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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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迪,你疯啦!那是不——”

  “是吗?”埃迪问,“别忘了这里是德里。”

  “但我们已经长大了!你该不会认为……我是说,他三更半夜跑来……攻击你……”

  “用什、什么?”威廉说,“刀、刀子呢?”

  她四下看看,但什么都没发现,又跪下来往床下看。

  “不用找了,”埃迪用虚弱的带着嘶鸣的声音说,“他刚才用刀捅我,被我用门狠狠夹住他的手臂,刀就掉了。我把它踢到电视机底下,后来就不见了。我已经找过了。”

  “贝、贝弗莉,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威廉说,“我想我、我有办法帮、帮埃迪固定他、他的手臂。”

  她看了威廉很久,接着又看看地板上的尸体。眼前的景象,就算脑残的警察看了也知道怎么回事。房里一团混乱,埃迪的手臂断了,这家伙死了,显然是夜里有人闯入,标准的自卫杀人。可是她忽然想起罗斯先生,想起他起身看了一眼,接着只是折好报纸走回屋内。

  我们只要出去……只要和这个镇子扯上关系……

  她想起小时候的威廉,想起脸色苍白疲惫、半带疯狂的他说:德里就是它,你们懂吗……不管我们去哪里……只要被它抓到,他们都不会看到,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能做的只是把开始的事情做完。

  贝弗莉低头看着亨利的尸体,心想:他们两个都说我们又变成鬼魂了,一切再度重演。所有事情。小时候我可以接受,因为小孩根本和鬼魂没两样,可是——

  “你确定吗?”她急切地问,“威廉,你确定吗?”

  威廉坐在床边,轻轻触碰埃迪的手臂。“你、你呢?”他问,“在经历过今、今天这么多事、事情之后?”

  她确定,因为那些事。他们聚会结束前的混乱。美丽的老妇人在她的眼前变得又干又瘪。

  (我父亲也是我母亲)

  图书馆轮流回忆往事和馆里发生的怪事。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她的心焦急大喊要她立刻停止,用理智阻止事情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今晚一定会跑去荒原寻找那个抽水站,然后——

  “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就算发生那些事,威廉,我还是觉得可以报警。或许可以。”

  “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他又说了一次,“看他、他们怎么想。”

  “好吧。”

  她先打给理查德,再拨给本,两人都答应立刻过来,完全没问出了什么事。她在电话簿里找到迈克的电话号码,但打了没有人接。铃声响了十几回之后,她挂上电话。

  “打图书馆试、试试看。”威廉说。他已经取下埃迪房里小窗户的窗帘横杆,正在用他浴袍的腰带和睡衣的束腰绳将横杆固定在埃迪手臂上。

  她还没找到电话号码,房外就有人敲门了。本和理查德同时抵达。本穿着牛仔裤,衬衫没塞进去;理查德穿着亮灰长裤和睡衣,戴着眼镜的眼睛小心地打量房间。

  “天哪,埃迪,发生了什么——”

  “天哪!”本惊呼一声。他看见亨利躺在了地上。

  “安、安静!”威廉厉声说,“把门关、关上!”

  理查德将门关上,眼睛一直盯着尸体:“亨利?”

  本朝尸体走了三步就不再前进,仿佛怕它咬他似的。他无助地望着威廉。

  “你、你说吧,”威廉对埃迪说,“妈、妈的,我的口、口吃愈、愈来愈严、严重了。”

  埃迪大略交代经过,贝弗莉找到图书馆的电话拨了号码。她暗自希望迈克睡在图书馆,甚至有床在办公室。但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电话铃响第二声后被人接了起来,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对她说“喂?”

  “嗨,”她抬头看着其他人,伸手要他们安静,“请找汉伦先生。”

  “你是谁?”对方问。

  贝弗莉舔舔嘴唇,威廉全神贯注地望着她。本和理查德左右张望。她开始警觉起来。

  “你又是谁?”她反问道,“你不是汉伦先生。”

  “我是德里警察局的警长安德鲁·拉德马赫,”对方说,“汉伦先生目前在德里医院,不久前被人攻击,身受重伤。好了,你到底是谁?我要你报上姓名。”

  但她几乎没听见最后一句。震惊有如巨浪席卷了她,将她不断抬高,推出自己之外,让她晕眩。她腹部、双腿和胯下的肌肉松弛麻木,她像个旁观者似的心想:吓到尿裤子一定就是这种感觉,没错,无法控制肌肉——

  “他伤得多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纸一样薄。她看见威廉站到她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本也在,还有理查德,心里忽然感激涕零。她伸出手,威廉握住她的手,理查德将手放在威廉手上,本将手放在理查德手上,埃迪也走过来将没受伤的手放在最上面。

  “请报上你的姓名。”拉德马赫不客气地说。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个被父亲和丈夫喂养的胆小鬼差点脱口而出:我是贝弗莉·马什,人在德里旅馆,请你派内尔先生过来,这里有一个半是男孩的男人尸体,我们都很害怕。

  她说:“我……我恐怕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行。”

  “你知道什么内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惊诧地说,“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拜托!”

  “也就是说你习惯每天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图书馆,”拉德马赫说,“是这样吗?我听你在放屁,小姐。被害者遭人攻击,以他的伤势来看,要是拖到太阳出来必死无疑。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知道多少?”

  贝弗莉闭着眼睛,使劲握着威廉的手又问了一次:“他有生命危险吗?你不是说来吓唬我的吧?他真的有可能会死?请你告诉我。”

  “他伤得非常重,你是应该害怕才对。好了,我要知道你叫什么,还有为什么——”

  她仿佛置身梦中,看见自己的手往前飘,将话筒挂上。她转头看着亨利,震惊有如冰冷的手甩了她一巴掌。亨利一只眼睛闭着,被戳穿的另一只眼睛还在流血。

  亨利好像在对她眨眼。

  理查德打电话到医院,威廉扶贝弗莉到床边,让她坐在一脸茫然的埃迪身旁。她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掉眼泪。她当下最强烈的感觉只有一个,就是找人拿个东西盖住亨利·鲍尔斯,他眨眼的表情真的一点也不酷。

  电话接通,理查德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德里《新闻报》记者。他听说德里图书馆馆长迈克·汉伦先生加班时遇袭,医院对于汉伦先生目前的状况有什么评论吗?

  理查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我了解,克帕斯奇恩先生——您的恩是恩典的恩吗?好的。您是——”

  他继续听着,同时入戏地用手指比画,装出抄笔记的声音。

  “嗯哼……嗯哼……是,好的,我了解。通常这种情况,我们会称呼您是消息来源,之后再……嗯哼……没错!就是这样!”理查德衷心笑了几声,用手臂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接着再往下听,“好的,克帕斯奇恩先生。是的,我会……好的,我记下来了,克、帕、斯、奇、恩,没错!捷克犹太人吗?真的?真是……真是太特别了。好的,我会的。谢谢您,晚安。”

  他挂上电话,闭起眼睛。“天哪!”他低沉沙哑地喊了几声,“天哪!天哪!天哪!”他挥手似乎想将电话扫下桌,但随即垂了下来。他摘下眼镜,用睡衣擦了擦镜片。

  “他还活着,但状况危急,”他对其他人说,“亨利砍了他好几刀,像砍圣诞节火鸡一样。其中一刀砍到他的腿动脉,体内的血几乎全流光了,但他还活着。迈克勉强帮自己弄了止血带,否则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就死了。”

  贝弗莉开始落泪,双手掩面啜泣,哭得像孩子一样。房里静默良久,只听得见她的哽咽抽泣和埃迪的急促喘息。

  “变成圣诞节火鸡的人不止迈克,”过了一会儿,埃迪说,“亨利看起来就像刚和洛基大战了十二回合一样。”

  “你还是想报、报警吗,贝、贝?”

  床头桌上还有面巾纸,但已经泡在矿泉水里湿透结块了。贝弗莉绕了一大圈避开亨利,走进浴室,拿了一条毛巾用冷水弄湿。毛巾贴着她发烫肿胀的脸颊,感觉真舒服。她觉得自己又能清楚思考了——还不够理性,但很清楚。她忽然确信现在使用理性只会害他们丧命。那个警察,拉德马赫,他在怀疑她。他当然会怀疑了,因为没有人会半夜三点打电话到图书馆。他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要是他知道她打电话的房里有一个死人躺在地上,胸前插着破瓶子,他会怎么想?他会相信她和其他四个男人前一天来德里聚会,正好被这家伙遇到?换成她是警察会相信吗?会有人相信吗?他们当然可以补充说明,表示他们回来是为了解决躲在德里下水道里的怪物。是啦,这么说他们一定会相信是真的。

  她走出浴室,看着威廉说:“不了,我不想报警。我想埃迪说得对,我们可能会出事,被干掉。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看着他们四人,“我们发过誓,”她说,“我们发过誓了。威廉的弟弟……斯坦……还有其他人……现在又包括迈克。我准备好了,威廉。”

  威廉看了看其他人。

  理查德点点头:“好吧,威老大,我们拼了。”

  本说:“现在少了两个人,胜算更低了。”

  威廉没有说话。

  “好吧,”本说,“她说得对,我们发过誓了。”

  “埃、埃迪?”

  埃迪虚弱地笑了笑:“我还是可以趴在某人背上下去,对吧?假如梯子还在的话。”

  “不过这回没有人丢石头,”贝弗莉说,“他们三个都死了。”

  “现在就开始吗,威廉?”理查德问。

  “对,”威廉说,“我想是时、时候了。”

  “我可以说句话吗?”本突然说。

  威廉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当、当然。”

  “你们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本说,“不管这一次结果如何,我只是……你知道,想让你们知道一点。”

  他看着其他人,其他人也严肃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记得你们。”他又说。理查德哼了一声,贝弗莉轻笑,接下来所有人都笑了,和当年一样望着彼此。虽然迈克在医院生死未卜,虽然埃迪的手臂断了(又断了),虽然夜色深沉,他们还是笑个不停。

  “干草堆,你真是太会说话了,”理查德笑着擦了擦眼泪说,“当作家的应该是他才对,威老大。”

  威廉依然只是面带微笑:“那、那么——”

  他们坐进埃迪租来的豪华轿车里,理查德开车。雾变浓了,有如香烟在街道上方飘移,但还不至于淹没街灯。天上繁星亮如冰晶,春天的星星……但坐在前座的威廉仰头靠着半开的窗户,却仿佛听见夏雷在远方响起,大雨已经在地平线某处汇集。

  理查德打开收音机,基恩·文森特正在唱《你爸爸来啦》。他按下按钮转台,歌手变成了巴迪·霍利。他又按一次,这回是埃迪·科克伦的《夏日蓝调》。

  “孩子,我很想帮你,但你太年轻,没资格投票。”那低沉的嗓音唱道。

  “把收音机关掉。”贝弗莉轻声说。

  理查德伸手去关,手却忽然僵住了。“别换台,请继续收听理查德·托齐尔的《全是死人摇滚秀》!”小丑尖叫大笑,声音盖过了埃迪·科克伦的拨弦吉他声,“别碰按钮,继续收听摇滚金曲。这些歌虽然已经不在榜上,却长存我们心中,而且不断出现。来吧,各位!我们播放所有畅销歌!所有金曲!不相信的话,欢迎收听今天早上的坟场客座DJ乔治·邓布洛怎么说!说吧,乔治!”

  收音机忽然传来威廉弟弟的哭声。

  “你让我出门,结果害我被它杀了!我以为它在地下室,哥哥,我以为它躲在地下室,没想到它在下水道。它在下水道里把我杀了。是你让它杀我的,哥哥,是你让——”

  理查德狠狠关上收音机,把旋钮都弄掉了,啪一声掉在踏脚垫上。

  “乡下的摇滚乐真难听,”他说,但声音有点颤抖,“贝说得对,还是不听的好,你们说呢?”

  没有人回答,威廉脸色僵硬苍白,在街灯照耀下显得若有所思。雷声又在西方响起,这回他们都听见了。

  荒原

  还是那座桥。

  理查德将车停在桥边,所有人下车走到扶手前(还是那道扶手)往下望。

  还是那片荒原。

  二十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高架桥是新的。但威廉觉得新桥很不真实,跟电影里的接景或后屏幕投射效果一样飘忽。矮树丛和小树林有如不均匀的色块,在浓雾中闪着微光。威廉想:这就叫“记忆的执着”吧,只要在对的时间用对的角度看,影像就会和喷射引擎一样激起大量情绪。你会清楚看见中间发生的事物都消失了。假如说欲望能终结世界和需求的循环,那循环已经终结了。

  “走、走吧。”威廉说完翻过栏杆,其他人跟着他走下碎石散布的堤岸。下到地面后,威廉不自觉地想找银仔,随即笑了出来。银仔这会儿正靠在迈克家车库的墙边呢。事情发展至此,它却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感觉还真奇怪。

  “你带、带路吧。”威廉对本说。

  本看着他,威廉读出本眼神中的意思——拜托,都二十七年了,威廉——但本点点头,开始朝树丛走去。

  小径(他们的小径)早已杂草蔓生,他们五人只好穿过荆棘、带刺小树和香得太腻的绣球花丛前进。蟋蟀在他们四周唧唧鸣叫,令人昏昏欲睡。几只来早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穿梭,以为夏日的浓香派对已经开始。威廉觉得还是有孩子到这里玩耍,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秘密小径与路线。

  他们来到地下俱乐部之前所在的空地,但空地已经消失,被树丛和黯淡的弗吉尼亚松重新占据了。

  “你们看。”本低声说,随即走到空地(空地还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只是被后来加上的接景盖过了)中央,抓起某个东西。是他们在垃圾场边缘找到的桃花心木门,用来当作地下俱乐部的屋顶,看来好像扔在这里十几年了,没有人动过,肮脏的门板上牢牢缠附着攀缘植物。

  “别碰它,干草堆,”理查德低语道,“那玩意儿太旧了。”

  “本,带、带路吧。”威廉在本背后又说了一次。

  于是他们跟着本往左离开已经不存在的空地,朝坎都斯齐格河走去。流水声愈来愈响,但他们还是走到差点掉进河里才发现自己到了,因为岸边植物长得太茂盛,像一堵墙似的。本的靴子踩在岸边,泥土立刻崩了。威廉及时抓住他的颈子,把他拉了回来。

  “谢了。”本说。

  “没什么。换作从、从前,就是你拉、拉住我了。从这、这边走吗?”

  本点点头,带他们沿着杂草蔓生的河岸走,一路对抗纠结的树丛,心想当年身高只有一米三的时候,走起来轻松多了,因为树丛和灌木打结的地方都比你高(印象中和实际上应该都是吧,他想),只要稍微低头就行了。唉,一切都变了。各位,我们今天学到了一课,就是事情改变愈多就愈多改变。说事情改变愈多就愈不改变的人显然是智障,因为——

  他左脚忽然钩到东西,整个人砰一声往前摔了出去,头差点撞上抽水站的水泥涵管。这一带黑莓长得又浓又密,几乎将涵管盖住了。他站起来,发现脸上、手臂和双手有二十多处被黑莓树的尖刺划伤了。

  “干脆凑成三打吧。”他说,感觉鲜血细细滑下脸颊。

  “什么?”埃迪问。

  “没事儿。”他弯腰看自己被什么东西绊倒。应该是树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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