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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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人来了兴致。光头男人在衣袋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列夫从麻袋里拿出一个铁盒递了过去。这人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叠成三角形的小纸片打开,露出里面的相片。“嘿,这儿还有张棒球卡!”他说。他拿出一根香烟点上:“不错,”他对列夫说,“拿去吧,钱是你的了。”

另一个人从列夫肩上探过头来问道:“多少钱?”列夫说了价格,对方买了两盒。

半小时过去后,列夫把烟卷全卖掉了。他很高兴:不到一个钟头,他就让两美元变成了五美元。他上班要干一天半才能挣上三美元。或许明天应该从尼克那儿再买点他偷来的赃物。

他又买了一杯啤酒,喝完就把空麻袋留在原地,独自走了出去。到了外面,他掉头朝拉夫卓伊区走去,那是布法罗的穷人区,俄国人大都住在那里,还有不少意大利人和波兰人。他可以顺路买一块牛排回家煎土豆吃。要不,就带上玛伽一道去跳舞,或者去买一件新衬衣。

他想,该把钱攒起来,留给格雷戈里用作来美国的路费,与此同时,他觉得很愧疚,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的。三美元不过是杯水车薪,他需要的是赢上一大笔,一次就把格雷戈里的钱寄够,让自己来不及动心思挥霍它。

他正遐想着,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吓了一跳。

他的心猛地向上一提。他转过身去,以为会看见穿制服的警察。但拦下他的不是警察,而是一个身材魁梧、穿一身工装的家伙,他的鼻梁残损,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列夫浑身一紧——这种人一看便知是什么来头。

这人说:“是谁让你在‘爱尔兰海盗’卖烟的?”

“我只是想赚上几个小钱,”列夫送上一副笑脸,“我确实没想冒犯谁。”

“是不是尼克?福尔曼?我听说他抢了辆运香烟的火车。”

列夫不打算跟一个陌生人透露这类消息:“我从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轻松愉快。

“难道你不知道‘爱尔兰海盗’属于V先生吗?”

列夫心里涌上一股火。V先生肯定是指约瑟夫?维亚洛夫了。他不再显得好声好气了:“那么就去贴个告示吧。”

“没经允许,你就不能在V先生的酒吧卖东西。”

他耸了耸肩:“我又不知道。”

“这个会让你长点儿记性。”说着,那家伙挥起拳头。

列夫对此早有预料,他猛地向后一退。这一拳打空了,那家伙踉跄了一下,失去了平衡。列夫上前一步,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一般而言,拳头的威力十分有限,比起坚硬的皮靴差远了。列夫使出全力踢了这一脚,但也不会踢断骨头。那人勃然大怒,咆哮着再次出拳,又再次落空。

打他的脸毫无意义——他那地方恐怕早就丧失了知觉。列夫朝他的腹股沟猛踢一脚,只见他两手捂着下胯,弯着身子,疼得连声喘息。列夫又去踢他的肚子。那人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合着,无法呼吸。列夫跨向一侧,又去踢他的两条腿,让那家伙仰面倒在地上。列夫照准他的膝盖又是一脚,就算对方爬起来也追不上他了。

连续发力让列夫气喘吁吁,他说:“告诉V先生,让他以后讲点礼貌。”

他转身走开,喘着粗气。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说:“哎,伊利亚,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两条街,列夫的呼吸才渐渐变稳,心跳也慢了下来。让那个约瑟夫?维亚洛夫见鬼去吧,他想。那个浑蛋骗了我,再也不能受他欺负了。

维亚洛夫不会知道是谁揍了伊利亚。“爱尔兰海盗”那边没人认识列夫。维亚洛夫准会气得发疯,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列夫感到十分得意,心想:我把伊利亚打倒在地,可我没伤到一根毫毛!

他的口袋里还装满了钱。他停下来买了两块肉排和一瓶杜松子酒。

他住的那条街上到处是破旧的砖房,房子里又分成很多小房间。玛伽坐在隔壁那幢房子的门廊上,正在锉她的指甲。她是个漂亮的俄国姑娘,十九岁上下,长着一头黑发,笑起来十分性感。眼下她在干女招待的活,但她希望以后当一个歌手。他给她买过几次饮料,吻过她一次。她很热情地回吻了他。“嗨,孩子!”他喊了一句。

“你管谁叫孩子?”

“今晚你干什么?”

“我有个约会。”她说。

列夫不打算相信她这话。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无事可做呢。“别搭理他,”他说,“那家伙满嘴臭气。”

她笑了:“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上我家。”他掂了掂手里的纸袋,“今晚吃牛排。”

“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把冰块带过来。”说完,他进了自己的租屋。

按美国的标准,他的住所租金很低,但列夫觉得既宽敞又豪华。屋里包括一个客卧两用的房间和一个厨房,有自来水和电灯,而这些通通归他一个人用!要是在圣彼得堡,这么大的屋子里至少要住十个人。

他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厨房的水槽里洗了洗手和脸。他希望玛伽会来。她那样的女孩,随时都能带来欢笑,喜欢跟人跳舞或办一场聚会,从不操心未来会怎么样。他削了几个土豆,切好,然后把煎锅放在电炉上,扔进一块猪油。正煎着土豆的时候,玛伽走进屋子,带着一大杯碎冰。她开始拿杜松子酒和砂糖调配饮料。

列夫嘬了一口酒,然后在她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味道不错。”他说。

“你真厚脸皮。”她说,但这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抗议。他开始琢磨随后能否把她弄到床上。

他开始煎牛排。“你真让我大开眼界,”她说,“没多少男人会做饭。”

“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我妈死的时候我也刚十一岁,”列夫说,“是我哥格雷戈里抚养我长大的,我们什么都得学着自己做。但不是说我们在俄国的时候就能吃上牛排。”

她问起格雷戈里的事,他吃饭的时候把他的故事讲给她听。听了两个没有母亲的男孩挣扎求生的故事——他们在机车制造厂做苦工,租住只有一张床大小的房间等等,女孩们大多都会被深深打动。他不无愧疚地略去了遗弃自己怀孕女友的那一部分。

他们在客卧两用的房间里喝下第二杯酒。当他们端起第三杯的时候,外面已经漆黑一片,而她已经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啜饮之间,列夫吻了她。她迎着他的舌头张开嘴巴,他也同时伸手去摸她的乳房。

就在这时,门被狠狠推开了。

玛伽尖叫了一声。

三个男人进了屋子。玛伽从列夫的腿上跳下来,还在尖叫着。其中一个人反手朝她的嘴巴打了过去,说:“你他妈的闭嘴,婊子!”她两手捂着流血的嘴唇朝门口跑去,那几个家伙也没去管她。

列夫腾地站起来,朝打了玛伽的那个家伙扑过去。他一拳又准又狠地打在对方的眼眶上。另外两个人上前抓住列夫的胳膊。这些人孔武有力,让他无法挣脱。两人抓着他,第一个动手的家伙(显然他是领头的)照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拳,然后又朝肚子来了几下。列夫嘴里流着血,刚吃下的东西全呕了出来。

他瘫软下来,疼得不能动弹,这时,几个家伙抓着他的四肢把他拖到了楼下,出了屋子。一辆蓝色的哈德森停在路边,发动机轰轰响着。几个人把他丢进后面的厢板上。两个人坐进车里,用脚踩着他,另一个坐在前面发动汽车。

列夫身上疼痛难忍,顾不得想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他估计这些人受雇于维亚洛夫,可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他们到底要把他怎么样?他给自己壮着胆,不让他们把自己吓倒。

几分钟后车子停了,他又被人拖了出来。旁边是一座仓库,街上空空荡荡,漆黑一团。他能闻出池塘的气息,知道这里靠近水岸。这倒是个杀人的好地方,想到自己就要命丧此地,不免有些胆战心惊。没有任何目证,他的尸体就这样被装入麻袋扎紧,再放上几块砖头,永远地沉入伊利湖底。

列夫被拖进大楼,他强打精神,使劲挣扎着。这是他最倒霉的一次,他没有把握仅靠耍嘴皮子化险为夷。我干吗要做这些呢?他在心里责问自己。

仓房里满是崭新的轮胎,十五个或者二十个一摞堆得老高。他们带着他穿过货堆往后走,最后来到一扇门前,那儿站着一个大块头,他冲几个人抬了抬手,让他们停下。

几个人全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列夫说:“看来要等上几分钟了。谁手里有扑克牌?”

几个人脸上连个笑容也没有。

那扇门终于开了,尼克?福尔曼从里面出来。他的嘴唇肿得老高,一只眼睛闭着。他一看见列夫,便说:“我也是没办法,他们说要杀了我。”

这下列夫明白了。这么说,他们是通过尼克才找到他的。

一个戴眼镜的瘦子走到办公室门口。列夫想,这人瘦得跟棵草似的,不可能是维亚洛夫。“把他带进来,西奥。”那人说。

“马上,尼尔先生。”领头的那个恶棍说。

这间办公室让列夫想起自己打小住过的那种农民的棚屋。里面热烘烘的,空气里满是烟雾。墙角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几幅圣像。

一个中年人坐在一张铁桌子后面,这人肩膀宽得出奇。他穿着昂贵的休闲外套,戴着硬领和领带,夹着香烟的手指上有两枚戒指。他说:“这他妈的是什么味道?”

“对不起,V先生,他刚吐过,”西奥说,“他反抗,我们不得不让他安静点,结果他就吐了。”

“放开他。”

他们松开列夫的胳膊,但依然守在边上。

V先生看着列夫。“我收到了你的口信,”他说,“你让我懂礼貌。”

列夫鼓足了气力。临死他也不打算痛哭流涕,哀告求饶。“你就是约瑟夫?维亚洛夫?”

“上帝,你还真有胆量,”那人说,“竟敢问我是谁。”

“我正要找你。”

“你要找我?”

“维亚洛夫家族卖给我一张从圣彼得堡到纽约的船票,但他们却把我扔在了加地夫。”列夫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把我的钱讨回来。”

维亚洛夫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真没办法,”他说,“我喜欢你这样的。”

列夫屏住一口气。是不是维亚洛夫不打算杀他了?

“你有活干吗?”

“我就是在你的地方干活。”

“在哪儿?”

“圣彼得堡饭店,在马厩。”

维亚洛夫点了点头:“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份比这更好的营生。”

1915年6月,美国离战争更近了一步。

格斯?杜瓦惊骇不已。他从没想到美国会卷入一场欧洲战争。美国民众也有同感,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也一样。但战争的危险却在以某种方式慢慢逼近。

危机肇始于5月,当时德国潜艇用鱼雷击中一艘英国船“路西塔尼亚号”,上面装有一百七十三吨的步枪、弹药和榴霰弹。船上还搭载了两千名乘客,其中包括一百二十八位美国公民。

美国人认为这跟刺杀一样让人震惊。报纸连篇累牍,充满义愤之辞。“民众想让您办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格斯站在椭圆办公室,气愤地对总统说,“他们希望您对德国更加强硬,同时又不能冒险挑起战争。”

威尔逊点头同意。他从打字机上抬起头来,说:“没有规定说民意必须从一而终。”

格斯对自己上司的沉稳持重很是钦佩,但同时又觉得有些沮丧:“那您打算如何处理?”

威尔逊笑了,露出他的一口坏牙:“格斯,有人告诉过你政治很简单吗?”

最后,威尔逊向德国政府发了一封措辞严厉的照会,要求他们停止攻击运输船只。他和他的顾问,其中包括格斯,希望德国人同意作出一些妥协。但如果他们决计违抗,格斯不知威尔逊如何避免事态升级。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格斯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保持冷静,超然将风险置之度外,就像威尔逊表现的那样。

一封封外交电报横渡大西洋之时,威尔逊去了新罕布什尔州他的夏季别墅,格斯去了布法罗,住在他父母在特拉华大道的宅邸里。他父亲在华盛顿有一所房子,但格斯在那儿住自己的公寓。每次回布法罗的家,他都感到母亲把家里家外操持得令人舒适愉悦——床头柜上放着插满玫瑰的银器,早餐总有新鲜面包卷,挺括、干净的白桌布每餐必换,挂在衣橱里的外套被掸过、熨好,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过。

房子里的家具摆设有意显得平实朴素,是他母亲对自己父母一代华丽繁复风尚的一种抗拒。大部分家具都是波德迈式的,这种功利化的德国风格正在复兴。餐厅的四面墙上各有一幅画,桌上摆着一个三角烛台。头一天午餐的时候,他母亲说:“我猜,你是打算去贫民窟看拳击赛吧?”

“拳击本身什么错也没有。”格斯说。这是他最热衷的爱好了。十八岁时他甚至练过拳击,天生的长胳膊为他赢得了几次胜利,但他不具备杀手的本能。

“都是愚氓。”母亲轻蔑地说。“愚氓”是她在欧洲学会的一个势利的词汇,意思是下层阶级。

“我只是让脑袋清静些,尽量不去想什么国际政治。”

“今天下午在奥尔布赖特有一个关于提香的讲座,还配有幻灯展示。”她说。奥尔布赖特艺术画廊是特拉华公园里的一座白色的古典建筑,算是布法罗最重要的文化设施之一。

格斯在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包围下长大,他特别喜欢提香的肖像画,但对听演讲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恰恰是城里的富家子女喜欢参与的活动,因而是个让他跟老友、熟人叙旧的好机会。

奥尔布赖特画廊离特拉华大道不远。他走进柱廊围绕的中庭,找了个座位坐下。如他所料,听众里的确有几个他认识的人。他发现自己边上坐着一个异常漂亮的女孩,似乎有些眼熟。

他朝她笑了笑,她用轻快的声音地说:“你忘了我是谁了,对吧,杜瓦先生?”

他不免有些尴尬:“嗯……我离开这儿有一段时间了。”

“我是奥尔加?维亚洛夫。”她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哦,想起来了。”他说。她的父亲是个俄国移民,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把运河街酒吧的醉汉扔到大街上。现在他拥有整条运河街。他是市议员,也是俄罗斯东正教教会的主要赞助者。格斯见过奥尔加几次,但不记得她模样如此迷人——也许是她突然长大了。她大概二十出头,皮肤白皙,长着一对蓝眼睛,穿了件粉红色上翻领外套,戴着一顶钟形女帽,上面装饰着丝绸做的粉色花朵。

“我听说你在为总统工作,”她说,“你怎么看威尔逊先生?”

“我对他十分钦佩,”格斯说,“他是位很有经验的政治家,同时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在权力中心工作真是让人兴奋。”

“的确兴奋,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权力中心的感觉。在一个民主国家,总统要服从选民。”

“但可以肯定,不是公众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对,不完全是。威尔逊总统说过,一个领导者对待舆论,就像水手应对风那样,让它鼓动风帆,把船吹向这里或那里,永远不要硬顶着风头横冲直撞。”

她发出一声叹息:“我真想学习这些东西,但父亲不让我上大学。”

格斯笑了:“我想,他觉得你该学着抽烟,喝杜松子酒。”

“比这还糟,我对此毫不怀疑。”她说。一个未婚女子说出这种话来,似乎显得有伤大雅,他脸上想必露出了一丝惊讶,因为她随后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一点也没有。”事实上,他为她着迷。为了让她说下去,他说:“如果上大学的话,你想要学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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