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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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士师听她也学小布,称“西瓜凶手”,忍不住偷笑。张泌道:“正是。不过除了怀疑宾客外,韩府的人也不能排除嫌疑。”张士师道:“石头?石头最可疑了。”张泌道:“如此精密周全的毒西瓜谋杀绝不是石头这样身份的人能筹谋得了的。”顿了顿,又道,“女人也做不到,凶犯一定是个男子,秦蒻兰、王屋山等姬妾、侍女的嫌疑都可以排除。”张士师道:“所以我才说石头可疑,他来历不明,无人知道他的身世。”

  张泌道:“石头要杀韩相公的话,早就有许多下毒机会,又何须忍气吞声多等待半年时间?”张士师道:“也许他的目标不一定是韩熙载。我们这样来想,如果是韩府的人要杀韩府的人,比如——我是说比如——石头要杀韩熙载,他确实没必要选在昨天晚上,毒西瓜事件,除非是韩府的人要杀参加夜宴的客人,或者是夜宴的客人要杀韩府的人,又或者是夜宴的客人要杀夜宴的客人。”张泌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耿先生道:“贫道明白了,典狱的意思是——凶手和目标应该是在昨晚的夜宴上才能遇到,比如石头不可能杀韩熙载,因为他们平日就能遇到;但朱铣有可能杀韩熙载,因为他们在昨晚的夜宴上才能遇到。”张泌一时愣住。

  张士师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还是炼师说得透彻明白。”张泌道:“不过照你的道理,石头更加没有嫌疑。他若有心杀夜宴的客人,应该想方设法混入目标人物的家中为仆,而不是蛰伏韩府。”

  张士师仔细想了想,才道:“的确如此。那么,石头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顿了顿,又问道,“炼师适才为何要举例说朱铣有可能杀韩熙载?”耿先生道:“典狱果真细心。”张士师道:“我就知道炼师不是随口一说。是不是因为切瓜前,朱铣恰好离开了花厅?”

  耿先生道:“并非如此,即使朱铣没有离开当场,贫道依旧认为他嫌疑最大。最初聚宝山夜宴宾客如云,人人以能成为座上宾为耀,自韩熙载被官家罢官,情况则大不相同,朝中达官显贵都要刻意与韩熙载保持距离,以免触怒官家,如徐铉、张洎之辈曾为夜宴常客,如今早就绝迹聚宝山。你再看昨夜夜宴宾客,除了新科状元郎粲大概是图个新鲜外,余人要么是出自韩熙载门下,如舒雅,与韩熙载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要么本就是孟浪之徒,如李家明,与韩熙载还是姻亲;要么是降臣,如陈致雍,南唐人看不起他,他闽国家乡的人也怨恨他。这几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在本朝并不得志。反观朱铣则不同,他是江南书法大家,如今任紫薇郎,极得信任,因而他在夜宴上显得最为奇特。”顿了顿,又道,“之前典狱说过,曾听到朱铣告诉秦蒻兰说官家派了细作到韩府监视,既然是他亲口说出,他自己当不会再是这细作……”

  张士师忙道:“细作是顾闳中、周文矩。”又补充道,“是韩熙载亲口告诉我的。”耿先生点头道:“贫道也这般认为,如此才能解释顾周二人不请而至。朱铣既非官家所派,他性格谨慎,与韩熙载差别甚大,二人完全算不上什么至交,他为何逆向而行,坚持要参加夜宴?这其中动机实在可疑。以朱铣目前的身份地位,权势财富唾手可得,韩熙载也无力与其争锋,唯一可吸引他到聚宝山者,只有美丽的女子……”

  张泌问道:“炼师说的可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耿先生道:“正是。”又道:“贫道这也只是推测,朱铣为秦蒻兰参加夜宴完全说得通,但要说为了她毒杀韩熙载,这个……”她仔细斟酌着合适的词语,以免误导旁人,“实在有点让人费解。”张泌“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金陵的夜幕刚一降临,大街上立即开始骚动起来,卖果子、卖熟菜、卖点心的都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争相要占个路口的好位置,人语喧哗,一扫白日沉闷的颓势。这才只是相对冷清的北城,南城秦淮河边要繁华许多,浆声人影,华烛闪烁,彻夜不眠。

  三人见已近住处,便在街边随意找了家面摊,张泌父子各要了一碗阳春面,耿先生则要了一碗素面,其实就是白水面。张士师几下吃完,又要了一碗,腹中饥饿稍解,这才道:“起初我得韩曜提醒,以为西瓜凶手事先落毒,其人并不在现场,如今既然可以断定他也在现场,会不会西瓜凶手与金杯凶手就是同一人,他见毒西瓜败露,又往金杯中下毒,因为刻意用了两种毒药,我们才会以为是两名凶手?”张泌道:“那得先确认凶手的目标到底是谁。”耿先生道:“难道不是韩熙载么?”张士师道:“毒西瓜针对的肯定是韩熙载,凶手知道他爱吃老圃西瓜。不过金杯毒酒倒是未必,我今日在韩府问案时,状元公还特意来提醒我,说金杯凶手的目标其实是王屋山。”耿先生道:“你说郎粲提醒你?”张士师点头道:“不仅如此,他还不断暗示说舒雅就是往金杯中下毒的凶手,而且还会再次下手。我虽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还是特意留了两名差役在韩府。”张泌道:“郎粲所言真假不难判断,只要跟王屋山谈一谈就能知道。”顿了顿,又道:“案情复杂,线索纠结,还是当作两件案子来处理,且须分头行事。士师,你想选哪一件?”

  张士师一时犹豫不决,从理智上而言,他当然想选毒西瓜,这是个狡猾而高明的凶手,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但从情感上而言,他又想选金杯案,这样明日他再去韩府讯问王屋山时,便又可以见到秦蒻兰了。正踌躇间,却听见父亲道:“你明日一早还要审问老圃,就毒西瓜案吧,金杯案交给我与耿炼师。”张士师只得道:“是。”心中想道:“明日韩熙载要来县衙认尸,说不定秦蒻兰也会一道前来。”定了定神,又问道:“那陈致雍被人扼死一案怎么办?”耿先生道:“陈致雍是闽国降臣,在南唐丝毫不受重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杀,会不会与‘骑马来,骑马去’的谶语有关?”张士师奇道:“什么叫骑马来、骑马去?”

  耿先生便低声做了解释:原来闽国开国国主在唐代光启二年开始了对福建一带的统治,六十年后灭亡,刚好是一甲子,因为起始、终止的年头都是丙午年,刚好是马年,所以朝野流传着王氏是“骑马来,骑马去”。最后一任闽国国主王延政虽然早已经去世,但其子王继沂、王继昌均在南唐朝中为官,而明年是庚午年,刚好又是一个马年,时值南唐国势日衰,闽台民间盛传王氏子孙谋划在马年复国,即所谓再次“骑马来”。

  张士师之前也曾经怀疑过陈致雍,疑心他是假意投降南唐,暗中伺机报仇,听说官家想起用韩熙载挽救危局,立即予以加害,但那只是一冒而过的念头,他也不知道“骑马来,骑马去”的故事,没有联想更多,始终觉得这些政治上的权谋争斗与他距离甚远。

  又听见耿先生道:“不过闽国灭亡已久,陈致雍此人也不似那种一直心怀故土、意图复国之人。”张泌忽然问道:“韩熙载来南方四十载,日子可比陈致雍久远多了,炼师认为他还会向着北方么?”耿先生道:“当然不会,北方多次易主,韩熙载所谓的故国如今早已经不是他原来记忆中的样子了。”张泌道:“可韩府中住处的名字都是叫琅琅阁、琊琊榭,又怎么说?。”耿先生一时默然,许久才道:“贫道明白张公的意思了,韩熙载能如此,陈致雍或许也会如此。如今贫道才知道,这人心原来是难以揣摩的。”

  张士师却是另一种想法,若是果真如耿先生所言,陈致雍被杀是因为他意图谋反,那么能从杀死陈致雍一事中获利的人只有南唐国主,至少是有利无害,而这样的考虑,他实在想都不该想的。

  张泌显然也考虑到了,果断地道:“官家为人宽厚,决计不会因为某种流言就派人暗杀陈致雍,果真要杀,也当明目张胆地派人赐死,以儆效尤。”耿先生道:“嗯,还是张公洞见深刻,倒显得贫道有些小人之心了。”张泌道:“炼师当年身陷宫廷阴谋,对政治之险恶有切身体验,考虑得自比我等要周全得多,又何必自谦。”顿了顿,又道:“陈致雍的被杀,肯定与韩府命案有关,他多半参与了其事,所以才在问案前离开韩府,逃离的可能性很小……”张士师道:“若是逃走就不会走到泉水边的竹林了,那是条死路。”张泌点头道:“他应该是到竹林中跟什么人碰面,或许正是下毒凶手,不料却被杀人灭口。”张士师道:“阿爹不是说西瓜和金杯落毒案的凶手都在夜宴当中么?陈致雍被杀时,所有人都在韩府中呀,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张泌道:“果真是所有人都在府中么?你再好好想想,有谁中间离开过。”张士师仔细回顾,突然反应过来,道:“啊,我知道了,原来是他。”张泌道:“你先不必急着直接找他,可以试着从老圃身上下手。”张士师道:“孩儿明白了。”

  当即吃完面结了账回家。崇真观恰在张士师住所旁边,耿先生先到,分别时特意道:“典狱若有不便之处,可带着张公来贫道观中将就几宿,客房都是现成的。”张士师不明白回家睡觉能有何不便之处,只漫声应了,见父亲一言不发,知他在思忖案情,也不打扰,当下一前一后朝家中走去。

  刚到巷口,一片漆黑中,忽听得有人道:“回来了!”登时火烛齐明,只见许多人头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有左右街坊邻居,也有城中好事少年,争相要张士师讲出韩府凶案究竟。张士师这才明白耿先生的先见之明,忙道:“我得赶紧回衙门。”不由分说,拉着父亲冲出人群,径直来到崇真观,拍开大门,如躲瘟神般避了进去。

  开门的小道士笑道:“观主刚刚交代,说二位再过一盏茶功夫就会到来,哪知道来得这般快。”张士师回想刚才情形,也忍不住发笑。耿先生早安排好了房间,又命小道士送来茶水和观里自己蒸的馍馍。张士师拿起来吃了半个,实在困得厉害,倒下去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刻,忽然有人一边推他一边叫道:“士师!士师!快醒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外面早已经天光大亮,又见父亲站在床边,面上尽是焦急之色,忙一骨碌坐起来,问道:“我可是迟了?”张泌道:“你赶紧去县衙,老圃昨夜在狱中上吊自杀了!”张士师惊叫道:“哎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慌忙穿好鞋子,朝外奔去。张泌在后面叫道:“我和炼师还是照计划去韩府。”张士师道:“知道了,孩儿会派封三哥来跟你们会合。”

  他匆忙步出观门,江宁县狱卒郭见正等在门口,哭丧着脸,不断地搓着双手。他与张士师关系不错,平日私下里常常称兄道弟,一见面就道:“张哥儿,可不关我的事!我第二遍过监房时,老圃他人还好好的。”

  他昨夜当班监房,负责看管的犯人死了,这是“疏于防守”之罪,按律要交刑部察议,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革役丢了公职不说,还要挨一顿大板子。

  张士师皱眉道:“这是二更时候的事?”按照巡夜法,自夜更开始,每一更过一遍,郭见既然说第二遍过囚室时老圃还没事,当是发生在二更时分了。郭见道:“是。我三更巡视时发现他上吊死了,立即进去解救,可还是来不及。”张士师道:“三更既已发现,为何现在才知会我?”郭见道:“还说呢,我一发现出事就赶紧出来找你,哪知道你不在家,你房公老何还说你去了衙门,我以为跟你错过了,又跑回县衙找你,见你不在,又以为你去了江宁府衙,来来回回好几遍,哪知道你老兄竟躲在道观里。”

  张士师见他神色极是倦怠,料来确是奔波了大半夜,歉然道:“昨夜也是怕街坊邻居追问案情,临时躲来了观里,郭哥儿真是辛苦了。”郭见道,“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辛苦又有什么用?张哥儿,你可一定要帮兄弟向明府和尹君求情。”张士师道:“那是当然,监狱是小弟管辖之所,犯人在狱中上吊自杀,小弟也难辞其咎。”郭见听他这般朔,才略微放了心,抱怨道:“这老圃肯定是畏罪自杀,自己死了不算,还把我们哥儿都给连累了。”张士师只随口应着,心中却想:“我自觉管理监狱甚是周密,老圃如何能上吊自杀?”

  二人赶到江宁县衙,大狱位于县衙西侧,进大门往左便是。这是个独立的院落,围墙又高又厚,黑漆的大门紧闭,两扇门叶上,各有一只狴犴模样的铜环。张士师一见那门上并无自己亲笔封条,不禁一拍脑门,叫道:“坏了!”

  原来按照南唐制度,监狱大门到晚上须得封上典狱亲笔花押的封条,次日一早才由典狱本人亲自验封开门。前日他提早离开县衙时,还特意写了封条留给当班的狱卒,而昨日一早他因人在韩府,未来县衙验封,定是由当班狱卒代劳了。可昨晚因事情太多,他自己竟是完全忘了封条一事,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他也逃不了“失责”一罪。

  上前拍门,里面狱卒从门窗见到是典狱到来,忙开了门。一班狱卒正聚集在狱厅内窃窃议论,当班的、不当班的都有,见顶头上司进来,忙住嘴不说。张士师未到大狱不过两日,此刻竟有恍然隔世之感。穿过狱厅,便是一个座西朝东的院落,南、北各一排监房,南面为轻监,关押罪行相对较轻的犯人,北面为重监,专门关押重罪、死罪囚犯,均是朝院内的一面敞开。

  张士师一进来院落,就发现南面第一间监房大开,里面有个人仰天躺着,估摸那便是监禁老圃的地方,问道:“为何不将老圃关在北监?”北监不仅墙更厚、栅栏更粗,也没有窗户,防范更加严密。郭见讪讪道:“我想老圃不过是错手杀人,杀的又是个偷他西瓜的北方客,不是什么大罪……”他只知道瓜地挖出尸体一事,尚不清楚老圃与韩府命案有关联。

  张士师却以为县衙人常去瓜地吃瓜,多半是郭见看是熟人,想卖个人情,抢进监房一看,果见老圃手足都未上戒具,问道:“为何没有给老圃上枷杻?”只闻见一股恶臭,当即用手捂住了鼻子。郭见道:“我想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张士师跺脚道:“犯人不戴戒具,才方便上吊自杀。老圃牵涉韩府命案,如今朝野瞩目,你可是又多了一条大罪了。”郭见失声道:“呀,那要是加重议处,非判流刑不可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一时好心……”

  张士师不再理会郭见,只低头去看老圃,他还是昨日那身装束,上身无袖短褂,下身粗布短裤,光脚上满是泥泞,依然是昨日大雨的痕迹。他的面目扭曲,似是十分痛苦,双眼紧闭,舌头伸出,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深紫色勒痕。

  张士师心道:“之前我们早就议定老圃并不知道毒西瓜一事,正如郭见所言,他的罪名不过是错手杀了个北方客,罪名远不至死,他连一个西瓜的蝇头小利都要斤斤计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上吊自杀呢?会不会是有人杀人灭口,然后有意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可这大狱如此密不透风,闲人如何进得来?”

  一念及此,回头问道:“叫仵作了吗?”郭见一愣:“仵作?没有。老圃不过是自杀……”张士师道:“快去叫仵作来。”郭见道:“可仵作请病假回乡下去了。”张士师道:“去江宁府请杨大敞。”郭见道:“杨大敞?他横得很,我可请不动他。要不然还是典狱……”张士师道:“你只要说老圃死了,他准保飞一般地赶来。”他早已经看出杨大敞也对这桩案子饶有兴趣,这是老公门的禀性。郭见尚在半信半疑,却经不起张士师催促,只得去了。

  张士师见监房的铁窗高处结着根腰带,窗下溺桶滚落一旁,恶臭阵阵,这里应该就是老圃上吊的地方。可这扇墙外就是南大街,窗户也是临街,正因为如此,南监才只用来关押轻罪犯人。若是有人从外面搭长梯爬近窗口,老圃只需将溺桶倒覆在窗下,再站在溺桶上,仰头便能见到窗口外人的脸。若是那人吸引老圃与他说话,再趁其不备,用腰带勒住老圃脖子后吊在窗棱上,一样可以造成自杀假象。

  他忙赶到县衙外监狱外墙勘探,因为地处大街,昨日又下过雨,墙根下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无从查证。正回县衙时,忽见到一名衣蓑荷笠的渔夫正站在不远处,心念微动,却也没有多加理会。

  回到狱厅,张士师查了昨夜当值的狱卒名单,见当班监狱外墙的李胜尚在狱厅,问道:“你昨夜巡视外墙时,是否见有可疑人出现?”李胜心想:“老圃自杀明明是郭见一人的责任,我人都不在大狱内,休想把我也扯上。”忙道:“没有,别说可疑人了,就连人影都没有见到半个。”

  

第三章

  江宁县衙西侧即是清化市,是北城最繁华的大市集,专门交易大米和酒,南大街则是必经要道,而李胜竟然说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张士师不免怀疑起来,问道:“你果真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么?”

  李胜这才意识自己太过夸张,反而露出了马脚,只好道:“只见过一些商贩往市集运米运酒,都是时常遇到的熟面孔。这里人来人往,昼夜不停,又是官府衙门,哪里能有什么可疑人出现?”顿了顿,又道,“不过仔细想想,倒还真有一个人挺可疑的……”张士师忙道:“是不是有一个扛着长木梯的人?”李胜讶然道:“扛着长木梯?没有,我说的是韩相公,我一更巡视完他刚好进来,二更巡视完他正好出去,不久后老圃就自杀了……”张士师惊道:“韩相公?你说的可是韩熙载?”李胜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张士师道:“那你说他进来、出去是说大狱么?”李胜忙道:“可不是我放他进来的。”张士师道:“现在是追究谁放人进去的时候么?哎,这个郭见,怎么不早说?!”

  急忙找相关人等了解究竟。原来昨晚张士师离开衙门后不久,韩熙载就独自一人来了县衙,称是来认尸。本来县衙已经下班,当值的差役不敢得罪他,便带他去了验房,韩熙载先见到陈致雍的尸体,吓了一跳,沉默许久,后来再见那北方客一具骸骨,更是良久无言。差役问他是否认识那北方客时,他也不答,只径直去了大狱叫门,要求见老圃一面。按照规定,监狱只准狱卒及管理监狱的官吏进出,即使是同一衙门的差役、书吏及其它官吏一概不得出入。但韩熙载神色冷峻,竟让人无法拒绝,正好当晚典狱没有用封条封门,当班狱卒心想不如卖个人情给这位未来的宰相,反正不过是与老圃说几句话而已。哪知道韩熙载这一进去就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旁人也不敢催他,只能任他自来自去。

  张士师听说了事情经过,心道:“李胜说得对,南大街地处繁华,县衙大门昼夜有人看守,若有人要从临街窗口对老圃下手,风险实在太大。老圃是自杀还是他杀,仵作来了自可确定,可若真是自杀的话,那韩熙载必定跟老圃说过些什么。”他走到大门口,正犹豫要往何处去,忽见江宁府差役封三领着数人赶来,还歉然道:“来得迟了。小人正要出府时,突然被尹君叫住去帮他续木了。”

  张士师家乡句容那边经常将桑上续木上杨梅,这样结出来的果子不酸,他只听说府尹爱种珍珠,还不知道也有续木的爱好,随口问道:“是续木果树么?现今都六月了,怕是太迟了些。”封三道:“不是果树,是葫芦。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呢,就是将十根葫芦茎用布捆绑在一起,外面用泥封住。据尹君朔,几天后这十根茎就长成了一根,结出来的葫芦也比原来的要大上十倍。”又道:“仵作杨大敞的孙子病了,得晚些才能赶来。”张士师道:“噢,无妨。”

  正漫说着,忽见适才见过的那渔夫仍然留在街角,正朝这边张望。他蓦然灵光一现,想起来那人正是前日在饮虹桥卖鱼给秦蒻兰、又跳进秦淮河救起落水的李云如的渔夫。这一发现,顿时让他又惊又喜,之前也曾经找到此人问问前日发生在饮虹桥上的事,他很可能是李云如被人推落水的关键证人。一念及此,忙叫道:“喂……”不料那渔夫一见张士师叫他,迅疾将斗笠压低,转身就走。张士师本能地拔脚就追,封三忙问道:“典狱要去哪里?”张士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追上那渔夫问哥清楚,便道:“封三哥你跟我来,其余人先留在这里。”

  那渔夫见有人追赶,竟不顾叫喊,越走越快。张士师本来只想问他几句话,见此情状,却越来越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谋杀李云如未遂的饮虹桥,第二次见他则是在老圃自杀的监狱外,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偶然?

  双方一前一后,距离甚远,那渔夫脚下甚快,很快出了北城。封三道:“呀,我们又来老圃瓜地了。”

  张士师一见,果真是又不知不觉地到了老圃瓜地,却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空旷与寂静。以往老圃西瓜名誉金陵,总有人来瓜地里偷瓜,所以瓜季时老圃吃住总在瓜地里,就是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满地的西瓜却是再无人敢偷半个。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间已经传遍全城,在人们看来,这瓜地里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恶,西瓜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无非是在地中自行干瘪、烂掉。这毒西瓜的罪恶阴影,到底还要在金陵人头上笼罩多久?

  封三道:“那渔夫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忽然,有一阵浑厚的钟声传来。张士师问道:“这附近是有寺庙么?”封三道:“是啊,典狱还不知道么,瓜地过去就是积善寺,寺里的住持典狱原也是见过的。”张士师道:“呀,是德明长老。”

  昨晚他与父亲和耿先生商议案情,已经将德明列为重大嫌疑犯,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问案前他一听到张士师说了父亲与耿先生去了老圃瓜地后就匆忙离去,恰好在他出府后发生了陈致雍被扼杀事件,后来又在门洞“巧遇”张泌等人,恰到好处的出现刚好阻止了老圃说出关键信息,这些事情前后一旦联系起来,就知道绝不是巧合。他本来打算一早审问老圃,问出他与德明的关系,再去找德明对峙,哪知道老圃昨夜自杀,渔夫将他引来这里,他更是意外得知德明主持的积善寺原来就在老圃瓜地边上,有着地利之便。

  张士师问了封三,得知抄近道穿过瓜地后即是积善寺后门,忙往钟声方向赶去。他走得太急,几步便被瓜藤绊了一下跟头。封三忙道:“典狱脚下小心了。”电光火石之间,张士师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封三哥说尹君是特意叫你去续木么?”封三道:“是啊。”又不好意思地道,“这还是尹君头一次叫小人去办私事,挺怪的。”张士师手舞足蹈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封三不明所以,只是一边茫然望着。

  难怪张士师如此兴奋,他想明白了这几天一直困惑他的问题——续木无非是利用植物的自愈能力,那西瓜凶手往西瓜中落毒也是如此,他只需在西瓜未完全成熟前,用中空的细管自瓜脐处扎入,将毒药灌进去,再从外面用泥抹上,等到西瓜成熟时,瓜脐上的细眼已经完全愈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过来为什么昨日在韩府石桥上陈继善有意说了两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时他还以为府尹不过是随口念两句诗抒怀,现在他方才知道,陈继善早已经看出西瓜下毒的诀窍,有意在提醒他,不过他未明白过来而已——所谓“连理枝”,正是民间所称的“木连理”,两个枝干彼此磨擦损伤后,会自然愈合,连结生长在一起。陈继善大概见他始终猜不透,今早又有意叫封三去续木葫芦,再次提示。难怪耿先生总说府尹不糊涂,他何止不糊涂,简直是绝顶聪明。只是他为何不直接告诉张士师,而要采用如此隐喻的法子呢?

  当即将自己想到的下毒方法告诉封三,却丝毫不提陈继善,封三当然也猜不到是“续木”的提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张士师突然有此重大发现,不由得想立即赶去韩府验证,那毒西瓜因为条件所限,无法保留,因而还留在韩府酒窖中。可他此时也能够肯定德明多少与这件事有点儿关系,到底要先顾哪一边?

  正踌躇间,封三问道:“可这凶手如何能保证下了毒的西瓜一定会被送到韩府夜宴上?”张士师道:“所以说老圃是关键,凶手一定用了某种法子在他身上,可惜他人已经死了。”深叹真该昨日就该连夜提审老圃的。又道,“可否劳烦封三哥再辛苦一趟,到韩府将凶手往西瓜下毒的法子告知家父,请他老人家暗中验证一下。”封三道:“张公去了聚宝山么?无妨,小人这就赶去。”张士师道:“不过此事切不可透露给第三人知晓,我想让凶手以为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他下毒的法子。”封三一呆,不明典狱为何如此,但料来必有深意,只应道:“是。”重新折返瓜地,往北门而去。

  张士师继续往西,穿过瓜地便是一大片竹林,清幽冷峭,与毫无遮挡物的瓜地仿若两重天。走了半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墙厚实高大,一色青砖碧瓦,后门也是红色鎏金,奢华宏崇,竟是比江宁县衙的正大门还要气派。南唐国主信佛,寺庙也全部由朝廷奉养,为此花费不计其数。张士师心道:“难怪耿炼师总说南唐库府的钱一半奉给了大宋,另一半则送给了寺庙。”

  他见那后门紧闭,正想着要绕去前门,只听见“吱呀”一声,那后门竟在此时打开,一名十二、三岁小沙弥手执笤帚走了出来,大约是预备清扫门外得枯枝败叶。

  张士师忙上前道:“小师傅有礼,在下江宁县典狱张士师,有事想求见贵寺德明长老。”小沙弥顿住笤帚,上下打量着,奇道:“你便是那位正查探韩府命案的官人吧?”张士师心道:“连这么个小和尚都知道了,还谈什么方外之人、清净之地,德明肯定有问题。”当即道:“正是在下。”小沙弥道:“师傅交代过,说官人早晚会找来这里。请随我进来。”

  张士师点点头,德明之前可疑行为太多,他自己应该心知肚明,能预料到官府会找来积善寺也不足为奇。见那小沙弥年纪甚小,便问道:“小师傅怎么称呼?”小沙弥道:“小僧善生。”张士师道:“小师傅知道竹林那边有块西瓜地吧?”小沙弥道:“当然知道了,种瓜的老圃时常来给师傅送瓜呢。”张士师道:“那老圃一定跟你师傅很熟络了?”小沙弥点头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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