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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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了整个欧洲,也去过北美与南美,包括法国人的后花园非洲。

但他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

许多个夜晚,她梦回马克思墓前,泥土芬芳的草地,数尺下的骨头与幽灵,中国男人身上的淡淡气味,她深深嵌入他肌肉的手指…每次她都会用这根手指来自慰。

在她十八岁生日这天,决定来到杀手李昂的故乡——中国,上海。

李昂中学时代的旧照片,一直存在玛蒂尔达手机里,她也记得我的名字。她费尽心思,通过法国领事馆的关系,一路找到我家楼下。

女孩只问我一句——你知道李昂在哪里吗?

我闭上眼,摇摇头。

耳边一阵哭泣声,玛蒂尔达哭得梨花带雨,直教人怜香惜玉,好想上去啃她一口。

我开始嫉妒杀手李昂同学了。

忽然,她抬起胳膊,伸出食指,翘起拇指,蜷缩其余三指,这是手枪的姿势,对准我眉心开了一枪。

砰…

感觉真有颗子弹打中了我。

子夜4020电子书,苏州河边的兰州拉面店,我差点从椅子上摔倒。

我骗了玛蒂尔达。

差不多,一年前,还是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我的初中同学李昂突然出现,找到我一块吃了碗牛肉拉面。

虽然,那么多年未见,但我有种感觉,李昂还是那个李昂,丝毫都没变过,就跟十几岁时那样。只是,从他的眼神里,偶尔露出某种东西,像藏在云朵间的月光,时而分明,时而晦暗,时而令人目眩。

他说自己刚回国,没有职业,独自飘着。

我问他住在哪里。他不肯回答。

高中毕业,李昂卖掉老宅,攒钱去欧洲读书。他爸爸在巴黎开了家小中餐馆,常被当地黑社会骚扰,每次报警都没用。终有一天,爸爸忍无可忍,掏出一把枪来赶走流氓,结果有人一刀捅死了他。法国警方敷衍了事,明知那几个混混是凶手,却总以证据不足为由,将他们抓进警局又放掉。

第二年,李昂用爸爸留下的那把手枪,亲手打死了那三个法国混混。

他成了通缉犯,买了本假的欧盟护照,从此在欧洲流浪。他重看了所有的吴宇森电影,学会像周润发或张国荣那样举枪摆POSE。他练得了一手好枪法,杀人干净利落,绝不留半点恻隐之心,捧起了职业杀手这门饭碗。将近十年间,他杀了六十多个人。但他藏不住钱,每次赚到几万欧元,很快莫名其妙地花光。他有过许多女人,各个种族与国籍,仅限一个晚上,从不见第二面。

但他没有碰到过少女。

他说,三年前,因为没能完成任务,惹怒了一个大人物,招致对方的全球追杀。而今他走投无路,只能逃回中国避难。

李昂特别关照我,如果,遇到一个叫玛蒂尔达的法国女孩,就说没听到过他的消息,绝不能让她找到自己。

因为,大人物派遣的杀手们,随时随地会上门,要是玛蒂尔达找到他的话,便会跟他一起死。

那个深夜,李昂行色匆匆离去,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但我记住了玛蒂尔达这个名字。

一年后,同样地点,同样时间,她果然来了。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把这个秘密,泄露给玛蒂尔达。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李昂,还是为了她,抑或为了我自己。

玛蒂尔达一无所获,临别之时,我送她到桥上。十八岁的法国女孩,问我这条河叫什么。我说是苏州河,不是塞纳河。

后半夜,河上晚风习习,静水深流。

她说,在我眼里,都一样呢。

笨猪。

傻驴。

我用我仅有知道的两个法语单词跟她道别。

几天后,待到确认玛蒂尔达返回欧洲,我开始疯狂地寻找杀手李昂。

通过我的表兄,叶萧警官的打听,很快有了下落。

杀手李昂死了。

他死了还不到一周,在玛蒂尔达找到我的那一夜,有两个外籍杀手,同时找到李昂,在上海郊外小岛上的出租屋。他没有反抗,立刻被枪杀了。

不巧正有巡警路过,两名杀手在逃跑过程中,相继被捕。根据杀手的审问记录,以及国际刑警组织的材料,证实李昂确实是个杀手。在欧洲有充分证据表明,他至少杀死过六十个人。但自五年前起,他不再杀人了。

可是,玛蒂尔达跟我说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她说杀手李昂一个人都没杀过,一切都是他们两个人假扮的。究竟哪个才是真相?

以下纯属我的猜测——

我的初中同学李昂,因为经营中餐馆的父亲被杀,走上职业杀手这条路。在欧洲的十年间,他以冷酷无情而出名,夺去过许多人的生命,直到遇见一个叫玛蒂尔达的法国少女。

杀手李昂告诉玛蒂尔达,所谓职业杀手都是假的,陪她玩起伪装杀人的游戏。

他本有机会在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馆,杀死捷克前秘密警察头子。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同玛蒂尔达一起,精心演出杀人视频,放走曾经作恶多端的猎物,犯下职业杀手的大忌。

很难说他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厌倦了杀人?也许,只是为了玛蒂尔达?

两年后东窗事发,某位大人物甚为震怒,派人杀死捷克老头同时,又雇佣杀手李昂去萨拉热窝执行任务,目的是借刀杀人。最后,李昂在无数杀手围捕下,跳入伦敦泰晤士河失踪。

杀人令一旦发出永不撤销。

我相信,最近三年来,玛蒂尔达一直被人跟踪,她自己浑然不觉。因为她来到中国,才引来两名杀手。通过特殊的渠道,杀手发现李昂藏身所在,杀了他。

至今,玛蒂尔达还不清楚这些秘密,还是让她永远都不知道的好。

她已拥有了新的身份,刚考入巴黎国际电影学院,学习导演专业。她说,她最擅长拍枪战片,吴宇森的风格。我相信。

而她才十八岁,我想,再过两年,她会忘记的。

那个叫杀手李昂的中国男人,不过是一个法国女人漫长而精彩的生命中的过客。

在中国警方保管的死者遗物中,我看到杀手李昂的钱包,沾满遇害时的血迹。钱包夹层里,滑出一张淡淡的照片——

照片里下着鹅毛大雪,似是巴黎,塞纳河上,十三岁少女,咖啡色长发,灰绿色眼睛。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

其实,她在等待一个叫Léon的杀手。

女孩目光深处,泄露焦虑与恐慌,是否放弃杀人,还是回到学校?

彼时彼刻,一个叫李昂的中国男人,站在桥下凝望并犹豫,要不要走到她面前?同时,他偷拍了这张照片。

塞纳河新桥上的那个瞬间,杀手李昂爱上了玛蒂尔达。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我不管将来如何,Léon,我只需要爱,或者死。”

——《这个杀手不太冷》

第7夜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假若我们知道什么是时间的话,那么,我相信,我们就会知道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是由时间做成的。造成我们的物质就是时间。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第一次听到《当你老了》这首歌,是在2014年初秋,乌鲁木齐。

新疆之行的最后一夜,晚上有纪律不能随意出门,我还是鼓动须兰与甫跃辉出去走走。离开八楼昆仑宾馆,三个人走在乌鲁木齐街头,北京时间已近子夜,晚风微凉。街边树着拒马,须兰担心安全问题。但我不怕。穿过一条地下通道,听到吉他与歌声,在罐头似的甬道共鸣。弹吉他的流浪歌手,是个健壮的汉族小伙子。我问他能不能弹唱一首歌。他说,那就唱首《当你老了》——我从没听说过这首歌。

当他唱到“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群暖,回忆青春”,我脱口而出叶芝的名字。

乌鲁木齐午夜的地下通道,流浪歌手年轻的声音,缓缓切碎回忆里的时间,像黑洞里泄露的阳光,照出成千上万飞舞的尘埃纤维,洒在十多年前我的脸上,还有她。

那一年,我在上海市卢湾区的思南路邮局上班。

我没读过正规的大学,曾被认为是件颇为遗憾、偶尔也觉得自卑的事。我学的是电报专业,一度能背出两千个中文电码,但没来得及发过一份电报,这个行业就被淘汰了。我被迫改行到邮政窗口,接收EMS快件和包裹,收银和填单。后来说起中石油中移动之类央企,才发现我也曾是央企员工,而且是垄断央企,当时却没人这么想。邮局三百六十五天开门,周末门可罗雀,我会在柜台底下,偷偷看本小说,或者发呆。

一个冬天的周末,我遇见了她。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烫成中年女人的波浪卷。脸上皱纹不多,白得像正在融化的雪。啤酒瓶底般的镜片下,有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她穿着件高领黑色大衣,裹着深紫色的羊毛围巾,化着淡淡妆容,这就与众不同了。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有些害怕地站起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她说她想要投诉,为什么卖明信片的窗口没人?她的声音不像这把年纪。人民邮电不该让人民浪费时间等待!她的态度很严厉。虽然,人民邮电早就改称中国邮政了,我不敢纠正她的说法,自作主张跑到别人柜台,拿了张明信片卖给她。

她在我的窗口前写明信片,居然是外语,又绝非英文。最后,地址下面写——

Moscow Russia

我能看懂这是莫斯科。老太太把明信片投进门外的邮筒。

以后每个周末,她都会来到我的窗口前。我说我不是卖明信片的,但她指定要从我的手里买。我建议她一次多买几张,需要时投进邮筒就行了,但她不听。她的收件人地址,永远都是莫斯科,落款只写俄语。同事们说,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刁民”,平常总因为小事情要投诉。每个人看到她都很头疼,恨不得装作上厕所逃走。我感觉自己是要倒霉了,怎么总是来找我呢?

春日黄昏,她又来了,把去莫斯科的明信片投入邮筒,坐在台阶上不动了。老太太面色不好,一个人捂着心口站不起来。周末的淮海路,夜生活刚开始,她的面前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大概是老太太讹人的事太多了。

只有我蹲下来问她怎么了。

她的手哆嗦着,指了指上衣口袋。我从里面掏出一瓶硝酸甘油片,知道这是心脏病的药,倒出一片塞到她嘴里。我祈祷老太太不要死在我怀里。

几分钟,她的魂魄像是回来了,说了声谢谢。我刚好下班,问要不要送她回家。老太太将我推开,没走几步就摇摇晃晃,又被我搀扶住了。

那天黄昏,星光早早挂上树梢,老太太挽着我的手,走过初春萌芽的梧桐树荫。她家在思南路,有许多深宅大院,不少名人故居。面对曾经或此刻住在这里的人们,我时常有些自卑。

拐角花园里有栋三层洋楼,门口堆满杂物,底楼的厨房间,飘着炒菜的油烟味。老太太抱怨道,乌烟瘴气!踏上幽暗的楼道,二层住着许多户人家。直到顶楼,她掏出钥匙让我开门。

进门有个宽敞的客厅,窗下是花园和树荫。三面墙上都是书柜,从地板排到天花板,各种厚厚的书脊对准我,好像无数细长的砖缝。房间弥漫温暖的腐烂味,好像小时候外婆家的棉被,长久没有晒过太阳,扑面而来,难以逃脱。我把老太太放进大沙发。你家里人呢?

没有。

一个人住这套房子,就有些奢侈了啊。目测客厅有三十多平方米,里面还有卧室和卫生间。

要不要我关照一声楼下的邻居,让他们上来照应?我想这种老房子,街坊邻居的关系都很融洽的。

不要啊,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戆卵,他们不知道速溶咖啡简直是马尿。她说话直接而刻薄,像在邮局里不停地投诉这个投诉那个。

我要告辞时,老太太指着身后的书架说,你随便挑一本书带走,算作我答谢你的礼物。快,我看你会挑哪一本。

那一年,我还没有在网上看书。常站在书店里半天,在书架前看完整本书,只有最最厚的那种,才会掏钱买回家,小心地翻看好几遍。

这面书架上都是外国文学,八十年代没版权的老书,我的手指头哆嗦如偷书贼,拿了本卡夫卡的《诉讼》。

春夜,我像出笼的小鸟,逃出神秘老太太的屋子,开始第一次阅读卡夫卡。

又是个周日,快要下班,我坐在邮局的窗口后面。老太太出现,照旧买了张明信片。我感谢她上次送我的书,她问我看懂了吗。我是整个通宵看完的——约瑟夫·K,看完有些害怕。

这么说来,你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意?

没有啊。

你在说谎。老太太拉下一张脸,别转屁股往外走,快要走出邮局门口时,我喊了一声,你说的没错。

她回头,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她向我歪歪脖子,意思是让我跟着她走。我问她心脏没事了吧。

信不信我能打死一头牛?听老太太这样说话,我憋着没笑出来。去我那里坐坐?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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