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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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迪怎么办?”贝弗莉问,“我们得带他出去。”

  “怎、怎么带?”威廉问,“那个……贝、贝弗莉,这、这里快塌、塌了。”

  “我们一定要把他弄出去,”理查德说,“来吧,本。”

  他们合力扶起埃迪,贝弗莉点燃火柴带他们回到小门前。威廉抱着奥黛拉通过小门,尽量不让她碰到地面,理查德和本架着埃迪也走了过去。

  “放下他吧,”贝弗莉说,“他可以留在这里。”

  “这里太黑了,”理查德啜泣道,“你知道……这里太黑了。小埃……小埃他……”

  “不,没关系的,”本说,“也许这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我想是。”

  他们放下埃迪,理查德吻了吻埃迪的脸颊,然后茫然望着本:“你确定?”

  “对,走吧,理查德。”

  理查德起身转头看着小门,突然大声咆哮:“操你妈的贱货!”随即扬脚猛力踹门。门“咔啦”一声锁上了。

  “你干吗踢门?”贝弗莉问。

  “我不知道。”理查德说,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贝弗莉手上的火柴熄灭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威廉——门上的记号?”

  “门上的记号怎么了?”威廉喘息着说。

  理查德说:“门上的记号不见了。”

  德里/上午十点半

  连接主图书馆和儿童图书馆的玻璃长廊突然蹿出刺眼的火光,随即爆炸。碎片四散飞溅,犹如一张大伞,呼啸着扫过图书馆四周飘摇的树木。如此致命的爆炸很可能造成死伤,但却无人遇害,馆内馆外都没有人受伤,因为图书馆那一天根本没有开放。本·汉斯科姆小时候为之着迷的这条通道日后并未重建,因为德里受灾惨重,让两栋楼维持分离似乎既省钱又省事。德里议会的人很快就忘了那条长廊,忘了它是做什么用的。也许只有本·汉斯科姆能告诉他们,他曾经在冰天雪地的一月夜晚伫立在长廊外,不顾鼻涕直流、手套里的手指发麻,注视民众在长廊内来来去去,不用穿外套就能在光亮的寒冬中通行。他是可以这么说……但这不太可能成为镇议会公证会的主题——描述他如何在冰冷寒夜里爱上了光。无论如何,事实就是长廊无端爆炸,无人伤亡(谢天谢地,因为据事后统计,其他生物不论,那天早上的暴风雨就造成六十七人死亡,三百二十多人受伤),此后再也没有重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之后,想从儿童图书馆走到主图书馆,就必须从外面走过去。要是天气太冷、下雨或飘雪,你只能加上外套。

  逃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五十四分“等等,”威廉喘息道,“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

  “我帮你背她。”理查德又说了一次。他们将埃迪留在蜘蛛的巢穴,谁都不想重提这件事。但埃迪已经死了,而奥黛拉还活着——起码理论上是。

  “我可以。”威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放屁,你这样他妈的迟早会心脏病发。让我帮你,威老大。”

  “你的头怎、怎么样?”

  “还在痛,”理查德说,“别想转换话题。”

  威廉只好让理查德背她。奥黛拉很高,体重原本大约一百二十斤上下。但她在电影《阁楼》里饰演一名年轻女子,被一名幻想自己是政治恐怖分子的准心理变态绑架,由于弗雷迪·费尔斯通决定先拍阁楼戏,因此她这阵子三餐只吃鸡肉、鲔鱼和乡村奶酪,瘦了近二十斤。但在黑暗中背着她摇摇晃晃走了四百米(或八百米,或一千二百米,谁知道?)之后,一百二十斤的体重感觉就像一百八十斤。

  “谢、谢了,老、老兄。”他说。

  “别客气。接下来换你了,干草堆。”

  “哗哔,理查德。”本说,威廉听了忍不住笑了。笑得很累,也不久,但起码比一脸愁容好。

  “往哪里走,威廉?”贝弗莉问,“水声大得不行,我可不想淹死在这里。”

  “直走,然后左转,”威廉说,“我们最好试着走快一点。”

  他们又走了半小时,由威廉指挥往左往右。水声愈来愈大,最后感觉就在他们四周,和杜比立体声一样吓人。威廉一只手摸着渗水的砖头,转过一个弯,水就忽然涌上他的鞋子,水流又浅又急。

  “把奥黛拉给我,”威廉对气喘如牛的本说,“现在往上游走。”本小心翼翼地将奥黛拉还给威廉,威廉像消防队员一样将她背了起来。真希望她会抗议……挪动身子……什么动作都好。“火柴还剩多少,贝?”

  “不多了,六根左右吧。威廉……你真的知道方向吗?”

  “应、应该吧,”他说,“走吧。”

  他们跟着他绕过转角,水淹到威廉的脚踝,然后是小腿、大腿,轰隆水声变成贝斯般的低沉怒吼,他们所在的甬道不停地震动。威廉原本担心水流会强到无法前进,但他们经过的是一个水量丰沛的出水口,它不停地灌水到甬道里,力道大得让他叹为观止,这大大干扰了水流,因此水虽然还在变深,却不那么湍急了。水——

  我看见水从出水口涌出来,我看见了!

  “嘿!”他大喊,“你、你们看、看得见吗?”

  “这里十五分钟前就开始变亮了,”贝弗莉大声回答,“我们在哪里,威廉?你知道吗?”

  应该知道,他差点脱口而出。“不知道,走吧!”

  他一直以为他们快走到运河了,也就是坎都斯齐格河的地下河段——流经镇中心从贝西公园回到地面。但甬道里有光,货真价实的光。运河的地下河道不可能有光,但甬道确实愈来愈亮。

  奥黛拉愈来愈难背了。不是水流搞鬼,水已经变缓了,而是水深。她很快就要在水上漂了,威廉想。他看见本在他左边,贝弗莉在他右边。他微微转头,看见理查德跟在本后面。脚下的地面愈来愈怪,凹凹凸凸,到处是一堆堆的碎石,似乎是砖块。前方有一个状似下沉船头的东西突出水面。

  本跌跌撞撞朝那东西走去,被水冻得发抖。一只湿透的烟盒迎面飘来,本拨开盒子,伸手抓住突出水面的东西,眼睛忽然瞪大。那东西是一面大广告牌。他看出一个“阿”字,底下是一个“未”字,顿时恍然大悟。

  “威廉!理查德!贝!”他惊喜得笑着大喊。

  “怎么了,本?”贝弗莉高呼。

  本双手抓住广告牌将它拖了回来。广告牌一侧刮过甬道内壁,发出摩擦声。他们这下都看见了:阿拉丁电影院。下面是:回到未来。

  “这是阿拉丁电影院的遮檐,”理查德说,“怎么会——”

  “马路塌了。”威廉低声说。他睁大眼睛抬头望着甬道,前方更亮了。

  “你说什么,威廉?”

  “他妈的怎么回事?”

  “威廉?威廉,怎么——”

  “这些下水道!”威廉疯狂地说,“这些老下水道!洪水又来了,我想这一回——”

  他又背起奥黛拉,继续摇晃着往前走。本、贝弗莉和理查德落在后头。五分钟后,威廉抬头一望,发现蓝天就在上方。他头上的甬道裂了一道大口子,从他所在位置向外延伸超过二十米。前方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岛屿切得四分五裂,包括砖块、一辆旅行车的后半截(行李厢打开,不断冒水出来)和一根停车定时器。定时器像醉汉一样斜靠着甬道,红色的“违规停车”旗子竖立着。

  他们现在几乎寸步难行,脚下小山高低起伏,毫无章法,一不小心就会把脚踝扭断。水流和缓,淹到他们的腋下。

  现在水很缓,威廉心想,但要是我们早到两小时,甚至一小时,我想水可能会没过我们头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威老大?”理查德问。他站在威廉左边,抬头看着甬道顶端的裂口,脸上微微带着惊奇。只不过那不是甬道的天花板,威廉想,而是主大街,至少之前是。

  “我猜德里镇中心几乎都沉到运河里,被坎都斯齐格河带走了,很快就会流入佩诺布斯科特河,再冲到大西洋消失不见。你可以帮我背奥黛拉吗,理查德?我想我已经没有——”

  “当然,”理查德说,“当然,威廉,没问题。”

  他从威廉怀中接过奥黛拉。就着光线,威廉看得更清楚了,但他可能不想看到那么多。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抹着泥巴与半干秽物,稍微盖过了苍白的脸色,却还是藏不住。她仍然瞪大眼睛……但毫无知觉。头发湿淋淋松垂着,感觉很像纽约或汉堡绳索街情趣用品店卖的充气娃娃,唯一的差别是她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也可能只是机械动作。

  “我们要怎么从这里上去?”他问理查德。

  “叫本借你两只手,”理查德说,“你可以先拉贝弗莉上去,然后你们一起拉你太太。本可以推我上去,我们再拉本。上去后,我就教你怎么找一千个女学生办排球巡回赛。”

  “哔哔,理查德。”

  “哔你个头,威老大。”

  倦意一波波袭来。威廉发现贝弗莉在看他,便回望了片刻。贝弗莉微微点头,他朝她浅浅一笑。

  “借我两只手吧,本。”

  本同样累得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他一边脸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我想我办得到。”

  他微微躬身,双手交握。威廉一只脚踩在本的手上往上跳,但跳得不够高。本将手举高,威廉又试了一次,这回抓到了甬道顶端的破洞。他探头出去,首先看见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然后是围在护栏后方的人,男女都有。接着他看见佛里斯百货公司——只不过好像膨胀又缩短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百货公司几乎有一半沉入街道和运河里了。大楼上半部垂在马路上空,感觉像没有堆好、随时会翻倒的书一样。

  “你们看!你们看!马路上有人!”

  一名女子指着支离破碎的路面,指着威廉探出头来的凹陷处。

  “赞美主!还有其他人!”

  她往前走,威廉看出她年纪颇大,像农夫一样用手帕包着头。一名警察从老妇人背后抓住她。“那里不安全,内尔森太太,您应该知道。剩下的马路随时可能塌陷。”

  内尔森太太,威廉想,我还记得你。你姐姐当过我和乔治的保姆。他举手让她知道他没事,内尔森太太举手响应,他忽然感觉很好,觉得充满希望。

  他转身躺在塌陷的马路上,尽可能平均分散体重,就像贴在薄冰上一样,接着伸手到缝隙里去拉贝弗莉。她抓住他两只手的手腕,威廉用他仅存的力量将她拉了上去。之前消失的太阳从鱼鳞般灰黑的云后方再度露脸,在他们身后拉出两道影子。贝弗莉抬头吓了一跳,目光飘向威廉,对他微笑。

  “我爱你,威廉,”她说,“我希望她会安然无恙。”

  “谢、谢谢,贝。”他对她亲切一笑,让她落下泪来。他抱住她,防撞护栏后方的人群开始鼓掌,一名《新闻报》记者拍了照,后来刊登在隔日的报纸上。报纸是在班戈印的,因为报社的印刷机都被大水淹坏了。标题很简单,而且对威廉来说很切实,让他特地将相片剪下来,塞在皮夹里放了好几年。那标题写道:生还者。就这样,但已经够了。

  那时是十一点零六分。

  德里/当天稍晚

  连接儿童图书馆和主馆的玻璃长廊十点半爆炸,十点三十三分大雨就停了,不是逐渐减缓,而是突然停止,仿佛上头有人把水龙头关上似的。风也开始减弱,而且变弱的速度惊人,让镇上居民们面面相觑,一副不安而疑惑的样子,声音好似波音七四七班机安全停入登机门瞬间熄火一样忽然减弱。十点四十七分,阳光第一次露脸,到了午后已经万里无云,天气变得晴朗炎热。下午三点三十分,二手玫瑰商店门外的温度计显示为二十八摄氏度,打破了初夏纪录。路人像僵尸一样在街上游走,没什么交谈,脸上表情惊人地相似,全是发愣的惊诧。要不是看起来太过可怜,肯定会让人发笑。到了傍晚,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国家广播公司和美国有线新闻网的记者都已经抵达德里,将各种说法传到美国其他地方。他们会将说法搬弄成真相……即使有些人认为真相是极不可信的概念,甚至不比蜘蛛网般交错的电线上的一块帆布实在,但他们仍会那么做。隔天早上,《今日秀》的布莱恩·甘宝和韦拉德·司各特会到德里来,甘宝将在节目中访问安德鲁·基恩。“整座储水塔就这么倒了,滚到山坡下,”安德鲁表示,“感觉真的很扯,你懂我的意思吗?好像把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拍的片子都比下去了,你懂吗?嘿,我之前常在电视上看到你,还以为你个头大多了。”看见自己和邻居上电视,能将生米煮成熟饭,让他们抓到了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个无法理解的可怕事件。这是“恐怖风暴”,所造成的“伤亡人数”在之后几天不断攀升,是“缅因州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春季风暴”。这些头条虽然读来骇人听闻,却很有用,隐藏了事件本身的诡异之处。说“诡异”可能不够,应该说“疯狂”才对。看见自己上电视能让整件事变得明确,不那么疯狂。可是在新闻记者抵达前的那几个小时,只有德里居民在满是残骸和泥巴的街上游荡,脸上写着震惊与不可置信。只有德里居民默默审视周遭的一切,偶尔拾起东西再扔掉,想搞清楚之前七八个小时到底出了什么事。男人在堪萨斯街上抽烟,看着房子倒插在荒原里。其他人(有男有女)则站在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后方,看着那天早上十点以前还是镇中心的那个大黑洞。周日报纸头条写道:德里镇长誓言重建。可能吧。但之后数周,镇议会对重建计划争执不休,黑洞愈来愈大,虽然貌不惊人,但规模持续扩张。风雨后第四天,班戈水力发电公司的办公大楼塌入地洞里,三天后,东缅因州酸菜热狗和辣热狗最美味的飞翔热狗屋也坍了进去。下水道的积水不时倒灌入民宅、公寓和办公室,情况糟到连老岬区的居民都开始搬离。六月十日是贝西公园赛马首日,傍晚八点开跑。不料第一场比赛赛马跑到最后一段直线跑道时,看台突然塌陷,造成六人受伤,包括担任阿拉丁电影院经理直到一九七三年的福克斯沃斯先生。他一条腿骨折,睾丸有穿刺伤,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后立刻决定搬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桑默沃斯和姐姐同住。

  他不是个案,德里开始瓦解。

  他们看着医护人员将救护车的后门关上,走到前座,车子开始上坡朝德里医院驶去。理查德刚才冒着生命和残废的危险将车拦下,生气的驾驶员坚称车上没有空位,但理查德还是说服了他,将奥黛拉放上担架,摆在车子地板上。

  “接下来呢?”本问。他眼睛底下有两个棕色大圈,脖子也沾了一圈脏兮兮的泥巴。

  “我、我要回德里旅馆去,”威廉说,“睡、睡他个十、十六小时。”

  “我也是。”理查德说,随即满怀希望地看着贝弗莉:“你有烟吗,美女?”

  “没有,”贝弗莉说,“我想我又要戒烟了。”

  “好主意。”

  他们开始缓缓上坡,四个人并肩前行。

  “结、结束了。”威廉说。

  本点点头:“我们做到了,你做到了,威老大。”

  “是我们做到了,”贝弗莉说,“我真希望能把埃迪带上来,这是我最希望的事了。”

  他们走到上主大街和波因特街口,一个穿着红雨衣、绿雨鞋的男孩把纸船放在水沟里玩。他抬头发现他们在看他,便怯生生地挥了挥手。威廉觉得他是那天在街上溜滑板的小孩——他朋友在运河上看到大白鲨的那个小孩。他笑着朝男孩走去。

  “已、已经没事了。”他说。

  男孩认真打量他,随即露出微笑,笑容灿烂,充满希望。“是啊,”他说,“我想应该是。”

  “用屁、屁股想也知道。”

  男孩笑了。

  “你以、以后溜滑、滑板会小、小心点?”

  “应该不会。”男孩说,这回是威廉笑了。他忍着没有伸手去摸男孩的头发——他可能讨厌别人这样——回到伙伴身边。

  “那小孩是谁?”理查德问。

  “我朋友,”威廉双手插进口袋说,“你们还记得上回我们出来的时候吗?”

  贝弗莉点点头说:“埃迪带我们回到荒原,不过却跑到了河的另一头,老岬区那一边。”

  “你和干草堆推开抽水站的盖子,”理查德对威廉说,“因为你们俩最重。”

  “没错,”本说,“是我们。那时太阳又出来了,但已经快下山了。”

  “没错,”威廉说,“而且我们七个人都在。”

  “没有事情是永远不变的。”理查德说。他回头看了看刚才爬过的山坡,叹了口气说:“比方说这个。”

  他伸出双手,掌心的细疤已经没了。贝弗莉伸出手,本和威廉也是。所有人的手都很脏,但都没有痕迹。

  “没有事情是永远不变的。”理查德又说了一次。他抬头望向威廉,威廉看见两行泪水缓缓划过他脸上的泥巴。

  “或许只有爱吧。”本说。

  “还有欲望。”贝弗莉说。

  “朋友呢?”威廉问,问完露出微笑,“你怎么说,贱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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