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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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皓虽是教导员,命令却要由老旦下达,这是部队的规矩。老旦对着早已盯着他的二子挥了下手,二子便对着整条壕沟一挥手,然后端着轻机枪走上了战壕。他一动,整个战壕便活了,战士们如漫上堤坝的潮水,黑压压向前滚去。阵地两边的其他连队也如此出发,上千人踏着松软的雪,疾步跑向几乎烤熟的李庄。按几个营长的主意,战士们不像佯攻部队那么叫唤,只静静地、躬着身前进,晚一刻被敌军注意,便少几个伤亡。阳光已经从阵地右面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勾勒出战士们的身形轮廓,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些黄色的棉袄被阳光勾勒出金色的光边儿,在硝烟散去的大地上分外耀眼。

老旦见他们出去了百米,重炮开始停歇,猜到守军即将从各自窝里钻出进入阵地,便对几个迫击炮排示意,他们立刻打出了十几颗美式烟雾弹。这可是老旦的私货,第二次阻击反冲锋时的意外缴获。西北风斜斜吹来,将黄色的烟雾遮到战士们身前,比那些轮胎烧出来的烟效果更好,也不会伤了冲锋的战士的眼。但这亦令守军发现了冲锋,炮火登时落了下来,虽只是各种迫击炮,远没有解放军的榴弹炮那么猛烈,却因击发精准,十多部齐射也威力甚大,它们准确落在烟雾之中,炸出血红飞溅的碎块儿,还有破烂的枪支,纷飞的棉袄,二子的连有不少人炸上了天。老旦摸了摸紧绷绷的脑门,二子,你个球的记住俺的话没有?

机枪开始扫射,老旦略一倾听,便知守军至少十几挺机枪在开火。纵队那阵窒息般的覆盖炮火,几乎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却好像并没有拔掉有效的火力点。那一定是地下挖着纵横的地道式掩体,这么冷的天,地冻得和钢板一样,他们竟能挖出这东西。这边的机枪也开火了,战士们冲锋射击,掷弹筒和手榴弹飞出烟雾,在守军阵地成片炸响。烟雾渐薄,老旦看到国军的阵地上满是密麻的闪光点。战士们栽倒一片,老旦看到二子那熟悉的弓着腰的身影。

“重机枪压制敌人!迫击炮猛轰,将炮弹打光!”

老旦手一挥,开始对守军阵地进行火力压制,迫击炮手找着敌人的机枪,一个个打掉了。战士们得到了火力支援,以班为单位慢慢推进。二子的机枪定是打光了,他扔出一串手榴弹,翻滚着接近敌人的阵地。他身后跟着两个火焰喷射兵,弹坑里藏了藏,起身便是几串火。战士们在火焰掩护下涌入缺口,十几个战士冲了上去。眼见就要钻过这个火焰烧开的裂缝,老旦惊喜地握着拳。

“进去了,进去了!咱要得头功!”王皓也蹦起高来。“3连长准备!”王皓对急得跳脚的3连长喊着,他们是二梯队,带足了弹药补给和爆破装备。

突然,守军阵地蠕动起来,仿佛什么东西掀开了。老旦忙拿起望远镜,见地下钻出来了七八辆战车,一下子堵住了缺口,它们是从地下开出来的?装甲车居高临下地扫射着,有的还冒着火,两个庞大的家伙慢悠悠挤到前面,竟是两辆谢尔曼坦克。它们的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着长长的白烟,直接把炮弹打在了冲锋队伍里,一个火焰兵被击中,气球般爆了,膨胀的火焰吞噬了十几个人,他们瞬间扑倒在地。二子满地打着滚,压着棉袄上的火,却趴在一个坑里不敢动了。另两个连队遭遇也大抵如此,死伤枕籍之后,被守军强大的战车火力压住了。

“炮,要重炮!”老旦急道。

“十分钟内没有,炮兵支援方庄的进攻部队了。”王皓也搓火起来,“让3连长带爆破组上吧?”

“好,多放烟雾弹!3连长带人上去!”老旦命令道。

3连长一声得令,百十号人呼啦出了战壕,背着炸药和火箭筒,推着加了钢板的小板车儿。喇叭吹起,前方被压制的战士们立刻抬头射击,为后来的爆破组掩护。二子扛起火箭弹,一下子打在一辆装甲车头上,那挺机枪连人碎成了片,它喘着气退下去了。他身边另一个火焰兵爬到了坦克旁边,趴着忽地喷去,八成是灌进了瞭望孔,坦克盖子打开了,几个火人蹦出来喊着。火焰兵对着另一辆装甲车又是一下,却没奏效,反被上面的大口径机枪击中,炸成一团猩红的火焰。

在烟雾和射击的掩护下,3连顺利上去了,难看的炸药包威力巨大,几个爆破员钻过去,往那个口子里丢了几个,炸得暗堡哑了火,那么大动静,炸不死也震死了。火箭筒打在坦克上没甚反应,像鞭炮砸在了头盔上,它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将几个正埋头弄炸药包的战士压在下面,履带眼见着红了,机枪还转着扫射,几个冲过去的战士都倒了。一个矮小的战士发了狠,抱着冒烟的炸药包冲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块儿,炸药包在他的怀里炸了,烂身子陀螺样转着飞。又一个战士趁着爆炸掀起的烟尘蹿上去,子弹从身边犁过,却并没把他打倒。眼看着上去了,一颗不知哪里打来的迫击炮弹打个正着,那宽阔的身躯“噗”就没了,只看见抱着炸药包的胳膊在天上飞了一圈,轰地炸成一团火。

老旦气极,一捶砸在弹药箱上。“二子,搞掉这个坦克啊!”他又回头朝通讯员喊道,“再喊大炮,轰掉敌人那些铁疙瘩!”

“正在呼叫,正在呼叫!”通讯员声嘶力竭地喊。

二子像听到他喊的话一样,组织起一个小组逼近那辆发疯的坦克。他一下子将没用的机枪杵进了履带,坦克被卡得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险些轧着二子。两个战士猴子样爬上去,将冒烟的炸药包捆在了机器盖子上。他们没能逃脱,一串机枪子弹将他们打下了坦克,碾死在履带之下,但炸药包已拉了弦,仍是炸了,坦克头上爆起巨大的火球,坚硬的炮塔豆腐般碎裂,里面飞出戴帽子的半截人。老旦看见二子在那儿蹦高,3连长找到他,拉着他往前跑去。

纵队的炮火终于折返回来,重新覆盖了李庄的阵地。二子和3连长忙让战士们后退五丈。那些国军战车却没这运气,从天而降的炮弹砸烂了它们,连同要撤退到洞里的国军。老旦终于看到了奔跑在阵地上的他们,正抬着机枪和小炮后撤。可炮弹终归快过腿脚,再坚强的战士,也在那死亡的火光里消失了。几个装甲车兵跳出翻滚的车,捂着脑袋发傻,战士们不再将他们当作弟兄,一阵乱枪全打死了。老旦长舒一口气,似乎这结果亦令他放下包袱。他转身命令道:“冲上去了……让后面几个排也上去,扩大战果,告诉2连长3连长,向东北方向猛攻,尽快和兄弟部队会合,要在12点之前结束战斗!”

“不要纠缠于杀敌,要占领阵地,告诉大家沉住气。”王皓补了一句。

传令兵去了,王皓却仍在看望远镜。“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他显然不信。

老旦果然言之过早。冲进去的几个连刚在村子边建立了桥头堡阵地,机枪还没支上,国军就发动了反冲锋。一群光着膀子、精壮强悍的敢死队员一人一挺机枪扑了过来,有的抬的竟是没了架子的重机枪。这强大的机枪火力令人咋舌,他们彻底压倒战士们的冲锋枪。战士们只能将手榴弹下雨般甩出去,国军敢死队人仰马翻,仍狠硬地冲上来。一个火焰喷射兵冲到了3连阵地上,命也不要地站在高处,朝着挤在两个弹坑里的人群就是一顿狂喷。望远镜里是一幅恐怖的画面:十几个战士浑身大火,惨叫连连。快烧死的3连长猛扑上前,死死抱住了这疯了的火焰兵。他定是拉开了手榴弹,二人炸烂了也没分开,两条胳膊还缠在一起,但火焰桶引爆了,这俩这才消失不见。阵地上火海处处,不知多少人被烧成了焦炭。肉搏业已展开,二子没带刀,不知拿着什么在打。一个国军军官砍着个着火的战士,老旦操了句娘,他扔下望远镜,血气猛地上了头。

“日你妈的!通讯班,都跟老子上去!”

王皓吓了一跳,见他拎起冲锋枪和刺刀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说:“你干什么?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走了谁指挥?”

“都这样啦还指挥啥?上去弄就是了,这一仗必须拿下来!于你于我都要拿下来,俺可不想让打佯攻的倒得了头彩!”老旦一步出了壕沟,“你留在这儿,俺要是壮烈了你指挥!”

说罢,老旦径自跑去,几个通讯班的坐不住了,拿着家伙也跟了上去,壕沟里干干净净,只剩几个看热闹的厨子。

“你们看啥?都跟我来!”王皓拿过警卫员递来的枪,一跺脚也冲了上去。“司号员,吹冲锋号!”王皓边跑边喊,可司号员都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奔跑中的那喇叭吹得断断续续,像岔了气一样。

两边几乎同时吹起了冲锋号,调子不一,动静雷同,却都有股破釜沉舟的味道,双方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老旦冲上去了,眼前的场面并不陌生,和武汉江边儿、常德城里差不多呢,有的胳膊腿断了,肚子开了,还有的脑袋没了。老旦差点喊出杀鬼子的话,可这些满是血的“鬼子”喊的都是中国话,他不知向谁下刀。衣服染了血裹了烟,两边难辨,连独眼的二子都不知哪里去了。老旦一着急大声喊道:“同志们!总攻就要开始了,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跟俺把敌人杀下去啊!”

战士们见营长冲了上来,精神大振,高喊着往前压去,这一下谁是谁便分清楚了。国军那边人头攒动,一个军官单手举着青天白日旗,拎着一柄大号的砍刀冲上来,他嘴里也没闲着:“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报效党国的时刻到啦,跟我杀!”

国军被压下去的劲头又撑起来,两军杀成一团。双方不再开火,想打也来不及换弹匣,拿冷兵器杀红了眼。老旦盯死了那个喊话的军官,身形有些眼熟。老旦飞速靠过去,他扔掉冲锋枪,矮身从地上捞起把大刀,猛地从一个土坡上跳将起来,重重一刀劈向该军官。那人刚砍翻一个解放军战士,见一把大刀立劈过来,他吓得一个后仰,单手一格,双刀猛烈磕碰,火星中“当”的一声,他被来刀震得半身发麻,朝后打了个滚才爬起来。他立起身持刀站定,见这凶狠的解放军军官也拿着一把大刀,狼一样盯着自己。他觉得这家伙面熟,却想不起来。而他那拿刀的样子,一眼就看出是国军教出来的,解放军这边可不兴玩儿这个,他们都是用刺刀呢。军官挥了下刀,带着应战的味道,他横起眉毛对老旦冷笑起来:“嘿呦,真是条汉子,举手投降换了身儿衣服,就能朝自家弟兄下刀了!你妈个逼!你没脸和老子过招,你这无耻的叛徒!党国的败类!”

老旦腾地红了脸,羞愤和惊愕火一样烧上了脸,他甚至带着莫名的委屈,他从没想到会被这么骂,这是出门十多年从没有过的事。愤怒冲垮了羞耻,火气压倒了难过。他刀指该人,怒喝一声:“你妈个逼!谁是你的弟兄?老子早已经是解放军了,就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喜欢打仗,害得咱穷人不得安生,别装骨头硬,老子刀下什么鬼都砍过,看刀罢!”

说罢,老旦挥刀上前,虚实并用,使出多年不用的“割旦刀法”,招式难看却招招致命,但毕竟多年不耍,刀也过重,样子出来了,奏效却难。对方的刀法虽然平庸,但完全是军队路子,招数很正,防得很稳,时不时反攻一刀,也是十分凌厉。老旦急中慌乱,他的刀锋倒将老旦的棉衣撩开了一道口子。老旦冒出一身冷汗,哇呀呀拼了命地砍。可十几招过后,二人竟没有分出胜负。老旦看见王皓刺倒了一个,一扭身,又刺倒了一个,他简直羞愧不已。阵地上明朗起来,解放军毕竟人多,一线的国军士兵基本上已被两个营的解放军肃清了。众人见老旦还在砍杀,纷纷围了过来,有人举起了枪。这军官定是慌了神,刀砍出去,眼睛却看向后面,手上一乱,老旦便捡个便宜,抓个破绽,矮身一进,一刀结结实实砍在他小腿上。战士们一片欢呼。可那军官甚是勇猛,竟咬牙忍了,反手刀猛地翻上来,直直戳向老旦的后脑。老旦眼前一黑,想起这是杨铁筠教过的招数,是败中求胜、同归于尽的一刀,如今竟然忘了,他看到浑身是血的二子冲他喊着什么,只感到后脑冰冷,知道要死在这一刀里了。

“砰!”

枪声传来,刀没有到。老旦挥刀回头,见对方腿上中弹,子弹穿过承重腿。他身子一晃,刀就过不来了。老旦本能地转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去,刺到一半突然于心不忍,急匆匆收了几分力道,刀头只进去了不到一指。可这也让他大叫起来,扔下刀跪倒在地。他捂着几处血流如注的伤,抬头是一脸的绝望。

老旦气急,扭头寻那放冷枪的,只见王皓的枪口冒着白烟,心中一阵光火。老旦心里骂着,嘴上却谢了他,这人情还是得接着。他刚拔腿要走,军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着血的双眼死盯着老旦,狠狠地说:“原本可以打个平手……哼!看在咱们曾经是国军弟兄的分上……你就给我个痛快……”

“成,你报上名来,俺除了鬼子不杀无名小辈,俺叫老旦,是这个营的营长。”

“老旦?日你妈的!你怎么还没死?老子叫钟文辉,钟大头!当年放你过岳阳,你还偷了老子的车……”

“钟大头?”

原来是他!扶着他的脑袋看着,这捣蒜罐子一样的头,熟悉的河南口音,三寸丁的身板儿,除了头发长了些……被围一个月,毛当然长了。老旦心中懊悔,眉头紧皱,果然是这……弟兄,竟还砍了他两刀。看着他肋下哗哗流血,老旦的心都疼裂了。

“真是你啊……大头,俺对不住了……俺没认出你来,好赖这一刀俺收了劲……”老旦扔掉了刀。

“去你妈逼的!俺不稀罕你手软,当了党国的叛徒,你对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们么?早知今天,老子在岳阳城根就该把你按通敌毙了!”

钟大头流血过多,脸白成了窗户纸。老旦忙叫过担架队,让人强扶着他上去。

“不去,不去,滚你妈逼,有种杀了我!”钟大头抱着一具尸体死也不上担架。老旦料他性命无碍,看了看阵地形势,王皓对他点了下头,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此刻也不是和钟大头讲理的时候,老旦亦有成算。

“你这又是何必?咱也算患难过。就算国共分了锅,你还是条汉子,俺也不想杀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俺也是这么过来的,下去听听这边儿的教育,你就醒过味来了!”

说罢老旦转了半个身,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脑后。钟大头登时晕倒。老旦扶着他放在担架上,感到他那颗头沉沉的,眼角似有泪流下来。

“把他带下去,赶紧治伤!发信号弹……1连2连弹药休整,十分钟后继续进攻……3连抓紧修工事,收集弹药,把俘虏和伤员快点送去后面……大家把阵地工事连起来,一会儿肯定还有恶仗……”老旦收敛情绪,按事前想好的布置下去。

怀表的时针指向了8点,再过一小时,大部队就要上来了。阵地还在,各连队伤亡不足三分之一,这已经是胜仗。王皓满意地在那边慰问着战士们,可战士们却并没有欢呼雀跃,大多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国军伤兵。二子蹲在地上,握着一个只剩半个身子的少尉的手,将燃着的半支烟塞进他的嘴里。老旦无法去看这些,便恶狠狠地让大家没事去挖战壕,让3连赶紧抬走尸体。老旦低着头在阵地上走着找着,走了半天却忘了在找什么。他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才看到钟大头扛来的青天白日旗,它已经烧得只剩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漆黑锃亮,紧紧地抱在一个没了脑袋的国军士兵怀里……

“往前打吧,别让咱留在这儿!”二子举着枪大叫,那张脸不知为何狰狞起来。

阵地刚修出个样儿,国军一波接一波的反扑开始了,近两个团杀声震天地席卷而来,估计是李庄东边的增援部队。这边三个营把全部兵力投入了战斗,纵队的炮火像势利的乡下人,哪油水大就往哪扎,现在又在支援东边的战线,这边只能靠迫击炮和机枪来压制国军。好的是这迫击炮和机枪……实在太多了,老旦心有成算,没有大炮,敌人的反冲锋也未必管用。

国军坦克像巨大的绿苍蝇,他们和装甲车排成一串,中间夹杂着无数步兵,一字排开平推过来,颇有志在必得的架势。除了坦克难对付些,其他的都吓不着人。战斗激烈,几个拉锯的回合下来,敌人暂时退却,几个连队的伤亡却不小,能动的还剩一半儿,1连长和3连的指导员牺牲了。老旦的胳膊划了个口子,流血不多却疼得要命。谢尔曼坦克威胁很大,履带又高又快,将炸药包捆上去并不容易,它们卷着泥雪横冲直撞,醉汉般扭着,冲上去的一个爆破班躲避不及,被它瞄住一炮,几个人便击得粉碎了。

再看表,陈岩斌已经晚了十分钟,他们从佯攻要转为支援,这是会上的命令。可现在仍不见踪影,他陈岩斌长了几个头,竟敢抗命?王皓腿上挨了一枪,脑袋被弹片儿崩了下,挂花得吓人。老旦强让人抬了下去,你要是光荣了咋跟上面交代哩?弄不好还不得回战俘营去?狗日的陈岩斌,嚷嚷得那么响,佯攻到什么鸟地方去了?不按时赶到阵地,老子告个状,上面没准毙了你!

二子照旧机灵,带一个班趴在阵地前的死尸堆里装死。坦克刚一过去,他们架起机枪往后便打,国军步兵被打得狼狈不堪。二子又追爬上坦克,一边敲一边大喊:开窗开窗,长官有命令传达!坦克兵稀里糊涂推开了盖子,一个大号手榴弹就带着烟味儿落下来。坦克兵忙不迭地往外扔,可盖子又被那人从外面卡住了。二子狞笑的声音盖过了爆炸声,见坦克冒着烟不动了,他又带人奔向其他的猎物。

有一辆坦克冲得过猛,掉进了国军自己挖的壕里,正斜着肚皮动弹不得。几个战士凑上去琢磨了半天,没找到可以塞手榴弹的地方。二子在它上面撒了泡尿,再让人拎来一桶汽油,浇在上面点燃了。火焰带着尿臊味升腾起来,坦克里哭爹喊娘,随即一声闷响,炸了。

守军冲锋虽狠,但萎靡不堪,士兵们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嘶哑的喉咙像是破了。但他们还是攻下了几条战壕,将机枪架了去。这些兵训练有素,火力点分配均匀,还有准头,机枪手一个长点射就搂倒了好几个战士,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可没多久,杨北万带人放了一串枪榴弹把他敲掉了。双方在咫尺之间陷入僵持,近距离互射的杀伤力极大,谁也不敢再贸然冲锋,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突然,西面闹鬼样插进来一支解放军部队,径直扑向国军刚建立的阵地,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弹开着路,在爆炸里冲锋扫射,根本不顾伤亡。国军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左翼已被冲散了。老旦忙发起冲锋,拼命压制正面的国军。这伙咬牙硬挺的国军两面受敌,顶了几下便崩溃了,他们迅速撤离,丢下了满壕沟的伤兵。

一个又矮又壮的人朝老旦走来,擦着一脸焦黑咧着嘴笑,认了好久,老旦才认出这兔崽子。

“球,咋的才来?”

“你个球,来救你就不错了。”陈岩斌呵呵笑着。

“阵地交给你了,守不住跟俺打个招呼!俺让一个班上来救你!”

“拉鸡巴倒吧你!我老陈要是守不住,请你喝三天的酒!”

“球!你诈唬个啥?你要是顶住了,俺请你吃三天的肉,你个球的别死在阵地上!”

“中!一言为定?”

“四马……不追!”

“赶紧回去买肉吧!”

“球,俺还是回去练练酒量的好,走了!”

老旦下令全营撤退,迅速回到出发阵地休整。

陈岩斌的连队最终守住了阵地,代价是一半以上的战斗减员。他自己倒是没事,一颗机枪子弹鬼使神差地打进了他的烟锅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这个球一命。

总攻时间到了,华野解放军各部集中全军各种火炮,同时向敌阵地猛烈轰击,三个攻击集团从各方向开始对杜聿明集团发起冲击。由于3纵各先头部队的清障战斗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在纵队总攻发起时,大部队顺利挺进,几个方向的纵队主力排山倒海地冲向第5军阵地。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胜负见了分晓,名震天下的第5军被打散成了一群无头苍蝇,一串串地各自为战,几万人在平原上四处突围,疯狂冲杀,一层层的解放军堵回了他们。到了9日晚上,华野各路大军在夜幕中对国军各部继续猛攻,战场打成了一锅粥,解放军也冲乱了,战斗命令已经无法下达到团以下,只能捉谁打谁。第5军军长邱清泉对部队完全失去控制,独自突围到天亮,他在张庙堂被一阵乱枪打死,也分不清是国军还是解放军打的。消息传遍了纵队,营房欢声如雷。老旦无声地抽着烟,想起第5军曾经无比辉煌的抗战功绩和不亚于74军的名气,痛惜得直想骂人。

“他们都完了,那国军可真完了。”二子说。

第五章 鬼子,八路和汉奸刘

没有不透风的墙,板子村也是如此。

汉奸刘屡次在半夜跑去翠儿房里的事很快被人发现,到底是谁先看见的并不重要,反正是“有人”看见了。大家都说是听来的,张三听李四,李四听王五,王五听陈六。当全村人都知道了后,走出门的翠儿也知道了。山西女人早就等在门口,做出“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而我并不信”的表情,将翠儿推进房内,惊讶地看着翠儿用手撩起头发。

“好了?”

“嗯,好了。”

“咋就好了呢?”

“反正好了呢。”

山西女人立刻将汉奸刘和翠儿的病体康复联系在一起。“是汉奸刘治的?”

翠儿心里一惊,情知她知道了,全村人定是知道了,这事再瞒不过,但屋子里的事黑灯瞎火,自不能全然道来。

“是啊,他家是老针灸,每天要在午夜扎针,连着三天便好了。”翠儿夸张地抡着胳膊,自然地笑起来,“你的腿脚不是也不好?让他也给你扎扎?”

“哎呦,我可不敢,午夜来扎俺,你是胳膊我是腿,那不是要脱裤子?”山西女人撇着嘴揪了揪裤带。“真的好了么?”她又伸出手握着翠儿的手。

这是三个灿烂的晚上,翠儿清楚看到木头一样的双臂慢慢恢复,一截截重新生长,直到能抱住汗流如雨的汉奸刘,在他背上抓出鲜红的印痕。这是奇怪的治疗,翠儿对此感激不尽。而于治疗之外,那些话说着脸红。他们仍是十分客气。

“好了好了,胳膊好了……”翠儿最后一晚说。

“还没好利索,闭上眼,晕一下,再晕一下……”汉奸刘急速起来,腾跃起来,翠儿看到他并不丑陋的面庞在眼前晃荡。她悠悠地忘记自己,回到熟悉的身体中去,觉得自己是一壶将开的水,就要顶翻壶盖,喷出呼呼的白汽,发出尖利的声响。她果然要晕过去,晕得一切都要散掉了,碎掉了,化掉了。房顶出现密密麻麻的光点,由点到片,闪电般跳耀着,轰鸣着,她仿佛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它击出自己全部的幻觉,击穿了她嘶叫的耳膜。

“好了,这下好了……你好了……我也好了……”汉奸刘喘着气说。

“谢谢你治我的病。”翠儿抱着他说,“累着你了……”

“不累,我好久没这样了。”汉奸刘似乎流下了泪,但她不确定,也可能是汗水吧?

翠儿穿好了衣服,汉奸刘已在炕下趿上了鞋,翠儿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抬手擦汗的感觉好极了。

“这病会复发不?”她问。

“应该不会……翠儿,那个事儿,别断太久,女人性阴,断太久了生百病。”汉奸刘坐在屋里,斜挎着他的盒子炮。他看翠儿的眼神与刚才不同,和这三天也不同。“反正我在,要不要在你,我去了……”

汉奸刘站起身,慢慢戴上帽子出门。翠儿忙跟出去,却觉双腿酸软,如履荷叶。她情知是怎么回事,不由羞红了脸。汉奸刘的话没法回答,她亦不知能否就这么“断”下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三天真是太奇妙了。

山西女人一天都盯着翠儿的胳膊看,没事就摸着她的手。“翠儿,咱俩做的那两件儿衣服好了,今天有集儿,你能不能去取了来?我今天要带石头他娘去西堤北看眼睛,她的眼越来越看不见,只有西堤北的钟先生是个懂眼睛的。”

翠儿踌躇片刻,觉得并无不妥,衣服已经做了那么久,是要取回来。也正好还没带孩子去过集市,走一趟就当玩儿,还能买些东西,便答应了。

出村子时翠儿小心翼翼,悄悄找着永远戴着帽子的汉奸刘,却没找到。凶煞一般的本间宏挎着刀走来走去,但他只是摆出那副吓人的样子,你走便走你的,该在本子上写啥就写啥。翠儿写了去处,拿了路条,便带着孩子上路了。

艳阳当头,深秋的原野美不胜收。翠儿走得心情爽朗,脚步轻快,两个孩子在宽阔的大路上追打。翠儿享受起这幸福来,一路都在摸着手和胳膊,像是怕它们再度失去知觉。这本能的害怕又勾起对汉奸刘在黑暗中的记忆。那是惊讶的,美好的,感动的,也有些难堪和辛酸的,但总的来说仍是……难忘的。他不如老旦那般粗长,却耐心如拉磨的驴,他可以一个动作没完没了,结果和老旦也殊途同归。她一想起这些便羞红了脸,同时感到奇怪的羞耻。关于老旦的记忆正在被慢慢挤走,李二狗和汉奸刘都留了一段什么在她的脑子里。这十分可怕,翠儿咬着嘴唇,后半程走得心惊胆战,她一个劲儿唤着两个孩子小心,说你们的爹要知道你们这么疯,一定打烂你俩的屁股。

也许是天气好,集市上人流滚滚,周围三乡十八村的人像是都来了,鬼子和伪军多了几倍。进集市要看各村的路条,出集市还要盖个小章,甚至集市的茅房门口都站着伪军,捂着鼻子盯着出入的人。翠儿惊讶于鬼子的细致,看这样子,田中还不算严重的……神经病。翠儿还看到几个便衣,说是便衣,贼一样的眼神说明了身份,真的贼哪敢来这儿。鬼子抓八路严,抓匪盗也不含糊,集市上偷一块豆腐,八成就拉出去毙了。

翠儿拉着两个孩子东瞧西看,两层的煎饼果子,夹熏肉的葱花炒饼,羊肉卤的荞面疙团儿,韭菜鸡蛋的生煎合子,酸辣汤里泡着驴肉火烧,大黑锅里炖着带筋儿牛肉,可以吃的面糖人儿,叫得山响的蝈蝈车。有根吃了这个还要吃那个,吃一口便喂给馋嘴的有盼。翠儿让两个孩子放开吃饱,再买了花生杏干和刚结下来的鸭梨。等他们俩折腾得差不多了,一粒瓜子都吃不下了,便拉着他们来到做衣服的铺子。

两件衣服早就做好,掌柜的给她包好,问要不要再看看新来的布,秋天就要到了。

翠儿犹豫着,今天买的东西不少,她不想让村里人觉得自己突然有了钱,任何容易暴露底细的念想,都必须加以克制。可掌柜的并不想放她走,他走出柜台,拉着翠儿的袖角,指着帘子后的里屋说:“去吧,有人在等你。”

翠儿一颤,看着这只见过两次的掌柜的,掌柜的不再理她,去逗两个孩子,拿出些花花绿绿的糖果。门口坐出去一个梳分头的后生,跷着腿看着来往的人。

翠儿忐忑地掀开帘子,走入一段完全没光的长廊,拐了两个弯便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有一方古老的石桌和木头凳子,凳子上坐着下巴长出一截的李好安。他穿戴成小二模样,正摆弄着十几卷新来的布。

“翠儿来啦?到里面挑,更多。”他向里一指。

翠儿一言不发,她知道屋里是谁了。走进去后,却见一张桌子旁有两三个人,郭铁头坐在一边,中间和左边的都是没见过的。郭铁头笑着起身,走到翠儿身后关了门,推着她的肩膀说:“坐吧,给你介绍一下。”

翠儿便坐了,郭铁头也坐下了。那两个人淡淡地看着翠儿,似乎郭铁头不介绍,他们便不准备张嘴说话。

“这位是县大队的牛队长,这位是区党委的王同志。”郭铁头指着二人说,他又指着翠儿,“这就是俺说的翠儿。”

“翠儿同志,你好啊!咱们终于见面了。”中间的王同志说。他几乎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是嘴巴歪着在说话,“郭队长和我们说过你的事,板子村那一次行动,多亏了你的配合呢。”

王同志这才探过一只手,翠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郭铁头忙做了个握手的样子。翠儿一笑,和王同志握住了。她决定暂不开口,炮楼那事仍是一团雾水,多听少说自是没错。王同志竟然以同志来称呼她,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呢?

“翠儿同志,因为你的配合,我们沉重打击了田中一龟及其汉奸部队,但可惜的是,进攻的国民党游击队没有和我们步调统一,独自冒进,被田中一龟打了埋伏,损失很大。”

牛队长的话验证了汉奸刘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些八路游击队并没有参与进攻板子村炮楼了?

“国民党那支游击队太不懂事,他们的队长总觉得能耐比天大,既不接受我们县大队的收编,也不和我们区委的抗日统一部署相协调。这一次像是要抢功劳似的,我们还没到,他们却先开了火……”郭铁头颇有意味地看着翠儿。翠儿低头看着手,她明白了郭铁头上次的意图,他就是要让国民党这支游击队被鬼子干掉,这才让她将消息透露给田中,那晚上郭铁头根本不会带队去攻打炮楼。想到此翠儿打了个寒颤,抬头看着郭铁头,郭铁头眯缝着眼看她。翠儿又看王同志和牛队长,这两个人或许并不知道郭铁头的把戏吧?

但她不能说漏,翠儿知道这事的深浅。郭铁头的把戏如此阴险,此人更知道她在李家窑的一切,断断不能得罪。想到此,翠儿说:“是啊,那天真吓死了,还以为是咱们八路被鬼子埋伏了,俺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田中让俺们去认尸体,俺的腿都吓得走不动了,好在没一个认识的。”

翠儿仔细挑着话,时不时看郭铁头一眼。郭铁头看来很满意,接过话说:“也怪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翠儿将炮楼的基本情况都和我说了,我们很清楚那里面的状况,下次再行动前,还是要让翠儿多打听点儿,这样把握更大。”

翠儿暗暗吃惊,我哪里和你说了炮楼里的事?这不胡嘞吗?

“我的建议啊,两位首长,是不是可以发展翠儿同志为我们的游击队员了?我们很需要她提供的消息,翠儿人仔细,也踏实,孤零零一个人的,也需要咱们组织照顾。再说了,俺和他男人都是被国民党抓去过的,也算是患难之交呢。”郭铁头轻松地说着,还没等翠儿插嘴,他又说道,“翠儿,炮楼子里那个汉奸刘和你关系不错吧?我看可以试一试发展他,听说他治好了你的病?是真的吗?”

翠儿心里抖索起来,这消息竟到了郭铁头耳朵里。

“是,俺的胳膊前些日子动不了,是他给俺治好的。”

“依我调查,这个汉奸刘并不是坚定的汉奸,如果翠儿努力一下,或许可以争取。鬼子大部队就要从板子村口过了,机会难得,两位首长,我觉得可以让翠儿试一试。”郭铁头像是说完了,端起缸子喝水,甩给翠儿一个要说点什么的眼神。

“那要看翠儿的意思了,我们队伍都是自愿加入的,加入游击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只是为了抗日民族解放斗争,这事情有危险,但是也有荣耀,我们也了解了你的背景,你娘家人全死在鬼子手里,丈夫八成也是如此,除了没有战斗经验,你完全符合我们的基本要求,翠儿,你愿意吗?”牛队长体壮如牛,说话倒轻言细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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