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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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到了,马达穿着军服在这里等候多时,旁边是一辆租来的用来迷糊眼的轿车。老旦和冯冉押着扮成国军军官的服部,用刘副院长出具的证明进了大门。一进门便有个官员在等,一看也是个官油子,他只看了这几人一眼,便问道:“是司令部情报处的人吗?哪位是老旦?”

老旦连忙答是,知道这便是刘副院长说的人了。这官员一招手,带着他们来到一间房,老旦按着服部坐下,还没开口,官员便关了门说:“你没得到通知么?事情做不了了。”

老旦惊得傻了眼,冯冉立刻紧张出一头汗。“什么?为啥?”老旦问。

“你不知道刘副院长前天被军统抓了么?是军事委员会的命令,除了贪赃,他还向日军出卖情报……”官员连自己是谁都不说,这消息如五雷轰顶,老旦半天没反应过来。冯冉已是吓得手都抖了。

“老旦,你的主意落空了。”服部突然说了话,将那官员吓得一蹦。

“他会中文?怎么不早说?”官员压低着声儿,额头也流出了汗,“你们只能带他回去,事情办不了了,再做你们俩也全完蛋,这事没有发生过,我也不认识你们,趁军统还没怀疑你们,赶紧走。”

“你们的……军统已经怀疑你了吧?”服部仰着头说,老旦甚至看到他在脸罩后的冷笑,“难怪你们打不赢这场战争,内部腐烂成这个样子,不垮才怪。”

“闭嘴!不行,这个人必须要干掉!”官员猛地掏出枪来指着服部。电光火石的片刻,老旦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只一个掰举便夺过了枪。他将枪指着这官员的头,用此生最为阴冷的声音说:“叫郭二子出来,送我们出去。”

“做不到,你疯了。”官员腮帮子吓得抖起来,汗水流到了枪管上。

“哪,哪,这个鬼子怎么办?”冯冉慌张道。

“你只能把我送回去了。”服部哈哈笑起来。

“刘副院长的文件在这儿,他被抓了,但文件还有效,提走郭二子是俺的事,把鬼子弄出来也是俺的事,现在把二子给我就行。”

“你这是……劫狱啊!”官员瞪着眼道。

“要不就全完蛋!俺说出去,你们哪个能活?”老旦一脸杀气,他看清了问题所在,情势断不容犹豫,他比在战场上还要清醒。他又对服部说:“你再说话,俺先一枪毙了你。”

“揭开我的头罩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救谁?”服部丝毫不惧,“我不配合,你的戏也演不下去,不是吗?”

“不行,不行,他不能看见我……”官员惊慌道。可老旦早过去一把揪掉了他的头罩,在这个屋子里,他宁可相信这个服部大雄。

老旦将手枪藏在衣服里,顶着官员出了门,官员满头大汗地叫人,签字,在走廊长长的一头等着二子被押出来。铁门一道道打开,一道道关闭,老旦强忍着紧张,服部却强忍着笑,而冯冉的脸已经吓白了。终于,二子出现在一扇铁门之后,他立刻看到了老旦,却没喊叫,机灵的二子定是看到了情势的紧张。

二子就要被押着走来,拐角里突然出来三个穿黑衣的人,他们只看了眼二子,便扭过头看着这边。

“完了,是军统。”官员说完这两个字,双腿便抖起来。三个黑衣人朝这边走来,老旦觉得不对劲,悄悄将枪顶在了服部背后:“乱说话就打死你……”

“你是王副局长吗?”来人语气冰冷,眼神更是毫不客气,他似乎根本不用等待确认,亮出一个有党徽的小本子说:“我们是军统局的,有些事需要你配合一下。”

两个人不由分说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这几乎是架着了。王副局长已经吓得无法走路,完全蒙了,连眼前这事都吓忘了。

“你是做什么的?”那人见老旦等人站着,颇警觉地问道。

“卫戍情报处的,找他办事的。”老旦脱口而出。

“找错人了,回去吧,他再也不能办事了。”那人说罢便走。二子被两个狱卒押着,他们经过二子时对狱卒也说了句什么,狱卒便带着二子回去了,铁门“咣当”一声关上。

“二子!”老旦轻呼一声,拔腿就要奔着门去,却被一双手牢牢抓住,扭头一看,竟是服部。

“不行,门你打不开,他还戴着脚镣,你带不走,你这么做真成了劫狱,我们都要跟着你死!”服部言简意赅,但句句都在要害。老旦看着那紧闭的铁门,一下子万念俱灰。

“他说得对,我们快走,还脱得了身。”冯冉急得一脸蜡黄,声音都抖起来,甚至抓住了服部一条胳膊,服部一把打开,那眼神像冯冉才是俘虏一样。

“走吧老旦,你再想办法,我陪你演这么久,已经是给你面子了。”服部松开了手说。

出了监狱大门,老旦呆呆地走到车边,回望慢慢合上的大铁门,明白了束手无策是什么意思。冯冉站不住了,扶着一棵树吐起来。服部戴着手铐直挺挺地站着,打量着给他换的衣服。

“人呢?”宋川走来问。

“今天救不了了。”服部说。宋川愣愣地看着这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旦踹了一脚车门,掏枪顶在了服部大雄的脑门上:“王八操的!都是因为你,你才是罪魁祸首,陪老子演戏?老子现在就成全你的戏!”

“你可以开枪,但你没有赢我,随便你,我无所谓。”服部轻蔑地对他微笑。

老旦气得浑身抖起来,手指在扳机上压了又压。冯冉忙抓着他的手:“老旦不行啊,再这么干,谁也脱不了干系,你跑得了,我可跑不了。”

“你们这样卖国,谁都跑不了,整个中国都跑不了。”服部冷冷看着老旦,“……我倒是佩服你,为了救一个朋友能冒这么大的险。”

宋川也过来拉住老旦。“再想办法,这样不行。”他慢慢夺过老旦的枪。愤怒盈满了老旦的脸,一腔憋屈无处发泄,他的拳头格格作响,太阳穴轰鸣不断,他的眼泪就要从肺腑里升起,他此刻比在常德还要绝望。他对着监狱对面那荒凉的原野狼一样吼着,叫着,浑身的筋肉都要被这叫声绷断了。在眼泪流出来之前,他咬着牙转过身,抡圆了暴涨如棍的胳膊,一拳结结实实打在服部的脑袋上。

服部远远飞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监狱的门卫晃了晃手中的枪,放弃了干涉这不属于他们管的事。冯冉拉起肿了脸的服部。服部也不骂,在老旦的脚边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慢悠悠上了车。

老旦三人回到了住处,诊所门口挤满了人,老旦顿感不祥。他们费力地挤开人群,只见二伢子高高挂在阳台之外,双手垂下,面色安详,脖子上挂着一根战士的绑腿,几个人正艰难地要将他解下来。

“连长!”宋川大哭,飞奔上楼。马达却没动,只流着泪对着二伢子敬起军礼。老旦张着两手愣在楼下,刚才的绝望还没消减,这无边的痛又蔓延了全身。一个救不了,一个活不成,弟兄们,你们这是怎么了?他慢慢走到二伢子脚下,泪眼终于模糊了,他站不住了,真的站不住了,他看见自己颤抖的双手扶在青色的墙上,手上的泪水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和自己悲伤的身影叠在一起。

已经深度昏迷的二伢子,如何做出这高难度的自杀举动?莫非他一直知道这三个人在为他的事绞尽脑汁?走了也好,走了也好,这虽不是战场的壮烈,也仍然是战士的魂归。老旦泪流如溪,却无话可说,所有的话都在心里揉捻碎烂,化作浓浓的苦,吞入燃烧的腹中。

二伢子没了,再不能没了二子。

两天后,老旦坐在情报科的门口对面路阶上抽烟,看着冯冉从门里出来,像兔子怕鹰一样东瞅西瞧。看了半天他才发现老旦在对面,忙蹑手蹑脚穿过马路,做出一脸苦笑说:“老兄,你饶了我吧,军统差点儿怀疑上我,这是你那大洋,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吧。”他掏出一个小包要给老旦。老旦看也不看推了回去。

“给你就给你了,你也担惊受怕了……帮我问到了么?”老旦坐着说。

冯冉忙坐下来说:“问到了。明早九点车队从监狱出来,一共两辆车,车上六个犯人,都是要执行的,为了走得快他们会穿过市区,走中山路……两辆车都挂的是监狱的车牌,没有武装押送,这满大街都是兵,谁敢乱来啊?老旦你可要想清楚。”

老旦站起身,拍拍屁股,不再理这个讨厌的家伙。他径直走向街口,为了明天,他还要做很多事。

城东有个开放靶场,是专门训练新兵的,一伙陆军士兵正在练习加拿大轻机枪射靶,射击间歇,他们仍围着机枪看个不停。士兵们见一辆吉普车停下来,下来个凶巴巴的军官,跟着个愣呵呵的大头兵,那个官儿一看就是打过不知多少仗的,乖乖,那伤疤真是吓死个人呢。

“你们谁是头儿?”老旦背着手问围着机枪的几十个人。

“报告……长官,排长去拉屎了。”一个小班长立正说。

“训练怎么抽烟?风纪扣怎么开了?你把裤带解下来干吗?球硬了?你们排长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机枪能围着看吗?弹匣子就这么放着?都站好了!”老旦声色俱厉,吓得小兵们忙站好了队。

“排好队,向右转,向前五百米,跑步前进!”老旦哇哇地下了命令,小兵们立刻挺直身板儿跑向远处。老旦对宋川点了下头,宋川将机枪和弹匣子抬进吉普车,老旦又拎了两支步枪、一袋子手榴弹子弹,这下齐全了。那些懵懂小兵喊着号子跑向远处,连头都不敢回。

“老哥,你真要这么做?”宋川开着车问。

“如果那是二伢子,你会吗?”老旦头也不抬道。

宋川没有回答,只将车开得飞快。夜幕即将降临,马达在看着二伢子在化尸间烧成灰烬,他们还要再送一下这远征军的好弟兄。重庆上空猛然拉起警报,在黄昏的天空里凄厉盘旋,而老旦并没看到成群的飞机,只看到如血的夕阳挂在山巅,那红色像要流下来一样。

许是昨夜的警报,繁华的中山路一早并无太多的人车,临街的商铺开门的也少,挑担卖豆花的小贩站在街口发呆,不知该向哪一边去,一支警察的巡逻队懒洋洋走过街边,惺忪的双眼说明昨晚他们定是在牌桌上经历鏖战。一间杂货铺的门开了,伙计放好了门闸,将一桶不知什么水倒进下水道,又在龙头下洗了桶,洗了脸,用毛巾擦干了,便哼唱着调子擦起橱窗的玻璃来。这面橱窗在一栋大厦的底部,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宣传画布,几个扛枪的战士戴着钢盔,正在笑着奔向疆场,他们强壮的胳膊抓着威武的枪,前方硝烟弥漫,而他们仍义勇向前。

两辆绿头卡车缓缓开来,车厢蒙得密不透风,后面的还加了铁栅栏。过于畅通的路反倒令司机懒散起来,驾驶室里三个人有说有笑,似乎是在评论着街边广告里女人的奶子,头一辆干脆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问卖豆花的多少钱一碗。他们迅速买了六碗两辆车分了,这才慢悠悠再向前开。可只拐过一个路口,他们便看见奇怪的一幕:马路中间站着个军人,衣服上挂着几个漂亮的章,可他手里竟端着一挺轻机枪,稳稳地看着两辆车向他开去。驾驶员正在纳闷,猛听得车下一声巨响,车胎猛然瘪下,他们刚喊出声来,后轮又爆了。后面的车也是如此遭遇,重重撞在刹车的前车屁股上。

那家伙举起了机枪,做了个下车的示意。这谁惹得起?那可是机枪啊!他们立刻举着手下来了,木愣地看着老旦,什么意思?打劫的?劫啥呢?第二辆车的驾驶员也下来了,有个端着冲锋枪的刚要动作,一颗子弹远远飞来,打飞了他手里的枪。天!楼上还有狙击手?这下没人敢动了。

“打开后面!”老旦大吼道,他夸张地拉着枪栓,走向第一辆车后面,对着车厢举起了枪。驾驶员慌张地打开了车厢,撩起厚厚的布,一车厢穿着囚衣的人吓得举起了手。这是罪犯,可看那些猥琐样,都不是军人,也没戴镣铐,定不是什么重罪。老旦吃了一惊,又跑去第二辆车,打开了又是一车厢同样的囚犯。

“都是什么人?”老旦问那押车的。

“都是关了几个月的小偷流氓啥的,拉去城北修工事的……”

“今天要枪毙的那些呢?”老旦勃然大怒。

“他们?哦,怕有空袭,早晨决定绕城走了……”

“他们现在到哪了?”老旦的脸涨得通红,老天爷,你和俺开什么玩笑?

“他们出发比我们还早,八成……就要到了。”驾驶员举着手,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老兄,这事干不得,行刑场有一个连把守,没准还有几千百姓围观,因为今天还要毙军方提来的十几个汉奸和鬼子,你这么去,必死无疑……”

老旦只觉脑袋嗡嗡,脚步沉重,手里的枪和碾盘般重,街道在摇晃,车辆东倒西歪。行人们远远躲在街角看着这边,走过去的警察正在跑回来,掏着枪吹着刺耳的警笛。一个车队冒出街角开来,卡车上全是荷枪实弹的兵,后面还跟着两辆轿车。手里的枪好沉啊,可它再沉也沉不过他那没着没落的心。他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彻底的无望,仿佛被天地抛弃的没有口鼻没有耳眼的生灵,剩下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二子,对不住你呀!

“二子!二子!二子!”

老旦疯了一样叫喊着,他端着枪转着圈,这是个五岔的路口,而他只觉得无路可走。他的机枪照着大厦墙上打去。子弹击碎画布,那些走向战场的战士们碎成了片。红色的砖墙噗噗喷出碎屑,仿佛弹洞里喷出的血,它们混在清晨的露水中黏黏流下。空荡的街道枪声回荡,老旦像要击碎这世界一样发狠般打光了子弹,它咔哒一声跳完了最后的弹壳,枪管冒着白烟,枪口还在跳动。老旦泪流满面,见几十个士兵端枪跑来,站成一个半圆围起了他。他长出一口气,对着宋川藏身的地方摇了摇头,扔下了热乎乎的机枪。

“你干什么?是哪支部队的?”一个将军样的人走来,指着他喝道。老旦不想理他,只看着那面墙出神,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爱咋咋地吧。

“问你呢!说话!”将军怒吼道,这人一看就是个硬角色,定是打过仗的,他连枪都懒得掏。老旦被他瞪得有些难堪,低下了头,忍着眼里的泪。将军身后走来个穿深色军装、戴着白手套的中年人,他轻轻推开了将军,径直向老旦走来,一大圈人都慌了,哗啦把枪端得笔直。将军要拦住那人,可他仍固执地走到老旦的眼前。老旦抬起头,觉得此人眼熟,但想不起是谁。这人看着他,又看看墙上稀烂的画布,慢慢走去墙根捡了一块,小心地抖落灰尘,那是一张战士的脸。他轻轻折了揣在怀里,又走回老旦身边,看着他胸前的章。

“虽然只有27块青天白日勋章是我亲自发的,但每一块的颁发我都签过字,也基本知道是给了谁,那么,你是谁?”这人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目光并没有旁边那将军的严厉。

老旦本在等着士兵们将他按在地上捆成粽子,却不想有人会走来问他这样的问题,他看着该人,不知该说什么。

“蒋委员长问你话,你怎么不敬礼?”将军在一旁暴怒道。

老旦大惊,吓得退了两步,再定睛看那人,当然是画像上那个蒋中正,只是本人没画像那么孔武,浅浅的寸头,瘦削的脸,花白的胡茬,弱弱的肩膀,还有一副熬得黄褐的眼。老旦压住惊慌,绝望里似乎升起了什么,他对着这位领袖敬礼,泪水涌出了眼眶。

“蒋委员长,原74军57师169团中尉老旦,向您报告!请委员长……为俺做主!”

蒋中正绕着他走了半圈,并没有像那将军一样被他的名字逗笑,他仍用平缓的语气问:“57师的事情早就弄明白了,你要做什么主?我不记得给57师的人发过青天白日勋章,你这个章哪里来的?”

“报告委员长,几年前俺是第2军情报处特种突击连副连长,与杨铁筠上尉带队袭击了日军斗方山机场,这块章是因那一战得来的。”

蒋中正现出惊讶。“哦,这事我知道,杨铁筠我也知道……那这些不说了,你在这儿端着枪乱打,到底在干什么?”他指着地上的机枪说。

老旦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压住总要流出的泪,轻轻说:“委员长……”

他将二子的事慢慢说来,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将这板子村仅剩的两个士兵的故事尽可能地说清楚,他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像要把一辈子的话讲完一样,他说得磕磕绊绊,慢慢吞吞,好多词说不出来,便紧张地用手比划着。而蒋委员长出乎意料地耐心倾听,偶尔微微点头,偶尔皱皱眉头,或者绕着他走上半圈儿,却始终没有打断他。不远处又闪起那吓人的闪光灯,定是那些吓人的记者。老旦用了全部的精力、毅力和定力说着,说得都要晕过去了,简直比打一仗还要累呀。

“俺实在没有办法,就拿着枪等在这儿,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俺也不能让他死在刑场上……蒋委员长,请你饶他一命,老旦在此,愿受任何处置。”说罢,老旦再度敬礼,然后扑通跪倒,背去双手,像在板子村离家时那样。

周围举枪的士兵们多听得热泪盈眶,枪口一个个垂下去。那将军听得亦悚然动容,挺直身板一动不动。蒋中正攒着眉头,微叹一声,来去又走了几步,扭头对将军说:“通知刑场,先停止执行这个人,再告知军事法院,将此案转院再审。”将军立刻敬礼离去,一溜小跑向着一辆通讯车跑去。

老旦闻听,怦然大哭。“多谢……多谢委员长。”他一头便磕下去。

“你起来,你是军人,除了父母,谁面前都不要跪……国有法度,依律处刑,我不想干预司法,只想查明事实,如果他确有大功在身,自当予以考虑……站起来说……你还有什么话说?”蒋中正伸手一抬,将老旦扶站起来。

“委员长,俺自打被国军抓来,已经离家六年半,俺们什么时候……才能赢得了这仗?俺什么时候才能……回得了家?”大哭之后,老旦眼前清亮,肺腑之言脱口而出。

蒋中正平静地低下头,照例走了两步,背手看着那面被老旦打烂的布说:“我的母亲在民国十年去世,葬在浙江慈溪老家。抗战之前我每年都去吊唁,如今,也有六年多没去了,我时常在夜里垂泪,为对母亲之愧,为对这河山之耻。小老弟啊,每想到沦陷区的人民,想到这河山的碎裂,我便无法入睡,我没有一天不想打回去,咱们已经坚守了七年,终于守到日寇元气殆尽,力崩不继,我想,驱除日寇的这一天,马上就要到了。”

老旦被他的话牵动情肠,泪终于又冒出来,蒋中正走回他的面前,拿出一块手帕,擦着他胸前的章。他一块块地擦,像擦着一面镜子似的:“民国有这一天,都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你们牺牲、牺牲再牺牲,却一直没有停止抗争和战斗,你们为这个国家所做的,每个中华儿女都将铭记在心,你为这个民族所做的,又岂是这些军功章所能概括?中正不才,空负万众期待,却乏通天之力,唯有日日殚精,时刻不敢懈怠。兄弟,同志,请接收我的敬意和歉意!”

蒋中正抬起头来,眼里竟也是盈盈泪光,他慢慢后退两步,对老旦敬了标准的军礼。他既如此,全场官兵哗地立正,齐刷刷对老旦举起了右手。

第七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

战事淡漠下来,报纸上少了血脉贲张的新闻,重庆上空的气球开始撤下,民居玻璃上的米字渐渐撕去,防空警报越来越少,有那么几次还是拉错了,防空洞口长出野草,孩子们在那里捉着迷藏。重庆百姓们又将火锅和茶位端出屋子,在路边笑呵呵过着瘾。

宋川和马达不想留在重庆,还要回部队攒点军功,正好去湖南,就带着二伢子的骨灰走了。老旦独自一人,开始在重庆过起没根没落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突然有一天有人来通知他,让他到卫戍区情报处报到,干一些毙人骂人打人审人捆人却就是不放人的事,竟成了冯冉的同事。老旦乐得接受,活儿不累,杀的都是坏蛋人渣,且就此吃喝无忧。冯冉还以为他是找关系故意来的,死活还回了那几十块大洋。这些钱让老旦又觉得腰粗起来,心想这也要感谢蒋委员长,只是刘副院长他们收的那些钱打了水漂,提都不敢提了,真是可惜。

有趣的是,他奉命从军统提回来几个人,竟然有刘副院长和那个监狱局副局长,这两个家伙串案处理,浑身打得稀烂,屎尿都攒在裆里。老旦看了材料,这两个会直接枪毙,不用交法院审理了。两个家伙都认出了老旦,刘副院长冷笑了一下,说老弟对不住了,你的事没办好,收你的钱还在办公室的厕所暗柜里,有几百块大洋、票子和金条,都是平时收的。军统的王八蛋下手太狠,才不要交给他们。你要是有空就去取回来,就当给你赔个不是。

老旦颇为纳闷,又觉得此人还算厚道,问他还有什么想法。刘副院长流了两串泪,说我贪污是真的,办了些伤天害理的事也是真的,但我真不是日本人的奸细,没有出卖过情报,有人想扳倒我,硬是塞了证据在我屋子里。“老弟,别的不说了,看在我把钱还给你的分上,让弟兄们做活做痛快点就行了。”

三天之后执行枪决,老旦嘱咐一个弟兄瞄着刘副院长的头打,另五个?随便吧,打死就行,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一个人办不了事,他又找冯冉,让他开张去法院找鉴定科办事的证明。冯冉痛快地给他办了,这人着实不敢招惹。老旦使出当年突击连的本事,背着一个空包,傍晚拿着证明进去,藏进刘副院长那一层的厕所,躲过看守的检查,等到半夜时撬开门,找到了刘副院长说的那个暗柜,一摸,啥也没有,定是被眼尖的拿走了。老旦气得鼻子都歪了,便让自己宽心,拿了这钱,说不定就飞来横祸,像这个刘副院长一样。

在这隔几天就要枪毙几个人的日子里,老旦那想家的悲切开始淡漠,对二子的牵挂变得没那么揪心,只知道他死不了了,他的案子转交给了军事法庭重审,却没判决,何时放也不清楚。既不缺钱,又甚无聊,老旦开始尝试声色犬马,除了赌博之地,有意思的地方都去。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尔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体会了放纵的快意,他总在妓院里昏睡成一团死塌塌的烂泥,直到再也没钱往里面钻。

战时的重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像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更是稀罕物。嘴馋钱少,他犯过两次浑,掏出枪来顶在要账的小二脑袋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已经抱着酒瓶子溜了。

自己犯了浑,老旦便明白当时二子的心境,于是收敛了放纵,约束起各种事,认真地管犯人毙汉奸。他鲜明地意识到,即便自己走南闯北经了很多事,在这样的繁华城市生活,仍是一个找不到东西南北的农民,军装在身也改不了,戴了青天白日也没用,他只能在这片暂时的繁华里守望着那份带着土腥气的乡愁,在夜晚的探照灯下喝着思乡的小酒。老旦曾咬牙想改变自己,穿长衫,戴圆帽,甚至报名去上文化课。一所学校专门给军人开了基础文化课,老旦咬牙听了五节呢,但学会了看几个字便不再去,没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愿意,这个不愿意他到死也没想明白道理。

破罐子破摔,却摔不破,如此倒也踏了心,念头少了,胃口便好,吃吃喝喝令他快乐,馋起来了就在住处附近找个熟馆子,先给钱再叫菜,能独斟独饮地消磨一个晚上。他总是醉醺醺的,喜欢踩着棉花般在夜里走回房子,那星星和月亮都是活的,那样的夜可以常回到家。他拒绝任何……同事的饭局或酒局邀请,那并非他的世界,混进去莫名其妙,更甚至祸不旋踵,他是农民,只属于他租住的小房间和无法与人道来的痛楚。

这天晚霞很美,而老旦刚毙了五个犯人,看着那晚霞和血一样,很不舒服。这五个全是汉奸,但有了刘副院长说的那话,他对此心存怀疑。还有一个女的,长得很是好看,老旦便问了几嘴,哪来的?多大了?为啥……干这个?女子不过三十岁,是南京人。她比那几个男的胆壮,说她不是汉奸,只是打入日本情报部门的共产党,国民党无非借刀杀人。老旦听得心惊,也心疼,他相信这女孩子的话。五个汉奸都打成了蜂窝,一人身上怎么也三枪,行刑队都是杀人魔王,两天不杀人睡觉都睡不好。不知哪个兔崽子用了开花弹,这女子的左边胸脯被打碎,烂乎乎挂在身上。还有两枪都在下半身,流出奇怪的东西。老旦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一个家伙补了一枪,打飞了她的天灵盖。

老旦又来到王记酒铺,他还有几瓶茅台存在这里,冯冉给的五粮液也放在这儿。老板是个老实疙蛋,瞪他一眼都会尿裤子的。老旦叫来小半瓶五粮液,喝到酣处,铺子里已没了客人,他索性光了膀子喝个痛快,全身的伤疤吓坏了老板。

“大哥喽,你这是杀了多少鬼子,才攒的下这么多伤疤,你都快变成麻辣梭边鱼喽。”

老旦呵呵一笑,懒得作答。此时进来三个军官,一个拎着两瓶酒,他们穿着簇新的军服,扣子亮得晃眼,听口音像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彼此官阶差不离,这里满地都是军官,自是懒得招呼。那三人定是看了他很久,坐下了才说话,点了几个纯粹的下酒小菜。他们寒暄着互敬两轮,帽子摘了,话便多了起来。

“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这一杯可是八钱,你这空肚五杯下去竟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十年的川中老窖啊,我特意让人从司令部揩出来的,绝对的正宗极品。”

“嗯,喝出来了,要不怎放不下杯了呢,就知道和老兄喝酒,定有好货!”这锦伟兄也不推辞,又是一杯下去了。

“咱刚来重庆的时候……怀德兄可曾记得?锦伟兄那可是一杯倒,别管什么酒,只要是白的,一杯就找不着东西南北了。可见这几年他在潭香楼啊,美玉阁啊,跟那些美人没少练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是可以这样上来的?锦伟兄,别光喝不说,你也给兄弟们说说,这房中之术怎地锻炼酒量?其中有何秘诀啊,哈哈……”

“志仁兄说得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也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这半斤酒算啥,我敢说他再喝半斤,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白胖得和后勤委员会里的人似的,印堂都放光啦!可见锦伟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我和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

“就是的,锦伟兄才带两瓶,哪里够喝?罚酒罚酒,喝完了再买,老板还有什么好货?”叫怀德的那位看来也是个贪杯的,这就吵吵着要酒了。

“喝完再说,喝完再说,好酒和好女人一样,要慢慢品呢……”

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袖子挽起,风纪扣也开了,露出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说话的正是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他侧对老旦,白胖且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盘旋而上,势头像要遮住天灵盖,但盘旋了一半便蔫了,稀了,像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儿,只能歪塌塌地趴在头皮上。这人虽长了颗烂头,却依旧像个文官,不像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是“志仁兄”,话多嘴长,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像是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衬在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狰狞地歪。他那支撸起袖子的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是“怀德兄”,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撑爆那身好呢子的军服了。

老旦独自好笑,哪儿来这么三个活宝,长成歪瓜裂枣,开起腔来还文绉绉的,喝酒怎地这么多废话?他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除了喝就是哭,哪像这几个鸟人的做派?老旦想起这事,心里一疼,骂骂咧咧端起酒杯,热辣辣喝下去,带着酒劲儿发出一声长叹。

那“锦伟兄”听见了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这人,另两人也放下了杯。“锦伟兄”迟疑片刻起身,他定是看到老旦扔在一边的和陆军稍有不同的情报部门军官服,便端起一杯酒过来,笑着对老旦说:“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枪伤刀伤还有烧伤,真是五颜六色,老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才,58军160师127团3营上尉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团3营的中尉教导员胡志仁兄弟,5团的少校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

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还比自己官儿大,那边更是个少校参谋,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敬了个礼说道:“长官好!俺是卫戍区情报处执行队队长,俺叫……俺叫老旦…”

“原来是卫戍区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像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儿之前是57师169团的连长……”

几人脸上浮起意料中的惊讶,这让老旦不舒服,以后不这么说了,他想。胡志仁起了身,脸上凝固着惊讶,一根指头指着老旦过来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你端着机枪拦了蒋委员长的车是吗?我在报纸上见过你!难怪这名字耳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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