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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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脑海中浮现一个小孩,两腿间长了一个大屁眼,忍不住咯咯笑了。

  “你的屁眼比奥古斯塔还大。”威廉说完也开始笑。

  “你的屁眼比缅因州还大。”乔治说,说完两人哈哈大笑,笑了得有两分钟。

  接着两人开始窃窃私语,说的话只有他们才觉得好玩:骂谁才是超级大屁眼,谁有超级大屁眼,谁的屁眼最恶心,等等。最后威廉说了一句脏话,他骂乔治是屎黄大屁眼,惹得两人又大笑起来。威廉笑了几声,开始不停地咳嗽,后来终于缓和下来(但这时他的脸已经微微发黑,让乔治心生警觉)。

  钢琴声又停了。兄弟俩同时朝起居室望去,听琴椅有没有往后推,母亲不耐的脚步声有没有响起。威廉用手肘遮住嘴巴,盖掉最后几声咳嗽,一边指着水罐。乔治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了。

  琴声再度响起,又是《致爱丽丝》。结巴威永远忘不了这首曲子,就算多年以后听见,背部和手臂还是会起鸡皮疙瘩,同时心里一沉,想起:乔治死的那一天,母亲正在弹这首曲子。

  “你还咳嗽吗,威廉?”

  “不了。”

  威廉从盒子里抽了一张面纸,喉咙里呼噜一声,将痰吐了进去,接着将面纸揉成一团扔进床边的垃圾桶,桶里都是同样的纸团。他打开石蜡盒,一块方形蜡状物落进他的掌心。乔治盯着他,没有说话也没发问。威廉做事时不喜欢乔治说话打断他,但乔治学到一件事,只要他闭上嘴巴,威廉通常就会主动解释自己在做什么。

  威廉用刀切下一小块石蜡放进碗里,然后点燃一根火柴放在蜡块上。两个小男孩注视着微弱的昏黄火焰,窗外逐渐平息的风夹带着雨水,不时打在窗玻璃上。

  “得让纸船防水,不然它立刻就沉下去了。”威廉说。他和乔治在一起的时候,结巴很轻微,有时甚至完全不结巴,但在学校却很严重,几乎没办法跟人交谈。威廉的同学会撇开视线,任威廉抓着桌子两侧,脸庞涨得和头发一样红,眼睛眯成一条线,努力想从不听话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有时(大部分时候)字会挤出来,有时不会。他三岁时被车撞了,整个人被甩到墙上,昏迷了整整七小时。妈妈常说结巴是车祸造成的,但乔治有时觉得爸爸(还有威廉)不是那么确定。

  碗里的石蜡几乎全熔化了。火柴的火焰愈来愈弱,颜色由黄转蓝,随即熄灭了。威廉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下蜡液,随即低呼一声,将手指收了回去,羞赧地笑着对乔治说:“好烫。”过了几秒钟,他再度伸出手指,将挖出的蜡抹在船的两侧。石蜡很快凝固成乳白色。

  “我也可以弄吗?”乔治问。

  “好啊,但是不要弄到毯子上,否则妈妈会杀了你。”

  乔治把手指伸进蜡里,蜡暖暖的,已经不烫了。他开始将蜡抹到船侧。

  “你这个屁眼,别涂那么多!”威廉说,“你难道要它首、首航就沉船吗?”

  “对不起。”

  “没关系,涂、涂轻一点就好。”

  乔治涂完一边,将船捧在手上。纸船重了一点,但没差太多。“真酷,”他说,“我要出去放船。”

  “没错,去放船。”威廉说。他忽然一脸疲倦——很累,而且有些不舒服。

  “真希望你能一起去。”乔治说。他真的这么想。威廉虽然偶尔会摆架子,但总是能想出最酷的点子,而且几乎从不欺负他。“其实它是你的船。”

  “她。”威廉说,“称呼船要用她、她。”

  “她就她。”

  “我也希望我能去。”威廉闷闷地说。

  “呃。”乔治双手捧着船,局促地扭动着。

  “记得穿上挡雨的衣服,”威廉说,“不然你会和我一样感、感冒。说不定你已经被传染了,因为我的细、细菌。”

  “谢了,威廉,船做得真好。”说完他做了一件很久没做的事,让威廉永远不会忘记:他身体前倾,亲了哥哥脸颊一下。

  “这下你一定会得感冒了,屁眼王。”威廉说,但听起来很开心。他微笑着对乔治说:“还有,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不然妈妈一定会气死。”

  “没问题。”他收好给小船做防水用的东西,朝门口走去,小船摇摇晃晃地停在石蜡盒上头,盒子斜摆在碗里。

  “乔、乔治?”

  乔治回头看着哥哥。

  “小、小心点。”

  “没问题。”他眉头皱了一下。这种话是妈妈说的,不是哥哥,感觉就像他亲了威廉一样奇怪。

  “我一定会小心的。”

  说完他就离开了。威廉再也没有见到他。

  乔治沿着威奇汉街左侧往前跑,想要追上小船。他跑得很快,但水比他更快,让船抢在前头。他听见低沉的轰鸣声,发现下坡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水正像瀑布一样灌进开着的排水闸口。排水沟又长又暗,水在人行道边形成一个半圆形。乔治看着水流,发现一根断掉的树枝正冲向沟口,树皮像海豹皮般又黑又亮。树枝卡住片刻,随即被排水沟吞了下去。他的船正朝同一个方向冲去。

  “噢,不会吧!”他沮丧地大喊。

  乔治加快脚步。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追上了,没想到脚底打滑,整个人扑倒在地,一边膝盖擦破了皮,让他痛得大叫。他趴在马路上放眼望去,只见小船转了两圈,被漩涡困了几秒,接着便消失了。

  “不会吧!”他大喊,握起拳头狠狠地捶着路面。手很痛,他开始啜泣。船就这样不见了,真是白痴!

  乔治起身走到排水闸口,跪下来朝里头看。水落进黑暗中,发出潮湿而空洞的声响,感觉很阴森,让他想到——

  “啊!”叫声从他喉咙里蹦了出来。他往后缩。

  沟里有一双黄眼睛,正是他想象会在地下室看到,却一直没看到的那种眼睛。他心慌意乱地想,是动物,就这样,是动物,也许是家猫被困住了——

  不过,他还是准备拔腿就跑——再等一两秒钟,等他心里的总机处理好那双亮晶晶的黄眼睛带给他的冲击。他的指尖感觉到路面的粗糙,还有流过手指的冰凉的水。他看见自己起身后退,这时一个声音——非常沉着而且悦耳——从排水沟里传来。

  “嗨,乔治。”那声音说。

  乔治眨眨眼又看了一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东西就好像故事或电影里会说话和跳舞的动物一样。他要是再大十岁,就不会相信眼前所见。但他只有六岁,而非十六岁。

  排水沟里有一个小丑。闸口光线很暗,但已经够让乔治·邓布洛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那是小丑,就像他在马戏团或电视上看到的。事实上,这个小丑看起来很像博佐3和克拉拉贝尔的混合体,后者就是周六早上在《豪迪·杜迪》4里那个用按喇叭代替说话的家伙(还是女士?乔治一直不确定它的性别)——所有人里头,只有水牛鲍勃听得懂克拉拉贝尔说了什么。这一点老是逗得乔治哈哈大笑。排水沟里的小丑脸是白的,光秃秃的脑袋两边各长了一撮可笑的红发,嘴巴周围画了一个大大的小丑笑脸。要是乔治再多活几年,他一定会先想到麦当劳叔叔,而不是波左或克拉拉贝尔。

  小丑一只手抓着一把气球,什么颜色都有,好像五彩缤纷的水果。

  他另一只手里托着乔治的纸船。

  “想要你的船吗,乔治?”小丑露出微笑。

  乔治也笑了。他忍不住。小丑的笑脸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笑。“当然。”他说。

  小丑笑了:“‘当然。’很好!非常好!那要不要一个气球?”

  “呃……当然!”乔治伸出手……随即不情愿地缩了回去,“我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爸爸说的。”

  “你爸爸很聪明。”排水沟里的小丑微笑着说。乔治心想,我怎么会把他的眼睛看成黄色的呢?

  小丑的眼睛是蓝色的,闪闪发亮,和他母亲的眼睛一个颜色,也和威廉一个颜色。“非常聪明,所以我要自我介绍。乔治,我是鲍勃·格雷先生,又名跳舞小丑潘尼歪斯。潘尼歪斯,见过乔治·邓布洛。

  乔治,见过潘尼歪斯。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我不是陌生人,你对我来说也不是陌生人,对不对啊?”

  乔治呵呵笑了。“应该吧。”他再次伸手……但又缩了回去,“你怎么会掉到那里面去?”

  “暴风雨把我丢进来的,”跳舞小丑潘尼歪斯说,“风把整个马戏团都吹走了。你能闻到马戏团吗,乔治?”

  乔治往前挪了挪。他忽然闻到花生味了!热腾腾的烤花生!还有醋!那种你从盖子上的开口倒在薯条上的醋!他闻到棉花糖和炸甜甜圈的味道,还有淡而刺鼻的动物粪臭味。他闻到木屑上的樱桃香味,可是……

  在所有味道里,他还闻到洪水、腐叶和深水沟的味道,感觉又湿又臭。那是地下室的味道。

  不过,其他味道更强。

  “我当然闻到了。”他说。

  “想要你的船吗,乔治?”潘尼歪斯问,“我再问一遍,因为你好像并不急着拿回去。”他微笑着将船举高。他穿着松垮的丝绸衬衫,上面钉着橘色的大扣子,一条亮蓝色领带垂在胸前,双手戴着白色大手套,跟米老鼠和唐老鸭一样。

  “当然想。”乔治望着排水沟说。

  “那要气球吗?我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

  “它们会飘吗?”

  “飘?”小丑笑得更开心了,“那还用说?会啊,它们会飘!还有棉花糖……”

  乔治往前走去。

  小丑抓住他的胳膊。

  乔治发现小丑的脸色变了。

  他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恐怖,相较之下,他对地下室怪物的想象简直像甜美的梦境一样。那幅景象一举粉碎了他的理智。

  “它们会飘。”排水沟里的东西低声唱道,歌声中夹杂着轻笑。它用虫子般黏稠的触手抓着乔治,将他拖向恐怖的黑暗之中。雨水奔腾呼啸,将暴风雨收割的残骸送往大海。乔治扭开头,不肯看向那终极的黑暗,开始朝雨水尖叫,朝盘踞在德里镇上空的秋天失控地尖叫。那是一九五七年的秋天。他的尖叫凄厉刺耳,威奇汉街的所有居民都跑到窗边或门廊上。

  “它们会飘。”那东西咆哮道,“它们会飘,乔治,等你下来我这里,你也会飘——”

  乔治一侧肩膀抵着人行道的水泥边缘,因为洪水暂停鞋船鞋店的工作在家休息的戴夫·加德纳只看到一个穿黄雨衣的小男孩在水沟里挣扎、尖叫,泥水漫过男孩的脸,让尖叫听起来像吹泡泡。

  “这里所有东西都会飘。”难听的嗓音带着轻笑低声说。乔治·邓布洛忽然听见撕裂声,接着是剧烈的疼痛,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戴夫·加德纳最先赶到,虽然第一声尖叫才过了四十五秒,但乔治·邓布洛已经死了。加德纳抓住雨衣后背,将乔治拉回路面,让他翻过身来……接着他也开始尖叫。乔治雨衣的左半边染成了鲜红色,左手没了,只剩一个洞,血从洞里渗出,流进排水沟里。撕裂的雨衣下突出一块骨头,白得可怕。

  男孩的眼睛望着白色的天空,当戴夫踉跄退开,走向从四面八方慌忙跑来的小镇居民时,那双眼睛开始被雨水填满。

  排水沟里的水就快到顶了(事后郡治安官用恼怒、挫败、近乎痛苦的语气对德里《新闻报》的记者说,沟里找不到人,就算大力士赫拉克勒斯也会被激流冲走),乔治的纸船继续向前,经过漆黑的洞穴和漫长的水泥管道,伴随着轰隆隆的水声,其间还曾经和一只死鸡捉对厮杀。死鸡脚爪发黄,活像爬虫的爪子直直地指着渗水的天花板。一船一鸡纠缠到镇东的岔口才分道扬镳。鸡被水冲往左边,乔治的船继续往前。

  一小时后,当乔治的母亲在德里医院急诊室服下镇静剂,结巴威惊讶得满脸苍白,呆坐在床上听父亲在起居室里(乔治出门时,母亲还在房里弹琴)发出嘶哑的哽咽声时,纸船像出膛的子弹一样从水泥豁口射了出来,顺着水沟加速往前,朝无名小溪漂去。二十分钟后,小船驶入湍急的佩诺布斯科特河,天空出现了第一道蓝。暴风雨结束了。

  小船载沉载浮,时而进水,但始终没沉。两兄弟的防水工作做得很好。我不晓得船最后漂到了哪里。谁知道?说不定它一路漂到海上,到现在还没停,就像童话里的魔法船一样。我只知道它离开德里镇时还没有沉,乘着洪水继续往前,永远离开了这个故事。

  

  第二章 节庆之后(一九八四)

  

  阿德里安的男友哭着告诉警察,阿德里安会戴着那顶帽子,是因为他六天前去了贝西公园,那顶帽子是他在游乐场的抛抛乐摊位赢的。当时他很得意,现在却死了。

  “他会戴那顶帽子,还不是因为他爱这个烂地方!”唐·哈格蒂朝警察吼道。

  “好了,好了,没必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哈罗德·加德纳警官对哈格蒂说。他是戴夫·加德纳的儿子,家里还有三个兄弟。他父亲发现乔治·邓布洛的断臂尸体那一年,哈罗德才五岁,转眼二十七年过去了,他已经三十二岁,头发开始变得稀疏了。他知道唐·哈格蒂真的很痛苦,很难过,但就是无法严肃对待他。这个男人——假如他还算男人的话——涂着口红,丝质长裤紧紧贴着下半身,紧得连他老二上有几条皱纹都数得出来。管他痛不痛苦,难不难过,他都是同性恋,和他死去的朋友阿德里安·梅伦一样。

  “我们再重复一遍,”哈罗德的搭档杰弗里·里弗斯说,“你们两个离开福尔肯往运河走,然后呢?”

  “我到底要跟你们两个白痴说几遍!”哈格蒂吼道,“他们杀了他!他们把他推了下去!又是男子气概那一套!”说完他哭了。

  “再说一次,”里弗斯耐心地说,“你们离开福尔肯,然后呢?”

  走廊尽头的侦讯室里,德里镇的两名警察正在约谈十七岁的史蒂夫·杜贝。另两名警察在楼上遗嘱查证室讯问十八岁的约翰·卡顿,绰号“威比”。警长安德鲁·拉德马赫和助理检察官汤姆·布提利尔则在五楼警长室里讯问十五岁的克里斯托弗·昂温。昂温穿着褪色的牛仔裤、沾了油污的T恤和厚重的技师靴,正在掉眼泪。拉德马赫和布提利尔选了他,因为他们一眼就看出他是最软弱的一个。

  “我们再重复一遍。”布提利尔和三楼的杰弗里·里弗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我们没想杀他,”昂温哭哭啼啼地说,“是那顶帽子。你知道,我们不敢相信威比跟他说了那些话之后,他竟然还敢戴那顶帽子。我想我们只打算吓吓他。”

  “因为他说的话。”拉德马赫警长插话道。

  “对。”

  “他对约翰·卡顿说的话,时间是十七日下午。”

  “对,对威比。”昂温又开始哭,“我们发现他不行了之后,曾试着去救他……起码我和史蒂夫·杜贝去救了……我们没想杀他!”

  “少来了,克里斯托弗,别糊弄我们,”布提利尔说,“是你们把那个同志扔到运河里的。”

  “对,可是——”

  “然后你们三个来这里自首。我和警长很感谢你们这么做,对吧,安德鲁?”

  “当然。是男人才会勇于负责,克里斯托弗。”

  “所以,你现在别他妈的撒谎,把事情搞砸了。你们一看到他和他的同志密友,就打算把他扔到运河里,对吧?”

  “没有!”克里斯托弗·昂温激动地反驳。

  布提利尔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送进嘴里,接着将烟盒递到昂温面前:“要抽吗?”

  昂温拿了一根,他的嘴巴抖个不停,布提利尔手上的火柴都快烧完了才帮他点着。

  “那是在看到他还戴着那顶帽子之后?”拉德马赫问。

  昂温低头使劲吸了一口烟,油腻腻的头发垂到面前。他将烟从鼻孔喷出来,鼻子上都是黑头粉刺。

  “嗯。”他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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