将其查封,一干人等只能流落街头,以卜卦算命度日。转年过去,有人怀旧去那里一看,发现早已有人入住,再一看新主人的面孔,不由得怒上心头,他正是当初被逐出师门的一个小徒!”

“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张其锽在苏州开设一馆,专门招收天下有志于承续断死奇术的青年为徒弟。有一日,一个身高五尺九寸的魁梧少年上门叩访,张其锽看他面貌长方,高鼻梁,宽额头,两只深黑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十分喜爱,便问他家世履历,他说他姓霍,本是安徽怀宁人士,父亲亦商亦农,父母都仙逝后,他就搬到苏州来投奔在东吴附中教书的朋友,闲极无聊,想学点东西,因此来拜师。张其锽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天资非凡,便欣然将他收下,并经常带他到葑门附近的城墙上散步,远瞻灵岩天平的秀美山光,近赏绕城葑溪上的帆影点点,在这如画的景致中传授他断死秘诀,霍姓少年的过耳不忘令张其锽十分高兴,以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传人。”段石碑长叹了一声,“唉!谁知道仅仅半年以后,张其锽便发现了这少年居心不良,将他逐出师门!十五年后的今天,这少年已长大成人,竟勾结警察想要灭绝断死师这一职业,你说可恨不可恨?!”

黄静风琢磨了片刻,觉得不大对头:“师父,我咋觉得您的话虎头蛇尾,那少年怎么居心不良了,您没有讲啊?”

段石碑一愣,支吾了两声,还是把黄静风的问题囫囵了过去:“断死师们咽不下这口恶气,聚集在一起,向上海市警察总厅状告姓霍的非法侵占私产,要讨回爱文路77号的房子。谁知警察总厅当即把他们全部拘押了起来,晓事的再一仔细打听,才知道姓霍的已经成为一位大名鼎鼎的侦探,而且充任警察总厅的高级顾问一职,根本就是蛇鼠一窝,断死师们怎么可能有赢的机会?于是,大家只能用事实来说话了。恰巧在这时发生了震惊上海滩的‘催命符’一案——”

“等一下!”黄静风打断了他,搔着后脑勺想了想道,“上海、大侦探、警察总厅顾问、催命符、姓霍——天啊,你说的莫非是霍桑先生?!”

“他不值得你叫先生。”段石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他只是一个借用自己那点小聪明巧取豪夺的无耻小人!”

黄静风有点尴尬:“师父您别生气,我上大学那会儿读过群众出版社的《霍桑探案集》,那是我们学校图书馆借阅量最大的一套书,翻得稀烂,是霍桑的好朋友包朗给他写的对不对?您一说‘催命符’我就想起来了,原来那篇故事写的是断死师和霍桑的一场决斗啊,只是时间太久,我记不起来后面的情节了…”

“无聊的事情最好不要记。”段石碑恨恨地说,“总之我要告诉你,正是霍桑,偷偷学习了断死奇术,而又用这一方法对付断死师,让流传了上千年的国粹几乎失传,这个人应该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后来组建的溪香舍,依旧对断死师剿杀不断!”他昂起头,逼视天空的目光辽远而深邃:“鸡窝里不小心孵了一只鹰蛋,一旦发现,就应该早一点打碎,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必成大患啊!”

黄静风听了这许多,只觉得是买了一个很大的豆包,然而直到最后一口都没有吃到豆馅,他断定段石碑是藏起了什么不肯讲,然而又不好催逼他讲出,于是把话题岔开道:“师父,刚才出了饭店,你为什么又把那句话说了一遍啊?”

“哪句话?”

“有点腥,有点苦,还有一点点甜…这是死亡的气息,就像雨后的大地!”黄静风说,“我第一次在太平间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和我说过这句话,那天在地铁里断定那个小孩要被踩死,出来后您又说了这句话,今天断死成功,您也说了这句话,可是今天天气不好,土腥味很重,一点点甜好像是没有的。”

“哈哈哈哈!”段石碑大笑起来,笑声停下的一刻,他压低了嗓音说:“这句话是断死师之间识别身份的暗语——死亡是血腥的,是苦涩的,然而对于大多数活着的人来说,这世界上少了一个人争抢土地阳光石油总是件好事,甚至死者的亲属,也未必就不会庆幸,所以有一点点甜的感觉。”

“那么,为什么说死亡的气息就像雨后的大地呢?”黄静风还是不大懂。

段石碑刚要回答,眯起眼睛想了想,又微笑着说:“这个,留给你自己去体味吧,悟透了这句话,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断死师了…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主要的意思就是劝你不要去惹那个蕾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师父,我听你的。”黄静风望着远处大德酒店顶层的欧式长窗,恶狠狠地说,“我就让她多活几天!”

此时此刻,大德酒店的萃华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与会嘉宾、看热闹的闲人,以及拿着长枪短炮的各路媒体记者,被警察堵在厅门口,可他们还是像涨潮一样往里面涌着。市刑侦总队一处二科科长林凤冲在接到报案的第一时间就赶到这里,带着一干手下正在做现场勘查,蕾蓉则蹲在钱承的尸体旁边进行现场尸检。

刚才林凤冲刚刚走进萃华厅时,一见蕾蓉,眼睛一亮,走上来高兴地说:“蕾主任,您在这儿,那可太好了!帮我们做一下尸检吧。”

旁边一个副手拽了一下林凤冲的衣袖,低声说:“局里已经发通知了,她停职审查呢…”

“放屁!”林凤冲不屑地说,然后对蕾蓉做了个“请”的手势。

蕾蓉点点头,立刻套上白大褂,戴上乳胶手套,开始进行尸体外表检查,旁边一个刑技人员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过了一会儿,林凤冲在她的身边蹲下,低声道:“据您看,钱承是死于什么原因?这是个大人物,处理不好又是一堆麻烦。”

蕾蓉皱着眉头说:“他倒下时我在现场,很像是心梗发作,目检我没有发现尸体上有任何创口,必须要解剖后才能找到死因。”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谁让你碰尸体的?!”

林凤冲和蕾蓉一回头,见刘晓红正叉着腰圆规一样兀立着,大马猴一样的脸拉得老长。

林凤冲站了起来:“我让蕾主任做尸检的,你有啥意见?”

“当然有!”刘晓红说,“难道你没接到局里通知?蕾蓉已经被停职审查了!”

林凤冲大怒,刚要说话,蕾蓉拉了他一下,淡淡一笑道:“我确实越俎代庖了。晓红你做尸检的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或问题,随时和我电话联系。”说完慢慢地走出了萃华厅。

望着蕾蓉的背影,林凤冲心中一阵酸楚,旁边的刘晓红却冷言冷语道:“拍马屁也要趁马腿还没断的时候吧?”

林凤冲刚要反唇相讥,一个下属匆匆走了过来:“林队,有个很重要的情况…”然后压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刘晓红竖直了耳朵也没听清半个字,却见林凤冲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然后和那个下属匆匆走进了大厅东侧的贵宾室。

贵宾室里,几位警察正分别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绅士、一个记者和一个穿着马甲的摄像师做笔录,林凤冲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越听眼睛越发直。

等笔录做完了,汇总到他这里,他只大致扫了一遍,就自言自语了一句:“这…这怎么可能?在钱承心梗发作之前,他们同时听到有人预测他马上要死?!”

一个下属说:“是啊,我们也都很纳闷,起先这仨人分别找我们反映情况时,我们还以为是串通好的恶作剧,可一查他们的身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而且不存在勾结的可能,做笔录时也是分开做的,除了一些细节之外,其他的基本情况——比如预测者是两个人、你问我答说了一首奇怪的诗词什么的,都高度一致,看来是真的。不过对于那俩预测者的相貌、年龄、性别、坐的位置,由于现场很乱,光线太暗,三个人的说法不一,只说那俩人大约坐在钱承的附近。”

“我不相信什么死亡预测!”林凤冲咬咬牙说,“如果那俩人真的预测准了,只有一个解释——钱承就是他们俩害死的!”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个下属道,“找到会场上拍摄的录像就妥了。”

说得容易,办起来却难。把场务叫过来一问,林凤冲和下属都傻了眼,因为钱承的古怪脾气,他从一开始就坐在普通位置上,没有坐到贵宾席,所以打在贵宾席的聚光灯并没有照到他,摄像机里自然也没有他的影像,这却如何是好?

正发愁间,担任主持人的王雪芽灵机一动道:“我介绍嘉宾的时候,聚光灯曾经短暂地照在他身上,应该能拍到坐在他周围的人究竟是谁。”

录像资料立即被调取了过来。

将一切无关人等隔绝在贵宾室外面——包括王雪芽,林凤冲和几位警官开始查看录像资料,刘晓红也硬闯了进来,考虑到她是本案的法医,林凤冲也就没有驱赶她。

视频从王雪芽登上主席台开始,一路下来,致开场词,介绍出场嘉宾,当王雪芽念到“逐高公司总裁钱承先生”时,聚光灯的光圈立刻向后面一扫,在套住钱承的同时,也照到了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蕾蓉?!”刘晓红不禁惊叫了出来。

林凤冲和其他警察也都愣住了。

贵宾室里陷入了死寂,片刻,刘晓红对林凤冲说:“我看…你是不是找蕾蓉来详细问一下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林凤冲道,“蕾蓉坐在他旁边又怎么了?”

刘晓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个警察对林凤冲说:“头儿,我看,您还是给蕾主任打个电话问问吧,她既然坐在钱承旁边,应该听到那两个预测者的对话,没准儿还看到了他们的相貌呢。”

林凤冲老大不情愿地拨通了蕾蓉的手机,蕾蓉接听后,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口,想了半天才说:“蕾主任,我们调取了现场视频,发现钱承上台前,您就坐在他的身边,您当时有没有听到旁边有什么…有什么奇怪的对话呢?”

蕾蓉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没有。”

她在撒谎。

一个很少撒谎的人倘若说了个谎言,就像把薄薄一层纱布覆在伤口上,丝毫掩饰不住渗出的血水。林凤冲心中不由得一颤,拿着电话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怎么说?”刘晓红问。

林凤冲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说:“你尽快把钱承的尸体带回研究所里做尸检吧。”

已经回到家的蕾蓉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觉得身心俱疲,便把手机调了静音,躺下昏昏睡去。梦里一直在费劲地解开缠绕在身体上的无数个绳结,那些绳结都很陈旧了,却系得异常结实,而且越解就勒得越紧,紧到她窒息般痛苦,于是便在这痛苦中醒来,慢慢地从床上爬起。写字台上的座钟显示是下午4点,她望着窗外弥漫着黄沙的天空,头脑里也像煮沸的开水一般混沌。

余光一瞥,看到枕边的手机一亮一亮的。

她拿起一看,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有9个未接来电,都是高大伦和唐小糖打来的,还有两条他们分别发的短信:“有急事,请速回电话。”

她思忖了一下,给高大伦先回了过去,那边几乎是在第一响之后就接听了,声音压得极低:“主任吗?你在哪儿?”

“我在家,刚才在睡午觉,所以没有接听你的电话。”蕾蓉说。

高大伦的口吻有些焦急:“我和小唐一直在找你…上午在大德酒店是不是突然死了个名叫钱承的人?”

“是啊,我也在场。”蕾蓉把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我临走的时候跟刘晓红说了,尸检中遇到问题和困难可以随时和我联系,那么,尸检结果怎样?”

高大伦说:“体表没有发现机械性损伤,体内检材未发现毒物反应,初步认定是自发性气胸引发的死亡。”

自发性气胸是一种因肺部疾病使肺组织和脏层胸膜破裂,肺和支气管内的空气逸入胸膜腔导致的恶疾——你可以简单地将其理解为胸膜破了个口子,空气钻了进去,胸腔里的压力猝然增大,使肺、心出现功能障碍,发病症状非常像心梗,比如胸痛胸闷、满色惨白、呼吸困难等等,如果抢救不及时,死亡率很高。

蕾蓉想了想说:“钱承以前得过慢性支气管炎或者肺气肿吗?”

高大伦说:“我们调查过他的病史,他因为长年抽烟,患有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

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确实能引发自发性气胸,这也确实是使一个人猝然倒毙的充分理由,但要说从外观上就能预测出一个人会因气胸在一分钟内死亡,这不大可能,何况那两个人预测他是因心梗而亡,现在证明,他们说对了死亡,却没有说对死因,这又是为什么呢?

“给钱承的尸检是谁做的?”蕾蓉问,假如是刘晓红做的,那么这一结果就值得商榷了。

然而高大伦的回答是:“我和王文勇一起做的。”

高大伦和王文勇两个人一起做的尸检,其可靠性还是很有保障的,蕾蓉正在思考着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忽然听到话筒那边传来唐小糖急躁的声音:“你老说这些没用的干吗?赶紧说正事啊…哎呀你还是把电话给我吧!”然后就听到唐小糖的声音:“姐姐,刘晓红要害你!她跟警方说怀疑你是凶手!”

蕾蓉一愣,啼笑皆非:“这话从何说起?”

唐小糖急匆匆道:“她说是案发现场有人听到有俩人预测了钱承的死亡,而且那俩人就坐在钱承旁边,然后警方调取了视频,发现坐在钱承身边的就是你——预测死亡什么的,说出来谁也不信,唯一的解释就是预测者即杀人者,所以她说很可能就是你和同党杀死了钱承。说完这些屁话,她又说还有一个‘铁证’,就是尸检没有发现疑点,既然钱承是被杀,而尸检又找不出用了什么凶器下了什么毒药,这种‘阴性解剖’的结果全中国只有你才能做得出。”

“阴性解剖”是指法医在对尸体进行了系统解剖后,依然没有发现死亡原因,一般来说,在尸检中占到10%以上,本是正常现象。因为自己是国内最好的法医,就说只有自己才会做出手脚导致“阴性解剖”,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全中国只要发生破不了的案子便都是呼延云做下的了——这算哪门子推理?!

然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是针对自己来的,莫非这一次也不例外?

莫非,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

蕾蓉片刻的沉默,却令电话那边的唐小糖焦急万状:“姐姐,该怎么办啊?”

“沉住气。”蕾蓉虽然思绪万端,但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冷静,“靠着一些想当然的猜测,他们动不了我。”

“那好,你的手机可要保持开通啊!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好随时能告诉你!”唐小糖说。

挂断电话,蕾蓉来到窗前,她本来想推开窗户,换一换空气,抒发一下胸中的憋闷,但看到漫天如瘟疫般的沙尘,又无奈地将伸出的双手垂了下来…你这昏黄而迷乱的世界,宛如一张古老的相片,看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一些模糊的擦痕,难道多年前的那些往事,真的如梦中的绳结一样,永远要缠绕在我的身上吗?不,不!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摆脱它们,为此我付出了无数的努力,我绝不能功亏一篑!

她的手抠住冰凉的窗棂,被天光染得黯然的侧脸,刹那间闪过锋利如刀刃般的棱角。

此时此刻,蕾蓉法医研究中心(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提出这个名字应该随着蕾蓉的离去而更改)里正战火纷飞。起因是刘晓红提出应该把蕾蓉拘押起来详细审问,而前来拿尸检结果的林凤冲听说此言,指责她居心不良,存心陷害好人。刘晓红被戳到了痛处,蹿起老高,指着林凤冲的鼻子又一句一个“啊”的骂个不停,唐小糖坚决和林凤冲站在一条战线上,高大伦沉默不语,王文勇则两边劝架。

所有无能的女人最初和最后的办法都是去找个男人,刘晓红也不例外,拿出手机给老公打了个电话,把事情添油加醋的一讲,很快,命令下来了:林凤冲撤出这个案子,换一个“可靠”的同志来办理此案。

林凤冲接到被“撤”的命令,又和刘晓红吵了几句,怒气冲冲地下到一楼,坐在门厅的长椅上,等待接替他办案的警官来办理交接手续。唐小糖劝了他几句,见他依旧愁眉不展,心中感到格外落寞,正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一辆车停下的刹车声。

她透过玻璃楼门向外望去,见是一辆崭新的警用帕萨特。车门打开,下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便装。那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两道剑眉下有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那女人——确切地说是个女孩,约摸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有点黑,单眼皮,黑漆漆的瞳仁亮晶晶的,微微上翘的嘴角显得很高傲,而头上一顶灰色棒球帽流露出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不屑的意味。

他们推开楼门走进来的一刹那,林凤冲吃了一惊,站起来与那男青年握了握手:“天瑛,怎么是你?”

楚天瑛是邻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在警界以年轻和卓越的办案能力而享有盛名。去年他为了一起特大密室杀人案来本市协查,被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一眼看中,非要把他挖到自己门下,一边工作一边培养,省厅却死活不肯放,双方为了这个人才没少费口舌,直到最近,才把楚天瑛调进了市局。今天,当受到了上级的压力要求临阵换将时,许瑞龙综合考虑了一下,觉得楚天瑛的工作能力强,加之初来乍到,人际关系简单,不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于是派他来代替林凤冲。

而且,许瑞龙还给他派了一位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令人惊羡的“助手”。

唐小糖发现,林凤冲对楚天瑛十分客气,但是对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似乎更加恭敬——尽管这种恭敬里有那么一丝无奈:“凝姑娘,你好。”

唐小糖一惊,难道这女孩就是大名鼎鼎的名茗馆馆主爱新觉罗·凝?

名茗馆,中国四大推理咨询机构之一,原本是警官大学的一个推理小说爱好者团体,不定期的活动内容只限于赏评最新出版的推理小说,直到第五任馆主林香茗出现,他认为“严密的逻辑推理必须源于实践并用于实践,才是正确的和有价值的。所以,与其把有限的精力用在研究推理小说中的侦查模式上,不如对现实中发生的案例进行实战推理”。基于这种观点,他利用学校获取内部资料的便利条件,要来了市局的《每周重大刑事案件案情汇总报告》,组织会员通过犯罪现场勘察报告、证物鉴定、法医报告,推理出真凶——接二连三地先于警方侦破了几起大案,使名茗馆一跃成为国内最有影响力的推理咨询机构。

名茗馆的现任馆主,就是爱新觉罗·凝,她以纯正的满清皇族血统和18岁就拿下犯罪心理学博士而名闻遐迩,不过,她一直在警官大学里“扫系”,就是每个系的重要课程都去修习,所以虽然早已拿到博士学位,但现年21岁的她还是不肯毕业。不久前家族的族长出面找她谈话,希望她尽快脱离学生身份,步入社会,她才怏怏不乐地找实习单位——这个“找”字其实用得不妥,因为消息刚刚传出,全国省级公安系统便纷纷登门邀请她去实习。但凝明确表示,自己还是愿意来市局实习,许瑞龙自然求之不得,不仅同意了她的实习申请,而且还派了楚天瑛做她的实习老师。

楚天瑛对这种安排显然不满意,因为带着这么个声名赫赫的“实习生”一起办案,案子破了大家会说是凝协助有功,案子破不了大家会说他实在没用,更何况去年来本市协办特大密室杀人案时,他听说凝陷害自己暗恋多年的刘思缈,只是没有得逞,所以心里一直存着个疙瘩…但既然是局长的指示,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接受,因此今天才带着她一起来到了法医研究所。

林凤冲把案情向楚天瑛详细介绍了一遍,并把在大德酒店萃华厅拍摄的现场图片、视频、目击者笔录什么的都转交给了他,临走时特意强调:“天瑛,蕾蓉是国内最优秀的法医之一,无论业务还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冤枉啊!”

楚天瑛没有说话。

办完了交接,林凤冲离开了研究所,楚天瑛把会议室临时辟为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和凝一起审阅与案件相关的材料。

窗外的天空刚刚擦黑,刘晓红推开门进了来,用老板视察的口吻说:“你们辛苦啦,下班了,我先回家了,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啊——”

“站住。”楚天瑛冷冷地说,“你是研究中心的主任,在受害者的死因没有查明,前任主任又有犯罪嫌疑的情况下,这么急着下班,合适吗?”

刘晓红以为自己要求换掉林凤冲,新来的这个必定是和自己一头的,谁知眼前的青年似乎更加不好打交道,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嚅嗫道:“那…那我也不能不回家了啊。”

“你做好今天不回家的准备。”楚天瑛还是冷冷地说,“案情复杂,我要连夜处理。你先出去,等会儿有什么问题我叫你,你再进来。”

刘晓红完全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退了出去。

楚天瑛看门关上,指着桌上那一大堆材料问凝:“你有什么感觉?”

凝沉思了片刻,道:“就算钱承不是蕾蓉亲手杀害的,他的死也一定与蕾蓉有关。”

楚天瑛站了起来,在会议室里慢慢地踱着步。他和蕾蓉因为工作的关系,打过几次电话,也见过一两次面,虽然接触不多,但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沉稳、大气和聪慧的女人,从感情上他根本不相信蕾蓉会杀人。可是如果理性的分析,他不能不认可凝的意见——就算蕾蓉没有杀人,也一定与钱承之死有关。首先,预测死亡是一件过于离奇的事,除了预测者就是杀人者,根本无解,而三位现场目击者都看到和听到,坐在钱承附近的两个人说他要死,视频显示坐在钱承身边的正是蕾蓉本人,而蕾蓉却断然否定此事,如果不是心虚,她为什么要撒谎?另外,要说创造一种让尸检变成“阴性解剖”的杀人方法,恐怕国内还真没有几个比蕾蓉更有能力的——而她又偏偏就在事件现场!

当然,上述这些都只是推测,而不是证据,不可能据此拘捕蕾蓉,可是质疑的铁锹一旦落下,只要没有遇到证明清白的石头,就会挖掘个不停,早晚会把堤坝掘出一个口子,早晚会将受质疑者卷进凶猛的漩涡,那么,该怎么办呢——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死寂的楼道中乍然响起,像是枯井的井壁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吓得凝一激灵,就连楚天瑛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连骨头都凉酥酥的。

“怎么回事?”楚天瑛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

谁知门先他一步打开了,露出了刘晓红那张苍白的脸,她嘴唇哆哆嗦嗦地说:“楚…楚处长,您能出来一下吗?”

楚天瑛点点头,向外面走去,凝也跟在他后面,看着刘晓红的背影筛糠一样瑟瑟发抖,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感到奇怪,她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吓成这个样子?

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借着门厅那明晃晃有如白昼的灯光,他们看到了宛如恐怖电影般的一幕——

七八个法医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从他们定格那一刻的动作可以看出,是被某种猝然降临的惊恐倒退着逃散,后背贴在四周的墙壁上,一俱呆呆地望着地板正中央的一个东西,那东西摔落在地上,不远处,瘫坐着一个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的唐小糖。

那东西是从一个匣子里掉出来的,正好滚落在唐小糖的脚下。

那是一段人体的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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