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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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两人对望着,忍不住心酸落泪——

    一个月不见,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但自己并不在意,要看了对方,才知道忧能伤人,尤其是胡雪岩,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为他的事焦忧如此,真忍不往想放声一恸。

    每一回见了面,七姑奶奶第一个要问的是胡老太太,只有这一次例外,因为她怕一问,必定触及胡雪岩伤心之处,所以不敢问。但螺蛳太太却是怎么样也不能不问的。

    “罗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么不是!如今多亏她。”胡雪岩接下来谈了许多人情冷暖的境况。

    七姑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时有泪珠渗出来。

    “息一息吧!”瑞香不时来打岔,希望阻断他们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吃药睡觉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儿息一息,心放宽来,有应春帮我,难关一定过得去。”

    于是古应春陪着胡雪岩下楼,刚在书房中坐定,听差来报,有客相访,递上名片一看,是电报局译电房的一个领班沈兰生。

    “大概是杭州有复电来了。”古应春将名片递给胡雪岩,“此人是好朋友,小爷叔要不要见一见?”

    “不罗!”胡雪岩说,“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出书房到客厅去会沈兰生。

    书房与客厅只是一墙之隔,房门未关,所以古、沈二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两个电报,跟胡观察有关,我特为抄了一份送来。”是陌生的声音,当然是沈兰生。

    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胡雪岩忍不住从门缝中张望,原来没有声音是因为古应春正在看电报。

    “承情之至。”古应春看完电报对沈兰生说:“如果另外有什么消息,不分日夜,务必随时见告。老兄这样子帮忙,我转告胡观察,一定会有酬谢。”

    “谈不到此。我不过是为胡观察不平,能效绵薄,聊尽我心而已。”

    “是,是。胡观察这两天也许会到上海来,到时候我约老兄见兄面。”

    “好,好!我告辞了。”

    等古应春送客出门,回到书房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异常,显然的,那两个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应春,”胡雪岩泰然地问。“电报呢?怎么说?”

    “竞想不到的事。”古应春将两份电报递给了他。

    这两份电报是《申报》驻北京的访员发来的两道上谕,第一道先引述顺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顺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毕道远的复奏,说奉旨彻查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在阜康福存款的经过,指出有一笔存银四十六万两,其中十万两为前江西藩司文辉所有,而据文辉声称,系托文煜经手代存;另外三十六万两,帐簿上只注“文宅”字样,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象这样的案子,照例“着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说得很坦白,他在这二十年中,曾获得多次税差,自福建内调后,又数蒙派充“崇文门监督”,廉傣所积,加上平日省俭,故在阜康福存银三十六万两。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两,以充公用。这十万两银子,由顺天府自阜康福提出,解交户部。

    “应春,”胡雪岩看完这一个电报以后说:“托你跟京号联络一下,这十万两银子,一定要马上凑出来,最好不等顺天府来催,自己送到户部。”

    “小爷叔,”古应春另有意见,“我看要归入整个清理案去办,我们似乎可以观望观望。”

    “不!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迟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古应春又说:“请先看了第二个电报再说。”

    一看第二个电报,胡雪岩不觉色变,但很快地恢复如常,“这是给左大人出了一个难题。”他沉吟了一会问:“左大人想来已接到‘廷寄’了?”

    “当然。”

    “这里呢?”胡雪岩说:“明天《申报》一登出来,大家都晓得了。”

    “明天还不会,总要后天才会见报。”

    胡雪岩紧闭着嘴沉吟了好一会:“这件事不能瞒七姐。”

    “是的。”古应春停了一下又说:“她说过,就怕走到这一步。”

    “她说过?”

    “是地。”古应春还能说出准确的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说的。”

    “好!”胡雪岩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过,有四天想下来,事情看得很透彻了。我们去同她商量。”

    于是古应春陪着他复又上楼。脚步声惊动了瑞香,蹑着足迎了出来,先用两指撮口,示意轻声。

    “刚睡着。”

    古应春还未答话,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轻脚步踏下楼梯。回到书房的胡雪岩,似乎已胸有成竹,说话不再是瞻顾踌躇的神气了。

    “应春,你替我去跟沈兰生打个招呼,看要怎么谢他,请你做主。顶要紧的是务必请他不要张扬。”

    “我刚才已经关照他了。”

    “再钉一钉的好。顺便到集贤里去一趟,告诉老宓,我住在这里。”胡雪岩又说:“我趁七姐现在休息,好好儿想一想,等你回来,七姐也醒了,我们再商量。”

    卧室中只有三个人,连瑞香亦不得其闻。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准备,当胡雪岩拿电报给她看时,她平静地问:“是不是京里打来的?”

    “是军机处的一道上谕。”古应春说:“让你说中了。”

    “我变成乌鸦嘴了。”她问她丈夫说:“上谕不是啥七个字一句的唱本,我句子都读不断,总还有不认识的字,你念给我听!”

    于是古应春缓慢地念道:“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项及多处存款,为数甚巨。该号商江西候补道胡光墉,着先行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缴,即行从重治罪。并闻胡光墉有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存置浙省。着该督咨行该省督抚一一查明办理,将此谕令知之。”念完问道:“听明白没有?”

    “这还听不明白?”七姑奶奶抬眼说道:“小爷叔,恭喜、恭喜!比我原来所想的好得多。”

    胡雪岩一愣,古应春亦觉突兀,脱口问道:“喜从何来?”

    “朝廷里把小爷叔的案子交给左大人来办,还不是一喜?”七姑奶奶说:“这是有人在帮小爷叔的忙。”

    这一说,胡雪岩首先领悟,“真是旁观者清。”他说:“如说有人帮忙,一定是文中堂,他同恭王是亲戚。”

    “嗯、嗯。”古应春问他妻子:“你说比你原来所想的好得多,你原来怎么想的?”

    “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

    “不!”胡雪岩的声音很坚决,“到了这步田地了,而且还要同你彻底商量,有话不必忌讳。”

    “我原来以为革职之外,还要查抄。现在只左大人‘严行追究’,而且不是勒令完清,是勒令‘清理’,后面又说要左大人去公事给各省督抚,查明办理。照这样子看浙江刘抚台要听左大人的指挥,要他查才查,不要他查就不查。这个出入关系很大。”

    经七姑奶奶一说破,胡雪岩领悟到,其中大有关系。因为目前负清理全责的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虽出身淮军,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愿依附李鸿章。话虽如此,由于与淮军的关系根深,不免间接会受李鸿章的影响。胡雪岩既为李鸿章认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须加以翦除,那么期望刘秉璋能加以额外的援手,便等于缘木求鱼了。如今朝廷将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挥德馨办理,这一来对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今该怎办,请你这位女诸葛发号施令。”

    “小爷叔不要这么说。我出几个主意,大家商量,第一,应该打个电报给德藩台,让他心里有数;刘抚台管不到那么多了。”

    “不错,这个电报马上要打。”

    “左大人那里当然要赶紧联络。”七姑奶奶问:“小爷叔,你是自己去一趟呢?还是让应春去面真一切?”

    “我看我去好了。”古应春自告奋勇,“小爷叔没有顶戴不方便。”

    这话在胡雪岩是正中下怀。奉旨革职的人,当然只能穿便衣,这对左宗棠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事,但江宁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为人戏称“群盗如毛”,一到华灯初上,城南贡院与秦淮河房一带,碰来碰去的称号都是“某观察”,人家当然还是照旧相呼,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还是要声明,已是一介平民。这里尴尬的情势,能避免自然求不得。

    因此,他即时说道:“对!应春请你辛苦一趟。见了左大人,你是第三者的地位,比较好说话。”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还有啥话要交代?”

    “你特别要为德晓峰致意,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古应春也知道,德馨对升巡抚一事,非常热中,如果能找机会为他进言,并取得左宗棠的承诺,保他更上层楼,那一来德馨自然就会更加出力来帮胡雪岩的忙。

    “不过,德藩台的复电,今天不到,明天一定会到,洋人那面,接不上头,似乎不大好。”古应春说:“丝能脱手,到底是顶要紧的一件大事。”

    “现在情形不同了,归左大人清理,这批丝能不能卖,就要听他的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此所以你到江宁去最好,可以当面跟左大人谈。”

    “如果备藩台复电来了,说可以卖呢?”

    “那也要听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七姑奶奶忍不住开口,“如今是洋人这面重要,价钱谈不拢不必谈,谈拢了又不能卖,要请示左大人,时间上耽误了,洋人或许会变卦。”

    “七姐的话不错。”胡雪岩马上作了决定,“丝是一定要脱手的,现在不过价钱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宽几天。应春,你明天先把买主去稳住,你同他说,交易一定做得成,请他等几天。现在洋人也晓得了,一牵涉到官场,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几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没有诚意,这种户头,放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来就动身。”古应春忽然发觉:“咦,老宓怎么还不来?”

    原来古应春去看沈兰生时,照胡雪岩的嘱咐,顺道先转到集贤里,阜康虽已闭歇,宓本常与少数伙计,还留守在那里。宓本常听说胡雪岩来了,即时表示,马上就会到古家来“同大先生碰头”。这句话到此刻,将近三个钟头了,何以踪影不见?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他会来的,小爷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说:“消夜不晓得预备好了没有?”

    “早就预备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间中,高声回答,接着进了卧室,将坐在轮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旧很讲究,而且多是胡雪岩爱吃的食物,时值严寒,自然有火锅,是用“糟钵头”的卤汁,加上鱼圆、海参、冬笋,以及名为“胶菜”的山东大白菜同煮。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同和。”

    “应春,”他问,“你看见阿彩了?”

    “看见了。”

    “哪个阿彩?”七姑奶奶问:“好象是女人的名字。”

    胡雪岩与古应春相视而笑。由于胡雪岩现在的心境,倒反而因为京里来的消息而踏实了,所以古应春觉得谈谈这段意外的韵事,亦自不妨,当即开玩笑地说:“小爷叔如果当时再跟阿彩再一面,说不定现在是老同和的老板。”

    以这句笑谈作为引子,古应春由昨夜在老同和进餐,谈到这天上午与阿彩的对话,其问胡雪岩又不时作了补充,这段亘时二十余年的故事,近乎传奇。七姑奶奶与瑞香都听得津津有味。胡雪岩借此也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到的情节,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极力追忆阿彩当年的模样,但只有一个淡淡的、几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记得清楚的是,纤瘦与一双大眼睛。

    这顿消夜,吃到午夜方罢。宓本常始终未来。“算了!”胡雪岩说:“明天早上再说,睡觉要紧。”

    这一夜睡得不很舒适,主因是古家新装了一个锅炉,热汽由铅管通至各处,这是西洋传来的新花样,上海人称之为“热水汀”,胡雪岩元宝街的住宅虽讲究,却尚无此物。但虽说“一室如春”,胡雪岩却不不甚习惯,盖的又是丝绵被,半夜里出汗醒了好几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动手,在柜子里找到两条毛毯来盖,才能熟睡。

    醒来时,红日满窗。瑞香听得响动,亲自来伺候漱洗,少不得要问到胡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还好。”便不愿多谈,瑞香也就知趣不再下去了。

    上楼去看七姑奶奶时,已经摆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窝粥。胡雪岩说道:“谢谢!七姐你吃吧。”

    “为啥不吃?”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你不要作贱自己。”

    “不是作贱自己。我享福享过头了,现在想想,应该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异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来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应春回来了。

    “小爷叔,”他说:“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岩问:“是中风?”

    “不是,自己寻的死路,吞鸦片死的。”古应春沮丧地说:“大概我走了以后就吞了几个烟泡,今天早上,一直不开房门,阿张敲门不应,从窗子里爬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张是阜康的伙计。

    “是为啥呢?”胡雪岩摇摇头,“犯不着!”

    “小爷叔,你真正厚道。”七姑奶奶说:“他总觉得祸都是他闯出来的,没有脸见你。他来过两回,一谈起来唉声叹气,怨他自己不该到宁波去的。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奶,你说下去啊。”

    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几个烟泡。”

    “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大家都还没有睡。”

    “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上床?”

    “奇怪是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才晓碍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作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了,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好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前亮过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听他说过的。”

    “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

    “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

    “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计。大凡一个人直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叫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还来生债,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

    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真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

    一切尊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

    “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这前,赶回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赶紧去定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定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定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带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完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作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当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作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秘密交代了好些话。

    胡家这十来年,“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这两位姨太太,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事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象要赶到哪里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

    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是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亨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不晓得还有啥罪名,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是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到了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坛,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有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锑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了。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

    “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悲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象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银子,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了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在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问:“你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都不得了在那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言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家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胡雪岩问。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去,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

    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于当夜眼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

    “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于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以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叫做“南亭笔记”;作者名为李伯元。又有一段说:

    “胡尝衣敝衣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薄包,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拈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仅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为?’”

    看到这里,胡雪岩复又大笑,“你们看,这个李伯元,说我一把大胡子。”接着将那段笔记,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

    “嚼舌头!”螺蛳太太说:“哪里有这种事!”

    “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象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

    “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

    “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洁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

    那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需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可见,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陪着胡雪岩闲坐。

    “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

    “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

    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皇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

    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便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挑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有了热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

    “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到这里来。”

    “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才算数。”

    “那你去找阿云。”

    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老爷已经回来了也不晓得,没有预备。不过,她没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

    “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

    “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

    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

    “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作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人锅,当然是十锦火锅。

    世家大族一到年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

    “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味道了。”

    “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

    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怎么?”

    “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

    “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

    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

    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她一跪,其余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爷不要生气。今天是初七。”

    “今天是初七,明天不是腊八,你以为可以耽误到啥辰光?”

    朱姨太无缘无故挨了骂,自然觉得委屈,但不敢申辩,更不敢哭,只是要言不烦地说:“马上就送上山去,我亲自送。”

    有了这句话,胡雪岩方始解怒,但却忍不住伤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腊月初七先试煮一回,请胡老太太尝过认可,方始正式开煮。如今连她人在何处,都没有人关心了!他这做儿子的,怎不心如刀绞?

    其时螺蛳太太已经得报,说是“老爷为了没有替老太太送腊八粥去,大发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赶了来料理。

    事实上等她赶到,风波已经过去,但胡雪岩心里气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刘妈平日受她的好处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来消胡雪岩的余怒。

    因此,她一到便摆脸色给刘妈看,“今天腊月初七,不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她问:“你把腊八粥端出来作啥?”

    “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

    “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

    “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

    “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

    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作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

    “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劲一拍:“你好大胆!”

    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

    “我不敢。”

    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

    “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

    “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们两个人都要去?”

    “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

    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

    “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道:“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下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衷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云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会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帐户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的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手艺?”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作啥?”

    “开锁啊!”

    胡雪岩不作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夹。”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了,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她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想,这一去,必是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望然而起,“去寻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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