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高阳作品慈禧全传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于归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自初十以后,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的荣府,送礼的就不绝于门了。

  头一天发嫁妆,用了一千多名的的挑夫。伴送嫁妆的全副仪仗之中,最煊赫的是四对“高脚牌”,八匹“顶马”。

  高脚牌是俗称,宫称叫做“衔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对是:“太子太保”、“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第二对:“军机大臣”、“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第三对:“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第四对:“赏穿带嗉貂褂”、“赐紫禁城内及西苑门内乘坐二人肩舆”。八匹“顶马”,一色枣骝,不足为奇,难得一见的是,八匹顶马上骑的是八个红顶花翎的武官。这是当荣禄总领武卫军时,袁世凯献媚的花样,由他的武卫右军中,派出两名二品参将到军中大营去当差,于是其他各军,如法办理,荣禄便有了八名红顶子的材官。这是从年羹尧以来,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尧当时还不敢在京城“摆谱”,又逊荣禄一筹了!

  当大街小巷轰传着“去看荣中堂小姐的嫁妆”时,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带着,在宫里给慈禧太后请安。

  福妞自然是盛妆,但也不怎么按规矩,穿一件白狐出锋的红缎旗袍,衬着碧绿的玉镯,俗气得有趣。脸上本来有红有白,只为害臊的缘故,不染胭脂之处,亦复色如明霞。慈禧太后这天特别高兴,一见面不等她行礼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爷别说了!”荣寿公主陪着笑说:“本就羞得抬不起头,再拿她取笑,更让她受不了。”

  “你看,福妞,”荣禄夫人接口说道:“大格格都卫护你!”

  福妞是受了教来的,当时便向荣寿公主请安道谢,而慈禧太后却收敛了笑容,要说正经话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怜巴巴的,而且有病,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大姑子在这里!旗人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说你,连我也不能拦她。”

  “是!”福妞很机警,“奴才不能不懂规矩。”

  “懂规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儿媳妇,是两回事。再说,你是福晋的身分,好些礼数,也该学学。”

  “是!有大格格教导,奴才不怕学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荣寿公主虽有好些慰励中含着规劝的话要说,此时也只能淡淡地客气几句。

  “我还得给你一点东西,”慈禧太后看着福妞说:“可实在想不出你还缺什么?索性你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来说:“老佛爷赏得够多的了。”

  “明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再进宫来,就是我侄儿媳妇了,照规矩得给见面礼儿。你今天自己挑好了,等过了明天进宫,我再给你,不就省事了吗?”

  这一说,福妞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好直挺挺跪着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个盒子拿来!”

  名为“盒子”,其实是个箱子,得两名宫女抬来。这只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小皮箱,是专为盛贮首饰而特制的,里面黄绫衬底,分做四格,第一格是珍珠;第二格是五色宝石;

  第三格是各种美玉;第四格是杂件。

  荣寿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宫女端张长方紫檀矮几来,将四个格子都取出来,顺次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觉得样样都好,却说不出那一样最好。

  “你自挑吧!”慈禧太后说:“挑六样好了。”

  “只怕奴才一样都挑不出来。”福妞笑道:“怪不得说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时候就不知道挑那样好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吧!”慈禧太后说:“你先在杂件那一格里挑。”

  福妞何尝不会挑,只是那么说着凑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听她教的这个法子,正中下怀。因为杂件之中,贵贱悬殊,珊瑚玛瑙不算珍贵,但外国来的金刚钻,自从西风东渐以来,声价日上,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刚钻首饰中,看中了一只戒指。

  这粒金刚钻大小约如银杏,等她拿到手里,只听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时,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她那“两把儿头”上的丝穗子,无风自动,顿时会意,不宜夺爱。

  “奴才可还没有那么大福气,使这么大的金刚钻。”说着,放下钻戒,另取一只钻镯把玩。

  “那只镯子不错!”慈禧太后说:“你戴上我看看!”

  “是!”将钻镯套在右腕上,连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说:“正配你那只翠镯。大格格,你看,翠镯戴一对就俗气了,倒不如这么搭配,反显得别致!你说是不是?”

  “老佛爷的眼光,谁也比不上。果然好看!”荣寿公主说:

  “干脆就别取下来了!”

  “对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说:“你就戴着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为这只钻镯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时候,会夺尽贵妇名媛的光彩,何况打听起来,说是慈禧太后御赐,这个风头就出得更足了。

  等着下拜谢过了恩,慈禧太后说道:“你还是挑六样好了!”

  吉数为六,留着做见面礼,那只钻镯算是额外赏赐,福妞更觉志得意满。不过,她很机灵,并没忘了忌讳。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进宫,不由大清门而入,因此忌讳妾媵所用的绿色。但此刻福妞将成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选绿色,反会触动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选了一个玻璃翠戒指,表示对红绿并无成见。

  果然,这一下子做得很对,因为荣寿公主已有嘉许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利,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除了东珠不敢用以外,将慈禧太后顶儿尖儿的几件首饰都挑走了。

  其时已到宫门下钥之时,荣禄夫妇带着福妞叩辞出宫,由东华门一转入王府井大街,便觉轿马纷纷,热闹异于常时,及至一进东厂胡同,更是冠盖相接。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女客更有文静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书”。早年有班“旗下大爷”,饱食天家俸禄,闲来无事,别创新声,腔调略似大鼓,而讲究词雅声和,有东城、西城两派。“西城调”更为萦纡低缓,一个长腔,千回百折,似断若续,久久不息,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味。

  这班“子弟书”特别名贵,因为穿上公服,至不济也是个红顶子。此时当然是便衣,是特为约齐了穿戴,一律福色缎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镶一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色,此外凭各人喜爱,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儿,腰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

  当荣禄夫人母女到达时,正是“振贝子”——庆王奕劻的长子贝子载振在奏技。只为这个票友的身分尊贵,宾主们都不便起身寒暄,扰了场面,只是遥遥目笑致意。载振也向福妞微笑着点点头,依旧摇着系了小金铃的手鼓,唱他的书。

  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这时正唱“开脸”,是“大奶奶亲掩亮格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第二天之事。适逢其会,福妞入座,载振便格外抖擞精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太太们也觉伤感,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她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让坐装烟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毛绞净又用鸡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舞……。”

  载振唱到这里,女客们不约而同地都转脸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着头起身,退了出来。

  一进上房,便遇见她的堂兄而承继过来变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满面,不由得让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么啦?”

  “阿玛今儿个不太好。”良揆答说:“气喘得很厉害。”

  “请大夫了没有?”

  “去请了,”良揆答说:“刑部程二爷在前面听戏,我先把他找了来看一看。”

  于是福妞顾不得再说,绕回廊直奔荣禄的卧室,老底下人与丫头一大堆,却都是发愣的居多。等进了卧室,只见荣禄由两名听差扶掖着坐在“安乐椅”上,满头大汗,喘得声息如牛,喉间还有痰响,比平常所见的症状重了好几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长亲临终之时,一口痰堵在喉头,立刻两眼上翻断了气,不由得心胆俱裂。

  “阿玛!”她喊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不断地用手替他抹胸。

  荣禄说不出话,眼珠只随着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动的钻镯转。也许晶光四射,易于眩晕,他把眼睛闭上了。

  就此时,荣禄夫人已赶到,荣禄听见声音,睁开眼来,只是挥手。

  荣禄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却懂,“奶奶,阿玛是说,你得到外头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宾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兴大减。第二天正日的礼仪,虽然都照计划举行,表面看来,花团锦簇,但荣禄竟不能亲自接待贺客。气喘经延名医会诊,略见好转,不过医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够拖过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这话在别人不过听听而已,到得袁世凯耳中,就非常重视其事了。因为荣禄是真正的首辅,一旦病殁,何人继任,对他的关系极重。这件事当然早就筹划过,张之洞虽奉旨入觐,但细细打听下来,他不会内用,也就不会入军机,何况军机大臣一满三汉,就表面看,满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会再用一个汉人补荣禄的缺。

  情势是相当明白的,荣禄在军机处的遗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资格胜过王文韶、鹿传霖的旗人,才能“掌枢”。自慈禧太后听政以来,军机不用汉人“领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决不能掌枢的。

  旗人中资格可与王、鹿相并的,只有一个东阁大学士、宗室崐冈,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宠信。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庆王奕劻,堪膺其选,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层楼的可能。否则觊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个头衔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怀之流,都不是好相与。

  因此,袁世凯以助奕劻继荣禄,视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这几个月之中,多方布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内应,奕劻的帘眷,更胜于昔。可是袁世凯心中雪亮,此事成败,决于一言九鼎之重的荣禄,如果荣禄自知不起,必会造膝密陈,何人以继他的遗缺,即使他自己不说,慈禧太后亦一定会问他,万一仓促之中竟记不起庆王,而致别举,那么即令举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对荣禄眷顾之深,亦会勉强依从。

  那一来便错尽错绝了。

  是这样的一种看法与打算,所以袁世凯听得荣禄病重的消息,忧心忡忡,急于想进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时,探问荣禄的口气,相机为奕劻活动。要荣禄肯有一言之荐,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迩,但直隶总督非奉旨不能进京,而自请入觐,又必须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个机会。回銮之时,曾有上谕,慈禧太后将亲自谒陵,以补“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的前衍。东陵已经展谒,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谒祭,以此为由,当面请旨,一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宫中谈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顺便试一试芦汉铁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这一条支路,是否平稳?李莲英便即建议:“不如找直隶总督来,当面问一问!”就这轻轻一句话,便让袁世凯接到了立即来京“陛见”的口谕。

  袁世凯进京,除带足了现银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药,中西皆备,都是专治哮喘虚弱的。下了火车,宫门请安,回到锡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装,换上公服,随即便带着那一箱药,去看荣禄的病。

  这一天恰逢荣禄的精神还好,不须等候就见到了。荣禄本来是黄黄的脸色,如今更象一个蜡人,声音微弱,但显得很兴奋,“慰庭,”他说:“你我见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别这么说!”袁世凯装出那种晚辈不忍听此“断头话”的神情,“大清的气运,否极复泰,中堂着实主持大计,着实还有几年要辛苦呢!”

  “那里还有什么几年?不知道这个年还能过得去不!这也不去说它了。慰庭……”说到这里,气喘又作,无法再往下谈了。

  “中堂请节劳!”袁世凯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问道:“世兄,最近请了那几位大夫来看?”

  由此谈起荣禄的病情,袁世凯问得很仔细。他生了一双能骗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满了纯挚的同情与可信赖的力量,因而木纳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谈,及至袁世凯将随带的一箱子药交代出去,这个荣禄的嗣子,竟感动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暂且退出以后,荣禄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慰庭,我这个过继的儿子,将来要请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应!”

  “中堂言重了!”袁世凯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世凯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图报之心,时时刻刻都在。世凯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这话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释为荣禄虽死,他的忠心不变,则照顾后人,自不在话下。这就是试探,荣禄亦不以为忌讳,点点头说:“你能这样,不枉我们相知一场!”

  袁世凯听出话风,并非绝对信任的态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来发誓给荣禄听。想一想说道:“世凯不学,不过幼承家教,略知‘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荣禄似乎有点感动,接着是浓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谈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误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说:“象沈经笙、宝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对我都有过误会。我亦不辩,日久见人心,走着瞧好了!就如翁叔平,书生误国,罪不容诛,李文忠生前提起他来,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恭王临终之前,据说亦颇有不利于他的陈奏。所以皇太后对他深恶痛绝,常说皇上本性很厚,都是翁某人带坏的。几次问我,如何处置,我都不吭声。后来下诏‘定国是’,仿佛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闹得太不成话,要有杀身之祸,念在换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问到我,我劝太后放他回常熟养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劝太后留他在京里,那一来,不是后来跟张幼樵一样,就是庚子年跟徐小云弄成一路。你别以为本朝从无杀师傅的前例,载漪那个混球,连弑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个翁叔平?那时候你在山东,不知道京里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载漪兄弟连在太后面前都是脸红脖子粗地说横话,你想翁叔平那条命还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余力绌,不然,立豫甫的下场,又何致于那么惨!”

  这段话太长,说得又气喘了。袁世凯便站起身来说:“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话多伤气,请歇着吧!”

  “不,不!慰庭!”荣禄使劲往下压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凯踌躇了一会,方不安的答一声:“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请你到京里来一趟,听听两江的情形,可又没有精神陪你。今天你来了最好,说说想说的话,心里痛快些,精神反倒好了。”

  “我亦常想来看中堂,有些事信里总不能畅所欲言,非当面请示不可。”袁世凯略停一下说:“这一次到了南边,颇有感触,李文忠经营北洋,规模宏大,当然叫人佩服不止。不过北洋的许多举措,诚所谓‘人存政存,人亡政亡’,今后还得从制度上去整顿,才是根本之道。”

  “这话诚然。不过,何谓‘人亡政亡’,请你举个例我听。”

  “譬如,电报、轮船、开矿等等,都是北洋委员创办,李文忠在日,威望足以笼罩一切,那怕远在上海,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遥控自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情形就不同了,既不属北洋,可又不属南洋,竟有自立为王,假公济私之势,不能不说是内轻外重,是朝廷的隐忧。”

  举这个例,完全是为了打击盛宣怀,但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所以荣禄不断颔首,表示同意。

  “你看盛杏荪的意思怎么样?”荣禄问说:“是不是还有把持的意思?”

  这是指盛宣怀所管的电报局、招商局、铁路局等等。袁世凯与荣禄早就商量过,应该逐一收回,由专设大臣督办,而盛宣怀似乎只肯交出电报局,因而荣禄有此一问。

  这一问,正中下怀,袁世凯随即答说:“这很难说。他的说法是,电报因为宣扬政令有关,宜归官有,轮船纯为商业,不易督办,不可归官。至于铁路,那就更不必说了。”

  “铁路先不必谈,张香涛出尽气力在撑他的腰,先让一步。

  电报、轮船不妨先接收,你看应该怎么办?”

  袁世凯成算在胸,徐徐答说:“电报不妨设一位电政大臣,专归官办。轮船比较费事,不是内行,会受船上的挟制。好在北洋水师学堂的人才很多,请中堂奏明,暂交北洋接管,将来是否另简大臣、另设衙门,大可从长计议。”

  “这个过渡的办法很妥当。”荣禄指示:“明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就照此奏好了。”

  “是!”袁世凯停了一下问:“请中堂的示,这一次电召,除了谒陵的差事以外,不知道太后还会问些什么?”

  “地方情形是一定要问到的。商约也会提到,”荣禄想了一下说:“太后对各项新政之中,最关切的还是不外乎练兵筹饷两端,你应该有个预备。”

  “请中堂指点,太后问起这些情形,该怎么样答奏?”

  “你认为怎么才对,就怎么答。”

  这是很开明的态度,但袁世凯觉得有些事还是先征得荣禄的同意为妙,于是先谈商约。

  “照中国的规矩,士农工商,商为国民之末,如今大非昔比了。西洋各国,皆是商而优则仕,日本的政治,亦几几乎操纵在商人手里,中国如想国富民强,与各国并驾齐驱,自非重视商人不可。”袁世凯紧接着说:“六部既有工部,则新官制中更应该有商部。”

  “商部?”荣禄有些困惑,“工部其来有自,由唐朝的‘将作大匠’演变来的,商部从无先例!再说,如今的商务,又不止于盐铁,花样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中堂剖析得极是!”袁世凯说:“设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办法,他山之石,可以借鉴,是故筹设商部之先,必派专人先到各国考察商务,将来设部就不致茫无头绪了。”

  “这个法子可行!”荣禄问道:“考察商务之人,可就是将来商部的堂官呢?”

  “照道理说,应该如此。”

  “这就要好好看了!看谁合适?”荣禄问道:”你心目中可有人?”

  袁世凯早就有了人,但不便明说,故意想了一下说:“我的意思,以少年亲贵为宜。”

  荣禄摇摇头,鄙夷地说:“那班大爷只懂吃喝玩乐,懂什么商务?”

  听这一说,袁世凯不敢将人选提出来,只说:“慢慢物色吧!”

  “也只好如此。”荣禄又问:“你到庆王府去过没有?”

  “没有!”袁世凯答说:“宫门请安之后,换了衣服就到中堂这里。”

  “那么,你请吧!我不留你了。”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替袁世凯设想,好早早去看庆王。而越是如此,袁世凯认为越要表示他跟庆王的关系,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密切。因而很快地答说:“我打算明天给庆王去请安,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关系。”

  “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便饭。”

  “是!”袁世凯欣然说:“我就叨扰了。”

  荣禄的服饰,在京里与立山齐名,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讲究每日一换,从无重复。日常饮馔,亦复精无比,论品类之繁,也许不能与上方玉食相比,要说精致,却过于天厨。大致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于他家,其中固有出于慈禧太后所赐,而大部分是各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这天就有松花红的白鱼,是平常人家有钱难买的珍馐。

  但对荣禄来说,食前方丈,举管踌躇,因为胃口太坏,加以气喘这个毛病,在食物上禁忌最多,所以更无下箸处。相反的是袁世凯,他的食量惊人,但品质不甚讲究,最喜吃鸡蛋,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二十个白煮鸡蛋。

  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光光。荣禄只就锦州酱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凯如此健啖,羡慕极了!

  “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样充沛”荣禄感伤地说:“我是‘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胃口,就已心满意足。”

  “我是粗人,跟中堂不能比。”

  荣禄不知道该怎么说,沉吟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口钟,有得撞下去。”袁世凯问道:“中堂要不要试试西医?”

  “外科是西医好,内科还是中医。尤其我是本源病,油尽灯干,拖日子而已。”

  袁世凯为之停箸不食,微皱着眉说:“中堂在军机上应该找个帮手。王、鹿两公,年纪到底大了;瞿子玖一个人恐忙不过来。听说从前军机上,一直是三满两汉,如今一满三汉,失于偏颇,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

  荣禄摇摇头,“旗下那里有人才?”他说:“就有一两个,也不是庙堂之器,而况资望很浅,入军机还早得很!”

  袁世凯不敢再多说。说下去要犯忌讳!不过,就交谈的时机来说,却是个试探的好机会,毕竟不肯死心。想了一下,惴惴然地说:“从前曾文正有句话,‘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中堂为国求贤,似乎也该留意这上头。”

  “替手,我不是不想找,也要机缘相凑才好。象你,练兵带兵总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至于朝中,我不知道贤者在那里。再说句老实话,我以为贤,亦没有多大用处,还要太后信任。反正上头也知道,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会有打算,不必我费心。”

  “是!是!”袁世凯感激地说:“时承中堂栽培,练兵、带兵的一切规模制度,决不敢违背中堂手定的制度。”

  “那倒也不必如此!军事的变化很大,如今参用西法,过去的许多章程,都用不着了。你大可不必拘泥。”

  “是的。”袁世凯答说:“我的意思是尽管兵器、阵法,日新月异,精神是不变的!一个忠,一个勇,这忠勇两字是兵将万古不变的大经大法。”

  “对,对!”荣禄显得很欣慰,“你能说出来这两句话,我就放心了。”

  一席晤谈,得此两句嘉许的话,袁世凯觉得不虚此行。饭罢,又陪坐了好些时候,直待荣禄自己催客,方始告辞。

  ※※※

  第二天一早上朝,递了牌子,头一起就召见,是肃王善耆带的班。

  “你那一天到京的。”慈禧太后问道。

  “昨天下午到的。”

  “地方上怎么样?”

  “托皇太后、皇上的洪福!今年已经下过两场瑞雪了。”

  “庚子年那场乱子,直隶百姓受的祸最重,格外要体恤。你是地方长官,只要肯为百姓打算,对朝廷没有什么妨碍,若是有应兴应革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慈恩深厚,百姓无不感戴。”袁世凯想到开办印花税来代替彩票这件事,正不妨乘机回奏:“前督臣李鸿章回任之初,正是拳匪刚闹过事以后,地方残破,税收短绌,为了筹措政费,兴办彩票,开办一年多以来,销数一期比一期少。彩票等于赌博,导民以赌而坐其利,从来没有这样的政体,就算日收千万,尚且不可。如今国家举行新政,中外观瞻殷切,似不必贪此区区,免得留下一个话柄。可否请旨停办,以示恤民?”

  慈禧太后略想一想答说:“这件事我还弄不太清楚。果然如你所说的,自以停办为宜。你跟户部商讨之后,具折奏请好了。”

  “是!”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照你看如今练新军,要多少时候才能练得象个样子?”

  这话很难回答。袁世凯想了一会答说:“用兵以教将为先。各省兵制不一,军律不齐,粮饷有多有少,枪械有新有旧,士气有好有坏,操练有勤有惰。平时声息不相通,到打仗的时候,胜败就各不相顾了。所以练兵之法,以统一兵制,划一教练为扼要之图。如今训练新军,只有北洋跟湖北,已具规模,臣的意思先由各省选派将弁头目,到北洋、湖北学习操练,逐渐推广,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可以象个样子了。不过,”他突然一转,声音提高,“兵学精深,各国都把它当作身心性命之学,断断乎不是一两年可以见效的,而且还要各样凑手,有一处呼应不到,就会大受影响!”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你说要各样凑手,是那几项事情呢?”

  “首先是饷,足食则足兵。其次,象电报、轮船、铁路等等,都跟兵事有关,如果调度不灵,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这话倒也是。戎机贵乎迅速,电报是很要紧的,轮船、火车,运兵运械亦非听调度不可。如今铁路刚在开办,张之洞力保盛宣怀,他也很能干,就让他仍旧办下去。电报局原定了要收回官办,招商局更是早就有了规模,亦不妨商量,看还是官办,还是官督商办。”慈禧太后又问:“这趟你在上海跟盛宣怀见面谈了些什么?”

  “是谈的电报局跟招商局,他说电报可以收回官办,招商局是商股。言下之意,还不肯交出来。其实所谓商股,也就是几个人的股子,自办至今,二十年的工夫,坐享其成,早就发了大财。如今国步艰难,他们也该知恩图报才是。”

  “是啊!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跟荣禄去商量,国家的利益,不能只肥了几个人。”

  “是!”

  “再有件事,听说在日本的留学生,风气很坏,派到日本去学陆军的将弁,会不会也跟他们在一起闹事?”

  “不会!”袁世凯答说:“这一次派到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除了宗室良弼之外,其余都是勋臣名将之后,世受国恩,忠实可靠,不会不知轻重。”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倒是那些人啊?’

  于是袁世凯就记忆所及,报了几个名字:据说是岳武穆的后裔,雍正年间的名将岳钟琪之后岳开先;嘉道间川陕湘鄂有名的提督罗思举之后罗泽暐;当过贵州提督,在雍正年间入觐被派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哈元生之后哈汉章;十来年前当河道总督的许振祎的孙子许崇智;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的儿子程尧章;毅军统领马金叙的儿子马毓宝等等。报完了名字,袁世凯又说:“既承慈谕,臣自当格外留心,加意管束,倘有出轨的行为,勒令休学,调回来察看。”

  接下来便谈两宫明年初春谒西陵一事。慈禧太后对跸路、行宫的情况,问得相当仔细。袁世凯有个很深刻的印象,原以为专为谒陵,顺道游观的想法,完全错了!其实,是借谒陵为名,要好好去逛一逛。

  ※※※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好些访客在等候,袁世凯按照官秩、关系,依次接见,最后留下两个人,一个叫吴重熹,一个就是盛宣怀派在京里专为伺候慈禧太后的陶兰泉。他的正式职司是芦汉铁路驻京事务局的坐办,但兼差却更重要,颐和园的电灯归他管理。

  袁世凯先接见陶兰泉,他的来意,当然知道。盛宣怀是芦汉铁路的督办大臣,但由京城至芦沟桥,以及由高碑店经易州到西陵所在地梁各庄的两段支路,另委胡襢芬督办,而由北洋另设铁路局管理。所以这一次谒陵,铁路上办差,与盛、袁二人都有关系,陶兰泉来谒,必是谈此公事。

  “花车已经预备了。”陶兰泉说道:“请示大帅,一辆花车到底,还是到了高碑店换车?”

  袁世凯心想,如果花车到底,风光都叫盛宣怀占尽,自己岂不落下风。但身为疆臣领袖,不能有公然献媚慈禧太后的表示,所以这样答说:“这一层,我还不甚了了,请你跟梁局长接头。”梁局长名叫梁如浩,他是北洋所委的铁路局长,专管那两段支路。

  “督办有电报来,北洋是地主,一切要请示大帅,将来花车布置妥当,要请大帅亲临检视。”

  “好!到时候我一定来看。”袁世凯说:“上次到上海,顺便去吊了盛督办老太爷的丧,盛督办热孝在身,虽未开缺,想来不会进京来办大差吧?”

  “虽未开缺”四字,已是讽刺,问到不能来京办大差,更是有意堵路。陶兰泉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盛宣怀已作了决定,准备活动李莲英特降懿旨。召盛宣怀北上,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但在途中如保定等地,不妨准用素服接驾。只是这话不便说破,陶兰泉便推作不知,一句话“不曾听说”,便敷衍过去了。

  于是袁世凯将梁如浩找了来,嘱咐他跟陶兰泉细细商量,随即端茶送客。接着接见最后一位访客吴重熹。

  这吴重熹是广东海丰人,翰林出身,做过河南陈州知府。袁世凯考秀才虽然落榜,但在府试时却是名列前茅,就是这位“吴太守”所识拔。这在未青一衿的袁世凯,亦不无知遇之感。因此,总想报答报答这位“老师”。

  谊属师弟,职位上却大有高低。吴重熹是三品京堂,与总督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府试的师生,不比乡、会试的师生,所以吴重熹初次应邀,是穿了公服来的。袁世凯关照:

  “请吴老师换了便衣,内客厅见面。”

  不在签押房或花厅,而在内客厅以便衣相见,便表示不叙官阶,不过,吴重熹听说过他跟“张状元”的故事,称呼一改再改,愈改愈亢,所以尽管袁世凯口口声声叫“老师”,但仍旧称他“宫保。”

  “老师精力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吴重熹拱拱手说。

  “老师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

  “这个……,”吴重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老实答道:“只有广东同乡。”

  “对了!在上海广东人很多。那就行了!”袁世凯问:“不知道老师愿意不愿意到上海去?”

  这当然是有差使相委。吴重熹精神一振,“愿意,愿意!”

  他说:“宫保如有相委之处,理当效劳!”

  “老师言重了!我是在想,老师辛苦一辈子,也应该有个比较舒服的差缺,眼前有个机会,不知老师肯不肯屈就?”

  吴重熹大喜,急急答说:“肯!肯!肯!”

  于是袁世凯说明这个机会。电报局收回官办,自然仍归北洋,事先已经说好,派袁世凯为电政督办大臣,主持接收,这得找个副手,打算奏请以吴重熹为会办大臣,常驻上海去“当家”。

  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但吴重熹欣喜之余,不免惴惴,怕自己跟盛宣怀打交道,不是对手。这一层袁世凯当然会想到,对“老师”另有“指示”。

  “办事我另外有人,老师无为而治好了。不过,老师千万要记住自己的身分,是翰苑前辈,如盛杏荪不安分,尽不妨拿他教训一番。”

  “好,好!我懂了。”

  等送走吴重熹,已是午后两点钟,庆王府已三次派了人来催请,说是“王爷等袁大人去吃饭”。可是袁世凯还不能应约,因为他心知此一去必得到晚方回,怕荣禄有事找他,所以先要去打个转。

  在病假中的荣禄,对于军国大事及宫廷琐屑,仍旧无不深知,因为军机章京及太监之中,他布置着耳目,自会报来。这天一见袁世凯就说:“召见的工夫不小,太后好久没有这样子了。”

  “是的,召见了三刻钟。”袁世凯将奏对的经过,扼要的叙述了一遍。

  “很好!”荣禄点点头又问:“你是从庆王府来?”

  “还没有去过。”

  “那,就不留你!你该去一趟。咱们明天再谈。”

  有此一句话,袁世凯才能从从容容地去见庆王奕劻。见面自然先道歉,然后与载振叙话,拉着手絮絮不断地,问他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劝他少跑马,有机会到外洋走走。那种殷勤关切,就仿佛长兄对待钟爱的幼弟。

  庆王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初想很好,再想亦没有什么大关碍,便在入席之先,说了出来。

  “慰庭!”他指着载振说:“他很不懂事,全靠你带着他。彼此相知有素,我就老实说了,你得拿他当你的同胞手足看待!”

  “这何用王爷嘱咐,我一直拿贝子当自己人看待的。”

  “不!这还不够。”奕劻略停一下说:“慰庭,或者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我跟令叔是一辈的人,你跟载振就是弟兄,你们换个帖吧!”

  袁世凯颇有意外之喜,但口头上不能不歉辞。“王爷,这不敢当!”他说:“贝子是天潢贵胄,何敢高攀?”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满汉通婚,尚且不禁,何况约为弟兄?若说高攀,载振有你这么一个疆臣领袖的哥,倒真是高攀了。”

  “王爷这么说,我如果再违命,就是不识抬举了。不过,”袁世凯陪笑说道:“尊卑之礼,究竟不可全废,不妨有手足之实,而不必居兄弟之名,称呼不改吧?”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们旗人,原有国礼、家礼之分,在外头人面前,称呼可以不改。私下就不同了!载振,你给你四哥倒杯酒!”

  “是!”载振在银杯中斟满了酒,恭敬而亲热地捧过去:

  “四哥,你干了这个。”

  “多谢!多谢!”

  就在这一杯酒中,袁世凯与载振订了昆季之约。也因此,袁世凯便不肯居客位,奉奕劻上座,他自己与载振打横相陪。

  把杯畅叙,先从旅途谈起,袁世凯谈到张之洞前倨后恭的那段故事,毫不讳言他当时所感到的尴尬。奕劻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似乎对张之洞非常不满。

  “疆臣跋扈的,前有一个左季高,后有一个张香涛!”奕劻喝了一杯酒说:“对此辈唯有敬鬼神而远之。”

  但张之洞虽还不足虑,而有个依张之洞为靠山的人,却颇难惹,那就是盛宣怀。他的奥援本是李鸿章,甲午以后,眼看冰山将倒,不能没有打算,一方面多方设法,想促成李鸿章回任北洋,一方面尽力结纳刘坤一、张之洞。由于手腕灵活,加以因缘时会,这两方面都有相当成就,不但原来经营的事业未动,而且还独揽了芦汉铁路的大权,就因为有张之洞为他撑腰的缘故。

  盛宣怀与张之洞本无渊源,但湖广总督衙门办洋务的文案委员恽祖翼、祖祁兄弟,却是同乡熟人。其时张之洞所办的汉阳铁厂,经营不得法,颇有亏累,恽祖祁建议改归商办,介绍盛宣怀接手。铁厂原为筑路而设,谈接办铁厂,连带论及芦汉铁路的兴建计划,是顺理成章的事。张之洞好大喜功,而盛宣怀以“空心大老官”起家,这一席之谈,宾主投契,理所当然。当时有意承办芦汉铁路的,包括闽浙总督许应弢的胞弟许应锵与别号老残的候补知府刘鹗在内,一共四个人,朝旨已准分段承办,却由于张之洞的力争,王文韶的附和,居然推翻成议,改归盛宣怀专责督办。直到盛宣怀丁忧,张之洞依然奏请,芦汉铁路完工在即,不宜易手,可以想见盛与张是如何地水乳交融。

  不过,盛宣怀始料所不及的是,原以胡襢芬为争权夺利的对手,不想袁世凯会成为他的对头。这个对头比胡襢芬厉害的太多,所以上海之会,很知趣地将电报交了出来,但袁世凯又岂能就此歇手?

  由江宁拜访张之洞谈到上海去吊盛家之丧,袁世凯说了与盛宣怀会面的情形,提到他自己的感想:“我久已未到南方,这趟一看,很为朝廷担心,将来恐成尾大不掉之局,如果不能象李文忠在日那样,可由北洋遥制,只怕后患无穷。”“嗯,嗯!”奕劻很率直地说:“慰庭,怎么样才制得住盛杏荪?你想个法子,我找机会面奏,他管的那些事,都与洋务有关,我可说话。”

  “原要王爷说话。”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好在他究竟还不是方面大员,不让他独当一面,也就不怕他跋扈揽权了!”

  奕劻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点点头说:“我懂了!这容易,上谕的语气上,稍微花点儿心思,就可以把他压下去。”

  “是!”袁世凯又说:“这一次在上海,还跟盛杏荪谈了与各国修订商约的情形,他很想借此机会出头,将来设立商部,他一定会走莲英的路子,想一跃而为商部尚书。这件事,要请王爷格外留意,将来商部尚书只设一位,我心目中已经有人了。”

  “喔,”奕劻双目大张,“谁啊?”

  “喏!”袁世凯向对面一指:“在这里!”

  这一指,载振脸都红了,以为袁世凯在拿他开玩笑,奕劻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怀疑的问:“他行吗?”

  “为什么不行?”

  “年纪太轻,亦没有阅历。”

  “年纪轻怕什么?四岁还当皇上呢!”袁世凯紧接着说:“至于阅历,去阅、去历就是!明年春天,日本大阪开博览会,贝子不妨去看看。”

  听得这一说,载振大为兴奋。他听说日本女人,内无亵衣,又说男女共浴,裸裎相见,毫不在乎,老想见识见识。但亲贵出趟京都不容易,如今有此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很起劲地说:“四哥,你可千万保一保我,让我去开开眼界。”

  袁世凯点点头,且不答话,只望着奕劻,听他如何说法。

  “日本开博览会,有请柬来,奏派观会大臣,倒亦无不可。

  只是虽说内举不避亲,我到底不便出奏。”

  “由我那里出奏好了。”

  “是啊!”载振接口:“四哥是督办商务大臣,奏派观会大臣,名正言顺。”

  “得有个人陪他去吧?”奕劻问。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让那琴轩陪着贝子去。”

  这是非常适当的人选。户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轩,曾充赴日谢罪专使,驾轻就熟,可得许多方便。而载振得此人相陪,尤其满意。因为那桐在当司官时,就是八大胡同的阔客,“清吟小班”的姑娘,背后都昵称他“小那”。如今由于言语便给、仪表出众、手腕灵活,兼以占了姓叶赫那拉的便宜,得以户部右侍郎兼总管内务府大臣,照料宫廷,俨然当年的立山。而起居豪奢,较之立山,亦复有过之无不及。家住八面槽东面的金鱼胡同,构筑华美,号称“那家花园”。载振有此游伴,真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最后谈到荣禄的病势,那就连载振都不能与闻其事了!奕劻与袁世凯促膝密谈了半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凯的条谕,以后庆王府的一切开支,都由北洋出公帐。

  ※※※

  大年初一,朝贺既罢,皇帝照常召见军机,只颁了一道上谕:“明年是慈禧太后七旬万寿,本年癸卯举行恩科乡试;明年甲辰举行恩科会试。”子午卯酉乡试之年,辰戌丑未公车北上,本有正科,果真加恩士林,另开一科,照规矩应是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今只将正科改为恩科,实际上是所谓“恩正并科”,并无增益。而所以有此上谕,不过是提醒大家,别忘了明年是慈禧太后七十整寿。

  不想这道上谕,为人带来了“隐忧”。慈禧太后五十岁甲申,有中法之战,六十岁甲午,有中日之战,到七十岁甲辰,不知又会有什么弥天的战火发生?

  可是,有班人却以为这是庸人自扰的杞忧,那就是以那桐为首的那班内务府的红人。奔走相告,说是“老佛爷五十岁、六十岁两个整生日,都让外国人给搅了局,明年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得好好儿热闹热闹了!”

  不过,修园、点景、庆寿之事,毕竟还早,眼前,就有一桩差事——两宫谒西陵,得好好巴结一番,博得慈禧太后一个欢心,明年大事铺张的差使就有份了。

  谁知有力使不上,谒陵的差使,不由内务府,而由直隶总督衙门及芦汉铁路局承办。盛宣怀早就在元宵节后,便服到了天津,亲自指挥花车的铺陈。

  铁床、“如意桶”,一如回銮那年的旧规,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盛宣怀托人向李莲英去打听,此事以交那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门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门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玉器、书法、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工资何用三千两?”盛宣怀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么的摔碎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

  这话倒也不错,加以是李莲英所推荐,不能以常规而论。

  盛宣怀如数照付,只是格外叮嘱,务必布置妥当。

  一切齐备,请了袁世凯来看花车,但觉富丽雅致,兼而有之,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点景很好,不过车行震动,挂屏之类掉了下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个敢当?”

  “请慰帅来试一试最快的车。如果不妥当,再想别法。”盛宣怀笑嘻嘻地说。

  袁世凯亦想了解个究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而袁世凯或者任何一个有资格视察花车的人,有此一问,以及如何解疑破惑,最有立竿见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设想周到的。因此,只待盛宣怀做个手势,“洋站长”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长鸣,而轮动无声,慢慢地出了站,渐行渐快,往返两小时,走了两百二十里,而满车陈设,纹丝不动。

  “很好,很好!”袁世凯甚为满意,转脸向北洋铁路局局长说:“咱们的花车,一切都照这个样子布置。”

  “是。”

  “这些东西,”袁世凯指着一座康熙窑五彩花瓶与花瓶旁边的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问盛宣怀,“你是那里弄来的?”

  ‘托后门天宝斋古玩铺代办的。”

  “是刘麻子开的那个铺子吗?”

  “对了!”

  “得窍。”袁世凯赞了一句。

  到得第二天,又请李莲英来看花车。他穿的是便衣,狐肷皮袍外加一件蓝布罩袍,玄青直贡呢坎肩,没有戴帽,手里持一支短旱烟袋。到了车上,站定打量,左看右看,不断点头。

  “一切都妥当,只有上车的法子不好。”

  “请教李总管,”盛宣怀问道:“是怎么样不好?”

  “踩踏不方便。”

  盛宣怀想了一下说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请李总管明天再来看,包管妥当。”

  “好!”李莲英又说:“皇上的那一辆,跟老佛爷的这一辆陈设要一样,不能差一点儿。不然,怕皇上不高兴,那倒也还没有什么大关系,最要紧的是老佛爷不愿意让人家误会,以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

  “是了。我一定格外留意。”

  等李莲英一走,盛宣怀立刻吩咐陶兰泉,造一座平台,宽与车门相等,长则三丈有余,一头低一头高,但坡度极缓,浑然不觉,平台铺彩色地毯,两旁加上很牢靠栏杆。慈禧太后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栏而过,如履平地。

  造好试过,再请李莲英来看,一见大为称赞,又说:“昨天回宫,我把车子里的陈设,面奏老佛爷。老佛爷交代,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别弄坏了,以致于让盛某人赔累。上头有这么一番意思,我不能不告诉盛大人。”

  “是,是!”盛宣怀拱拱手说:“承情之至。”

  然而李莲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盛宣怀细细参详,悟出其中的道理,这是暗示,所有的陈设都可能损毁,毁了也是白毁,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明白相告,不如将所有陈设都作为贡品。

  于是,立刻制一批黄绫签,恭楷书写:“臣盛宣怀恭进。”遍贴珍物之上。过了几天,袁世凯又来看车,一见愕然,扭转脸去看着他的随从叹息:“为大臣者!为大臣者!”尾音拉得极长,仿佛有许多议论要发,而终于不忍言似的。

  那个文案跟陶兰泉是熟人,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才合彼此照应的道理,谁知陶兰泉听罢一笑,“老兄,”他说:“刚才袁宫保已派梁局长来过了,细问一切。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奈梁局长广东人,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又托我的同乡林志道来详谈。袁宫保已打算如法炮制了。”

  果然,袁世凯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宝斋接头,包办花车陈设,取用的东西,比盛宣怀犹有过之,一张单子开出来,是十五万五千银子。

  ※※※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时,皇帝致祭先农坛。大典既毕,随即转到车站,不久慈禧太后驾到,皇帝跪接,以下是庆王领头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独荣禄未到,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回銮那年乘车那样,意兴极佳,满脸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贵献殷勤,要上前搀扶,慈禧太后摆一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着栏杆,从从容容地上了车。

  车中所设的宝座,是一张蒙着黄丝绒的“快乐椅”,等她落座,皇后、荣寿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车,站在太后身后左顾右盼,看那些陈设。最后是荣寿公主开了口。

  “这盛宣怀可真会办差啊!”

  “也难为他。”慈禧太后喊道:“莲英!”

  李莲英还未上来,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装车,等把他找了来,随即传懿旨,召见盛宣怀。

  于是,皇后和所有宫誊,都退入另一节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花车。盛宣怀由李莲英带着来谒见。他穿的是素服,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无法更易,不过那颗红顶子是用极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红色,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礼,慈禧太后首先指着珍玩上的黄签说:“你太糜费了!怎么可以这样子?”

  “回皇太后的话,”盛宣怀说:“车中陈设都是臣家藏的微物,并非特意价购,求皇太后鉴臣愚忱,俯准赏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难得有机会孝敬皇太后。东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诚。”’

  “这可不能不赏收了!”李莲英在一旁说:“不然,人家会以为老佛爷嫌他欠至诚。”

  “这话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问:“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凯接头,明了办大差的一切细节,二月初八到京,督饬司员布置花车,筹备供应。”盛宣怀说:“臣才具短绌,虽然尽心尽力,只怕还是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干,没有什么好褒贬的。”慈禧太后又问:“南边革命党闹得凶不凶?”

  “本来很凶,自张之洞署任以来,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么缘故呢?”

  “张之洞舆情甚洽,善于化解疏导,地方士绅,都肯听他的话,约束乡党子弟,所以能弭患于无形。”

  “地方士绅是那些人呢?”

  这一问,多少出于盛宣怀的意外,觉得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说了也是白说,有些人为慈禧太后所恶,说了不妥当。但急切之间,无暇细思,想到一个便说了出来:“象南通张謇……。”

  他还在想第二个时,慈禧太后已经在问了:“是甲午的状元张謇吗?”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吗?”

  盛宣怀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再答一声:“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来?”

  听慈禧太后的语气相当缓和,盛宣怀比较放心了。“不大往来!”他说:“张謇在家乡开垦,办实业,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闭门思过,也不大会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乡不是?”

  “是。”

  “那,你跟他总常有往来?”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过节通通信,此外就没有什么往来。”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为呢?”

  “绝无往来!”盛宣怀的声音,有如斩钉截铁,“据臣所知,翁同龢对康梁师徒,深恶痛绝。”

  “那还罢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说:“你得便传话给翁同龢,千万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怀吓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时,神色青黄不定,看到的人,无不诧异,都以为他碰了个大钉子,却猜不透是何缘故?

  三月十日,谒陵事毕,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谒陵跸路所经,所以并无常设行宫。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决定,顺道临幸保定,因而选定莲池书院,作为行宫。

  莲池书院建于雍正十一年,原为元朝张柔莲花池故址,所以书院名为莲池。池上有临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为保定的名胜,加以重兴土木,踵事增华,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东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无比的行宫来,自然大足流连了。

  袁世凯办差,能胜得过盛宣怀的,就在这座行宫上头。特地委了两名能员,专门负责,一个是早在李鸿章生前,便跟袁世凯很接近的杨士骧,如今官居直隶按察使,一个是长芦盐运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长芦盐商去要钱,杨士骧会花钱,他的祖父杨殿邦做过漕运总督。“三世为官,方知穿衣吃饭”,杨士骧精于饮馔,所以伺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极大的欢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时分,袁世凯接到电报局派专差送来一封密电,译出来一看,道是荣禄已在半夜里溘然长逝了。

  这是个等了已久的消息,袁世凯精神为之一振!但心里很乱,因为一下子从心底涌起许多即时要办的事。定一定神细想,找到了第一件该做的事,通知电报局,如有致军机处的密电,压到天色大亮以后再送,因为他要趁荣禄的噩耗尚未传开来以前,有所布置。

  于是立即派人去请智囊杨士骧。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时间中,他又已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密电北洋公所,即刻到荣府去襄办丧事;一件是向藩库提银二十万两,即刻就要,而且要银票。

  也就是刚办了这两件事,杨士骧已奉召而至,直到签押房来见。袁世凯一面拿电报给他看,一面说道:“荣中堂过去了。”

  杨士骧看完电报问说:“军机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已经告诉电报局压一压。”袁世凯问:“你看会不会有变化?”

  “不会!”杨士骧很有把握地说:“如今最要紧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住气,切忌浮躁。”

  袁世凯点点头又问:“上头召见,你看我应该怎么说?”

  “不必说得太明显。”杨士骧想了一下又说:“甚至根本不参一议。”

  “如果一定要问,非说不可呢?”

  “只说,如今大政,不外两端,一是新政,一是外务。新政正在次第举办,外务如能益加开展,大局更有可为。皇太后、皇上用人之道,悬揣必以此二者为准。”

  袁世凯深深点头,“这话很得体。”他说:“这个消息,不从我这里传出去,免得军机上有人说话。不过,大老那里,劳你驾,立刻去一趟,也不必提到这个消息。”

  “那么去干什么呢?”

  “请稍坐一坐,我再告诉你。”袁世凯唤来心腹家人,“你去催一催,藩库怎么还没有人来?”

  ※※※

  “莲府,”庆王奕劻问道:“这么早来,一定有事。”

  “是!袁慰帅派我来给王爷请安,有样东西,面呈王爷。”

  说着,杨士骧取出一个红封套,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

  奕劻从封套中抽出一张银票,一看是二十万两,不由得睁大了眼问:“这是干什么?”

  “是袁慰帅孝敬王爷的。”

  “这……。”奕劻喜心翻倒,嘴变得很笨了,“太多了一点儿吧?好象受之不可,似乎却之不恭。”

  “备王爷常用的。”杨士骧说:“王爷快有很大的开销,尤其是宫里。”

  弦外有音,不妨自辨。奕劻便说:“既这么说,我就愧受了。京里如果有什么消息,务必早早给我一个信。”

  “是!”杨士骧停了一下答道:“王爷一进行宫,怕就有消息。”

  这一说奕劻猜到七八分。送走了杨士骧,立刻坐轿到行宫。他是督办政务大臣,外务部总理大臣,专有一间“直庐”,而且与军机处的直庐相接。一到,便有个极熟的军机章京悄悄溜了进来,请个“双安”,轻声说道:“该给王爷道喜了。”

  “喜从何来?”

  “司官马上又要伺候王爷了。刚才接到的电报,荣中堂昨儿夜里过去了,军机不是王爷来领班,可又该谁呢?”

  “你不要这么说!”奕劻连连摇手,“恩出自上,没有该谁不该谁这一说。承你来报信,我很见情。不过,请你别张扬。”

  “是,是!司官知道事情轻重。”说着,又请了个安,仍是悄悄地溜走。

  消息证实了。奕劻想到袁世凯的二十万银子与杨士骧所说的那几句话,知道这笔巨款该怎么花。当时便派个亲信护卫,找李莲英,邀他觅便见个面。

  ※※※

  荣禄病故的电报,是先用了黄匣子送上去的。因此,召见军机时,慈禧太后脸上隐隐有泪痕。不过,言语很平静,没有一句带感情的话。“荣禄的死,早就不行了!”她说:“谈他的后事吧!”

  谈后事最主要的就是议恤。前列的王文韶,听而不言;其次的鹿传霖,听而不闻,自然又是瞿鸿玑回奏。

  “臣三个的意思,故大学士荣禄,平生功业尤其晚年的尽瘁国事,与故肃毅侯李鸿章差相仿佛,可否照李鸿章的例赐恤。”

  “李鸿章的恤典,我不完全记得了。”

  “一共七项。”瞿鸿玑按当时上谕所宣示的恤典次序答说:“赏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加恩子孙。”

  “嗯!”慈禧太后毫不考虑的答说:“完全照样好了。”

  “是!”瞿鸿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不过,李鸿彰是由伯爵晋封侯爵,荣禄的情形不同。”

  “他不是世袭云骑尉吗?”慈禧太后问:“世袭是晋封男爵不是?”

  “可以晋封一等男。”

  “那就照规矩办好了。”

  “是。”瞿鸿玑又请旨:“赐奠是否派恭亲王?”

  “总不能派醇亲王吧?”

  醇亲王载沣是荣禄的女婿,而奉旨赐奠,只洒酒,不跪拜,亲族反倒要叩谢“钦差”,那不是开死人的玩笑?瞿鸿玑一时失检,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觉得有不明白的事,还是要问。

  “加恩子孙这一节,各人情形不同。荣禄嗣子良揆应如何加恩之处,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微有怒容,“我听说良揆很不孝,胡乱挥霍,不务正业,让他袭爵,已经便宜他了!”她略停一下说:“这一节先搁下,等荣禄的遗折递了来以后再说。”

  ※※※

  当军机入见时,李莲英抽空到了奕劻那里,脸有戚容,因为他算是跟荣禄共过患难的。当已成庶人的“端郡王”载漪,仗着义和团几乎要逼宫时,只有他跟荣禄两人,内外相维,多方设法保护慈禧太后的地位与尊严。回想当时的焦忧苦况,自不免伤感。

  “听说李中堂出事的时候,老佛爷还哭了一场。这一次荣中堂去世,”奕劻很谨慎地说:“总不免也有点儿伤心吧?”

  “那是一定的。”

  “皇上呢?暗底下很痛快吧?”

  李莲英摇摇头,“看不出来。其实,”他说:“这几年皇上倒不怎么恨荣中堂了。”

  “是恨他?”奕劻用拇指和食指,圈起一个圆形。

  “那大概是解不开的冤家了!”

  奕劻多少有些心惊,不由得问:“我听说皇上在西安,没事画一个王八,上面写上袁某人的名字,再又把他撕得粉碎。

  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李莲英诧异地问:“王爷为什么问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

  “随便聊聊。”奕劻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脸色不变的说:“最近有人送了一笔款子,你分点儿去花。”

  说着,将红封袋往对方手中一塞。这不是头一回,李莲英亦就老实收下,而且还抽出银票来看了一下。

  一看动容了,竟是十万两!“王爷,”他将红封袋放在桌上,“是谁送的?”

  问谁所送,是问谁有事请托,或者升官,或者调缺,或者免祸。数目不小,所求必奢,李莲英是怕办不到,坏了“招牌”,所以不能不出语慎重。

  奕劻当然懂他的意思,沉吟了一会说:“就算我送你的好了。”

  一听这话,李莲英即时眉目舒展,抓起红封往怀中一塞,笑嘻嘻地说:“谢王爷的赏!”

  见此光景,奕劻大为宽心,说了句:“有消息,你送个信给我。”

  “那还用说吗?”李莲英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说:“西洋新出一种首饰,看起来是个戒指,掀开戒面,里头安着一个个表。

  这玩意,王爷见过没有?”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奕劻问道:“是你想要?我托人在上海买一个来送你就是。”

  “不是,不是!”李莲英说‘到上海去买可太缓了,最好在东交民巷找一找。找到了,直接送给四格格。”

  这一说,奕劻完全明了。他这个孀居的小女儿,是他极得力的一个帮手,只要慈禧太后看见或者想起什么新样的衣服或首饰,四格格就会派人通知“阿玛”,赶紧觅了来,送进宫去,转献慈禧太后。这个“小”字诀,非常管用。奕劻不敢怠慢,即时派人到京,在东交民巷、王府井大街的洋行里,找这么一个“安着小表的戒指”。

  “快去快回,越快越好。找到了这玩意,不必讲价,要多少给多少。”奕劻记着张荫桓进贡祖母绿戒指,触犯慈禧太后忌讳那件事,特别叮嘱:“戒面是金刚钻,红、蓝宝石,那怕紫水晶,都不要紧,就不要绿颜色。千万记住!”

  派去的人很能干,在台基厂的洋行里,找到这么一个戒指,戒面是红宝石,更为合适,可惜送到已经入夜,只有第二天进呈了。

  其实,有无这个戒指,都已不发生关系,李莲英已经想好如何为奕劻进言了。他是以兴修颐和园与西苑的仪鸾殿为词,说明年七十万寿,这两处大工,应该加紧才是。

  这两处大工,都由户部侍郎兼内务府总管大臣那桐主办,李莲英说:“那大臣倒是挺能干的,就是钱不措手,天大的本事亦无用。”

  这一说,提醒了慈禧太后。“钱不措手”的原因是,荣禄有病,无人可以主持筹款之事,慈禧太后亦有点疑心,荣禄

  于是,她又想到了自荣禄出缺以后,便一直盘旋在她脑际的三个人。第一个是醇亲王载沣;第二个是庆亲王奕劻;第三个是肃亲王善耆。太宗长子豪格封肃亲王,是最早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善耆的祖父华丰,在辛酉政变中很出过一番力,所以慈禧太后对肃亲王这一支是另眼看待的。不过善耆为人也不坏,上年管理崇文门税务,税收由照例的十七万两激增至六十多万,而税率未变,亦未闻有扰民之说,足见是个肯实心任事的。因此,慈禧太后把他列为军机大臣的人选之一。

  此刻,载沣与善耆似乎无法考虑了。载沣犹之乎礼王世铎,摆摆样子可以,但以前先有醇王奕譞、许庚身、孙毓汶,后有刚毅、荣禄,不妨让世铎挂个名。如今要自己拿得起来,尤其是这两件大工如何筹款,在载沣便是一筹莫展,万难胜任。

  至于善耆,虽有才干,也有棱角,而且听说他颇结交汉人名士,有时以风骨自许,更不宜管此两件大工。转念到此,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奕劻了。

  如果觉得慈禧全传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高阳小说全集红顶商人胡雪岩清朝的皇帝八大胡同艳闻秘事大浪淘沙李鸿章董小宛慈禧全传汉宫名媛王昭君明朝的皇帝明末四公子风尘三侠(高阳)柏台故事清末四公子三春争及初春景临邛卓家李娃乾隆韵事大将曹彬荆轲草莽英雄正德外记恩怨江湖状元娘子任公与刁间吕不韦买命清官册、假官真做乞女玉垒浮云缇萦丁香花粉墨春秋汪精卫,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