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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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望。

  贝弗莉再次尖叫,双手捂住耳朵,仿佛想将那渐弱的声音挡在耳外。蜘蛛高举尖刺,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理查德朝它扑过去,尽力模仿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大吼:“来呀,来呀,小姑娘!你到底以为你在干啥?别再给我胡扯淡,否则我就把你的迷你裙扯下来,打得你像蜂窝!”

  蜘蛛止住了笑,理查德感觉它脑中发出愤怒和痛苦的号叫。伤害它,怎么样,伤害它,你猜怎么着?我咬到它的舌头了!我猜威廉没咬到,但趁它分心时,我就——

  它朝他咆哮,叫声有如一群愤怒的蜜蜂轰炸他的脑袋。理查德被震得晕头转向,进入黑暗中,隐约察觉它想甩掉他,而且做得很好。恐惧扫过他全身,随即被天大的荒谬感所取代。他想起贝弗莉玩他的溜溜球,教他怎么让溜溜球睡觉、遛狗、环游世界。但现在他成了人肉溜溜球,而它的舌头是线。这肯定不叫遛狗,也许能叫遛蜘蛛吧。要是这还不好笑,世界上就没有笑话了。

  理查德笑了。嘴巴里有东西还笑当然不礼貌,但他觉得这里应该没人读过礼仪指南。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同时咬得更用力。

  蜘蛛高声尖叫,猛烈甩他,因为再次措手不及而愤怒咆哮——他原本以为只有那个作家能挑战它,但眼前的男人笑得跟疯狂的小男孩一样,而且咬住了它,让它完全没有准备。

  理查德觉得自己在滑脱。

  ——等等,先生,我们要死一起死,否则我就不卖乐透给你,到时其他人都是大赢家,我用我老妈的名字发誓。

  他觉得自己牙齿又咬到了,而且更牢,但又微微疼痛,因为它的尖牙咬住了他的舌头。但这还是很好笑。即使在黑暗中,和威廉一样只靠眼前这无法形容的怪物的舌头联系着现实世界,即使心灵被它的尖牙注入的毒素侵蚀,有如红雾蔽日,他还是觉得好笑极了。看着吧,各位,你们会相信电台主持人会飞的。

  他真的在飞。

  理查德置身黑暗中,比他所知的黑更黑,他没想过有这样的黑存在。他觉得自己仿佛以光速前进,像猎犬口中的老鼠被猛力摇甩。他感觉有东西在前面,某个巨大的尸体。是威廉哀悼的乌龟吗?一定是。只剩下龟甲,死去的躯壳。他从龟壳旁飞过,继续冲入黑暗。

  真够呛,他心想,忽然又想哈哈大笑。

  威廉!威廉,听得见吗?

  ——他走了,消失在死光里,放开我!放开我!

  (理查德?)

  远得不可思议,在黑暗的深处。

  威廉!威廉!我来了!稳住!拜托稳住!

  ——他死了,你们都死了,你们太老了,懂吗?放开我!

  嘿,贱坯,活到老,摇滚到老。

  ——放开我!

  带我去找他,我也许会考虑。

  理查德……

  更近了。他更近了,谢天谢地——

  我来了,威老大!理查德救难队!我来拯救你了!内波特街那次我还没报答你,记得吗?

  ——放开我!

  它已经伤得很重了。理查德看出自己杀得它措手不及。它原以为只要解决威廉就好。好,很好,非常好。理查德不在乎能不能杀死它。他不再确定它是杀得死的,但威廉可能被杀,而理查德察觉威廉所剩的时间已经很短、很短了。威廉就要遭遇天大的恐怖意外,最好别想是什么。

  理查德,不要!回去!那里是万物的边界!是死光!

  听来像是你半夜骑马回家会点的东西,先生……亲爱的,你在哪里?笑一个,这样我才能看见你!

  忽然间,威廉出现了。他也在滑行

  (左边还是右边?这里没有方向)

  这一边或那边。理查德看见(感觉到)前方有东西迅速靠近,终于收住了笑声。那是一道障碍,没有形状的诡异障碍。他的心灵无法掌握,只能尽可能理解它,就像将它理解成蜘蛛一样。理查德将眼前的障碍想成一堵由石化木桩搭成的灰色巨墙,无止境地向上和向下延伸,有如牢笼的栅栏。栅栏的缝隙间透出巨大刺眼的光芒,不停闪耀、移动、微笑和咆哮。那光是活的。

  (死光)

  不只活着,还充满力量——磁力或重力之类的。理查德觉得自己被抬上抬下、旋转拉扯,仿佛灌入内胎的激流。他感觉光急切地在他脸上游走……而且还在思考。

  是它,是它,另一部分的它。

  ——放开我,你答应要放开我的。

  我知道,但亲爱的,有时候我会说谎——我老妈会打我,但我老爸,他差不多放弃了。

  他感觉威廉连滚带爬地滑向墙上的缺口,感觉死光的邪恶手指朝他伸来,于是他使出困兽之斗的狠劲,朝威廉冲去。

  威廉!你的手!把手给我!你的手,妈的!你的手!

  威廉伸手过来,手指开开合合,生命之火在奥黛拉的戒指上爬行扭动,有如摩尔纹——轮子、弯月、星星、卍字和串成链子的圆圈。威廉脸上也有同样的光线,看起来很像刺青。理查德拼命伸长手臂,听见它在尖叫痛哭。

  (我没抓到。哦,天哪,我没抓到,他要冲过去了)

  这时,威廉的手指扣住理查德的手,理查德赶紧握拳。威廉的双脚滑进木桩的缺口,理查德忽然发现看得见威廉脚里的骨头、动脉和毛细血管,好像威廉正在照射全世界最强的X光一样。理查德觉得自己的手臂像太妃糖般不断被拉长,肩胛骨球状关节遭受重压,发出剥裂和呻吟声。

  他用尽全力大吼:“拉我们回去!把我们拉回去,否则我杀了你!我……我用声音杀死你!”

  蜘蛛再度尖叫,理查德突然觉得身体被狠狠鞭笞了一下,手臂痛得火辣,握着威廉的手开始松脱。

  “撑住,威老大!”

  “我抓住了!理查德,我抓住了!”

  最好是,理查德冷冷地想,否则你走一百亿公里也他妈的找不到付费厕所。

  他们呼啸后退,疯狂的死光愈来愈弱,变成明亮的光点,最后消失。他们两人像鱼雷穿过黑暗,理查德咬着它的舌头,一手抓住威廉的手腕。乌龟出现,转眼又消失了。

  他感觉他们愈来愈接近真实世界(但他自认再也不会觉得这世界“真实”了:世界更像一张精巧的帆布,底下由交错的钢缆支撑……就像蜘蛛网)。不过,我们会没事的,他想,我们会回去,然后——

  冲击又来了——甩动、猛摇、左右晃,它做出最后尝试,想甩脱他们,将他们留在“外面”。理查德觉得自己快咬不住了,耳中听见它发出胜利的欢呼,便集中精神使劲去咬……却还是一直滑脱。他疯狂猛咬,但它的舌头似乎失去了真实的形体,变成了蜘蛛网。

  “救命啊!”理查德大叫,“我快咬不住了!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埃迪

  埃迪隐约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他感觉到也看到了,但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埃迪看见威廉和理查德在某处挣扎着要回来,他们的躯体在这里,但其他部分——真正的他们——却在很远的地方。

  他先前看到蜘蛛用刺戳穿威廉,理查德往前扑去,用离谱的爱尔兰警察的声音朝它大吼……只是理查德这些年来的功力显然突飞猛进,因为听起来真的很像内尔先生。

  蜘蛛转身面对理查德,埃迪看见它那难以形容的赤眼瞪得像两颗铜铃。理查德再次大吼,但这回变成卡通墨西哥鼠的声音,埃迪感觉它在痛得尖叫。本沙哑地叫了一声,看见它外皮的旧伤疤裂开了,流出黑得像原油的脓水,喷洒了一地。理查德又说了什么……但声音开始变弱,很像流行歌的结尾。他仰头盯着它的眼睛,蜘蛛再度沉默。

  时间流逝——只是埃迪不晓得过了多久。理查德和蜘蛛四目相对,埃迪感觉到双方的联结,感觉对话和情绪在远处沸腾。他听不清楚谈话内容,但感觉声音起伏有如颜色与色调。

  威廉全身瘫软躺在地上,鼻子和耳朵都在流血,手指微微抽搐,瘦长的脸毫无血色,眼睛紧闭。

  蜘蛛也有四五处在流血。它又受了重伤,但还是活力无穷,充满危险。埃迪心想:我们为何站着不动?我们可以趁它对付理查德的时候偷袭它!拜托,怎么没有人动?

  他感到一股疯狂的胜利——愈来愈清楚、明白、靠近。他们回来了!他想高呼,嘴巴却太干燥,喉咙太紧。他们回来了!

  这时,理查德开始缓缓左右摆头,身体似乎在衣服下如波涛起伏。眼镜在鼻梁上撑了一会儿……随即摔到石板地上碎了。

  蜘蛛抖动身躯,多刺的足肢扫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埃迪听见它发出可怕的胜利的怒吼。接着,理查德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清楚地响起:(救命啊!我快咬不住了!谁来救救我!)

  埃迪往前跑,用没受伤的手从口袋中掏出喷剂。他龇牙咧嘴,感觉喉咙只剩针孔大小,呼吸痛苦地嘶嘶出声。不料前方竟然跳出母亲的脸,朝他大吼:别靠近那东西,埃迪!别靠近它!那种东西会致癌!

  “闭嘴,妈!”埃迪用近乎尖叫的声音大吼——他只剩这种声音。蜘蛛的脑袋转向声音的来处,目光暂时离开理查德。

  “这里!”埃迪用愈来愈弱的声音咆哮,“这里,尝尝这个吧!”

  他朝它飞扑过去,同时摁下喷剂,小时候对药物的信念突然都回来了。他相信药物可以治疗一切,当他被高年级学生欺负、放学挤出教室被人撞倒或呆坐在崔克兄弟货运站的停车场看比赛,因为母亲不准他打棒球时,药物可以让他好过一点。这是好药,很强的药。他朝蜘蛛的脸扑去,闻到它的酸黄臭气,被它的勃然大怒和打算杀光他们的决心所震慑。他对准它的一只红眼睛按下喷剂。

  他感觉到(听见)它尖叫——这回没有愤怒,只有疼痛,痛得凄声哀号。他看见喷雾洒在血红大眼上,接触到眼睛立刻变成白色,随即有如碳酸般往下沉。埃迪看见它的巨眼开始塌陷,很像带血的蛋黄,并且流出鲜血、脓汁和蛆虫一般的黏液。

  “现在回家,威廉!”他用仅存的一点声音喊道,接着打了它一拳。他感到它的恶臭体热钻进他体内,同时还有一股恶心的湿热,这才发现他的手伸进了它的嘴里。

  他又摁下喷剂,直接将喷雾射入它的喉咙,灌进它腐烂邪恶发臭的食道里,接着忽然感觉一阵刺痛,和被大刀砍到一样强烈,只见它双颚一闭,将他的手臂齐肩咬断。

  埃迪摔到地上,手臂断面血流如注。他隐约察觉到威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理查德有如彻夜狂饮的醉汉跌跌撞撞朝他走来。

  “小埃——”

  声音很远,不重要。他感觉一切都随着鲜血流出体外……所有愤怒、所有痛苦和恐惧、困惑与伤害都飘然远去。他想自己就要死了,却觉得……哦,天哪,他感觉无比清明、无比透彻,就像刚洗过的窗户透进破晓的耀眼阳光。那光,天哪,随时洁净地平线的理性之光。

  “小埃天哪威廉本快来人哪他手臂断了,他的——”

  他抬头看见贝弗莉,发现她在哭。她一手搂着他,泪水流下脏兮兮的双颊。埃迪发现她已经脱下上衣,想阻挡失血,同时尖叫求救。接着他看了理查德一眼,舔了舔嘴唇。远了,愈来愈远。清明,愈来愈清明。一切都在淡出,所有不纯粹从他体内流出,让他愈来愈透明,足以透光。要是有时间,他很想说点道理,传授一番:不坏,他会这样起头,一点也不坏。但他有别的事情要先说。

  “理查德。”他低声道。

  “什么?”理查德趴在地上,急切地望着他。

  “别叫我小埃,”他笑着说,缓缓举起左手轻触理查德的脸颊。理查德哭了。“你知道我……我……我……”埃迪闭上眼睛,思忖该如何结尾,但还来不及想到就死了。

  德里/早晨七点到九点

  早晨七点,德里的风速已经飙到每小时六十公里,瞬间阵风更高达七十公里。班戈国际机场的国家气象中心预报员哈利·布鲁克斯向奥古斯塔市的国家气象中心总部做了警示通报。他说风来自西方,而且是诡异的半圆旋风,他从来没见过……但感觉愈来愈像“口袋飓风”的一种。这种飓风几乎只出现在德里。七点十分,班戈各大广播电台开始发布灾害性天气警报,崔克兄弟货运场的变压器走火事件,让荒原靠堪萨斯街这一带完全停电。七点十七分,荒原靠老岬区这一带,一株斑驳的老枫树从中裂开、倾倒,压垮了梅里特街和老岬大道口的夜猫商店,一名年长的老主顾雷蒙德·福格蒂被倒下的啤酒冷藏柜压死。雷蒙德是德里第一卫理公会的牧师。一九五七年乔治·邓布洛的葬礼便是由他主持。枫树还拉倒了许多电线,让老岬区和后方更新潮的舍伯恩森林开发区电力中断。恩典浸信会的尖塔钟六点和七点都没有报时。七点二十分,教堂的钟敲了十三响,距离老岬区那棵枫树倾倒只有三分钟,距离家家户户的马桶和排水管瞬间逆流大约一小时又十五分钟。一分钟后,一道青白色闪电击中教堂尖塔。牧师的妻子希瑟·利比当时正好在牧师宅厨房窗边往外看,她说尖塔“爆炸的样子,像是有人装了火药似的”。刷白木板、断椽断梁和瑞士钟的碎片有如雨点洒落街上。尖塔的残骸燃烧片刻,随即被已经宛如热带豪雨的雨水冲走。下坡通往镇中心购物区的街道覆满浮沫和湍流。主大街地底下的运河成了摇晃地面的暗雷,让居民不安地面面相觑。七点二十五分,恩典浸信会尖塔倒塌的巨响依然在德里城区回荡,一名每天早上(周日除外)到瓦利温泉酒吧打扫的清洁工看见某样东西,让他尖叫着逃到街上。这家伙十一年前在缅因大学就读,第一学期就染上酒瘾。清洁工作收入微薄,真正的报酬来自他能尽情享用吧台底下前一晚喝剩的啤酒。理查德·托齐尔可能记得他,也可能不记得。他就是文森特·卡鲁索·塔里恩多,他小学五年级的同学都叫他“鼻涕虫”塔里恩多。那个末世般的清晨,他在酒吧清扫,缓缓靠近吧台,忽然看见七个啤酒龙头——三个百威、两个纳拉干和一个施丽兹(瓦利温泉酒吧的醉汉老主顾都称之为死力啤酒),还有一个美乐——往前弯低,仿佛被七只隐形的手拉动着。金黄色的啤酒带着白沫从龙头汩汩流出。文森特继续往前,心里想的不是鬼魂或幽灵,而是他早上的活儿白干了。接着他忽然止步,瞪大眼睛发出哀号似的恐怖尖叫,在充满啤酒味的空荡酒吧里回荡。从龙头流出的不再是啤酒,而是泉涌的鲜血。血在镀铬排水沟里奔腾溢流,涓涓流向吧台一侧。头发和肉块开始从龙头流出。鼻涕虫塔里恩多看傻了,甚至连再次尖叫的力气都没有。接着是钝钝的“砰”的一声,吧台底下一只酒桶爆炸了,所有橱柜的门都被甩开,冒出一阵青烟,像魔术师变完把戏后一样。鼻涕虫看不下去了,尖叫着逃到已经成为浅水河的街上。他跌坐在地上又站起来,惊惶地回头望了一眼。酒吧一扇窗被震飞了,发出枪击般的巨响,玻璃碎片从他四周呼啸而过。不久,其他窗户也爆炸了,而他再次奇迹似的毫发无伤……但立刻决定去探访家住东港的姐姐,而且马上动身。出城的那段路也是波折不断……不过最后还是顺利离开了。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艾洛修斯·内尔不久前刚满七十七岁,和妻子正坐在史特拉普汉街家的门廊上,看暴风雨侵袭德里。七点三十二分,他心脏病发猝逝。内尔的妻子一周后告诉她弟弟,内尔的咖啡杯掉在地毯上,身体突然坐直,瞪大眼睛注视前方,大声叫道:“来呀,来呀,小姑娘!你到底以为你在干啥?别再给我胡扯淡,否则我就把你的迷你裙——”说完他摔出椅子,身体正好压在咖啡杯上,将杯子压得粉碎。莫琳·内尔知道她先生的心脏这三年状况有多糟,立刻明白他没救了。她先松开他的衣领,随即跑到电话旁联络麦克道威神父。但电话坏了,只发出类似警笛声的可笑噪声。因此,虽然她知道对圣彼得来说,她这么做是亵渎,但她还是决定亲自为丈夫进行超度式。莫琳告诉弟弟,她敢说就算圣彼得无法谅解,神也会明白的。内尔是丈夫,也是好人,虽然酒喝得很凶,但也只是体内的爱尔兰血液作祟。七点四十九分,德里购物中心发生一连串爆炸,该处之前是基奇纳钢铁厂的遗址。没有人罹难,购物中心十点才开门,五名清洁工八点才会到(而且那种天气其实几乎没有人会去打扫)。调查小组事后排除了人为破坏的可能。他们推断(但不是很确定)爆炸可能是购物中心的电力系统渗水所导致。不管真相如何,镇上居民很久都没办法再到购物中心买东西了。其中一次爆炸炸平了柴儿珠宝店,钻石戒指、姓名手环、珍珠项链、婚戒和精工牌电子表四散飞溅,银光闪闪。一只八音盒更飞过整个东廊,落在杰西潘尼店铺前的喷泉里。灭顶之前,它还咕噜咕噜哼唱了《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爆炸还炸穿了隔壁的冰淇淋店,将三十一种口味的冰淇淋搅成冰淇淋汤,像雾蒙蒙的小溪一样流得满地都是。炸毁西尔斯百货的爆炸掀掉了一块屋顶,它像风筝似的迎风高飞,落在一千米外,干净利落地切穿了农夫布兰特·基尔加伦的筒仓。布兰特十六岁的儿子拿着母亲的柯达相机冲到屋外拍了张相片,被《国家询问报》以六十美元买下。小伙子就用这笔钱帮自己的雅马哈摩托车换了两个新轮胎。第三起爆炸毁了捞宝服饰店,着火的裙子、牛仔裤和内衣飞到淹水的停车场上。最后一起爆炸像一盒烂鞭炮起火似的,炸毁了德里农民信托银行。银行的屋顶也掀掉了一块,警报器疯狂嘶鸣,直到安全系统独立连接线四小时后短路了才安静下来。借贷合约、银行文件、存款单据、收银钱箱和理财表格都一飞冲天,被强风吹走。还有钱:主要是十元和二十元钞票,外加不少五元钞和少许五十元和百元钞。据该银行职员表示,至少七万五千美元被吹走……后来高层人事大地震,美国联邦储蓄贷款保险公司介入纾困,部分职员坦承(当然是私下透露)损失金额其实将近二十万美元。黑文镇一名女士丽贝卡·鲍尔森在后门脚踏垫上发现一张五元钞票,在鸟窝里看见两张二十元钞票,还有一张百元钞票贴在她家后院一株橡树上。她和丈夫用这笔钱付了两期的雪橇车分期贷款。早晨八点,定居西百老汇将近五十年的退休医生黑尔一命呜呼。黑尔医生喜欢吹嘘自己过去二十五年每天都从西百老汇走到德里公园和德里小学,全长近四公里,风雨无阻,就算是大雪、冰雹、强烈东北季风或零下低温也照走不误。五月三十一日清晨,虽然房东担心不已,黑尔还是照常出发。他走出前门,将帽子紧紧压到耳际,回头留下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别笨了,希尔达,外头只不过下了点雨而已。你应该瞧瞧一九五七年那一次!那才叫暴风雨!”黑尔医生绕回西百老汇时,米勒家外头的人孔盖突然像火箭一样射向天空,瞬间将他身首异处,他继续走了三步才倒地而死。

  风依然继续增强。

  城镇地底/下午四点十五分

  从来不曾迷路的埃迪带着他们在变暗的甬道里走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最后才用困惑多于恐惧的语气跟伙伴们说他迷路了。

  他们还能听见下水道的微弱水声,但甬道里回音太杂,根本无法分辨水声来自上下左右或前后。火柴用完了,他们在黑暗中迷了路。

  威廉很害怕……非常害怕。他不停想起自己和父亲的谈话。有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要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水沟和下水道通往何处,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要管用,就没人在乎。万一故障,德里水利局就会派三四个可怜的家伙试着找出哪个抽水站坏了,哪里堵塞……底下又暗又臭,还有老鼠,因此最好别进去。但最重要的理由是你会迷路。之前就曾经发生过。

  发生过,发生过,之前发生过——

  当然发生过,例如他们刚才到它巢穴的路上,就看到一堆骨头和加光棉。

  威廉觉得惊慌就要来了,便将它推回去。惊慌离开了,但没那么容易。他感觉它还在那里,活生生地扭动挣扎,想要出来。此外,还有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纠缠着他,就是他们到底杀死它了没有?理查德说杀了,迈克和埃迪也是,但当光线消失,他们爬出小门离开沙沙崩塌的蜘蛛网时,他不喜欢贝弗莉和斯坦利脸上带着恐惧的怀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斯坦利问。威廉听出他语调中带着小男孩的恐惧颤抖,知道斯坦利在问他。

  “是啊,”本说,“怎么办?妈的,真希望我们有手电筒……甚至一盒……蜡烛。”威廉觉得他在第二个停顿处听见压低的啜泣。这比什么都让他害怕。本可能想不到,但威廉觉得这个胖小子很坚强、足智多谋,比理查德可靠,又不像斯坦利会突然放弃。如果连本都快撑不住了,他们就麻烦大了。威廉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不是水利局那家伙的骨骸,而是《汤姆·索亚历险记》中在洞穴里迷路的汤姆和贝琪。他想甩掉这念头,但那幅景象不断回来。

  还有一件事困扰着他,但范围太大、太模糊,威廉疲惫的幼小心灵还无法清楚地掌握。也许是那想法太过简单,反而难以捉摸:他们正在离开彼此。他们这年夏天所建立的联系正逐渐流失。他们一起面对它,击败了它。它可能像埃迪和理查德想的那样翘辫子了,也可能只是身受重伤,必须沉睡一百、一千或一万年。他们一起面对它,看见它摘下最后的面具。可怕——真的很可怕!——但一旦看过,它的原形就不再那么恐怖了,而它最有力的武器也被夺走了。毕竟他们都见过蜘蛛,知道那是陌生可怕的爬行动物。他想,他们每一个人以后只要看到蜘蛛(假如我们逃出去的话)

  不可能不觉得恶心,全身发抖。但蜘蛛就是蜘蛛。或许当所有可怕的面纱揭去之后,人的心灵没有不能接受的恐怖。这个想法真是令人振奋。除了(死光)

  那里的那东西,但或许连那躲在超级宇宙门边的光也死了或奄奄一息了。死光和他们刚才所在处的黑暗已经开始模糊,愈来愈难想起了。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感觉得到但无法领悟的重点)是伙伴关系就要结束了……伙伴关系就要结束,而他们还在黑暗中。那个“另一位”或许借由他们的友谊让他们超越了普通小孩,但他们正在变回原形,威廉和他伙伴都察觉到了。

  “接下来呢,威廉?”理查德终于直说了。

  “我不、不知道。”威廉说。口吃又回来了,而且威力不减。他听到了,他们也听见了。他站在黑暗中,感觉他们的恐惧愈来愈强,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心想还要多久他们之中会有人——斯坦利,他最可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喂,你怎么能说不知道?是你把我们搅进来的!”

  “还有亨利,”迈克不安地问,“他还活着吗,还是怎么了?”

  “哦,天哪,”埃迪说……几乎在哭,“我都忘记他了。他当然还在,当然还在。他可能和我们一样迷路了,我们随时会撞见他……天哪,威廉,你难道没有任何点子?你爸爸在这里工作!你难道一点主意都没有?”

  威廉聆听远处轰隆隆的水声,希望想出埃迪(和其他伙伴)有权要求他想出来的点子。因为他们说得没错,是他把他们拖下水的,他有责任带他们出去。但他脑中空空如也,没有半点主意。

  “我有一个办法。”贝弗莉悄声说。

  威廉听见一个声音,但听不出是什么发出的。那声音近似低语,但不可怕。接着是另一个声音,这回比较容易辨别……是拉链。这是怎么——?他心想,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在脱衣服。不晓得为什么,贝弗莉在脱衣服。

  “你在做什么?”理查德问,语气充满惊吓,最后一个字破音了。

  “我知道一件事,”贝弗莉在黑暗中说,威廉觉得她的声音变老了,“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知道怎么让我们一起回去。我们必须一起,否则永远出不去。”

  “什么?”本问,语气困惑又惊慌,“你在说什么?”

  “有一件事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能够证明——”

  “不、不要,贝、贝弗莉!”威廉恍然大悟,完全懂了。

  “证明我爱你们每一个,”贝弗莉说,“证明你们是我的朋友。”

  “她在说什——”迈克开口道。

  它的巢穴/一九八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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