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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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博采近世所传诸书,自《内恕录》以下,凡数家,会而萃之,厘而正之,增以己见,总为一编,名曰《洗冤集录》,刊於湖南宪治,示我同寅,使得参验互考,如医师讨论古法,脉络表里先已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针砭,发无不中。则其洗冤泽物,当与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洗冤录·序文》

也许是突然打开的灯光过于刺眼,趴在外面窗台上的一只野猫,烦躁地眯了半天眼睛,狠狠瞪着室内这一群人。

透过窗户,蕾蓉望到了无垠的黑暗,也看见了野猫那两粒灼人的目光,觉得被灼伤了一般疼痛。她扭过头,把视线转移到段石碑的脸上,于是她看到了第二个无垠的黑暗。

“所有纷纭复杂的现象,都是为了掩饰本质。”呼延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对于这个由无数事件组合而成的断死师一案,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每个事件的本质是什么,就好像猎人追逐猎物时,要搞清眼前的无数条道路上,哪条留下的是人踪,哪条留下的才是真正的兽迹。”

段石碑面无表情。

“首先,穆红勇事件。我对蕾蓉说过:抛开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其实这就是一场出租车司机因为劳累和争吵引发的心梗。根据黄静风对蕾蓉的讲述可以得知,段石碑,你恰恰是利用这一偶然事件,挖下了第一个陷阱,你就是坐在出租车里的那个乘客,目睹了穆红勇心梗,看到了神经质的、社会地位低下的黄静风,一眼就认定,他正你长期寻找的最合适的木偶。”

“其次,地铁婴儿被踩踏致死事件,无论蕾蓉还是地铁里其他乘客的回忆,都提到当时的拥挤让每个人都有一种濒死感,这时,孩子的哭闹确实让人感到无法容忍的烦躁和痛苦,如果当时地铁里有人趁着拥挤,用力拉扯一下包裹孩子的衣被,把他弄掉地上,无疑每个希望他闭嘴的人都有可能趁乱踏上一脚,就像他们自己在生活中经常被莫名其妙踏上一脚一样——我不能肯定是段石碑把婴儿从母亲的怀抱中扯下,不过,可能性很大。”

“再次,茂藏家日本料理店事件。这一事件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记者左手设局,妄图通过微博直播败坏蕾蓉的形象,请注意这个事情的本质,是要把蕾蓉‘搞臭’;第二部分则是蕾蓉和小郭逃出料理店之后,在胡同口受到袭击,请注意这个事情的本质,是要把蕾蓉‘杀死’——搞臭一个人与杀死一个人,目的是天壤之别,并不存在必然的递进关系,于是我猜想,左手和袭击者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伙人。而那个袭击者失败后,被真凶杀人灭口,更加证明真凶包藏的祸心远远不是搞臭蕾蓉那么简单,他是真的想要杀死蕾蓉的。”

“注意,真凶雇佣了袭击者在日本料理店附近埋伏,这说明他事先知道蕾蓉要来赴左手的饭局,所以我认为,有一个中间人把左手这伙人的计划及时传递给了真凶——根据马笑中和小郭他们在逐高公司搜寻到的材料,左手、王雪芽、张文质和刘晓红的老公廖处长,早就勾结成了一伙,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把蕾蓉整出法医研究中心。已经被捕的王雪芽还供述,杀死钱承的具体执行,以及投递尸骸陷害蕾蓉,是张文质联系他的一个朋友做的,于是可以得知,张文质就是那位中间人——”

“啊?张文质是中间人?”蕾蓉有些惊讶。

呼延云倒显得比她还要惊讶:“怎么,你还没弄明白这个简单的事实吗?左手那伙人中,只有张文质拥有在市第一医院工作的身份,高霞的尸体当然是他弄走的,然后让段石碑煽动黄静风杀郭小芬,也只有他才可能长时间在太平间附近潜伏,知道黄静风放过了你之后,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段石碑,让他杀黄静风灭口,而自己去亲手加害你啊!”

蕾蓉点了点头。

“再来看尸骸连续投递事件。这个事件应该说做得相当漂亮,投递了三个包裹,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还埋下了一招早晚要起作用的妙棋…不过,也正是这个看来天衣无缝的事件,让我第一次锁定了真凶的范围,这个等下我会详细说明。”

“然后是钱承遇害事件,这个事件的本质,是段石碑行凶杀人——”

“等一下。”刘思缈打断道,“你为什么不说段石碑和黄静风两个人是共同的凶手?”

“你想想就知道了,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黄静风念的那首口诀,断定钱承的死因是什么?”

蕾蓉低声说:“心梗。”

呼延云点点头:“这就是了,蕾蓉已经证明,杀死钱承的手段,是用羊肠埋线的方法,用针灸刺伤了他的肺脏,造成创伤性气胸,假如黄静风真的是加害者的话,那么他应该念一个气胸的口诀吧,他既然断定钱承的死因是心梗,那么就证明,他完全被蒙在鼓里,只是根据断死诀的教条,根据一些症状断定钱承的死因。杀死钱承的段石碑压根就没有告诉他,自己才是钱承真正的‘死因’。”

刘思缈点了点头。

“钱承遇害时,蕾蓉也出现在了现场…王雪芽供述,他邀请蕾蓉参加逐高公司的工作,是出于往日的情谊,不忍心看到她就这样失业…但是得知这个邀请后,张文质马上就意识到大错特错,以蕾蓉的品行,一旦发现逐高公司的‘业务’是怎么开展的,岂有不揭发的道理?王雪芽也有点懊悔,但狡猾的张文质却把这变成了彻底毁掉蕾蓉的好机会,特别是在钱承的遇害现场:无论是安排钱承坐到蕾蓉身边,还是黄静风在他们身后念起断死诀,以及利用蕾蓉的职业习惯,发现钱承猝死后必然会主动上前勘验——这些加到一起,无疑加大了蕾蓉谋杀钱承又抹杀犯罪手段的嫌疑。”

“接下来,一切按照预先设定的程序发展,随着警方对蕾蓉的调查深入,尸骸连续投递这步棋,终于开始发生作用了,这种连续变态杀人犯罪,行为科学专家早晚要介入,而且一定会注意到投递地点这个‘线索’,所以,爱新觉罗·凝把蕾蓉锁定为投递的凶嫌,就是一个必然的结局…最后一个:蕾蓉被绑架事件。这个事件的本质是黄静风对蕾蓉巨大的误解和仇视;而姚远的遇害,其本质是黄静风在被段石碑的煽动之下,误以为是郭小芬勾结逐高公司拿走了高霞的尸体,愤而去杀郭小芬,结果误杀了姚远,段石碑之所以要这样做,一来是张文质发现郭小芬的采访对健康更新工程逐渐不利,让段石碑设法激怒黄静风,由黄静风动手杀人灭口,二来,蕾蓉被绑架也好、钱承受害也好,万不得已时都可以让黄静风一人承担,反正所有的血污都涂抹到一个杀人犯身上,是最安全的事情。”

“好了,案情梳理完毕。”呼延云将手掌轻轻一合,“于是得出结论:整个案件的本质,就是一群人为了谋财害命,铲除可能阻碍他们的法医,另一个人趁机浑水摸鱼,想结果了这个法医的性命——姐姐,这是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呢?”

蕾蓉慢慢地说:“因为我担任法医研究中心的主任。”

“准确的答案是,你是法医研究中心的主任,同时你还曾经是一位断死师。”呼延云说。

蕾蓉望着呼延云,神情黯然,宛如深秋蒙了霜的最后一片树叶。

刘思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洗衣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咯咯咯的恐怖而古怪的声音,是段石碑仰起头,喉咙里发出邪恶的狞笑。

连外面窗台上的野猫都被惊动,打了个哆嗦,不安地喵呜一叫。

“思缈你不要太震惊,回头,蕾蓉会把一切详细地讲给你听。”呼延云平静地说,“左手、王雪芽、张文质、廖处长那一伙儿人很清楚,他们实施健康更新工程的最大障碍,不是供体的来源,而是蕾蓉,因为一旦出现连续几具流动人口的尸体,死因不明,蕾蓉所主持的这个研究中心,一定会彻底事件,追查到底,只有搞掉蕾蓉,才是踢走了最大的绊脚石,从此才可以为所欲为!所以,他们在媒体上造谣污蔑,煽动公众对蕾蓉进行各种形式的攻击,利用马笑中砸昏袭击者的事情,将蕾蓉停职审查…这一系列的行为,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把蕾蓉从主任的岗位上拉下来,搞臭她的名声,让她从此无法在法医届立足——请注意,不管这种行为多么卑鄙龌龊,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段石碑,从一开始就想置蕾蓉于死地,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不解的是,真凶到底和蕾蓉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知道蕾蓉几乎没有任何私敌,直到我听说钱承遇害时,有人在附近念起了断死诀,我才恍然大悟,因为蕾蓉曾经是一位断死师,因此她必须死!”

“不妨做个比喻,段石碑是一位魔术师,黄静风是魔术中的道具。段石碑把断死师这一古老而玄妙的魔术,描绘成超人的紧身衣和斗篷,穿上就能维护正义,令黄静风甘心为他驱使,然后,让黄静风没有化妆地出现在地铁监控视频中、让黄静风在钱承受害现场念咒,让黄静风出手杀害郭小芬…总之,一切罪行都是人们看得见的黄静风所为,而牵线木偶的人则躲藏在后面不露痕迹——所有运用愚昧和迷信蛊惑人心的人,终究不过是把傀儡当成道具加以利用、最终又嫁祸给他们的恶棍!”呼延云望着段石碑,轻蔑地说,“那么在这台精彩的魔术中,段石碑这位魔术师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

刘思缈略一思索,道:“现场还有另外一位魔术师。”

“准确地说:是了解魔术手法的另外一位魔术师。”呼延云说,“我们不妨设想,一开始,是王雪芽、张文质那伙人要杀害反对健康更新工程的钱承,张文质找到段石碑策划杀人手法时,段石碑打算用断死师的方式迷惑住一个替死鬼,让他在必要时顶缸。段石碑唯一担心的是,如果谋杀钱承时念起断死咒,一旦被媒体爆出去,蕾蓉知道了,一定会追查到底——段石碑早就了解蕾蓉曾经是一位断死师,她怎么可能相信什么诅咒杀人?她不破解杀人手法肯定不会罢休!恰巧这时,王雪芽、张文质那一伙人又觉得,必须搞掉蕾蓉才能确保阴谋不会败露,于是段石碑下定了决心,既然他们要把蕾蓉推下井,我不妨顺势往井里扔石头,彻底砸死她以保万全,混乱中,谁知道那块石头是我扔的?!”

“段石碑答应张文质,配合他们的行动,条件是张文质必须对他的身份绝对保密,张文质同意了,我做出这个推论的原因,是因为王雪芽供述,他们只知道张文质找人去杀死钱承和整掉蕾蓉,却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于是,在左手发表第一篇攻击蕾蓉文章的当天,段石碑快递出了第一块头骨,不过他始终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完美的连续尸骸投递行为,却让我第一次捕捉到了他的影迹…”

黑暗悸动了一下,被蕾蓉捕捉到了。

那悸动如此轻微,仿佛微风拂过血泊。黑猫慢慢地扭转了脖颈,看到沉沉夜色的一角,被刀划过一般,泛起灰色的痕迹。段石碑也觉察到了什么,嘴角抽搐了一下,寒毒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恐惧。

“在爱新觉罗·凝用犯罪地理剖绘,将尸骸投递案的真凶锁定为蕾蓉之后,他们用一个方法,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论断。”呼延云拿起了早已摆在桌上的一个本子,“这是法医研究中心的考勤本,上面清楚地记载着这样一个事实:在快递员接收包裹的三个时间段里,蕾蓉一律没有上班,她去哪里了呢?没人知道。这说明什么?恐怕只能推测出如下三种结论:第一,蕾蓉本人确实是投递包裹的真凶,凝就认定了这个结论;第二,这是一串巧合,真凶投递包裹的时候,蕾蓉恰恰都处于一个没人可以证明的区域;第三,真凶精心策划,一定要选择蕾蓉证明不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时间来投递。第一个结论,去他的吧!第二个结论:巧合——包括投递时间和投递地点的巧合,却不能一笔抹杀。这让我有些犯难,真凶化了妆,戴着手套,在包裹上没有留下指纹,骨头都经过处理,连微量证据都没有留下,怎么能找出他的踪迹呢?”呼延云说,“这里就要重复我对思缈讲过的一句话——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呼延云从怀里掏出了一页纸:“这是《弧矢七分析基础资料表》,注意看第三个尸骸投出的记载,也就是‘3月11日下午1点半’这一栏,物证概况这一项上是这样记载的‘珍珠板材料匣子内,装有人体躯干一段。匣子结合部用透明胶条密封,内外无指纹,最外层用快递公司专用纸盒包装,没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证据’。”

刘思缈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个…怎么了?”

“请注意最后一句——最外层用快递公司专用纸盒包装,没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证据。”呼延云说,“我想问一个常识,快递公司的专用纸盒,是不是快递员收货时,现场包装密封的?”

“一般情况下,肯定是这样。”刘思缈说。

“这个包裹的快递地点是——”呼延云又看了一眼那表格:“莲玉街乐乐熊西饼屋门口。也就是一个室外场所。这就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怎么可能专用纸盒内没有提取到一个十分重要的微量证据呢?”

“什么东西?”刘思缈提高了声音。

“二氧化硅,俗称沙砾——也许非常微小,但是一定会有。”呼延云说,“3月11日,有气象记录表明,当天上午10点半开始,本市突然刮起大风,到当天傍晚,一直被沙尘暴笼罩,如果是在室外进行的包装,那个专用纸盒内怎么会没有发现任何的沙砾呢?”

刘思缈不禁目瞪口呆。

蕾蓉略一回想,点点头说:“没错,那天我去大德酒店参加逐高公司的记者招待会,记得漫天黄沙——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包裹也许是3月11日下午1点半快递出去的,但肯定不是这个时间包装的!”呼延云说,“我后来向快递公司核查过,那个包裹是3月11日上午9点半在莲玉街乐乐熊西饼屋门口交给快递员包装递出的,但是古怪的是,10点半左右,客户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收回,于是大约中午12点半左右,快递公司又把包裹在莲玉街乐乐熊西饼屋门口还给了客户。接下来,这个客户换了一家快递公司,在下午1点半,老地点,重新投递出了这个包裹,而包装盒都没有更换,只把原来那个快递公司的标签撕下,换上了新的快递公司的标签。”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包裹本身没有问题,交货地点也没有变动,仅仅推迟了交货时间,那么很简单,问题就出在时间上。”呼延云说,“我们来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包裹的投递被中止?答案很简单,从莲玉街乐乐熊西饼屋到万东饭店,无论使用何种交通工具,时间都要在40分钟以上,也就是说假如蕾蓉9点半在乐乐熊西饼屋投递出的包裹,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10点整出现在大德酒店萃华厅!如果说,前两次投递,只要蕾蓉不在工作区,就没有人可以给她作证的话,这回可不行了,萃华厅那么多的摄影、摄像都可以证明蕾蓉的到场,一下子就否定掉了段石碑连续投递尸骸的目的——给行为科学专家们的犯罪地理剖绘提供参照的时间和地点。”

面对蕾蓉和刘思缈恍然大悟的神情,呼延云继续说:“我推想,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是段石碑与张文质的失算。当天上午段石碑先在乐乐熊西饼屋投递出包裹,然后与黄静风在大德酒店门口汇合——我敢肯定他投递包裹的事情从始至终都瞒着黄静风——一起走进会场,这时张文质才告诉他们,蕾蓉早在10点就来了,段石碑一下慌了手脚,马上打电话取消了包裹的投递,然后张文质和王雪芽一起,找个借口让不喜拘束的钱承离开嘉宾席,到蕾蓉身边就坐…等钱承倒下后,段石碑带黄静风离开会场,自己赶往乐乐熊西饼屋收回包裹,接下来只要等着张文质的电话即可。他们都知道,刘晓红很快会赶到会场,驱走蕾蓉,到那时,再一次投递出这个包裹——上述都只是我的推测,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通过包裹投递时间的更改,可以认定:真凶的投递时间和地点绝对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行为。”

“于是,第三个结论的正确性,浮雕一般凸显出来:真凶精心策划,一定要选择蕾蓉证明不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时间来投递。那么,他是谁?蕾蓉现在单身,又好静,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是独来独往,所以一般来说,只要她不在研究中心,基本上没人能证明她在哪里,所以真凶只要在她没有上班的时间投递包裹就是了,这样一来,这个真凶恐怕只能是蕾蓉的亲友和同事,而且也只有亲友和同事,才清楚她的活动空间和区域,给犯罪地理剖绘留下充分的‘参照’。”

“不过,这个推理划定出的范围太大了,一个到处都不树敌的人,势必会有无数的亲友,我、思缈、小郭、老马…都是蕾蓉的亲友,如果说同事,那么整个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全都要算上。刑侦工作说到底就是一个把嫌疑人范围不断缩小,缩小,直到小得不能再小的过程,那么按照现在这个范围找真凶,肯定很难,还好,他在谋杀黄静风的时候,终于一不留心,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夜色的悸动加剧了…蕾蓉把视线投出窗外,看到黑暗有如沙滩上退潮的海水,正在不甘而又无奈地一点点褪色,每一次反扑都冲刷掉更多的自我…楼顶、树梢、窗台、伏在窗台上的野猫、都在这冲刷中,渐渐地由黑色变成了暗灰色。野猫支愣起了耳朵,不安地聆听着什么,突然张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对着虚空狠狠地咬了一口。

“对黄静风遇害现场的勘查表明,室内的鞋印和指纹只有黄静风和疑似凶手两组,黄静风是坐在床上被麻醉昏厥的,室内无搏斗痕迹,说明凶手是他熟悉的、对室内环境很了解的人…这一切都证明,杀害他的必然是他一直信赖的、承租这间房屋的段石碑,于是,下面一个问题就摆在了我的面前——这个段石碑究竟是谁?”

呼延云看了一眼段石碑,从怀中掏出了第二张纸。

“这是刘思缈在黄静风遇害现场填写的《犯罪现场初步勘查表》,全部的答案就在上面。”

刘思缈接过表格,又慢慢地浏览了一遍,困惑不解地说:“这个确实是我亲手填写的,可是我为何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你过分关注了你看到的,而完全忽视了你没有看到的。”呼延云说,“我还要把我的话再强调一遍: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这时,蕾蓉也走了上来看着那表格,甚至把纸翻过来看了一看,摇摇头:“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很明显么?”

“再明显不过。”呼延云轻轻扬了一下手,“好吧,我做一个小小的提示,现场勘查表明,黄静风是坐在床上被麻醉昏厥的,然后被吊死在暖气管上,那么请重点看表格上的这两个区域,什么是其他区域都有,而这两个区域绝对没有的物证?”

刘思缈把表格抓在手中,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

段石碑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仿佛舞台上眼睁睁看着手法被人拆穿的魔术师。

“难道是…”刘思缈抬起头,望着呼延云:“难道是——毛发?”

呼延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没错啊,表格上写得再清楚不过,在区域一和区域二的床铺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毛发,要知道人就是在正常情况下每天都要脱落50到100根头发,而黄静风这种神经质的人,由于内分泌紊乱,脱落得会更多,而区域一,整整五平米,竟然连一根毛发都没有发现,这是为什么?好吧,就算在那个区域内黄静风确实没有头发脱落,那么床铺呢?请给我找一张男士睡过两晚以上的、未经清扫的,却没有一根毛发的床铺,岂不是比在汉墓中找到唐三彩的几率还要低吗?”

“结论只能是——真凶在杀害黄静风后,把犯罪相关区域内的所有毛发都一根根捡走了,那个在区域一发现的地面多处X形花纹,更是证明了这个结论。可能你们都一直为此迷惑,这个花纹到底是什么吧?我第一眼看到它,就明白它的由来了。”呼延云打开窗户,那只野猫紧张地看着他,龇着的牙齿饱含着敌意,然而他只是在窗台上撮了一点沙土,就把窗户关上了,然后将沙土撒到了桌面的玻璃板上,撒成均匀的一层,接下来,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一个X形花纹自然而然地显现了出来。

“啊!就是这个!”刘思缈不禁轻呼了出来。

“这正是真凶在一根根捻起地上的头发时造成的痕迹。”呼延云将手一摊道,“按照常识,杀人之后,应该尽快离开犯罪现场,真凶为什么有闲情逸致来捡头发呢?”

蕾蓉和刘思缈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好吧,我们换一种思路,既然真凶把犯罪相关区域内的头发一根根地捡起带走,这些头发必然具有重大的物证意义,那么它们究竟是谁的头发?”呼延云低着头,一面在屋子里踱步一面自言自语,“黄静风的头发么?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头发说明不了任何事情,倒是地上没有他的头发才奇哉怪也,何况,真凶并没有捡起他脱落在其他区域的头发,这个推论否掉了;真凶自己的头发么?不对,他每次在黄静风面前出现时都戴了假发套和假胡须,在其他区域发现的黑色化纤丝就是明证,他并没有把这些黑色化纤丝一一捡起啊——”

“也许他去杀害黄静风时过于匆忙,忘了戴假发套和假胡须呢?”刘思缈突然打断他道。

“好,我们顺着你这个思路进行推理,真凶去杀害黄静风时过于匆忙,忘了戴假发套和假胡须,所以他必须把杀人时由于种种原因自己掉下的毛发都捡走,请注意,这个推理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法医在对头发根部毛囊的DNA提取之后,搜索法医DNA数据库,能否发现此人以前由于犯罪留下的DNA记录——姐姐,我说得对么?”

蕾蓉点点头:“没错,否则即便是提取到了DNA也没有用。”

呼延云说:“那么,姐姐,我再问个问题,在我国目前对犯罪嫌疑人的身体证据取样存库中,是不是如果留有他的DNA资料,就一定会有他的指纹资料呢?”

“这个是当然。”蕾蓉不假思索地说,“指纹取样是最基本的,而且要比DNA取样容易得多。很多地方公安机构不具备DNA取样的条件,就只对犯罪嫌疑人做指纹取样呢。”

“那么,思缈,如果真凶是为了不让警方在法医数据库中找到自己的DNA,而捡走自己的头发,他为什么没有擦掉室内遍布的自己的指纹呢?”

刘思缈顿时目瞪口呆。

“既然真凶没有擦掉自己的指纹,也就是说他的指纹根本不在法医指纹数据库中,换言之,他此前根本就没有因为犯罪被警方拘捕留样,既然他连指纹都没留过,那么他的DNA肯定更加不会在法医DNA数据库中留样了,所以,真凶捡走的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头发。”

“该否定的都否定掉了,剩下的就是肯定。”呼延云铿锵有力地说,“凶手捡走的既不是黄静风的毛发,也不是他自己的毛发,而是一个第三者的,这个第三者的毛发大多根部带着毛囊,保存有大量DNA信息,也就是说,不是自然脱落的而是拔掉的,真凶出于不得已的原因,衣服上带着这些头发到了犯罪现场,杀人过程中,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头发可能会掉在地上,哪怕只掉了一根,只要警方一检测,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的真实面貌——”

“这回我可是真的听糊涂了。”刘思缈说,“既然不是真凶的头发,他怎么会随身携带?我们又怎么可能一检测就知道他的真实面貌?”

呼延云把头一转,问蕾蓉:“姐姐,我国的法医DNA数据库的库存有多大?”

“极少,美国和英国的库存量也都没超过200万,更别提咱们国家了。”

“搜索比对费劲么?”

“需要比较繁琐的手续。”

“那么,凶手拿走的头发,DNA信息可能根本就不在法医DNA数据库里…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检测出DNA信息,甚至不需要到法医DNA数据库中寻找,就一定能够马上找到吻合的对象。”

“这怎么可能?”蕾蓉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入库的DNA信息,提取到了也无法比对,前面我已经说过了啊。”

“这当然可能。”呼延云慢慢地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的DNA信息具备这样的‘条件’——难道你忘了?在那天晚上,你下令,让某位同事把一个人的头发剃光,而这位同事由于没有电推子,就弄了把解剖刀一边刮一边薅的,搞得自己衣服上到处都是头发——”

蕾蓉怔了一怔,如梦初醒般的喊了出来:“天啊!原来你说的是——”

“我说的是张文质的头发,他的头发DNA检测结果一定会第一时间送到你手里,假如,在黄静风受害现场提取到的头发DNA信息,随后也交到你手中,你一看居然一模一样,这个时候,那位负责给张文质尸体剃头的同事该作何解释呢?”呼延云转身,望着退缩到墙角的段石碑:“是不是啊,段石碑——高大伦先生?”

高大伦恶狠狠地瞪着呼延云,皮包骨头的黄色脸孔异常狰狞,满眼凶光,有如两把要剖开他肚肠,再搅上几搅的尖刀,然而呼延云毫无畏惧的逼视着他。

哈哈哈哈哈!

突然,高大伦纵声狂笑起来,笑声从尖嘴唇中喷出,在并不宽敞的洗衣间的四壁磕撞着,犹如一群发了疯的困兽。待笑声停止时,他把呼延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点着头说:“早就听说过你的鼎鼎大名,没想到你的推理能力真的这么厉害!可惜,可惜,我本来为了以防万一带走的头发,竟然成了证明自己身份的铁证——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说。”呼延云道。

“你怎么会猜到我要来洗衣间?”

呼延云冷冷地说:“当我在黄静风遇害的现场推理出你是凶手之后,立刻想到一个问题,你把地上的头发一根根捻起时,为了不让头发重新掉在地上,恐怕是在掌心里预先放了一张纸垫着,最后把这个装着头发的纸包带走的吧——那么你会把纸包扔在哪里呢?我从唐小糖那里了解到,你和她一起在运送张文质尸体的路上,说家里有事,急着去办,办完就回所里。我猜,你中途下车之后,打车到黄静风那里把他杀害,然后就匆匆打车回到研究中心,以你的谨慎细密,不可能把纸包扔在犯罪现场附近,大概也不至于就把纸包扔在研究中心门口,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把纸包和你随身携带的假发套和假胡须(黄静风遇害时没有提防,说明你是化妆后去见他的)一起扔进废料处理室的紫外线杀菌箱,当时时间已经超过10点,没人再进行分检,等早晨十八里乡生化焚化场来车装走焚化,一切物证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这个时候我又突然想起,还有一样东西,你肯定比纸包、假发套、假胡须还急着处理——那就是你的外套。”呼延云说,“两个原因:第一,你和唐小糖一起来到市第一医院的装束我见过,从领子上可以判断,外套下面就是毛衣、衬衣,那些都装不了什么东西,只有你的条绒外套是内衬有很大的口袋那种,你的假发套和假胡须一定装在里面,如果是这样,你即便把假发套和假胡须扔到废料处理室了,从上面脱落的黑色化纤丝依然会留在口袋里:材质相同、耗损相同、连褪色程度也相同——这可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证据链。第二是因为你再一次担心起了‘埃德蒙·洛卡德法则’…”

只要罪犯出现在犯罪现场,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并带走一些证据——这就是刑事鉴识科学鼻祖埃德蒙·洛卡德提出的重要法则,其中的核心思想就是物证会因接触而交换。

“你之所以捻走那些头发,就是担心杀人时,把张文质的头发掉了进去,而你现在更加担心自己的外套,因为你害怕你勒毙黄静风时不小心撕扯了他的头发,粘在了外套上,要知道黄静风遇害后,你并没有给他做尸检,也没有其他任何接触,如果他的头发在你身上发现,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怎么办?匆忙中来不及细细挑拣化纤丝和头发了,你只好脱下外套,把内兜翻卷出来,扔进洗衣机里。”

“一想到这个我心急如焚,如果你的外套被清洗,将缺失一项重要证据。我知道研究中心的洗衣机是根据投入的衣服量自动清洗的,深夜的投入量应该比较少,为防万一,我还是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刘晓红,告诉她蕾蓉要回研究中心对钱承尸体做二次尸检,以刘晓红的为人和做派,一定能马上查出蕾蓉复职是谎言,为了阻止她尸检,刘晓红势必会关闭所有设备——因为我在电话中特地提醒她‘做好准备,启动一切设备’,当时蕾蓉和思缈都奇怪我为什么要给刘晓红打这个电话,因为在研究中心,高大伦的业务地位仅次于蕾蓉,我如果安排其他人关闭全部设备,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只有刘晓红这个行政领导最合适。”

“果然,你没有产生疑心。当我和蕾蓉回到研究中心,得知洗衣机已经很久没有启动时,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这时蕾蓉的主要工作是给钱承做二次尸检,为了不让她分心,我没有马上拆穿你的罪行,只是告诉蕾蓉要让你做尸检助手,稳住你。而你虽然知道洗衣间和废料处理室的设备停了,但早晚还会启动,也就没有在意,直到蕾蓉尸检结束,按照我教的,说出了那句引你上钩的话——‘废料处理室先等一等,我要亲自去分检’。”

高大伦嘿嘿了两声,嘴角绽开了一缕苦涩的狞笑。

“你当然知道大事不妙,蕾蓉的分检是何等认真,一定会发现纸包、假发套和假胡须,地铁监控视频再不清楚,胡须和头发的形态还是明白的,她会马上怀疑真凶就在研究中心,你深知,她会把整个研究中心一寸一寸地放在显微镜下检查…你只有抓住唯一的机会了,在蕾蓉去市第一医院看姥姥的时间,去废料处理室拿走纸包、假发套和假胡须,然后再回到这里,拿走那件致命的外套!”

静静的,很久很久。

外面窗台上的野猫冰冷地注视着屋子里定格一般的人们,忽然它站了起来,拱起脊背,然后前腿伸展,后腿蹬开,残忍地抻拉着身体,仿佛要把这死寂延展得更长一些…

高大伦长叹了一声,一直抓得紧紧的手绝望地松开:假发套、假胡须和一个小小的白色纸包,滚落在地上。

蕾蓉注视着他:“为什么?”

“什么?”高大伦扶了扶眼镜。

“是我发现了你的才干,是我把你引进了我的研究中心,我自问没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杀我?难道仅仅因为我曾经是一位断死师?”

“谢谢你对我这个县城小法医的怜悯,谢谢你赏我这个怀才不遇的人一碗饭吃。”高大伦冷笑一声:“可你不要忘了,你有编制,我只是个聘用工,同样是法医,你可以获奖升职名满天下,我再怎么努力奋斗都没有升迁的机会!也许在你看来,这没有什么,可是蕾蓉,像我这样一个小县城的法医,如果再埋首《洗冤录》这样的古籍,你知道他会受多少欺负吗?你知道他会遭多少白眼吗?你知道他会被多少愚昧迷信的蠢货当成不祥之物轰来赶去吗?你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多么的孤独、苦闷、无奈和痛楚吗?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蕾蓉的嘴唇颤抖着:“就算这样,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杀害黄静风?他是比你的处境更加悲惨的弱势群体啊!”

高大伦仰起了头颅,喉结剧烈地蠕动着,当他垂下脑袋时,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是啊,是啊…那小子挺惨的,人挺不错的,我教他的那些断死诀他记得很牢,也很用心地学,我曾经想过把我师父教我用羊肠埋线杀人于无形的妙法也传给他,但是…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如果想达到目的,而又掩护自己,只能利用他的愚昧,并在行将暴露时杀掉他…”

“你师父的头顶,有没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蕾蓉问。

“这我可不知道,但他知道你。他告诉过我,你曾经是一位断死师,后来背叛了我们,成了一位推理者,让我对你多加小心。”高大伦眯起眼睛,“所以,当我的老同学张文质来找我,说起逐高公司的计划,让我加入进来,一起发财,前提是我要策划出一种杀人无形的方法时,我知道,如果不早一点杀掉你,你早晚会发现杀人方法的真相!我要求张文质要绝对保密我的身份,并且居中,把两股对付你的力量变成一股合力,让你根本辨别不清明枪暗箭的来源,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他痛快地答应了…没错,是我找到了黄静风,是我雇用了袭击者,是我在地铁里把那个婴儿撕扯到地上,是我把市第一医院无人认领的尸体切割后快递给你,是我刺死了钱承,是我煽动黄静风去杀姓郭的记者,也是我,在他失手后又亲手勒死了他…我推开门,看见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他说他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说他放掉了你,他问我为什么利用他…我知道你已经剪掉了他身上的傀儡线,那么,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够了!”屋子里突然传来厉声的一喝。

是呼延云。

“你讲了这么多,我听来听去,只留下了一个印象——”他盯着高大伦说,“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断死师!”

“你说什么?”高大伦喃喃道。

“我说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断死师!”呼延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蕾蓉给我讲过断死师的事迹,李虚中为什么断死?他要教训那些破坏永贞革新的贪官污吏;叶天士为什么断死?是为了让患者早一点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紧治病;张其锽为什么断死?是为了在传统文化日暮西山时尽力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奇术——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多少闪烁着正义的光芒——尽管有些光芒不合时宜。而你算什么,你看看你断死和杀害的都是些什么人?是地铁里无辜的婴儿,是天良未泯的钱承,是正直的记者郭小芬,是穷困潦倒把你当成精神依托的黄静风!”

高大伦吭吭地倒退了几步,背靠在墙上,颓然地低下了头。

“你以为我没有挣扎过吗?你以为我没有受过良心的责备吗?”高大伦低声说,“你什么都说对了,唯独说我从始至终想杀害蕾蓉,不是这样的…一开始我确实觉得还是杀掉她保险,但是后来,特别是她被逐出研究中心的时候,安慰我不要自责,劝我忍辱负重地留下,还鼓励我要继续研读《洗冤录》,我简直想把自己撕裂开来,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个用死亡来迷幻世人的断死师,还是拆穿一切死亡真相的法医,这两种身份太矛盾了,像两个咬合的锯齿一样没日没夜地在我的心口摩擦…当我得知黄静风仇恨蕾蓉的时候,我甚至劝他放弃杀害蕾蓉的打算,我想只要把蕾蓉彻底驱逐出法医界,让她不再干扰健康更新工程也就行了,后来黄静风绑架了蕾蓉,并没有告诉我。真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事情,还是张文质给我打电话,说他绑架了蕾蓉又把她放了,必须追上去杀掉蕾蓉才行,我那时根本就拦不住张文质了,我只想杀死黄静风,掩护自己…”

刘思缈给他戴上手铐,拉着他往外面走去,到门口的时候,蕾蓉突然走上前问:“等一下,有一个问题…3月9日上午9点,我在地铁里撞见了你和黄静风断死那个婴儿,时间是9点左右,你怎么可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平实路的公用电话亭,把装有尺骨的包裹交给快递员?”

“那天我约好了黄静风第一次‘上课’,分身乏术,就委托了张文质戴上墨镜、粘上大胡子去把包裹交给快递员。”

还有第二个问题,更加重要的问题。

“那么,你知道你师父在哪里吗?如果知道,请你告诉我吧!”蕾蓉盯着他的眼睛问。

高大伦摇摇头,目光呆滞:“我知道你想找到他,你想让这世上不再有断死师,不可能的,没用的,没用的…”

蕾蓉身子一歪,险些昏倒在地,呼延云连忙扶住了她,她踉踉跄跄地跟着高大伦的背影,穿过黑暗的楼道,登上台阶,走到外面。

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早春三月,空气中却散发着冬天零落的腐烂气息,天空亮了一点,可是却更加阴郁,抬眼望去是硬邦邦的铅灰色,仿佛覆了一层永远也不会化掉的残雪。蕾蓉看着刘思缈把高大伦带上警车,回过头凝望着她的研究中心小楼,久久地望着,望着…像望着自己走失良久而又归来的孩子。

呼延云站在旁边,默默地守候着她。

这时,又一辆警车驶了过来,停下,马笑中和郭小芬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看着蕾蓉,一动不动。

直到她慢慢地转过身。

这时,马笑中打开他的警车后门,戴着手铐的王雪芽走了下来,对着蕾蓉低声说:“蓉蓉,对不起…”

蕾蓉什么都没有说。

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大家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原来是刘晓红被几个警察从楼门口带出来,涨红了长脸泼骂着:“你们敢这样对我?啊?看我老公回头不收拾你们的!”

“你住嘴!!!”

蕾蓉大步冲了上去,像是一头发怒的母狮,吓得刘晓红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都是你!都是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你们埋下的祸根!为了赚钱,你们不惜杀人盗取他们的器官,你们不缺钱,你们什么都有了,你们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还这样贪婪…你们就不能少贪一点,哪怕少一点点呢,何至于死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我的天啊!你们就不能饶他们一命,给他们一条活路吗…”

蕾蓉说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所有人都吓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一向理性、宽容、沉稳、矜持的蕾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呼延云走上前,低声劝道:“姐姐,你别这样…”

蕾蓉还是在哭泣着,满脸都是泪水:“你们就不能饶他们一命,给他们一条活路吗…”

呼延云无能为力,只能轻轻地将她抱在怀中。

站在远处的郭小芬望到这一幕,转过身,默默地走开了。

很久很久…蕾蓉终于停止了抽泣,伏在呼延云的怀中,仰起湿漉漉的脸蛋,看着依然没有解冻的天空。

“呼延。”她说,“市局四处第一次来调查我的时候,一位警官跟我聊了几句,现在想来,那也许是一种提示吧,他说坚持理想是多么的不易,我说我不怕,鲜花、掌声、挖苦、嘲讽,都干扰不了我,这时,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假如我们剥夺了你的全部意义呢’?当时我就怔住了,我回答不出。我曾经是一位断死师,后来变成了一个法医,这是两个截然相反,不共戴天的职业,在转变的过程中,我其实也经历过高大伦说的锯齿摩擦式的创痛,我把这创痛一直深埋在心里,不断激励着自己发奋研究法医科学,洗血亡魂的冤屈,让这个世界不再有断死师式的愚昧、诅咒和杀戮——而这,就是我的全部意义。可是,最近这场长长的噩梦一路做下来,我更加困惑了,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剥夺我的意义:左手、王雪芽、张文质、刘晓红和她老公,还有黄静风、高大伦,以及发疯一般咒骂我的人们…他们让我觉得,原来我的一切努力和奋斗,都是毫无意义的,毫无意义…”

“姐姐,你不要这样想…”呼延云想劝蕾蓉,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发现什么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拿起接听了没几秒,他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拉起蕾蓉就往研究中心外面冲去,拦了一辆出租车,跳上去对司机说:“市第一医院,快!”

蕾蓉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不是姥姥——”

“你先别着急。”呼延云摇了摇头,“三舅打来的,口气很焦急,让我带着你赶紧过去,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不知道是什么事…”

蕾蓉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发抖:“黄静风当着我的面,给姥姥念过一段断死咒,我没有拦住,我没有拦住…”

“姐姐!”呼延云抓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心滚烫。

出租车刚刚在医院门口停下,他们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进住院部二楼,病房里,姥姥躺过的那张病床已经空了,一个护士正在低头更换新的褥子。

蕾蓉站在门口,扶着门框,说不出话,也再迈不出一步…

呼延云走了进去,艰难地问出一句:“这个床上的病人呢?”

“走了。”护士头也不回地说。

蕾蓉的泪水夺眶而出。

呼延云用尽全部力气才压抑住涌到喉咙的哭泣,声音嘶哑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护士回过头说:“刚刚走的,家属都在门诊楼办手续呢。”

呼延云搀扶着蕾蓉,姐弟俩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诊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根本看不清家人在哪里,只看到无数穿梭的人影,仿佛时光在流逝。

“呼延!蕾蓉!”有人在呼唤他们。

呼唤声似乎在门诊楼的外面,姐弟俩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大家子人正把坐在轮椅上的姥姥往一辆面包车里抬呢。

他俩呆住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拔腿冲上前去!

“姥姥!姥姥!”蕾蓉抓住姥姥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您没事啊,可吓死我了!”

“没事儿啦,医生说我病好了,虽然还很虚弱,但可以回家养着啦。”姥姥摩挲着蕾蓉的手说,被疾病折磨得脱了相的脸蛋,笑得依然那么慈祥。

“老太太牵挂着你呢,说生病的时候,你来看她,好像听你说受人欺负什么的,让我赶紧把你叫过来。”一个鼻梁高挺,上唇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微笑着对蕾蓉说,蕾蓉定睛一看,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四处的谢警官吗?”

“这是三舅啊,好多年不见,你都把他忘了。”呼延云说,“小时候他抱着咱倆到院子里逮蛐蛐摘葫芦,还有印象不?”

想起来了!蕾蓉怔怔地望着谢警官,过去只知道他在市局的秘密机关做工作,一晃多年未见,没想到他竟然在四处…突然,她悟出了什么,低声问谢警官:“有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过我一条短信,上面只有四个字——”

谢警官微笑着点点头:“快走,往南。”

一股暖流顿时涌遍了身体。

现在想来,当初自己被四处拘押后,能够很快被释放,也一定是他给胡佳等人施压的结果…

这时,姥姥已经被抬上了车,几个舅舅都坐了进去,面包车里没有空位了,三舅说:“呼延,我们先带你姥姥回家,你和蓉蓉打个车也过来吧,咱们一大家子包顿饺子,好好庆祝一下!”

面包车缓缓地往医院外面开去,蕾蓉还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直到出了大门口,望着车子渐渐地远去。

收回视线的一瞬,她忽然看见了他。

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左手拿着一份鸡蛋灌饼,右手揉着因为值夜班而异常酸涩的眼睛,摇摇晃晃地向马路中间走去,惨白的脸上充满了麻木和绝望…

眨眼间,他不见了。

蕾蓉知道那是黄静风,许多天前,就是这样一个早晨,当他走过马路的时候,遇上了开着出租车的穆红勇,车里面坐着高大伦,于是整个故事就发生了…这个故事也许结束了,也许还没有结束:教给高大伦断死术的究竟是谁?是不是杀死吴虚子的大师兄?恐怕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断死师?还有多少想成为断死师的人?恐怕也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还有最最重要的,在经历这一切之后,我还有没有勇气做回一个法医?还能不能找回自己被剥夺了的意义?我不知道,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阵歌声飘过耳际——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

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

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抬头仰望这满天星河,

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

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

是医院门口的吉他手,站在这里吟唱了一夜而无家可归,他的歌声令人心碎,仿佛是在悼念无数默默死去而无人悼念的黄静风们。

一滴,

两滴,

三滴…

蕾蓉抬起头,看到天空在融化,春天的雨滴就这样悄然飘落。她闭上眼,闻到了泥土中散发的湿润的苦香,闻到了被积雪埋葬了一个严冬的青草在发芽。

她微笑着,喃喃着:“有点腥,有点苦,还有一点点甜…这是生命的气息,就像雨后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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