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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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士师实在耐不住他们絮絮叨叨,转身便欲离去。张文士急忙叫道:“典狱君,你别走得那么急。万一这女子醒来,仍旧是想不开,再要跳河寻死,又该当如何?”张士师道:“她之前并不是跳桥自杀,当然也不会再跳河自杀。”安文士听了大奇,问道:“典狱君如何得知?莫非你适才看到了所有的经过?”

  张士师摇了摇头。他适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女子适才掉下饮虹桥之前,发出了两声惊叫声,若是有心自杀之人,哪里还会有意喊叫以引起他人注意?仅此一点,他便能够断定,这女子要么是不小心掉下桥的,要么是被人推下河的,而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占到八成以上。他本想讲出来,但又深知这些老文士闲言碎语的厉害,一旦他说出自己的推断,他们多半又要附会饮虹桥饮魂一说,喋喋不休,所以宁可自己皮里阳秋。

  果见安文士跌足道:“早知道这饮魂桥不吉利……”一语未毕,忽见那女子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水,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浑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来。

  杜文士劝慰道:“即使有什么想不开,也不必轻生啊。娘子还这么年轻美丽……”一边说着,一边将女子扶起来坐下。女子道:“我没要跳桥自杀……”

  张文士讶然问道:“难道娘子适才是不小心从桥上掉下来的?”那女子回头看了看饮虹桥,突然露出了极为恐慌的表情,问道:“那桥……饮魂……桥……我刚刚上去了么?”安文士道:“是呀,娘子不记得了吗?你刚才可是从饮虹桥上掉到河里的。”女子惊惶地道:“不……不是……”安文士茫然不解地问道:“不是什么?”女子:“是……适才是有人推我下桥……”

  张文士高声嚷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在金陵城中行凶。典狱君,你是公门中人,又当场撞见,可要好好查明这件事。”

  这金陵酒肆虽勉强位于江宁县辖区边上,可是河对岸便属于上元县,这女子掉进了秦淮河中,按惯例是要归上元县管。张士师尚在踌躇中,只见店主周姬端着一碗三皮汤出来,急不可待地表功道:“典狱君,为了这碗三皮汤,我可是专门杀了个老圃西瓜……”乍然见到那女子,不禁一惊,问道:“你……你不是韩相公府中的李云如娘子么?”

  周姬曾多次到聚宝山韩府送酒,那女子也认得他,当即点了点头,招呼道:“周老公。”

  周姬尚且不知道事情经过,问道:“娘子为何弄得全身上下湿成这样?要不要到后院换一身我老伴儿的衣裳?不过可及不上娘子的绫罗衣裳。”

  李云如不及回答,张文士抢着道:“周老公,你还不知道,适才有人想谋害李家娘子。”添油加醋地说了有人推李云如下桥一事。周姬惊骇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

  张文士问道:“娘子可曾看到那凶手的人面孔?”李云如摇了摇头。瞧她的神色,似乎不大愿意再提到此事,然而众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各有探究好奇之意,迟疑得片刻,只得迟疑道:“我当时站在桥上,面朝酒肆这边,哪里看得见背后推我的人?”安文士道:“那娘子被推下桥之前,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李云如细细想了想,最终还是道:“没有。”

  众人颇为失望,便一齐将目光投向张士师,等他示下。张士师无可推托,只得出声问道:“娘子为何要上饮虹桥?是打算过河么?”李云如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急促道:“不,我没有打算过河。这饮魂桥如此不祥,金陵城中人尽皆知,我怎么会从这里过河?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走上饮魂桥……”神色越来越惊惶,到最后露出了极为恐怖的表情,还往门外看了一眼,好像生怕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冲进来把她的魂魄吞掉。

  

第二章

  旁人不明所以,各有惊异之状。杜文士正待安慰几句,却见李云如已然站了起来,匆匆道:“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得走了。”拔脚便往门外走去。杜文士忙叫道:“娘子,不如喝完三皮汤再走。”李云如却头也不回。她行色匆匆,众人不便阻拦,只能由她去了。

  张文士奇道:“真是怪事,这李云如被人推下了河,难道不该报官么?别说上元县衙就在对面,典狱君正在此处,她为何丝毫不提此节?”张士师深知一旦与这些老文士开口交谈,就会啰嗦个不停,无休无止,便道:“这件事就交给在下罢。”也不待众人反应,便紧随着李云如步出酒肆。

  他心中犹自想着,若是那凶手依旧躲在附近观察,知道适才谋害李云如不死,多半会再次下手加害,因而追将出来后,并没有立即到饮虹桥查勘现场,只远远跟着她。

  此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江南士民素有午睡的习俗,大多数金陵人还在家中休息,街道上行人极少。李云如独自走着,不她的神情,与其说是惊惶,倒不如称为恼怒。

  这在张士师看来,极度不合乎常理——一个弱质女流,刚刚被人加害未死,应该表现出强烈的不安和无助,而她看起来全然没有这些本能的反应,这倒让张士师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好奇心。他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留意或跟踪着李云如。

  更奇怪的是,李云如并没有径直回南城外的聚宝山,也没有到东城九曲方教坊去找她兄长李家明,而是急步往银行街方向行去。银行街与鱼市、花行并称“金陵三大市集”,店铺云集,很是繁华。张士师起初尚且不解李云如为何如此,后来料想韩府既然今晚要大开夜宴,她必然也要隆重上场,大概她是想要买一身新的行头,换下湿漉漉的衣衫。不料来到银行街后,李云如并没有进去绸缎衣衫铺,而是匆忙走进了一家名字叫做“悬壶”的医铺。

  张士师既不便跟进去,远远候在门外。恰在此时,他再一次看见了曾在御街撞到的泼辣女子王屋山。不过她却没有留意到张士师,只匆匆从他面前经过,也步入了那家悬壶医铺。

  当此情形,张士师断定李云如当再无危险,她既与王屋山同为韩熙载的姬妾,此刻偶遇也好,相约也罢,二人定会结伴同返聚宝山,即便凶手暗中尾随,此刻行人渐多,也该不会再有机会。何况李云如神色不见得如何紧张,也许她信口说谎,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至于内中情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既没有报官,外人也不便查究。

  一念及此,张士师便离开了银行街。见时候尚早,又打算先去北城接老父亲。他父亲张泌最近正来金陵小住,今日一大早便应女道士耿先生之约,一起出城去了北边游览。

  出北门往西,则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西瓜地,这是金陵一带颇为著名的老圃瓜地,取玄武湖水灌溉,瓜瓤沙甜可口。种瓜的老圃为人精明小气,从不到金陵城中吆喝叫卖,有谁想吃瓜,得亲自跑到瓜地,现买现摘。愈是如此,生意反倒愈是门庭若市。加上这里位处北门要害,是北来南往的必经之处,商旅进城或临行前,炎炎烈日下吃一个金陵特产的西瓜,确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往往有大快朵颐之感。

  张士师来金陵不过数月,并未真正到城北游览过,似乎他一直提不起这份闲情雅致。既然不知道老父亲现在何处,他便干脆向瓜地走去,打算买个西瓜,然后在此等候老父亲。

  瓜地的最东边搭有一个小小的草棚,刚好能容纳一人坐卧。种瓜老圃正解开衣衫,躺在草棚下避暑。他左手抓着块绿荧荧的小石头往肚子上摩挲,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张士师见他很是悠闲自得,不忍打扰,便信步地走进瓜地中。

  四下打量了一番,一眼瞥见最南边一棵李树下结有几个滚圆的大西瓜,其中两个个头尤其大,最大的一阁比边上其他西瓜足足大出一倍来,瓜皮和瓜蒂上有很多白毛。当即走了过去,鼻子中却隐约闻到一股子腐臭的味道,不禁心想:“难怪这个瓜格外大,老圃定然淋了不少粪便在这里。”他蹲下身来,拍了拍那大西瓜,声音沉闷厚实,看来瓜瓤已经熟透,便回身叫道:“老圃,这个西瓜我要了。”

  老圃乍然听见人声,抄起一把锄头,一咕噜赶将过来。待看清人时,这才松了口气,嘟囔道:“原来是典狱!小老儿还以为又是那几个偷瓜的小贼。”张士师这才看老圃左臂上吊着块红绳拴着的碧绿玉扇坠,当即玩笑道:“老圃,你哪里弄来块石头?”老圃道:“这是别人付的瓜钱。”张士师大笑道:“谁那么傻,用块好玉只换个西瓜?”老圃嘿嘿笑道:“说了你也不信,是个渴极了的北方客。”走得近些,看清张士师挑中的西瓜,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摇头道:“这个瓜可不行!这几个大瓜都不行!韩相公府上半个月前就已经预买了!”张士师心中一动,问道:“韩相公是前任兵部尚书韩熙载么?”老圃点头道:“正是。一会儿等到日头落山,小老儿便要摘下瓜来送去韩府呢。”

  张士师听了不禁大奇,特意问道:“老圃是要亲自送瓜去聚宝山韩府么?”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老圃从来只就地卖瓜,现在竟说要送瓜上门,而且瓜地在北门外,聚宝山在南门外,须穿过整个金陵城,这对一直连帮工都舍不得请一个的老圃来说,岂不是一件绝新鲜的事?

  却听老圃哀叹道:“唉,都怪小老儿糊涂,答应了秦家娘子……”张士师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又是秦蒻兰!”只听老圃道,“她再三哀告,说韩府人手不够,我一时心软,竟然顺口答应她可以送瓜去聚宝山。说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这韩相公都快要当上宰相了,府里也不多请几个仆人,凡事还总让秦家娘子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张士师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女子这般貌美,当家却与一般妇道人家无异,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一边想着,一边另挑了两个西瓜。

  老圃犹自埋怨道:“典狱君你瞧,我儿子到西城外杏花村探望他岳父还没有回来,今日无人替小老儿,待会儿我一走,那几个偷瓜的小贼准保要趁没人的时候来偷瓜。”一边说着,一边拍打自己的额头,露出深悔不及的样子来。又道:“典狱君,今日天热,来买瓜的人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一个,不知可否代小老儿往韩府送一趟西瓜?当然,决计不会让典狱君白跑,这地里的瓜,典狱君随便挑上几个搬回家去,不收一文钱。”

  张士师为难地道:“老圃……”他嘴上打算直截了当地拒绝,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种冲动,渴望能再见到那个谜团一般的美人,送瓜其实就是最好的机会。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从在金陵酒肆第一眼看到她,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他之前一直刻意想象她的坏处,就是怕自己会就此痴恋上她,而她跟他显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顿了顿,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婉言谢绝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因为家父……”一语未毕,便望见父亲张泌与一身女道士装扮的耿先生正朝瓜田走来,不由愣在了当场。

  张泌年近六十,须发全白。他原本是个老公门,因屡破奇案,名震江南,被破格任命为句容县尉,不过他看不惯官场的种种作为,提早致仕退休,现在更是闲云野鹤,四处游历。

  那耿先生约摸四十来岁,她俗姓耿,道名就叫先生。传说其练气有成,道术高深,聪慧异于常人,更兼博览群书,熟知朝野各种掌故,就连昔日南唐中主李璟在世时也曾经慕名召她进宫,但后来因遭来后宫嫔妃忌恨,莫名卷入了一起离奇凶杀案,多亏张泌破了此案,才洗清了她的嫌疑。凑巧后来张士师由句容调来江宁任县吏,他在金陵的住处恰好位于东城,毗邻耿先生的道观,因而时有来往。

  张士师突然看到父亲和耿先生在瓜地出现,不免大为意外,忙舍了老圃,迎上前招呼道:“阿爹!耿炼师!”张泌只点了点头,神态甚是威严。耿先生却笑道:“典狱君,原来你也在这里。”张士师便说了预备在这里买了瓜再等迎候二人之意。耿先生笑道:“这可巧了。张公适才也说,要来这里买几个老圃西瓜带回家去解暑。”声音清脆悦耳,宛若少女。

  一旁老圃却犹自不忘要托请张士师送瓜到聚宝山,他听闻张泌便是张士师之父,忙趋上前来,赔笑道:“原来是县尉君与耿炼师大驾光临!小老儿不胜荣幸。”他虽不认识张泌,却时常听来瓜地吃瓜的小吏、公差说起,语气极为客气礼貌。金陵素以清雅风流著称,不仅帝王将相、文人骚客如此,连普通的市井小民耳闻目睹,多少也沾染了些六朝古都的烟水气,言谈举止要比其它地方文雅斯文许多。

  不待对方反应,老圃紧接着又道:“小老儿正央求典狱君代我往聚宝山送一趟西瓜,可巧二位来了。请随意挑两个瓜带回家去,不收钱,就当作小老儿请典狱君送瓜的报酬。”他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说明了事情经过,又回避了张士师已然拒绝替他送瓜的经过,只要张泌一点头,那便是既成事实,张士师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了。

  果然张泌点头道:“老圃年纪大了,士师,你确实该替他跑这一趟。”竟然以为张士师早已经答应了要帮老圃送瓜,言下颇有赞许之意。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张士师只得应道:“是,阿爹。”他虽然看起来有些勉强,其实内心却踏实下来,暗忖道:“又可以再见到她了,这次兴许还可以跟她说上话。”

  老圃心想事成,忙喜滋滋地向张氏父子道谢。虽然他心中不免有点可惜白损失了两个西瓜,但这笔帐算不到张士师头上,归根到底还是要怪秦蒻兰,下次得多收她们韩府两成瓜钱才行。一边想着,一边取过剪刀,从瓜蔓处绞下了那几个大瓜,搬放到一辆鸡公车上。

  老圃再三叮嘱张士师务必将瓜交到秦蒻兰手中,末了又迟疑道:“这鸡公车是自家家用的,典狱君可要记得替小老儿送回来。”张士师心想反正他明早要回江宁县衙,就在北门边上,多走几步路给他送回瓜地也不碍事,当即便答应了。

  这边张泌也自挑好了两个西瓜,又自怀中取出数枚钱,铜、铁钱混杂其中,他特意只挑出铜钱,交给老圃道:“小儿代送瓜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瓜钱还是要给的。”老圃虽感意外,却也不加推辞,立即如数收下。

  一旁耿先生微笑道:“老圃,你可真是个精明人。”老圃久闻她的大名,忌惮她见识过人,只附和着干笑了两声,也不答话。

  当下张士师又让父亲将两个西瓜放到鸡公车上,将车推了便走。他自幼习武,又正当盛年,这数个西瓜虽则分量不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重物,何况有推车,不费太大气力。只是身为县吏,推着一车西瓜在城中行走,似乎有些掉价,好在张氏父子均不在意。

  三人一道进城,绕过宫城便即分手。张泌与耿先生各自抱了一个西瓜,往东而去。张士师本待将二人送到家再往韩府送瓜,张泌却道:“你既答应了老圃,就赶紧替人送去。何况韩府位于城外,现在天色已然不早,万一途中有所耽误,错过了夜更,你今晚便无法进城了。”既然父亲如此说,他便不好再坚持,只好独自南行,向南城外的聚宝山雨花台而去。

  他推着几个绝大个儿的西瓜在大街上行走,很是引人瞩目。沿途不断有人向他打听价钱,有意买下西瓜,不免又要费一番唇舌解释,由此耽误了不少行程。刚过镇淮桥,又听见背后有人扬声叫道:“喂……喂,卖瓜的……那西瓜如何卖的?”

  张士师闻声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扶着个老妇人,正从桥头下来。那老妇人鬓发如银,梳理得一丝不乱,衣饰也甚是华丽,只是背有些佝偻,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那年轻男子,疾步向张士师走来。

  张士师见她腿脚有些毛病,行动不便,忙叫道:“太夫人,这瓜不是卖的。”那一老一少已趋得近前,男子听说后,愕然问道:“这么好的西瓜,怎生不卖?”

  那老妇人打量伍士师一身长袍,不似街头叫卖的商贩,便问道:“莫非这瓜是你自己买了推回家去?”张士师尚不及回答,那男子便抢着道:“阁下能否让一个瓜给家母?我愿意双倍付钱。”

  张士师这才知道原来老妇人是那男子的母亲,只是瞧她苍老年迈,年纪似已足以做男子的祖母,便猜想她大约是晚来得子。他见男子态度甚是急切,又见那老妇人慢慢伸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摩挲着那最大的西瓜,显然很是喜爱,只好为难地说出了实话:“实在抱歉得紧,这几个瓜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替人送去聚宝山韩府的。”

  老妇人如同被火烫着一般,蓦地缩回了手。张士师心中一动,隐隐有所不忍,无奈瓜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法做主。老妇人却不再多说,只慢慢转身走开。男子忙追上前去,搀扶住母亲。二人再没有回头,重新往镇淮桥头行去。

  张士师见那妇人颤颤巍巍,甚是可怜,不知怎地突然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叫道:“太夫人!这位公子!请留步!我送你们一个瓜便是了。”

  他这般做法,其实已经是大大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不料老妇人竟似毫不领情,只顾朝前走去,恍若未闻一般。那男子却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仇恨之意。

  张士师一怔之间,却听见老妇人叫道:“阿曜,不要生事,咱们走吧。”男子这才回转了头。片刻之间,二人穿过镇淮桥,往东面乌衣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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