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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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梅认为他对女同胞的态度有问题,说对喜欢你的女同学没必要这么极端,万一咱俩将来不成呢?陈麦就急了,说你再说这话,我可要给你写歪诗了,至少也是梅花夜里三三弄……

这年刚过,陈麦他爸闹了心脏病,摔掉两颗门牙,多亏抢救及时,抢回了一条老命。从那之后老头就脾气骤变,烟和酒一晚上就戒了,跟谁也不发火了,见着花花草草都面带笑容了,陈麦这个流氓儿子爱干啥干啥去吧,你就是坐牢老子也不跟你急了。陈麦笑他怕死,认为他活到世界末日都没问题,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骂人,过几天我可就要不认得你了。

寒假上午,陈麦蹬着车子去老梅家学习。上厕所时听见她妈略显紧张地和老头说:“咱女儿毕竟是早恋,这不好吧?”她爹就急了:“早恋怎么了?革命都要趁早!刘胡兰牺牲那年还没谈过恋爱,多遗憾?我当年喜欢你不也这么大?要不是你爹天天拿大棍子拦着,我早就扑上去了。陈麦是个好孩子,对她的影响是正面的,他那流氓外表下面,不比当年的我差!”

每天学习结束,陈麦都会拉着老梅出去玩,哪里好玩去哪。他们去人民公园结冰的湖上滑冰,去回民区吃羊肉串,去气象局大院玩废弃的加农炮,从后门溜进工人文化宫看电影。陈麦的鬼点子层出不穷,绝不重样。老梅一周有几天冬训,他就在一边穿着军大衣看书,冻得一个劲蹦,见老梅只穿绒衣绒裤还跑得一头汗,他就伸出大拇指咧着嘴笑。老梅见他样子可爱,有时会飞奔过来,跳得高高的,扑到像只大熊一样的陈麦的怀里。

这一天,老梅的姐妹们饿了,逼着他去买烤红薯。陈麦数了数兜里的钱,瘪着嘴去了,一会儿得意洋洋回来,后面跟着个推车的。校门口卖烤红薯的连人带车被他捉来。烤红薯的戴着翘耳朵皮帽子,哭丧着脸蹲在一边。陈麦站在汽油桶做成的烤炉后面,戴起袖套,吆三喝四地拿个火钳翻着红薯。烤红薯的知道今天没得赚了,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一边烤一边吃,烫得一个劲吸溜,看样子要把这一炉香喷喷的红薯招待操场上的女娃娃了。

老梅等人吃得高兴,老梅不想让人家吃亏,就掏了点钱补了。陈麦说她观音在世,这王八蛋天天缺斤少两,不吃他吃谁?

大哥寄回信来,问陈麦有没有执行好他交代的任务,说他又缴获了一把美制匕首,发现是把美越战争时的真家伙,回来就送给他。陈麦大喜,说这下牛逼了,阳关市的混混们能有把钢刃的蒙古刀就不错了,谁能有这玩意儿?

大龙的父亲去世了,陈麦买了几斤带鱼上门看望。大龙他爹三个月前得了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化疗了几次人就不行了,医生说他的肺都快变成棉花套子了。老头在棉纺厂车间工作了三十年,像他这样死法的人并不少见。厂子照例给追认了劳模和优秀员工,穿着黑衣的领导送来锦旗。大龙他妈对领导笑脸相迎,等他们走了,就把锦旗塞进了燃烧的灶台。

大龙拉着他到门口抽烟。陈麦见他的黑袖箍一个劲往下出溜,就坐在门槛上帮他弄,又给他点了支烟。大龙皱着眉头抽着,说你去照顾老梅好了,别为我犯难。陈麦骂他没良心,说你这不是把我往重色轻友的路上推么?你还让我混不混了?

“陈麦,我不能这么混下去了……我爸走了。”

陈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就先沉默了。

“我想明白了,就我这块料儿,上不上学的不重要了,就是上完高中也是个球毛疙蛋的,没啥出息,还不如想办法挣点钱。”

“你这是刚死了爹,心里难受,过段时间就好了,不上学了,你连个朋友也没有,咋挣钱?挣啥钱?不能让我和你去抢银行吧?”陈麦略带调侃地说。

大龙没说话,盯着胡同里一只赖毛流浪狗,嘴绷得像铁闸一样。那狗本来想凑过来,见这人面露凶光,便识相地夹起尾巴,一溜烟儿跑了。陈麦登时觉得不对劲。

“咋了大龙?你走啥邪心思呢?真想上这条道儿啊?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要是胡思乱想,我非但不帮你,没准还给你报了警!你的刀再快,见了警察,惹了共产党,你也一样完蛋球的。”

大龙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血丝和泪水说:“爷爸没了,爷得挣钱养妈!”

“别跟我整得这么惨兮兮的,⑸㈨⒉我不是说不让你挣钱,就是挣钱,也得好好琢磨一下吧?你一个人弄不了,我帮你还不行?就算偷井盖卖钱,你一个人也搬不动不是?”

大龙低下了头,几滴泪水重重地砸在破烂的木门槛上。“我妈一身是病,那点退休金连药钱都不够。陈麦,你和我不一样,你有脑子,说学就能学好,我不行,看见书就头疼。”

“慢慢来嘛,你妈也不是明天就得饿死……你别瞪我啊!我说的可是跟你掏心窝子的话,你还真别说,前几天老梅训练的时候,我捉了一个卖红薯的,连车带人弄到操场边上,十几个大红薯,把我攒了半个月的钱都弄光了,那可是五六块钱啊!你要觉得这事能行,咱俩就弄两个摊子,附中门口放一个,你们学校门口放一个,其他的咱俩都拿刀砍走,我不信赚不了你妈的药钱。”

“卖烤红薯?是不是……有点愣,丢人吧……”大龙眼里露出了喜悦的光芒,但是疑虑更多。

“去你妈的!你没钱就不丢人了?我都不怕丢人,你怕个甚啊?你说你!难怪老梅看不上你,烂泥糊不上墙,拿不起放不下,我咋交了你这么个人?我就该让二巴图砍死你个球的!”陈麦轻蔑地用一根指头指着他,再掏出嘴里的烟,照着门对面的墙上就是一口痰,浓痰像子弹一样砸在墙上,就那么糊住不动了。“看见了没,看准了就弄,做事就得这样,这样才能糊在墙上。”陈麦得意地指着墙上的痰说。

“少跟爷提这个,哪壶不开你提哪壶,要不是看老梅的面子,我好几次想剁了你个愣球!”

“来啊,你又不是没试过,就凭你?我空着手也能废了你。”

“操你大爷的……”大龙猛地脱下一只鞋砸他,光着一只脚扑过来,二人就在胡同里打了起来,连摔带扳,争着把对方放倒在地。两人衣服领子都扯坏了,陈麦一只鞋掉了,大龙的裤带折了,二人在地上翻滚着,弄了一身脏兮兮的土,谁也占不了便宜,开始还骂得凶狠,后来就哈哈笑了。大龙扭住了他一条胳膊,陈麦一把抓住了大龙的老二,二人俱都嗷嗷叫了起来。

“陈麦,谁要是敢动你和老梅,我一定会弄死他,别管是谁。”大龙按着他的头说。

“你去死吧,老梅还用得着你护着?你不是也被我护着?起来起来,娘们烂气的,你压着我的蛋了,赶紧起来,爷给你爸写了个悼词,烧了送送老头……”

回来的路上,陈麦突然想起儿时的事。他爸拎着那个揍了他的坏孩子对他说:“谁敢动你和你妈,我一定会弄死他。”想到此他笑了,却笑了个泪流满面。擦干了进家门,见他爸正在用一根火钩子勾着房顶上晒的大葱,在那里弄得满头大汗,一头葱皮。陈麦忙上去让他坐下,上房拿下大葱来,再搀着发愣的老爸进了屋。他爸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问是不是老梅让你来跟我装蒜的?我还没老到搞不定这几根葱。

正月二十二是老梅他爸的六十大寿。陈麦买了个蛋糕前去。在门口撞见了她二哥,邋遢得像个神农架野人。陈麦捂着鼻子,皱着眉说他臭得像从粪坑里掏出来的。二哥说一个月没空洗澡了,还能香得跟我妹似的?你小子弄得油头粉面的,听说天天在我家混吃混喝,你早点倒插门过来算了,这样我要是去了北京,你就能名正言顺陪着我妹了。

老人家穿着老伴儿用心缝制的灰色中山装,满面红光。老梅用体校发的补助给老头买了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老头嫌太艳,有点老不正经。陈麦说大爷你错了,我天天穿绿裤子配红鞋,人家都看着不顺眼,你们不是也看惯了么?不是咱们太艳,而是他们太土,你看去年墨西哥世界杯上,人家外国人都跟蜻蜓似的。咱满街都是灰黑兰,我看你这灰的配红的,再好看不过了,回头我挣了钱,还想给你买个花格子鸭舌帽,美国黑帮片里老大都戴这个呢。

酒菜齐备,陈麦切了蛋糕,老梅她妈说咱家没有木把儿的菜刀啊?就你切蛋糕这个,是二小你新买的么?二哥呵呵笑着,说陈麦有心,不光买了蛋糕,还买一送一了一把菜刀呢。

老寿星要说两句,第一句颇有感慨:儿女孝顺,那些不愉快的事儿能忘就忘了吧;第二句,祝愿在边疆的老大勇猛杀敌,为祖国再建新功;第三句,祝愿老二心随所想,考到北京去;第四句,希望小女儿在陈麦的帮助之下日渐成长和进步,还有,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们俩的婚礼……

老梅的脸红得就像墙上那张“万山红遍”的画,见二哥在一边装腔作势地摇头,抓起一块蛋糕糊在陈麦的脸上,把他抹成了戏台上的曹操模样。全家人大笑,陈麦一边吃着脸上的奶油一边埋怨,说你知道这蛋糕多贵么?我卖了五个井盖儿才攒够这些钱哪!

全家人正乐着,大哥从南边来了电话,陈麦也上去说了两句。告诉他老梅的学习态度大为端正,成绩大幅提高,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广泛表扬……还没说完,老梅已经在拧他的耳朵,陈麦还想让老梅和他说几句,电话断了。

这一晚,老梅全家沉浸在欢乐的氛围里。陈麦和二哥喝了几杯啤酒,两人舌头就不太好使了。

月光正好

我的心也正好

摘一瓣月

盛满热血和皮鞭

流星落下

在生死的崖岸起舞

暴雨横流

在痛苦的山坳燃烧

它们都为你读着一首关于爱情的诗篇

而你爱我的那天

我将死在别人的笔端

这世界太远

太小

太冰凉

没有我能爱你的春天

二哥念起他的诗来。“是写给我妹妹的么?㈤㈨②”

“嗯?这一首不是,瞎写的,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那倒没关系,我觉得诗不能解释,你说出它要说什么,反倒没了意思……但是在中国,诗人是没有出路的。对了,陈麦,你知道叶赛宁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吗?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

陈麦摇头不知,二哥遗憾地摇头,就换了话题。

“你……回头了解一下,看看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样的……”

“嗯,大哥有什么消息吗?”陈麦觉得话题有些沉重,就主动换了话题。

“……你啊,别看大哥牛气哄哄的,走哪儿都是一副英雄的架子……呃……跟我爸妈装,跟我妹装,估计也跟你装,打个电话回来都弄得神秘兮兮,呃……像趴在猫耳洞里似的。”

“这个我知道……”

“你不知道,军人只能扶国,却不能救国,只有思想才能救国。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和执行,而文人的天职是思考和表达。军人再了不起,也挡不住政治的迫害,不说那些新中国的元帅,就拿我爸说,看见我爸的腿了么?那条腿当年为共和国挨过子弹,钻过弹片,那都没断,文革里要顶天立地宁折不弯,就被一铁锹打折了腿。什么是英雄?我问你什么是英雄?中国有英雄么?没有!这个国家没有英雄,你去过北京么?见过天安门广场上的纪念碑么?你看到一个有名有姓的了么……你什么都不懂,陈麦你看着,咱们和越南这事就快完了,这不是一场多了不起的战争,只是地区冲突而已。陈麦你看着,不出二十年,人们会把这场战争忘得干干净净!”

“二哥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

陈麦看着他缩着脖子走向门口,一只花猫在他脚边蹦蹦跳跳,见这个人无意搭理它,就跳上树蹲到月光里去了。夜风吹乱了二哥浓密的发,嘴里的烟火星四溅,他靠在门口,低头在想着什么,烟头的光芒照亮了他半个脸。陈麦对这副脸孔产生了敬畏,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5

刘一民扎着绷带来讲课,说正听着黑豹,不知是哪个天使扔来的爱物打破了他的头,比起丘比特的一箭穿心,这瓶子似乎还要仁慈一点……学生们哄堂大笑,奉献了掌声。陈麦也鼓了掌,他终究是有些愧疚的。

老六极其严肃地让陈麦离田晓玲远点,否则和他撕袍断义。陈麦诚恳地告诉他摸田晓玲的腰是给辛兰看的。老六更加愤怒,说我去摸辛兰的胸给田晓玲看,你等着吧!

二人脱得光溜溜地洗澡,水房里只有他俩。老六骂个不停,仿佛陈麦那一摸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田晓玲的初夜权。陈麦笑其无耻,很随意地说让他去追辛兰,把田晓玲留给自己,他随便搞一个都行。说罢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老六被激得抖缩成一只酱板鸭,呆呆地看着他,良久啐了一口唾沫,嘟囔说:“我就知道,你妈个逼的,你和辛兰就是一对狗男女,别说你们比我认真。”

这一夜,陈麦踯躅在楼道里,一根一根抽着烟,看着青烟在楼道的灯管周围绕来绕去。回到宿舍,老六已鼾声如雷,老大一边放屁一边咬牙,搅得下面在读聂鲁达的老二烦躁不堪;老五不知是喜欢上谁了,这些天明显话少,此时枕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放着《The Famous blue raincoat》,眼里烁烁放光。

《百年孤独》依然孤独地放在桌上,上面沾了几个干硬的饭粒。他把它抓过来。他总看不下去这本书,每次翻十几页就烦躁不堪,早早作罢。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干脆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见老五在那里写道:我愿意有一天像婴儿一样被蚂蚁们运去草原,让我能看见最蓝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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