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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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涌满了胡同,陈麦回头看了一眼。⑸⑨②老梅正仰头看他,她的笑容正像草原的山丹花一样在晚霞里盛开着。

“好好骑车,要撞了……”老梅一把将他的脸推过去。

果然就撞了……

车撞在胡同里横出来的一辆自行车上,但撞得不厉害,被撞那人叼着根烟纹丝没动。旁边还立有两个推车站着的人,看打扮都不善。陈麦停了车,一只脚蹬稳了地,右手习惯性地伸向了后腰。老梅跳下来,害怕地揪着他的袖管。“他们几个经常在这里堵我,都是三十六中的流氓。”陈麦笑着说:“哦?是流氓就好办,就怕不是呢,对付这个我拿手。”他让老梅扶着车子站到一边去。

“以后你们别堵她了。今天就算了,下次再来,别怪爷不客气,明白了吗?”

陈麦说得温和。那三人互相看了看,不屑地笑起来,中间的那个耳朵下有条刀疤,一笑或一狠就露出鲜嫩的红肉来,他道:“你是混哪个茅坑的虫子?还不客气了,没事干赶紧回家数球毛去,爷的女人你再敢拉,爷杀你全家!”说罢,此人吐走了烟屁,抽出一条铁链子来,在车上碰得叮当乱响。那两人也从后面掏东西,一柄菜刀,一只包了胶布的铁棍。

老梅见陈麦啥也没有,就说:“你们几个也真有意思,还没被我哥打怕啊?就有本事在胡同里堵我,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

“老梅,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天天等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以为靠上这个愣球了就好混了,你哥我惹不起,这个愣球要是敢碰你,我指定阉了他!”刀疤脸指着陈麦,刀疤霍霍乱跳。

陈麦又笑了,摸着后脑勺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才碰过老梅,以后还会碰得更多,你说咋办吧?”

刀疤脸将自行车推倒在地,拎着链子逼过来,另两人紧跟两边。陈麦正要迎战,老梅抢上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干什么你们?你们是来找我的,冲我来吧,大龙,有种你就冲我来吧!”

陈麦忙把老梅拉到后面,嗔怪道:“你怎么能挡在我前面呢?传出去我可丢大人了,还混不混了?你快到后面去,这几个愣球我对付得了。”说罢,陈麦把老梅往后一推,变戏法似的从后腰抽出了一柄小菜刀。老梅表情诧异,刚还把脸贴上去,怎么就没觉得有把刀在这里呢?

“呦,也会这一手啊?那行,省得别人说爷欺负你。”叫大龙的冷笑道。

在老梅的尖叫声中,大龙等三人直取陈麦。陈麦利用胡同和电线杆之间狭窄的缝左右移动,不让他们三人形成合围,不时挥出一刀。但胡同毕竟腾挪不开,一不留神,一柄菜刀滑过了袖子,胳膊一凉,血染了袖子。

大龙见他受伤,猛然出了狠手,铁链劈头砸来。陈麦等的就是这一下,他侧过半个身子,不撤反进,大跨步贴近了大龙,电线杆子刚好拦住右边拿铁棍的。他的左手猛地抡起,钻过铁链的缝隙,结结实实打在大龙的肋下。大龙一疼,陈麦的菜刀横着扇上了他的左脸。大龙一个趔趄撞在墙上,捂着脸摔倒了。

陈麦刀指另两人,他们战战兢兢。这时背后突然飘来一人,一手抓了一只脖颈,这二人像没了电的玩具,登时棉花似的瘫在地上。那人空手制服两个拿凶器的,竟然还面露微笑。

老梅和来人抱在一起,叫着大哥。“你们怎么记吃不记打呢?我上次就给你们留了面子了,真不怕我废了你们啊?”老梅的大哥厉色道,“大龙,你要想追我妹,就去长点出息,总玩这下三滥的手段,你不觉得丢人么?”

大龙仍然抬头骂道:“你别充老大,我就是喜欢你妹妹,怎么了?我也没怎么着她,你想杀想剐,我不怕!”说罢他指着陈麦道:“你!留下名字,看爷下次不劈了你!”

“都残废了嘴还这么硬?我叫陈麦,附中的,你们学校的‘老妇女’是我的把子,你要来找我,先问问他去,不是我说你,哪有你这样追女朋友的?共产党的天下,你真当自己是土匪啊?”

陈麦将大龙拎了起来,把铁链还给了他。

“这事爷跟你没完,要么你死,要么我完。”大龙吐出了半颗牙。

“行,等你把伤养好了再说吧,⑸㈨⒉我随时奉陪,滚吧。”看着他们离去,陈麦有点佩服这个大龙,三十六中可没几个这样硬气的。

老梅嫌大哥来晚了,用小拳头打着他的胸膛。大哥是侦察兵,宽宽的额头下是一副鹰鼻鹞眼,他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全家的骄傲,老梅眼中的神。陈麦看着这个背着四十斤装备能跑马拉松的铁汉,看着那铁打的手掌,心生敬畏。大哥比他高出一头,威武的面庞黑漆发亮,嵌着一双锋利的眼。初次见面,他的眼神让陈麦慌乱,但他很快就笑了,还握了握陈麦的手。他的手像能握断钢筋,有着陈麦这街头刀客所不敢较量的自信。

大哥感谢地拍他的头,说他敢力敌三人,勇气可嘉,说罢又拍了拍他的胳膊。陈麦哎哟就叫。老梅这才看到他一袖管的血,吓得捂住了嘴。大哥倒不惊讶,说没事,这还不叫伤。陈麦也说没事,见老梅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幸福得心都化了。

到了家里,大哥拿出了急救包。下针的时候,要不是老梅在一边看着,陈麦必嚎出来,心想你哥真拿我当战友了,连麻药都不打啊?陈麦装作谈笑风生,和大哥东拉西扯,但脑门儿不争气,汗珠噼里啪啦地掉。老梅爱惜地帮他擦汗,让大哥下手轻些。大哥一边缝一边看他俩。缝好之后,他裹上绷带和胶布,包得像医生那么好,告诉他四天后去医院拆线。

“陈麦,你小子这刀挨得值!”见妹妹去给父母开门,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带着善意。

老梅的父母遛弯回来,听说陈麦的壮举,拽着他要烧菜给他吃。陈麦见他爸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一只眼似乎是假的,有点发瘆,便红着脸拒绝,撒了个要接母亲的谎准备开溜。

老梅知他撒谎,会心地笑着,故意碰了碰他的伤处,把他疼得龇牙咧嘴。陈麦问明天要不要来接她?大哥说:“明天先不用了,这几天我来接送她,我走了你再补上如何?”

陈麦又和他握了手,大方地告别了。他在路上飞驰着,把那小车骑得风般自在。他有理由相信今晚会做一个美丽的梦。他会在梦里带她到高高的铁塔上去放风筝,一起许上一个美好的愿望。他希望每一天都能如此度过,他第一次为他的青春感到骄傲和留恋。

4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阴郁的清晨,小王八蛋在陈麦床下念海子的诗。老六自打买了海子诗集,背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亚洲铜》,觉得用于泡妞已经足够,就将之丢在书架上,任其落满尘土和蚊子的尸体。小王八蛋稚嫩地念着。陈麦在他的朗诵中醒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咳嗽了一下,于是小王八蛋就不念了。

小王八蛋的朗读浮在他梦的边缘,打动了他。他想让他再念下去,但说不出口。校园的各个角落都流传着海子的故事,但并未流传他多少诗句,大多数人都和老六一样,只记住了他最好记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和照片都很少,他的离去令人惋惜。他为什么选择冰冷的铁轨?那万吨钢铁碾过的刹那,他在想什么?一个想“抱着白虎走过海洋”的人,怎么会选择死亡?那一刻,他在笑着还是哭着?在幸福着还是绝望着?他碎成几截的生命是否在那一刻顿悟了什么?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陈麦身上一冷,觉得自己正躺在铁轨之上,冰冷的钢铁滚滚而来,势不可挡,㈤㈨②死神撼动着大地……他一下子坐起来,有些慌张地喘着气,肩膀热乎乎的,阳光驱着他心里的寒意。墙上的钟楚红笑颜如花,妩媚地对着他笑,脚边随意扔着汪流水的诗集,里面有几页已被撕去当了手纸。他猜小王八蛋一定把诗集肉麻地遮在脸上,做出沉浸其中的样子,低头一看,果然如此。他摇了摇头,拿过汪流水的诗集念道:不是白痴太多

而是我们的瞳孔太过开阔

不是智者太少

而是我们还不懂得蹉跎

苦恼时,给岁月写一首诗

相爱时,对海洋唱一支歌

天上掉下来的只有花瓣、祝福和眼泪

但爱情总是美丽的……

“你丫闭嘴!让不让人活了?这鸡巴叫诗吗?”

“陈麦,我操你大爷!”

“老三,虽然我没吃早餐,但我要被你念吐了,求你了……”

“让他念吧,我大便干燥,他念一念我就顺了。”

几个兄弟嬉笑怒骂,小王八蛋则咯咯地笑着,像个闻听他人丑事的女人。

上周日,诗坛明星汪流水蹩来法大,要讲一讲他的诗歌,他照例先朗诵一首。法大345诗社虽然默默无闻,却卧虎藏龙,更藏着横不吝的禽兽,岂容他来踢场?以老薛为首的一群法大诗友要冲上台去揍他。汪诗人强自镇定,视若无睹,在后面摇旗呐喊的小王八蛋不知脱了谁的鞋,臭哄哄扔过去,砸得演讲台上茶杯狼藉,话筒乱叫。汪诗人见不妙,就想结束演讲去签名卖书,人还没出门,不知哪里飞来一脚,正中左脸,登时肿起半边,笑脸便成了肿脸。陈麦抢了两本汪诗人的诗集回来,不出三天,其中一本就被心照不宣地擦了屁股。

“陈麦,快下来!”老六像头野猪一样撞了进来。

“油大电教室下午放《布拉格之恋》,我刚去占了两个座,操,差点和油大的打一架!咦,小王八蛋?你在我床上干啥?”小王八蛋忙放下书要走,却一头撞在床架上,把陈麦撞得上下一颠。

“我们这念诗呢,全被你搅和了。”陈麦不满地跳下床来,麻利地穿着裤子。

“小王八蛋在意淫,你在他的意淫里手淫对吧?瞧你这出息,你丫快下来,请我吃饭。”老六一副垂涎之相。

小王八蛋犹豫着放下海子诗集,揉着撞疼的脑袋去了。老六随意地将书扔去床脚,从枕头下拿出几张饭票。“这小子,没偷我的饭票吧?”对门宿舍丢过几次东西,尤其是饭票,所有人都倾向于是小王八蛋偷的。

《布拉格之恋》和《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是那个年代学生必看的情欲启蒙电影。法大校园中的录像厅时不时偷鸡摸狗般放上一次,场场爆满。但这种好事往往会被学生干部出卖,遭致严厉的追究,⑸㈨2如此倒更加强了片子的宣传效果,有点像白色恐怖时期被禁的《共产党宣言》。

有这好事,陈麦立刻原谅了老六对海子的不敬,热烈地拥抱了他,唱着歌去水房洗漱。一只瘸腿的尖脸儿黄狗突然从楼道里跑来,他认得那是88级一个师兄路上捡的,听说这狗种是荷兰的,师兄便以荷兰的国际法泰斗格劳秀斯的名字唤之。格劳秀斯围着他转了半圈,见他没有食物,呼哧着就下了楼。

水房里人不多,那个精神病师兄又用着最把边儿的水龙头,四年来他只用这个。没有香皂,他仍拼命洗搓着那双枯白的手,昌平的水很凉,把他的双手激得通红。这人瘦削的脸上青紫相间,大号眼镜有些歪斜,定是挨了谁的拳头。陈麦故意到他的旁边,放下一堆东西,冲他善意地点头。师兄抬眼看他,木讷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似乎忘了他是谁,继续洗他的手。陈麦把香皂递给他,师兄很自然地接了过去,也不道谢。直到陈麦离去,他仍在洗着手,水已经溅了满身,他仍无意离去。陈麦有点心疼这半块力士香皂,算了,就当送给他了。

法大有两个食堂,老六只去一食堂,尤其喜欢上二楼,皆因一食堂挨着女生楼。老六说这叫秀色可餐,老五说他是性瘾发作。老六看见喜欢的就想方设法搭讪,花样层出不穷,但至今无一斩获。陈麦着实佩服他屡败屡战的心理素质。最近他好像喜欢上了辛兰同屋的田晓玲,一个眼白很多、话语很少的女孩子。这女孩一开口就有些意思,看着温文尔雅,张口就操你妈逼。这四川姑娘长相一般,身材婀娜,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看见毛驴撒尿都要尖叫一下。老五说田晓玲和骆驼,一个是249,一个是251,中间是总装250的辛兰。

到了一食堂二楼,老六照例逼着陈麦去买肉,一份红烧肉三块六,在法大已是天价菜,一份白菜才八毛。陈麦买了一份红烧肉和一份麻婆豆腐,刚好五块。厨子舀起一大勺肉,正要倒进饭盆,又故意抖了一下,三四块肉就掉了下去。陈麦皱眉等着他,恶狠狠盖上盖子。厨子略带得意,用饭勺敲着锅边。陈麦不想为了三块肉和他翻脸,觉得丢人,遂扭头便走,肚子里忿忿不平。

饿鬼里也出刁民,男生们经常和厨子干架,这些揩多少油都不长肉的家伙总搞差别待遇,遇到漂亮风骚的女生,铲子里便肉多得冒尖儿,遇到陈麦或者老六这样的,一勺子都不一定装平,还多是结缔组织的滚刀肉。厨子们为此挨了不少打,但仍然是这副德性。老六从师兄那里得知秘诀,开学时给二食堂一个厨子带了一条家乡的便宜烟,说这是阳关最好的烟,味道有点呛,但却能壮阳。那厨子信以为真,天天猛抽,于是老六一个假期都能吃上冒尖儿的红烧肉。但一食堂的厨子没那么好哄,老四说这不奇怪,和女人打交道多了,猪都会聪明起来。

老六奸诈地打来了白菜、土豆和萝卜,三道菜加起来不过两块。陈麦便骂他无耻,老六不得不去拎了一瓶燕京啤酒。二人挨着窗口坐下来。见到同班的男生上来了,老六赶紧把红烧肉藏在桌子下面,这些饿狼要是红了眼,一小勺就能挖走三四块。

“你看这个,92级法律系的,叫刘丹,她爸是北京高院的,这妞长得一般,身材不错,但有狐臭……你看那个,91级国经的,叫金四柳,哈尔滨的,和她名字一样,学习一流,脸蛋二流,身高三流,胸和屁股都是四流,就说那胸,说她飞机场都客气,都凹进去了,真要有飞机落下去,不绊个机毁人亡才怪……”老六瞪着一双小眼说着。每一个稍有姿色的女生上楼,他都能说出个一二。陈麦只微笑着看着他评点的这些人,见他说得传神贴切,也觉得蛮有趣。

“这个好点,你看那胸……哦,嗨!这是辛兰啊……”老六拍着大腿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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