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重计 不可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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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知道李璟的想法,所以轻摇了下头说道:“查找画的来源是冯大人负责的,还是请冯大人详说一下吧。”很明显,韩熙载是懒得和李璟费神解释,所以将说明问题的任务推给了冯延巳。冯延巳喉中轻轻嗯咳了下,然后提高声音说道:“这事情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了,当初内廷参务顾子敬在瀖州评测提税事宜后回归金陵,瀖州刺史严士芳和瀖州都督防御使万雪鹤让其顺便带了些贡物礼品回来,此画便在其中。当然,这过程中首先可以排除顾子敬的嫌疑,因为他如果存有异心,便不会费尽心机、历经危险将画中秘密和所擒刺客送回金陵。所以疑点落在严士芳和万雪鹤身上,但后经详细了解后得知,此画是万雪鹤从民间商家购得。所以严士芳被排除嫌疑,疑点全落在了万雪鹤身上。为此我曾派吏部专员使密审万雪鹤,万雪鹤说他一介武夫,并不识得画的好坏,更不知其中还有什么诡异邪术,只知是前朝名家所画,便委托顾子敬带入京里。”“只凭如此一说,并不能解脱万雪鹤的嫌疑。”李璟插入一句。“不然,因为随后我们所查发现万雪鹤购得此画并非是让顾子敬将此贡奉给皇上,而是当做礼品送给齐王的。因为他听说齐王喜爱古人字画,想日后得到齐王信赖和照应,所以用此‘神龙绵九岭’来沟通关系。”冯延巳说到此处其实已经将最有疑点的万雪鹤也洗脱干净了。齐王李景遂是被李璟指定了继承王储的,他也就是日后的皇上,所以现在一些官员给他送厚礼沟通关系,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送给齐王的礼品怎么进贡到朕的书房中来了?”李璟没有被搞乱思维,他依旧是紧盯住来源。“这个情况万雪鹤说不清楚,不过不能怪他,画交给顾子敬后他便再不知道何去何从了。下一步的情况应该顾子敬最清楚,但他还未从南平归来,无人询问。而且即便是顾子敬回来了,有些别人暗地里做的事情他也不一定能说得清楚。至于齐王那边,我们又不便查问,所以下官觉得还是从刺客身上下手。即便问不出真相,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然后再将一些已经査到的情况联系上,总可以推断出些真相来。”冯延巳说的是实情,但也说得很狡猾。后面的话他已经很明显是在推卸责任,话头从齐王李景遂那边绕过,只以一句不便问就推得干净。其实这是关于刺杀皇上的大事件,皇亲国戚、王子王孙没有谁是不便问的。冯延巳其实是怕得罪了李景遂以后日子难过。“照此看来,冯大人前前后后只是查询了万雪鹤一人了?难怪你负责的这第一个环节就此卡住深究不下去的。”韩熙载毫不客气地质问冯延巳一句,话里带着些嘲讽。而冯延巳也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比较欠缺,所以只当没听见韩熙载说什么,根本不搭话茬儿。元宗李璟是个厚道之人,他知道要是顺着韩熙载的问话追究下去,冯延巳必然难堪窘迫。于是转而去问韩熙载:“韩大人,你负责的那一部分又是因何追究不下去的,其中阻碍又是在何处?”“第二个环节是从画作发生变化之处查起的。这方面要比冯大人所查的范围复杂得多,也细致得多。虽然‘神龙绵九岭’原来就是个害人的物件,但按顾闳中所说,他两次见到的画儿并不相同。其中差异应该是增加了龙落甲和琼水的手法,将损害物完全变成了一个刺杀器。从整体现象上看,画在进到皇上书房前由画院修补过,这是一个可以让画作发生改变的过程,所以査辨的剖开口首先应该是在画院。但还没有等我们开始从画院处查起,画院里修补过此画的萧忠博就突然失踪了。这情况似乎是能说明问题,但细想又十分蹊跷,存在着极大疑问。”“这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萧忠博的逃走正说明了他做贼心虚,所以才畏罪潜逃。韩大人这极大的疑问不知从何而来。”说实话,冯延巳是真的不懂,官场弄权他是有一套的,但分析查辨案情真相他真的是门外汉。“试想,此画是由宫中收贡处拿至画院的,所以画中刺杀手段到底是在画院修补过程中加入的还是由收贡处加入的无从可知,当然也有可能贡入之前就已加入。而根据见过此画修补之前和之后的顾闳中所述,此画很可能是在修补过程中被动了手脚。但是修补之后的存放、进宫这些过程中都是可以做些手法伎俩的。而且顾闳中虽见过此画修补前后的差异,却是没亲眼见到萧忠博如何修补,也不能确定萧忠博做过手脚。另外,顾闳中见到修补之后的画作是在公公取画入宫的时候。从修补画作至临时存放再到取画入宫,这足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不管是不是萧忠博所为,他都没有必要逃走。别说现在那幅画儿已经被人抢走,就算没抢走也没有实据将罪责落在他的头上。所以萧忠博的失踪是很奇怪的。”韩熙载思虑周密,分析得步步到位。“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画中手脚确实是萧忠博所为,那他可能是出于何种目的、何种动机?”李璟很好奇这一点。“没有目的、没有动机,真要是他所为的话,唯一有可能是被威逼或利诱了。”“韩大人的意思我也同意,这萧忠博不是傻子,不会莫名其妙地做出对皇上不利的事情。应该有什么人在他背后操纵才对。”冯延巳难得和韩熙载说到一块去的。“冯大人的意见有点断章取义,我未确定是萧忠博所为,皇上也只是说的如果。因为此画牵扯方面很多,除了画院处疑点最大外,还有收贡处、宫检处、内务公公等方面,另外,冯大人刚才还提到万雪鹤、顾子敬和齐王。所以很难确定是谁下的手。”韩熙载并没有因为冯延巳同意自己的意见而给他留面子,同时他一下将这么多人牵扯进来,其实已经是在点醒李璟了。“韩大人不愿确定萧忠博为画中做手脚的元凶,是出于其他考虑和顾忌吧?”冯延巳的眼珠如灵狐般盯住韩熙载。韩熙载一下子愣住了,他这么做果真是有想法的,却不知道冯延巳是如何揣摩出自己心思的。“据我所知,萧忠博与外人并无什么交往,平时深居简出,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画院里。特别是修画那段时间中,他没有一点异常举止。”既然韩熙载不给冯延巳留面子,冯延巳便也毫不客气地给韩熙载挑漏儿。“冯大人自己职责不尽心而为,反倒是很关心在下的追查对象啊。”韩熙载虽然嗤之以对,语气中却是少了些自信。“但这些只是现象,是我们这种不通辨查之人所能见到的。我想像韩大人这样的俊杰之才,又引领了一帮高手能人,应该可以从现象中找出实质来吧。”冯延巳步步紧逼,从他语气中听,似乎是已经掌握到韩熙载的什么把柄。韩熙载是个聪明人,他当然能从冯延巳的话语里听出余音来。而韩熙载更是个智慧的人,智慧比聪明更高一层的区别是在随势而转上、在见机行事上。所以韩熙载的话头陡然发生了变化,他只能将自己不愿说的隐情说出来。“皇上,我刚才所说都是明显的现象,但真正的关键点不会在明显的现象上,而应该是在别人无法觉察、无法理解的细节上。这和冯大人所说的萧忠博一样,他的一些行动是掩盖在他平时的正常状态中的。只是,这牵扯下来便又是一个卡阻处,深究不下去了。”“又一个卡阻处?你说来我听听。”李璟皱了皱眉头。韩熙载看看李璟,又看了看冯延巳,然后才轻叹一声说道:“萧忠博确实如冯大人所说,但是就在此画入宫之前,他却很特别地出行了一次,去往落霞山卧佛寺与慧悯大师密谈了半天。”“慧悯大师,就是那个听懂泥菩萨说话的和尚吧?”李璟插问一句。“对!就是他。慧悯大师平时最为交好的人是吴王府的天机教授汪伯定,两人常常在一起聊命数推天机。而萧忠博只有那一次与慧悯交流了一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慧悯其实只是个中间人,他是在替汪伯定向萧忠博授意一些秘密的事情。”冯延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但他马上眉头一挑又提出了问题,“不过真要是想刺杀皇上这样的大秘密,又怎么可能用个中间人来授意。”“最初发现到画作中存在蹊跷后,顾闳中曾指点我去找慧悯求解。而就在我快见到慧悯之时,他却被人刺杀了。”韩熙载说到这里后,御梅阁中的三个人都沉默了。一直过了很久,冯延巳才嘟囔了一句:“刚刚指责我只敢严讯万雪鹤,不敢直问齐王详尽,却不料也和我一样,最终还是被堵在太子吴王那里了。”这一次韩熙载没有反驳,一则自己的确是被卡在此处了。再则他知道自己反驳之下的话,脸面最为难看的会是元宗李璟。而且他觉得让冯延巳说出这话来也没什么不好,李璟现在应该有所意识,一个是自己的弟弟,一个是自己的儿子,追查下去,最后伤的不仅是面子还有里子。捉飞星李璟此时脸色已经是很难看了,他没想到追查刺杀自己的主谋,结果最后将疑点推到了自己的弟弟和儿子跟前。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打击,一个痛到心底的打击。“皇上,这事情可能之处还有许多,到最后完全查清时,结果也许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韩熙载见李璟脸色难看,便赶紧出言安慰。“那该用何种方法彻查清楚?”李璟问道。眼下就他的心情而言肯定是难开窍眼的,所以心中依旧执着地认为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答案。韩熙载没有说话,因为他的本意并不希望追查下去。其实从那次顾闳中告诉他吴王府的德总管突然赶往蜀国,他已经觉出一些不对劲来。韩熙载的职责是护卫南唐基业的稳定,而如果发生的事情真如想象中一样的话,南唐朝堂肯定会大乱。如果在内部争夺皇权的同时再有外强侵扰,那么南唐基业真的可能毁于一旦。所以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将可能的纷乱消于无形。韩熙载是这样的心思,而冯延巳却是另一番心思,而且是大谋略、大计划的。只是这些都藏于心中没一个人知道,至少是现在没一个人知道。“我知道你们自己出面已经是无法继续查下去的,那么你们两个就想个妥善办法由其他途径找出真相,或者让真相自己暴露出来?”李璟很体恤韩熙载和冯延巳,但他提出的要求却又对这二人非常苛刻。虽然韩、冯二人心中是各有自己的想法,出发点和目的也各不相同,但这次提出的办法却完全相同,或许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用合适的手段逼讯或诱供被擒刺客,从其身上找出线索,确定主谋之人。“只有从被擒刺客身上入手了,这是个第三方,逼出的信息应该比较客观。问题是应该由谁来审讯这刺客,最好也是第三方的人,比如说从南平请一些刑讯高手过来。顾子敬不是正好还在南平王都荆州嘛,可发飞信让他来办此事。”韩熙载这样的提议从表面上看很是合理公正,而实际上这又是一个可以说不清结果的做法。因为谁都无法保证没有利益关系的第三方会不会负责任地去做这事情,还有逼审中会不会有偏向谁的做法,所以到时候嫌疑人还是可以找理由推卸。“不可不可,第三方逼审难保能尽心尽责,再有如果那刺客很刚强的话,直接逼审是无法查出一点相关线索。”冯延巳连声阻止。“那么冯爱卿有何更好的方式?”李璟问。冯延巳胡须一抖,狡狯地笑一下:“将这个刺客交给齐王和吴王二人同审,然后我和韩大人协助。这过程中可直接获取刺客所吐,也可间接观察一些人的反应作为推断条件。”韩熙载听这话后暗叹一声:“真够阴绝!”齐君元一行人是从楚地的岳州进入南唐境内的,过了边界营总镇后,他便立刻安排大家分散而走。“一叶秋”的指令是齐君元接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具体刺活是什么,因为齐君元觉得还没有到告诉他们的时候。但也正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刺活,所以对于齐君元的安排其他人都无法提出异议。只有齐君元知道这次是进入南唐刺齐王李景遂。这不仅是个大刺活,而且难度很高,应该是他接刺活以来最难的一次。去往南唐的皇都刺杀一个将会成为南唐皇帝的人,这过程中的艰难和可能出现的危机可想而知,所以之前的所有细节都要十分注意。刚离开楚境清平村时,齐君元运用了各种出乎别人预料的行动和行程来摆脱后面可能存在的追踪。离恨谷中管这叫“抖翅”,其意就是要消除踪迹、摆脱坠上的尾儿。离恨谷中要求一项刺活做完或从某一个可能留迹的环境进入另一个刺活前,都必须使用这个程序,以便将自己再次变成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而进入南唐境后,就相当于进入了新的刺活环境中,这时要做的是“伏波”。“伏波”就是潜藏,但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不动,而是将自己的形象、表现尽量与周围环境合拍,融入到普通人群中,特别之处出现得越少越好。而这时候分散前行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因为不管多优秀的刺客、不管多巧妙的掩饰,始终都会有极少、极小的特别处存在,只是因为极少、极小才被人忽略。但是如果几个人聚在一起,极少、极小的特别处就会几倍地增加和放大,那样的话就很容易被别人注意到。齐君元他们虽然分散而行,但他们相互间的距离并不太远,差不多都在一里路的样子。这样做首先是可以不让别人看出他们之间存在关系,而当其中某个人发生意外后,其他人又可以及时发现并施以援手。不过这种分散走法也存在一定缺陷。如果有敌人摸清他们的分散规律,然后从最后一个开始逐个解决,走在前面的人一般很难发现自己背后出现的异常情况。但是齐君元他们却不怕出现这种情况,因为他们之间的分散前行除了前后拉开距离外,还有横向的侧应。横向并行而走的是哑巴,他带着穷唐走在不是人正常走的路径上,却比其他走正常道路的人还要快、还要轻松。所以这个分散队列中,他是一个别人最难以掌控的部分。而且他还有穷唐为助,可以及时发现多处异常并向同伴示警,需要时还可以远距离实施攻击救助同伴。当然,齐君元也不会将所有人的安全都寄托在哑巴一个人的身上。如果所带的不是他所指定的这几个人,他也不会安排这种分散前行的方式。这几个人都是刺行中的高手,本身就是对危险有着高度嗅觉和觉察力的凶猛动物。特别是齐君元自己,天性中预感危险的能力可以让他更早发现到危机存在。也正因为如此,他将自己安排在前行队伍的最后一个。但是就在分散行进后不久,齐君元就发现到了危机的存在。人往往就是这样,几个人聚在一起走时,会因为别人的纷扰或者将对危险的警惕寄托在别人身上,从而放松自己的警觉性。而当只留下自己独自行动时,那么他所有的思维和神经都会调整到一个最为敏感的状态,警觉性、发现力也都会达到一个自己都无法限定的高度。齐君元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发现到危机存在的,而且非常精准地确定这危机不是针对的自己。但让他非常想不通的是,危机的来源竟然是紧盯着和大家行走路径完全不同的哑巴。齐君元不知道这个危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觉得应该是在进入南唐境分散而行之后,心中也希望真是在这之后。因为如果是在进入南唐之前就被盯上的,那么当时自己几个人是聚在一起同行的,盯上一个也就盯上了所有人。但是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自己这些人确实都被盯上了,不过盯上的人却只认为哑巴是最重要的。或者认为哑巴身上携带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而别人盯住哑巴就是为了那东西。这样的话,即便自己几个人是聚在一起时被别人坠上,他们也是会始终盯住哑巴不放。只以为自己这几人分散而行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从而保护哑巴和他所携的重要东西。哑巴身上会携带什么重要东西吗?他向大家隐瞒了什么重要信息?他会不会也像王炎霸、秦笙笙一样突然间就转换了身份?此次前往南唐金陵刺杀齐王李景遂,会不会又像在瀖州和烟重津那样?明明是自己主持的刺局,背后却偏偏如芒在背的一双眼,有搅乱刺局的一只手,甚至还有将自己踹入不复之境的一只脚。顽铁久锤打,终能成精钢,更何况齐君元本就不是一块顽铁而是一块精钢,更何况最近几次对齐君元的锤打是那么的劈头盖脸。所以在连续遭遇到许多不可思议的意外之后,齐君元知道自己也应该做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多时候打破常规才能掌控全局,牺牲皮肉才能窥得真骨。因此虽然发现到哑巴被人盯上,他却没有提醒,只是更为严密地监视着事态发展。过了昌东府之后,直到广信府都是宽阔无际的田野。一眼望去看不到山峦和树林,只有一条条大小河流穿插其中。齐君元估计,盯住哑巴的人如果要动手,选择在这个地方是最为合适的。因为哑巴擅长翻山穿林,速度耐力胜过野兽。如果是在山林之中,他总能借助地势逃出生天。但是旷野之中他这能力却得不到发挥,对方如乘健马多方位追逼,他的双腿最终是跑不过马匹四蹄的。另外,弓弩弹子等远攻的武器在旷野中使用,别人可以一目了然早做防备,失去偷袭和突袭的优势,也没有便宜可占。果不出齐君元所料,过了昌东才走半天,他就发现到有马队在朝着哑巴的位置逐渐围拢。从人数、布局,以及环境上看,哑巴肯定是要被对方的锁兜拿住的。而哑巴似乎对自己的状况浑然不知,也或者故意装作不知,这样做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以便寻到机会逃脱出去。面对这种情况齐君元没有丝毫办法,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能将坠儿甩清,做到无影而行。再者,他有明确的刺活,刺杀齐王李景遂,而接活之后的刺客所有行动和目的都要以刺活为中心,不惜牺牲同伴甚至自己。所以齐君元决定立刻通知其他人,哑巴已经成为弃肢(离恨谷中术语,出水蜂被其他虫子追捕,或者陷入不能脱逃的境地,它甩落自己的蜂腿来摆脱危险。弃肢是同样的道理,就是牺牲局部保全大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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