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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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苏镜凌厉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白净净的虫子,他想钻进树干里,躲得越深越好。相比凌厉的目光,苏镜的笑容更让他不寒而栗,他的笑深不可测,面对他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到了大街上。

狱警的自白

邱兴华白了他一眼,懒得说话,将张苇苇的父亲领了进来。他其实对此不抱希望,毕竟过了十多年了,张老汉哪还能记得给他送钱的人?只是苏镜一再坚持,说是要死马当做活马医,这才把张老汉和郭君的老婆杨红,甚至白路富的老婆姜小舟也叫了来。

果然不出邱兴华所料,张老汉痴痴呆呆地看着金鱼缸里的八个人,半天都没反应。邱兴华问道:“大爷,这里有给你送钱的人吗?”

张老汉叹道:“我这老眼昏花的,哪能看清啊?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苏镜又将杨红请了进来,她端详良久,然后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个七号有点像,但是拿不准,给我送钱的是个年轻人……哦,对了,都十几年了,他也应该老了。国字脸、扇风耳、浓眉大眼、鼻梁塌陷、鼻孔朝天、阔嘴厚唇,应该就是他了,但是……毕竟这么多年了,我怕认错人。”

姜小舟则说,当年她也是在晚上看到那个人的人影,现在根本认不出来。

苏镜说道:“没关系,我把他们一起叫出来,让你们看仔细了。小邱,把他们全带出来。”邱兴华疑惑地看了看苏镜,走进金鱼缸,将八人依次领了出来。苏镜说道,“你们听好了,你们面前这两位,一位是张苇苇的父亲,一位是郭君的老婆,当年他们几乎同时收到了二十万块钱,这位呢,是白路富的老婆……”

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看了看三人,还有两人的头却低了下去。

“五万块、二十万块,在物价飞涨的今天也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是十多年前?对送钱给他们的人,他们可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苏镜突然说道,“都给我抬起头来!”

三个人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两个人好奇地打量着三人,还有两个人则一直盯着杨红看,杨红虽然徐娘半老,但的确是风韵犹存。只有一个人,无所畏惧地目视前方,焦点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杨红犹疑着走到他面前,颤抖着问道:“是你给我送钱的吗?”

“不是。”

“‘这是二十万,不用弄丢了,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你能不能把这句话说一遍给我听?”

那人看了看苏镜,苏镜说道:“说!”

“这是二十万,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那人说道。

邱兴华说道:“你平时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就是这么说的。”

苏镜笑道:“这几乎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姓苏的,你不要诬陷好人。”

“那你就说吧。”

那人气吼吼说道:“这是二十万,不用龙丢了,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

邱兴华说道:“你说清楚点,到底是弄丢了,还是龙丢了?”

“龙丢了!”

杨红红了眼,说道:“是你,就是你,这句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朱雪泉就像面团一样瘫坐在椅子里,无神地看着地面,他坐了不大一会儿,但是感觉却像一辈子。门终于开了,他看着三双脚鱼贯而入,三个人在他对面坐下。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他面对的是苏镜冷峻的目光,邱兴华和另一名警察分坐两边。邱兴华说道:“转过头去,看看墙上写的什么字?”

墙上那八个字他再熟悉不过了,“抗拒从严,坦白从宽”,若是在平时,他可能还会跟人普法,说这八个字与法治精神不符,但是现如今,他即将沦为阶下囚,哪有资格和闲心给人普法?

苏镜说道:“你当过狱警,我们的政策你也都知道,主动坦白还能争取减刑。”

朱雪泉用力搓着双手,搓得皮都快掉了,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们知道狱警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们整天跟犯人关在一起,差不多也算是关在监狱里,上班期间不能带手机,即便带了也打不了电话,因为监管区域安装了手机屏蔽器。监狱里装的固定电话也只能内部通话,我当年是上三天班休三天,上班那三天,就完全与世隔绝。每天两个人要看几十号犯人,一天上十五小时班是正常。别人都以为我们工资很高,实际上少得可怜,而且加班费从来就不敢要。”朱雪泉看了看苏镜等人,接着说道,“那年,我老婆又下岗了,家里就我一人赚钱,我还有孩子要养,你们说我到哪儿弄钱去?有的人胆大心黑,可以收犯人的好处费,给他们多加分,为他们争取减刑,但是我不敢,万一犯人一出狱,写封举报信怎么办?后来有一天,又是我跟万光辉值班,他问我有个赚钱的买卖想不想做?我问他是什么买卖?他说,最近关进来两个人,有人不希望再看到他们,只要我们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拿到十万块。我最初不答应,说不敢做这种事。他说,那两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贩毒被抓了进来,本来应该判死刑的,就因为没有证据才没法枪毙他们。他说,做掉那两人也是替天行道。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现在,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苏镜问道:“还有呢?”

“什么?”

“就这么多了?”

“就这么多了,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自己讲一遍。”

于是,朱雪泉把他和万光辉如何编造死亡证明书的过程完完整整地交代了一遍,末了,苏镜问道:“万光辉给了你多少钱?”

“十万块。”

“一个死刑犯怎么会关到那个监舍里?这是谁的主意?”

“不是我。”

“是谁?”

“监狱长。”

“哪个监狱长?”

“周伟勤。”

每人为冤狱支付零点一二元

当早晨警察上门的时候,周伟勤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能掰扯清楚?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又能怎么样?可是,面对苏镜的攻势,他着实有点招架不住,把白路富关到张、郭二人的监舍,即便不是他的主意,也是得到了他的首肯。他现在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既能保住自己又能守住秘密的理由。

他在逼仄的审讯室里等了很久,他以为苏镜很快就会回来,谁知道一去竟是几个小时。他越来越焦躁不安心神不宁。早晨出门的时候,老伴着急的样子此刻蓦然浮现在眼前,他好想回家,回到那个安全的港湾。可是他也知道,开弓已无回头箭,他没有回头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十三年后,竟会有人为了两个毒贩的死找上门来。

门终于开了,他急忙抬起眼,却发现不是苏镜,一个警察送来一瓶矿泉水,话也不说,放在桌上就走。

“警察同志,”周伟勤连忙叫住他,“苏队长什么时候来啊?”

“不知道。”

随后,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人受得了绝对的寂寞,就连最宅的宅男宅女们,也会在家里跟朋友打个电话聊聊天或者看看电视上上网,何况一个身处审讯室的人?这间审讯室似乎是专为他设置的,墙壁用的是隔音材料,外面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跟监狱里的小黑屋异曲同工,只是小黑屋不会这么整洁,光线不会这么明亮罢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感到血液在血管里汩汩奔流,只要他稍微动一下,就听到骨节好像生锈似的发出“咯咯”的声音,就连衣服的沙沙声都使他无法忍受。目力所及只能看到单调的桌椅,墙壁上一点装饰物都没有,浑身的所有感官此刻似乎都已停摆,唯有听力变得异常敏锐,只是轻轻地吸一下鼻子,也像大吼了一嗓子。他越来越不安,故意咳嗽、跺脚,弄出各种响声来打破这种安静,但是根本不起作用,每次动作的声音都异常刺耳。

苏镜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他瞅了一眼苏镜,如释重负地低下头,等着苏镜发问。可是,苏镜似乎浑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只是坐下来看起了报纸,对孟培庆的国家赔偿金终于定下来了,参照顺宁市2010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孟培庆被关押了四千八百零一天,折算下来,有六十七万元,再加上三十万元的困难补助,共有九十七万元。

这是一份本地的报纸,所以并没有对九十七万元的国家赔偿是多是少做出任何评论,但是编辑却别有用心地加了两段新闻链接。一段是美国一名叫杜普雷的男子三十一年前在一宗打劫强奸案中被错判有罪,在狱中度过三十多个寒暑,最终凭DNA测试获得法庭推翻错判,获赔偿二百四十万美元。另一段新闻同样是美国的,冤狱者吉普森,被裁定有罪后在监狱关押了十九年,后来才发现当年故意冤枉他的两个警员是黑手党在警局的卧底,他们是故意栽赃陷害,吉普森最后获赔九百九十万美元。

版面上没有任何评论,但是司马昭之心却是路人皆知了。苏镜想,即便如此,报社主编也要被批评吧?他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周伟勤,发现周伟勤正期待地看着自己,他也不理,又拿起一份外地报纸看了起来,标题就比本地报纸给力:《孟培庆冤狱十三年仅获赔九十七万元全部由纳税人埋单》,文中还别出心裁地做了一道数学题,以顺宁市八百万人口基数来算,每个人为这次冤狱支付了零点一二元还多。

苏镜看了看两个同事说:“我们三个人支付了三毛六啊!”然后又说道:“走吧,出去透透气。”

周伟勤急了,忙说道:“苏队长,是杨爱民让我做的。”

苏镜又坐下来,却又佯装不知,问道:“让你做什么了?”

“万光辉当年学历也不够,要当狱警根本不可能,因为杨爱民的关系,他才进来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万光辉叫杨爱民舅舅。”

“杨爱民认识你?”

“认识,他当年是西峰区的公安局长,我们一起开会的时候认识的。”

“白路富的事呢?”

“万光辉找到我,说是他舅舅想请我帮个忙。我问他要帮什么忙,他说只要我同意把白路富关进二号监舍就行了,那是张苇苇和郭君住的地方。我答应了。”

“你没问为什么?”

“没有。”

苏镜呵呵地笑,周伟勤说道:“真的没有问。”

“为什么不问?”

“其实张苇苇和郭君死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后悔了,当初要是问清楚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这是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我愧对组织的信任。”

苏镜笑了,转头问邱兴华:“你知道他为什么不问吗?”

邱兴华也早看穿他了,说道:“如果问了,他还是会照办,那就是一个帮凶;不问的话,就可以推脱说自己不知道,只是渎职。”

周伟勤说道:“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苏镜说道:“张苇苇和郭君又不是同一天被杀的,张苇苇死后第八天,郭君才被打死了。你为什么没有立即将白路富转移呢?”

“这个……”周伟勤嗫嚅半晌终于说道,“张苇苇死的时候,万光辉和朱雪泉说他是喝开水死的,我也没想到是白路富杀的呀。”

苏镜笑了,甚至激动地鼓起掌来,一个劲地赞叹道:“厉害,厉害!这些话留到法庭上再说吧。现在,我再问你,杨爱民有没有亲自跟你联系?”

“没有。”

“你怀疑过杨爱民吗?”

“怀疑过。”

“为什么?”

“这两个毒贩是在西峰区被抓的,他外甥又让我把白路富关到二号监舍……”周伟勤突然打住了。

“怎么不说了?”苏镜问道,“你早就怀疑杨爱民想做掉这两人了,是不是?而你还在扮无辜,说不知道万光辉的目的是什么!”

周伟勤说不出话来,汗水不停地滴落。

苏镜又问道:“万光辉给了你多少钱?”

周伟勤犹豫半天终于说道:“二十万。”

也不知道警方掌握了多少

万光辉被人认出来后,一直忐忑不安,他以为警察很快就会对他展开侦讯,谁知道他竟被晾起来了。跟周伟勤一样,对未知的事情他充满恐惧,他不知道警方已经掌握到多少东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苏镜终于来了,这个长相英俊总是挂着笑容的警官,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苏镜的威名这几年早已响彻全国,几年来,他连续侦破了几宗连环杀人案,已经成了神一样的人物,不管多么复杂的案情,不管凶手隐藏有多深,他都能将其揪出来,就像啄木鸟能一眼看透树皮下面的天牛幼虫一样。

面对苏镜凌厉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白净净的虫子,他想钻进树干里,躲得越深越好。相比凌厉的目光,苏镜的笑容更让他不寒而栗,他的笑深不可测,面对他的笑容,万光辉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到了大街上。

苏镜将一沓照片丢到他面前,万光辉的心跳立即加快了,扑通扑通的,似乎要跳出来。照片里是一间宿舍,地上、床上全是血,一个男人躺在血泊中。另外一张照片是男人的面部特写,他的眼睛睁得溜圆,两道冰冷的目光像两把箭穿过照片射了出来。万光辉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

“认识吗?”那是苏镜的声音。

“不……不认识。”

“再仔细看看。”

邱兴华提醒道:“你该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如果我是你,我现在该为自己争取减刑的机会。”

苏镜不屑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抓吧?你偷了一辆吉普车跑到庄家沟杀了两个人,然后又到笔架山的防空洞,烧掉了血衣。”

“没有,我没有杀人。”

邱兴华丢过一个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一块没烧掉的衣领,问道:“知道我们从哪儿找来的吗?”

“不……不知道。”

“笔架山上的防空洞,你是不是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了?有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叫做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邱兴华说道,“我们从这个衣领上提取到一根头发,你知道是谁的吗?”

“不知道。”

“我们也不知道,”邱兴华说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只要跟你的DNA信息比对一下,很快就能查清楚了。”

万光辉紧张地看了看邱兴华。

苏镜说道:“你该知道,主动交代案情会为自己争取减刑机会。”

“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也是当过狱警的人,这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承认,我的确杀了人。”

万光辉终于软了,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他先是在路边盗取了一辆越野车,然后全身包裹前往庄家沟,找到了孟培根的宿舍。他刚想进去,却听到屋内还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竟也知道孟培根的真实身份。等那人走后,他便进屋捅死了孟培根,然后去追杀那个年轻人。在路上,他看到年轻人遭到两个人抢劫,劫匪见有车来,立即逃跑了。他将车停到年轻人身边,假意要送他去医院哄他上了车,路上还跟他交谈了几句,这才知道他原来是孟培庆的儿子孟凡。趁孟凡不注意,他干掉了他,然后抛到追马河里。他本来想把身上的血衣也一起丢到河里,但是他听到有人来了,于是立即又披上一件风衣,上了吉普车逃离了现场。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身上的衣服,穿着一身血衣走进小区肯定会引起注意,经过笔架山的时候,他想起来山上有个防空洞,于是就将车开到北坡的小树林,然后爬山找到防空洞,在那里面把衣服烧了。

我是受人指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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