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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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掌柜讪笑道:“老张都在我这儿住了十来年了。小郎君,你看——”他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钱掌柜一猫腰,钻进去了。

段成式紧随而入,臭秽之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儿吐出来。这间屋子连扇窗都没有,只能依靠门口的一点亮光。段成式依稀看见,有个人仰卧在屋子中央。

“怎么回事,老张,老张!”钱掌柜叫着,向那人俯下身去。

段成式的心被不知来由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再不敢向前半步。他就着朦胧的光线看见,横躺之人的身躯似乎一点点向外膨胀开来,原先的人形渐渐随之变化,仿佛化成一只硕大的蜈蚣,正在长出数不胜数的短足来……

钱掌柜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啊!”向后猛地转过身来。

从他的脸上、身上绽开数不清的黑点,钱掌柜一边狂叫,一边发疯似的手舞足蹈,要把那些黑点打落下去。

段成式看明白了,那全都是蠕动的虫子!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活虫从地上的人身上散开来,像漆黑的流水一般四处漫溢。

段成式吓得踉跄倒退两步,扑通摔倒在门槛边。顷刻间,黑水就“淹”到了段成式的跟前。段成式没命地尖叫起来,跳起身向外狂奔。

钱掌柜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越来越多的虫子钻入鼻孔和嘴巴,令他喊不出声,更喘不过气来。还没跑到店堂外,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活虫的“黑水”转眼便覆盖了钱掌柜,不再往其他地方分散,而是专心致志地吞噬起这具新鲜的肉体……

5

隔天傍晚,裴玄静再访柿林院。因是大明宫中的内尚书衙所,柿林院外不设丧仪。宋若茵的棺椁停在西跨院中,简单的灵堂也摆在那里。宋若华带着两个妹妹迎到柿林院门前,三人都披着雪白的丧服。宋若华的脸让白衣一衬,越发显得血色全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只是勉力支撑自己应付眼前的困局。

裴玄静道:“请大娘子遣退外人,下面的话我只能和三位宋家娘子说。”

宫女们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裴玄静和宋家三姐妹了。

裴玄静先将宋若茵的木盒放于几上。那夜和皇帝交谈之后,她返回柿林院,就是为了取这件证物。

看见木盒,三姐妹的脸上都露出悲伤又忐忑的复杂表情。

裴玄静却没有从木盒谈起,而是问宋若华:“大娘子可曾找到仙人铜漏?”

宋若华摇了摇头。

“我却找到了。”裴玄静说,“我听诸位提到过,三娘子在宫外有一位好友——武相公的女儿,常常出宫与她相会。我调查到,案发当天下午,三娘子恰恰去过武府,并且将圣上所赐的仙人铜漏托给武家娘子保管。据说,铜漏坏了,需要修理。”

三姐妹一起露出困惑的神情,不像是假装的。

“你们不知道铜漏坏了吗?”

宋若华答:“若茵把圣上所赐仙人铜漏视若至宝,拿回来之后就一直藏在她的屋中,我们都只看过一眼,连她私自将铜漏送出宫都一无所知。”顿了顿,又道,“宫中耳目众多,说不定有人会以铜漏损坏为题做文章。若茵此举,也是为了避人口舌吧。”

“对。武家娘子也是这么说的。但正是仙人铜漏,将案情引导到了不可思议的方向。”裴玄静不慌不忙地说,“三娘子拜托武家娘子找人修理铜漏,并且指名道姓,要找东市‘飞云轩’中的一位老张。于是昨日,段小郎君,也就是武家娘子的儿子专程去了一趟东市,找到了‘飞云轩’和老张。”

裴玄静环视着三姐妹道:“不料,段小郎君在那里遇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一幕:老张死了,而且死状极其恐怖,遍体爬满毒虫。‘飞云轩’掌柜避之不及,也为毒虫所害,当场毙命。万幸的是,段小郎君机敏,逃得快,才未受伤害。事发之后,我们立即上报官府,调查老张和‘飞云轩’的底细,如今已经查清楚了——老张,名唤张千,是从岭南流入京城的育蛊人。”

“育蛊人!”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正是,此人擅长培养各类毒虫毒物,制炼毒药。他潜藏京城十余年,以制毒为生,曾经被官府查到过几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他看中‘飞云轩’的位置,因其在东市最偏狭之处,既容易躲藏又方便做生意,所以在那里一住便是十年。‘飞云轩’本身经营不善,掌柜的看在租金的份上,对老张所干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若华问:“可是……三妹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这个问题很关键。”裴玄静的目光在三姐妹的脸上移动,“有人知道吗?”

无人应声。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三娘子和老张都死了。就连有可能知情的钱掌柜也遭遇不测。所以,还得由我们自己来发掘问题的答案……”裴玄静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举在手中,“我思之再三,最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小妹若伦脱口问道:“这不是一支笔吗?”

“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裴玄静说,“‘飞云轩’乃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但只是最便宜粗陋的货色,比宫中日常所用差了何止千里。按理说,三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去那种地方采买笔墨纸砚。但正是笔,使我联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一样至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裴玄静的目光落在木盒上——终于要谈到它了。

“这个木盒是在三娘子的房中发现的。据我推测,死前三娘子就在摆弄这个木盒。因此我特意将木盒取回,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线索来。我对木盒的用处百思不得其解,尤其令我困惑的是这两根架空的木棍。它们造型相同,彼此交错,似乎应该有什么相互关联之处,可究竟在哪里呢?直到昨日‘飞云轩’里出事之后,我才突然想到——”

裴玄静掀开盒盖放在一边,然后缓缓拨弄那两根一横一竖的木棒,直到两根木棒交错之处形成一个空洞,刚好位于木盒的正中央。

裴玄静把右手中的笔从洞中稳稳地穿了过去。

她说:“请看。”一边用四指握住笔杆,拇指加力推动笔端。跟随着笔的移动,一横一竖的木棍竟也相应地移动起来。

“就是这样。”停下动作,裴玄静望着三姐妹,一字一句地道,“据我推断,三娘子去‘飞云轩’,并非为了修理仙人铜漏。‘飞云轩’的掌柜明确告诉段小郎君,他从来不懂修理铜器。事实上,三娘子到‘飞云轩’去的真正目的,是找寻一支能够配得上这个木盒的笔。”

在她的对面,除了小妹若伦尚且满脸懵懂外,宋若华和宋若昭均面如死灰。

看来这三姐妹中确有人知情甚深,却执意隐瞒。那么,就别怪我裴玄静不客气了。

“诸位已经看到了,现在我手里只是一支普通的笔,虽然能够操作,却十分勉强且不趁手。那么,如果可以根据木盒的构造,定制一支特殊的笔,会不会就好很多了呢?又有哪家店铺既能满足这个要求,同时又不会被人发现呢?”

若昭和若伦都开始坐不住了,仓皇失措地望向大姐。宋若华却依旧坐得笔挺,纹丝不动。

裴玄静继续说:“‘飞云轩’是祖传的生意。掌柜的祖父本有一门制笔的好手艺,所以才能在东市盘下铺子,开店至今。可惜后继乏人,后两代掌柜好吃懒做,嫌制笔这个行当又累又没赚头,只随便找些便宜货来售卖,再加上店铺位置又偏,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实在没法子时,掌柜的也接些制笔的活计。他的手艺相当一般,要价又高,所以找他制笔的人并不多。但似乎对于三娘子来说,‘飞云轩’却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裴玄静凝视木盒,少顷,再度开口:“这个木盒设计的关键,便是一横一竖两根中空的木棍,当彼此相交时,会形成一个空隙,再以一支特别定制的笔贯通连接。好,假如上述推论是正确的,问题便来了,三娘子定做的笔在哪里?当我发现木盒时,两根木棍相交的空隙处——是空的。也许,三娘子还没来得及定做?或者,‘飞云轩’为她特制的笔还没能交到三娘子手中?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当然,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飞云轩’特制的笔原先就在木盒上,但在三娘子中毒身亡之后,笔不见了。”

“为什么会不见了呢?是三娘子或者其他人,将它藏起来了吗?为什么要藏起来?”裴玄静不再观察三姐妹的反应,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一鼓作气说下去。进宫之前,她曾经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推演过许多遍,可是一旦从口中说出,她还是体会到了理性所带来的、足以碾压一切的巨大力量。“刚才我操作的时候,是用右手的拇指来推动这支笔的。我并没有刻意这么做,而是非常自然地采用了这个动作。正是这个动作,又将我的思路领回到宋若茵的死状上。”

裴玄静向三姐妹举起右手,摊开手掌,“在三娘子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处可疑的黑色斑痕。根据我的经验,这类黑斑往往是毒血凝聚而成的。也就是说,使三娘子中毒的伤口很可能就在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虽然伤口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三娘子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个黑斑最值得怀疑。然而,我却一直无法确定这个结论,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三娘子在什么情况下会以这种方式中毒……直到我解开木盒与笔的关联之谜。”

“三姐!”宋若昭忽然痛呼一声,泪流满面。

裴玄静问:“怎么了?”

宋若昭颤抖着刚想说什么,却被宋若华厉声喝止:“若昭!先听裴炼师把话说完。”

“大娘子说得对。”裴玄静道,“我的确还有些话没说完。”

“炼师请讲。”

终于来到最关键而可怕的部分了。裴玄静道:“我方才说了,在三娘子留下的字条中,除了指明‘飞云轩’之外,还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张的姓氏。假如三娘子去‘飞云轩’是为了定制特殊的笔,那么,她找老张又出于什么目的呢?据昨日仵作在‘飞云轩’的勘察结果,老张应该死于这二日内,所以三娘子亡故时,他还活着。我们已经知道了,老张是个专业炼毒者,而三娘子死于中毒。这两者之间难道不存在因果吗?我认为一定有!而因果的核心,就是那支失踪了的定制笔!”

“恕我愚钝,请炼师说得更明白些。”此时此刻,宋若华反而变得神采奕奕,紧盯住裴玄静发问。

裴玄静从容作答:“我的推断是:三娘子去‘飞云轩’制笔,除了要让它在形式上完全契合木盒的整体构造之外,还有一个目的——给它淬上老张炼制的剧毒。‘飞云轩’和老张已根据三娘子的要求,完成制作,并且三娘子也已将毒笔取回。案发当夜,三娘子应该就在安装木盒,并试验操作那支特殊的毒笔。但不知为何……也许是故意,也许纯粹是不小心,三娘子自己中毒身亡了。”

屋里太静了,能听到每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许久,宋若华发出一声冷笑,“炼师的这番推论着实精彩,听得人如坠五里雾中。然则推论毕竟是推论,炼师分析到现在,所谓若茵处心积虑制造出来、又为其所害的毒笔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找不到实物,那么炼师的说法是否过于臆测了呢?对于无辜枉死的三妹,是否也算恶意中伤呢?炼师说来说去,故弄玄虚,却连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都拿不出来,也没有人证,又如何令人信服呢?只怕对圣上也交代不过去吧。”

裴玄静平静地说:“我不在乎是否对圣上交代得过去。我在乎的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老张不应该,‘飞云轩’的掌柜不应该,宋若茵同样不应该。”

“大姐!”宋若昭痛哭流涕地喊起来,“是我……是我把那支……笔藏起来的……”

“你、你说什么?”

“我去取来!”宋若昭奔去东厢房,转眼又奔回来,双手捧着一个纸包。

她将纸包搁在案上,正要掀开。裴玄静拦道:“当心!”

宋若昭点头,“我知道。”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展开,露出一支比普通的毛笔短一半的笔,“就是这个,是我在三姐身边捡到的……”

“和我设想的一模一样!”裴玄静惊喜地说,“这就清楚了,我知道这木盒的用场了!”

话音未落,就听“咕咚”一声,宋若华双眼向上一翻,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

6

宋若华气息奄奄地躺着,裴玄静不好再穷追猛打了。

她问:“大娘子怎么了,要不要去请女医?”

“不必。”宋若昭哭着打开宋若华的妆奁,取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把瓶中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滴了几滴在宋若华的口中。

稍待片刻,宋若华悠悠缓过一口气来,“炼师……”她立即颤巍巍地向裴玄静伸出手。

裴玄静握住她的手道:“大娘子身体不爽,要不咱们押后再谈吧?”

“不!”宋若华强挣着坐起来,“就今天,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吧。若昭,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若昭流泪道:“那夜我见三姐倒在柿子树下,没了气息,便知她已死了。当时她的右手摊开,旁边的地上就是这支笔。我……随手捡起笔来放入斗篷的内袋……”

裴玄静问:“你当时就猜到了笔与木盒的关系,对吗?”

宋若昭饮泣着点了点头。

“而当我发现三娘子死于中毒时,你还推测,她的死很可能是这支笔造成的。”

宋若昭回答:“是。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又担心,一旦交出了笔,会给三姐招来许多非议。三姐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实在不愿……让她再遭耻辱……”

“你怎么就知道,揭露真相一定会给三娘子带来耻辱呢?”

宋若昭无言以对,只是低头哭泣。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若昭不懂事,请炼师不要再责备她了,要怪就都怪我吧。”

裴玄静说:“圣上只命我查明真相。惩戒,原非我之责。我也不想责备任何人。三娘子是你们的亲姐妹,因她之死而感到切肤之痛的,本应是你们,而不是我。”

“炼师不必再说下去了。”宋若华道,“炼师的意思我都明白。炼师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请尽管问吧,我们姐妹定当知无不言。至于其他的……到时候便任由圣上处置。”

“好。”裴玄静干脆地说,“大娘子坦率,那玄静也就直说了。这个木盒究竟有什么用处?加上若昭发现的这支毒笔,便十分清楚了,毕竟我也是道家中人——据我推断,这个木盒是一种特制的扶乩用具。我猜得对吗?”

宋若华长叹一声,颔首道:“炼师所言极是,且听我从头说起吧。大约十天前,圣上将我与若茵一起召去,命我们在宫中做一次扶乩。原因正是新年以来的京城蛇患。”

“蛇患?”

“是啊,炼师没有听说吗?”

“当然,听说过……”裴玄静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宋若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道:“历年上元节那天,宫中按例都要在玄元皇帝庙扶乩,以求新年运势。但圣上因削藩战事吃紧,今年特意下诏减免了上元节诸多庆贺事宜,连扶乩也一并免去了。不料上元节刚过去,京城就频发蛇患,所以圣上才特别忧惧,疑为上天降罪,故而执意要补上扶乩之事。”

“我明白了。”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在裴玄静的脑际一闪而过,她问,“既然玄元皇帝庙中年年扶乩,想必一切礼仗用具都是现成的。三娘子为何重起炉灶,设计出如此奇特的扶乩用具来呢?”

宋若华露出凄婉的笑容:“三妹这人啊,一向就喜欢标新立异。她太聪明了,又特别爱卖弄她的聪明。偏巧,当今圣上还挺欣赏她这一套的,不仅赐予若茵许多钱财,还允她随意出入宫禁,结交各个行当的能工巧匠,自由发挥她的奇思妙想,做出数不胜数的新奇玩意儿来。唉,其实在我看来,那些纯粹就是闹着玩,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过若茵玩得开心,圣上又支持,我们几个姐妹就权当看个热闹,跟着高兴罢了。谁都没想到,这次若茵当真了,非要设计一套全新的扶乩用具来。”

“圣上就接受了三娘子的提议?”

“是的。圣上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他的本意就要机密行事。恰好若茵说,她有办法做出一个小扶乩来,只需要一两个人便能操控,正合了圣上的心意,他就一口答应了,让若茵尽快把东西做出来。”

裴玄静看着木盒——原来,这就是宋若茵做出来的小扶乩,却为什么演变成了一件杀人工具?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好似截掉一半的笔,细细端详。

宋家三姐妹的目光均一瞬不瞬地盯在裴玄静的身上。

良久,裴玄静问宋若昭:“你研究过这支笔吗?”

宋若昭点头:“有,这支笔是内外两层的。”

裴玄静将笔平托在掌中……没错,从笔端向下就能看出来,在这支笔的中心,还嵌着极细的、像针一样的内芯。多么精巧的设计。

裴玄静抬起头,迎着三姐妹的目光道:“我知道三娘子是怎么死的了。”

她再次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并拉出下部那个抽屉样的夹层。日光从窗外投进来,照在底部的《璇玑图》锦帕上,五彩斑斓,绚丽夺目。众人的眼前,仿佛瞬间升起一片迷幻的彩虹……

裴玄静手指《璇玑图》正中央的红色“心”字,道:“这个‘心’,便是杀人的症结所在。”

“你们来看。”她掀开锦帕,示意三姐妹凑近。所有的视线都聚集过来,落在同一个点上——木盒底部,对应《璇玑图》中央“心”字的地方,有一个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裴玄静拿过毒笔,极其小心地将它的笔峰,对上这个微小的凸起。然后,轻轻朝下一按……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从笔的上部,冒出一个极小的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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