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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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说。”

    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进来坐了谈。”

    “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

    “是那个性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

    “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样?”

    “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

    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

    “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不知道他在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熬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象吵架似地:“你看,这个忘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

    “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呢。”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

    “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爷叔,你说!”

    “不忙,不忙,先坐下来。”

    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分不同,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晌。”

    “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

    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一个办法。

    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

    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行事。

    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误。

    “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丝?”

    “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

    “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抬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

    “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

    “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

    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笔款子存入。

    “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知,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但提到这件事,“老兄,”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

    “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

    “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回上海?”

    “是的。”

    “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

    “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

    “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

    “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

    “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急于想脱手?”

    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缀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们过一过关。”

    “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好处。”

    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

    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且归自己出面订约,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过?”

    只是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碍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

    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只脚已经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老兄格外上紧。”

    “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那五千银子,决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银票。

    “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

    “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

    “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么样出帐,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福记。”

    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帐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帐。”

    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大笑。

    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虽觉欣慰,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

    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

    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南浔,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

    “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有几个做法?”

    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花帐,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帐,那就一点不错了。”

    “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的那张收据一扬。

    “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

    “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到这个价钱!”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

    “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净了?”

    “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洗刷不干净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然,只怪猪八戒心大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裹的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

    “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

    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决不宜说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

    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竟写得了恰到好处的程度。

    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求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

    “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得,起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

    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爷叔呢?”尤五问。

    “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

    “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

    “可以。”

    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

    ***

    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桥,直奔庞家。

    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嘉宾云集,象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

    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

    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贸客,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海。

    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

    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

    “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

    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

    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洋,“怎么弄不懂?”他问。

    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他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目。”

    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

    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好作个准备。

    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

    ***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怒。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性朱的,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帐上有毛病?”

    “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贷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台伙,也是老板的身分,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佯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了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帐,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

    “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

    “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滋滋他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

    “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

    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

    “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

    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

    “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

    “等下告诉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

    “这,我骗你干什么?”

    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

    “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

    “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分的“红棺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宵夜。大家一起过去坐一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春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地,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

    “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

    “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在这里。”

    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

    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还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徘定次序,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抬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庆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膏,肯拱手上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说要我自己来说,不有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

    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

    “随便你。”

    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

    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自行面约可也”。

    ***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宠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

    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退了出去,做主人的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刀,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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