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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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一天下午,广播里的那个铿锵的女高音喊道:朝鲜停战了!

大白天听到这个消息,老屌竟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就这么停了?不往南打了?我的儿子要回来了?怎么他没有写信告诉自己哪?

老屌掐着指头算计着,双方签署了停战协议,驻守防线的部队往往是第二梯队级的部队,38军作为两次入朝的主力部队,必然是要撤回国内休整的,从准备到动身,有个把月的时间,应该就回来了。翠儿问他儿子啥时候回来,老屌不敢乱讲,说还是去县里问一下吧。

在储健的办公室,老屌拨通了38军驻地的电话,几经周折找到了宗亮干事,急切地向他打听部队何时回来、儿子何时回来等等揪心的问题,与上次见面的时候不同,宗干事在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淡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是在B师吧?我们还没有接到部队回来的通知……嗯,怎么说呢?你还是先别问了吧。咱38军第二次入朝的部队,尤其是A和B师,伤亡非常大,我们已经接到命令,集中一切精力处理烈士和伤残官兵的政策落实问题,你在这个时候急着问,我也不能专门为你去找他。再等一阵子,他要是平安回来了,自然会给信给你们……如果没有回来,部队也会给你信儿的。”

“那,宗干事?咱们部队在哪次战役里有这么大的损失的?啥时候?”老屌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头,小心问道。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部队的纪律你懂吧?”

“你就和俺说他能不能回来?”老屌急道。

“你怎么……你还是先别问了吧……”宗干事一把挂了电话。

老屌拿着电话愣了足有五分钟才慢慢放下,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储健看到他面色苍白,就安慰道:“解放,咱们都是老革命了,你咋了心思还这么重?不像个身经百战的人哩。把心看开点,有根那小子那么机灵,不会有事的……再说就算有事,哪怕牺牲了,你也要有一个老革命者的气魄,不能哭天抹泪地稀松啊!”

老屌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咽下一口苦涩的砖茶,叹口气说:“有根还小,一上战场就遇上这么大的仗,这么厉害的敌人,唉……咋能不担心呦?儿子来信说他们要攻打白头山,可是咱们的电台里没提这事,俺刚才追问宗干事,他就把电话挂了。有根在的B师据他说死伤很大,俺怕就是有根说的那次战役啊!俺千算计万算计,把儿子安排到38军,满以为不会有什么闪失了……我不是怕他牺牲,上了战场就有这个可能,唉……俺是晓得当年他们是咋惦记俺的了,揪心啊……”

“解放啊,说句实在话,你不能老这么想了,也别把精力老放在儿子身上了,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当年你的父母要都健在,能让你去当兵打仗?儿子们的事情,你尽到力了,后面就看他们的造化了。而且你要注意看看如今的形势,你是党员,要有带头性,让村里的群众和你的同志们知道你不情愿儿子去保家卫国,还把儿子调来调去,怕儿子有闪失,你这个党性就会有人质疑。解放啊,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半路出家的党员哩,要牢记这一点啊,你虽然功成名就了,可是你的出身不踏实,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这话俺不爱听!咋了?俺为了新中国打成这个样子,俺的党员和战斗英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俺出身咋了?俺当年是打过解放军,可俺哪里知道解放军是个啥?俺原本还以为是土匪哪。俺打鬼子的时候连共产党是个啥都不知道球的,是土匪还是正规军?是骑驴还是骑大马?俺都不知道,俺有什么错?而且俺打鬼子打了八年就没人问了?俺打鬼子流了多少血?这笔账算在谁的身上?算在新中国还是台湾那边?俺家有盼儿前些日子也这样挤兑俺,这些天俺的心里憋得慌!”

储健被老屌一通没头没脑的牢骚惊出一身冷汗,忙去把门掩了,低声对老屌说:“你犯了疯病么?大白天你乱叫个啥?俺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哩?亏你还是个党员,俺看你不配入党,也不配当村支书,你的思想有问题!咋了?你稀里糊涂地打解放军,你还有理了?有多少原来在国民党部队的都起义过来,你当年为啥就没想想?说你脑子不够使你还跟俺犯倔!你是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的,不是主动起义过来的!你明白这之间的差别么?打鬼子有了功劳就要跟党和国家算账了?老子当年在伏牛山打鬼子也打了六年,身上也是一身疤,老子向谁要功劳了么?你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变成了残废,你身为共产党员这是应该的,你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真奇怪,是谁批准你入了党?还说你儿子挤兑你,我看是你家有盼思想觉悟已经比你高了!你要是在县委会上敢这样乱说,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当成肃反对象收了!而且俺第一个不放过你!你这个笨鳖!”

老屌沉默了,储健的话让他无法反驳,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儿子所言般思想落伍了,该如何才能去掉自己心里面的那层忧虑呢?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镇压反革命的过程你看见了么?去年肃反还是好的,我们处决的都是真正的反革命!可现在呢,我发现不但是敌特,就连那些早就向政府坦白、自首,早就有了结论的人,甚至都在咱们县政府部门中安置工作的,都被重新找出来枪毙。这里面就有不少原来是国民党的文职人员。再反观你自己,就你那点子英雄历史,放在变革的政治社会里根本不值一提,你懂么?”

“俺知道你心里面有时候委屈,也惦记儿子,可你不能不进步啊,你刚才说的话俺只当没听见过,你要是和别人乱讲,俺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储健说罢欲摔门而去,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昨天省军区政治处来了个电话,说你的一个老首长要来看你,所以我才叫你到县政府来,他没说名字。”

“老首长?奇怪了……”

当肖道成身着一身呢子军服出现在他面前时,老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后是同自己一样遍体伤痕却依然孔武的陈岩彬,老屌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他伸出单臂扑向他们,而后就被这两个亲密的同志搀扶住了。

“你个死老屌!我一直以为你光荣了,原来你躲在这里作威作福哪!”

“陈岩彬你个球的!老子在医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你也不回东北医院去看看老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那时候都在医院里躺着哪,只不过他在平壤的医院,你却在东北的医院,后来岩彬得了严重的血液感染,被转回了北京的医院才保住命,阎王爷都饶了他,你老屌还不饶了他?”

老屌用左手一会儿摸摸老肖,一会儿抓抓老陈,高兴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惊讶于老屌的衰败的样子,想起当年——也就是六七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老屌,心里一酸,眼泪早就掉了下来,他一哭,老屌和陈岩彬要靠互相对骂才能硬撑住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几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老首长啊……老高,俺还能活着见到你,高兴哪……”

“俺也高兴,这不咱们又见面了么?俺调到河南军区任职了,岩彬被我找来当政治处主任,开车来你这儿才一天不到,以后见你的时候多着呢!”

“是啊老屌,咱们不容易啊,侦察营从朝鲜回来的军官就咱们两个,王皓兄弟,唉……不说了,他为国壮烈,死得其所!”

“不说这个了,老屌……嗐……你看我这记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两个可是来找你喝酒的,你这身子骨……还成么?”肖道成关切地问道。

“哪还有个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残了,这仗打不了了,可俺这酒量还见长哩!他陈岩彬原来就不是俺的对手,今天照样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还有个大公道人做见证……”

当晚,老屌把他们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头上宴请这二位亲密的同志。翠儿见男人的老首长亲自登门了,也收拾起想念儿子的焦虑,精精心心地给他们料理酒菜。老屌早知肖道成认识村里的鳖怪,就把他也请了过来。肖道成和鳖怪十几年没见面,也曾经有过一段际会佳话,见了面自然是激动不已。四人杯盏交错直至深夜,酣畅谈心,却仍无醉意。翠儿看着他们,打心底爱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这么一帮铁心杆子的汉子做朋友,想着想着便怜惜他如今的样子了。陈岩彬见翠儿眼圈泛红泪光映起,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便对老屌说道:“解放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啥话?”

“你当年答应过我,全国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来帮我解决,今天我来了你们村,这话你可不能不认账,我就要找像嫂子这样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

“嗯,俺还记得,翠儿,这话俺是说过,你看看咱村有没有好女子,帮俺兄弟说一个?”

“成,这事情俺在妇联小组提出来,村子里的姑娘就稀罕你们解放军,这是俺村妹子的福气哩,包在俺身上啦!”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终于可以有老婆了,中!岩彬先给媒婆嫂子鞠躬了!”

陈岩彬说罢就要跳下炕来鞠躬,被老屌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还客气个啥,赶紧把你的酒喝完了才是正经!”

“解放啊,咱们一会儿去给牺牲的同志们烧烧纸吧?这么多年了,连给他们烧纸都顾不上……”肖道成突然说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鳖怪问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咱们几个老战友难得凑到一块儿,可有多少同志不能和我们这样喝酒了……今天咱们喝得痛快,也得给他们送点子去,午夜的时候再烧点纸,同志们也能收得到……嗯,翠儿,你去袁白先生那边看看,他的铺子该有不少纸钱的,咱多买点来,把咱家的酒都带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几个老战友乘着酒意,迈着蹒跚的步子,相互搀扶着朝村口的大杨树走去。给阴间的人送钱要在路口送,于是他们就一直往那里去了。虽然还未秋凉,可凌晨的村口依然寒气袭人,让这几个喝得浑身燥热的汉子都扣紧了衣裳。大杨树的枝叶被半夜的瞎风吹得时而狂摆,时而微拂,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除此之外,这村口黑静得就像老屌梦里的阴间了……

几个人在树下站定了。老屌用火柴点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得可怜,一阵风正要扑灭它,陈岩彬一浇上去半瓶汽油,那团小火立刻就腾跃起来了,差点烧到了老屌的眉毛。

“你个球不长眼的!老子已经被汽油弹烧怕了,你还要烧老子么?”

肖道成没有说话,他拿过一把纸钱,凑到火苗上点燃了,那纸钱就在他的手里烧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这把燃烧的纸钱,仿佛忘了火的灼热,就在翠儿觉得要烧到他的手掌时,肖道成猛然将这把纸钱抛向天空,伴随着一声哭喊:“同志们收着啊……”

燃烧的纸钱被风瞬间吹散,仿佛是黑暗里爆开的一团烟花,成千上万的火星和火苗随风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过大地,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弥漫了四周的天空。还没等它们暗淡下去,老屌和陈岩彬的纸钱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灿烂了起来,大杨树周围的旷野都被它们照亮了。

“同志们,老子是你们的好兄弟陈岩彬,来给你们烧纸了……”

“同志们啊……弟兄们啊,老屌给你们送酒来了……送酒来了……老乡!高团长!黄老倌子!杨铁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顾天磊兄弟!陈玉茗兄弟!铜头兄弟!文强兄弟!大薛兄弟!海涛兄弟……王皓兄弟!夏千兄弟!武白升兄弟!北万兄弟……你们都听见了么……俺老屌来给你们送酒来了……”

老屌放声哭号着,把一瓶又一瓶烈酒泼洒在火堆里,那火焰骤然间升腾成一团团巨大的火球,翻卷着飞向漆黑的夜空……

《无家》 第六部分

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

朝鲜停战两年后,老屌终于收到了部队发来的通知。通知说谢有根在随部队攻打白头山高地之后在战场失踪,中朝部队多方找寻,一年来没有音讯,板门店第一次交换俘虏中有他的名字,这才知道他被敌人俘虏,却没有看见他回来。部队认定他仍然在敌人的战俘营里。又过了一年,第二次交换俘虏的时候,那名单里已经没有他的名字了。因为有很多志愿军战士都是这个结果,部队也无法调查,就推断谢有根同志已经被强迫转移至美军在台湾的营地。等到1956年,终于推断他已经死亡,兹追认谢有根同志革命烈士称号,记三等功。

当镶着有根年轻照片的镜框挂到墙上时,老屌和翠儿再一次抱头痛哭了,可他们不敢大声地哭出来,因为门外还有很多等着吊唁的村干部和乡亲们。翠儿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后面儿子的脸,红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血线,她的嘴里不停念叨着他的名字,仿佛她的呼唤可以让儿子从镜框里复活。老屌几经调养的身体,在这些日子里终于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残躯经不起这持久的悲伤。他右侧身体因为没有与左侧相对称的肋骨支撑,脊柱渐渐弯向了右边,左肩高高地耸起来,几乎要挨到佝偻垂下的头颅。他额头上的疤痕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变得灰褐黯淡了,映衬着他头上一丛丛乱糟糟的白发,显得格外醒目。

老屌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他无法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就这么推定死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这么认定他死了?竟然全没有一个说法么?自己当年离家十三年,家里也没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牺牲的人太多,被俘虏的人太多,忙活不过来就草草结论了?他们被抓去了哪里?战争已经结束了,美国人还关着他们干什么?还把他们整到老蒋那边去,啥意思?咱们不是把俘虏的联合国军都还回去了么?怎么他们还留着咱们的战士?他们想干什么?咱们为什么不向他们要?要不回来就这么算了?部队接着打啊,难道那些个活生生的战士们就这样没了下文?

老屌在悲伤和疑虑中沉默着,苍老着,无处询问,无处诉说。政府和军队很快就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对日渐嚣张的资产阶级右派开始反击的声讨,一直沉默到毛主席号召全国来一次工业发展的大跃进。方圆百里自己最为信任的人——储健书记,终于成了“地、富、反、坏、右”中的“右”而被关进农场,县领导班子经历了大换血。一切都好像在变!全民生产的风很快就刮进了板子村,村委会里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如火如荼地要开展运动了。老屌对这样的时代变化毫无感觉,甚至麻木。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上窜下跳,让他感到无措,不过,自己却也乐得轻闲,他们爱做什么就做吧,反正是党中央的号召。老屌在激情如火的岁月里沉默着,和翠儿默默地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变化。可他们心里最盼望的那个消息,却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板子村村口的大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中静静地俯瞰着这个小村子发生的故事。一个一条胳膊的瘸子常常慢悠悠地走过村口,向着远方的地平线望几眼就返身而去。几年的光景里,那个人的腰杆越来越弯,就像它旁边的那棵经不起风的槐树,终于歪得像一张弓了,于是他就用单臂拄起了拐杖。他也经常在树下歇息片刻,每次都会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咳得好像就要呕吐了,这时他又会神奇般地喘过气来,干脆而痛快地吐出一口浓痰,嘴里偶尔还会骂骂咧咧的。

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腾起来,上百枝火把映照着几十面红旗,夹裹着几百人浩浩荡荡地从大树下经过,奔向立在耕地里那十几座高炉。他们男女混杂,步伐整齐,口号震天,眼神炯炯,手持各种钢铁物件,铁锅铁铲,铁瓢钢索,乃至驴嘴上的铁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炉已经被点燃了,在地平线上有如十几座小规模的火山,更像是燃烧的战场,远远地召唤着这亢奋的人流。

“赶英超美!大干特干!”领头的谢国崖高喊着。

“赶英超美,大干特干!”拥挤的人流应和着。

“前进——前进——前进进!”

老屌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一侧,他虽然无法大干特干了,但他的拐杖是一枝革命的象征,每次当他站在高处,用尽力气举起这枝拐杖,再发出一声沙哑的高喊时,在高炉旁边奋战得筋疲力尽的人们就抬起头来,甚至暂时放下手里的铁钎,高声应和着他的呼喊。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总路线万岁!”

“总路线万岁!”

“干啊!”

“干啊!”

前些日子,老屌、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参加了县里的会议。一开始,他们都为县委组织扩大会议传达的中央精神困惑不已——土地交公?好容易土改分到了田地,屁股都还没焐热,在自个家地里总共没拉下几泡屎,就要收走了?让板子村农民深翻土地提高亩产?要翻到两米左右?新上任的公社书记豪情万丈,让大半村民都去炼钢,可周围百里不出铁矿石,全村会打铁的只有两个人,有一个几年前还改了行拉大粪去了,这钢可咋炼呢?这么多人去炼钢,种地不就荒废了?公社要让整个县城的23个村80%都炼出好钢,100%都提高亩产,争取冒出两个卫星村。县里和公社有人出人,炼钢专家、农业生产专家全部下派,指导伟大的农村新革命。他们的决心影响了老屌和郭平原这些几乎世世代代和土地打交道的村民——县委都有这样的决心,全国都动了起来,看来原来的那些农村经验要提高一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把咱领错路过,这次肯定也不会,啥也别说了,干!

于是,板子村的农民在村委会的带领之下,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开始大力响应北戴河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跃进方针,疾风暴雨般地开展了新农村革命建设。板子村大队分成两个小队,一边按照县里提供的图纸盖起了炼钢高炉,一边开始在农田里深翻土地,希望在年底来一个钢铁生产和农业生产的大丰收,照郭平原副村长的话说:两个卫星都要放!两个卫星都要高!

老屌没炼过铁,也二十年不曾种地了。对郭平原提出的农业生产卫星计划,他不敢妄自评论,这其实也并非他郭某提出的目标,而是县里给定的指标。亩产2500斤麦子,外加2000斤玉米,按全公社劳动力算人均,产粮近一千斤!俺的娘呦,那是什么光景?在自己的印象中,板子村辖区内的土地属于贫瘠地。离开板子村前,小麦亩产仿佛只有100多斤,俗话说“种一葫芦打两瓢”,最高亩产也只有200斤左右。听袁白先生说,在1952年,乡政府从修武等地引进了“平原五〇”和“徐州438”两个麦子新品种。1954年又从百泉试验站引进“碧码1号”、“碧码4号”新品种,大面积推广后,如今的平均亩产可以上升到250斤,最高甚至达到480斤。专家们指导说收完麦子还可以种上玉米,每亩还可以收上400斤,一年下来的粮食最高产量应该在900斤左右。如果把施肥再加重一点,顶多可以多上一到两成。解放前种地只施农家肥料,主要有圈肥,辅之以人、畜粪尿、绿肥、饼肥,再富裕点儿的还可以施下少量黑豆、芝麻等催长。到了初级社之后,一直到高级社、人民公社,板子村的户积肥早就交给集体施用,各家各户以计分的形式计酬。人民公社集中施肥,却没有根据各块土地的状况调整个量——那个铲大粪的谢聚财本就是个铁匠,只知道自己能拉多少,却不知道该给地施多少。因此亩产不可能上蹿太多。那么,这郭平原和谢国崖他们定下的那个4500斤的亩产量,如何才能实现?种两轮?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几百年了,这块土地就没有这么生长过东西。

从原先的互助生产合作组到高级社,再到如今的人民公社,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跑步前进的思维——这是毛主席嫌咱们慢哩,所以他老人家给咱们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提前让咱们进入共产主义,才能鼓足干劲追上英美哩!因为去年的大丰收,板子村的粮食和牲畜储备都达到了新的高峰。底气既足,老屌就灵活执行了公社的七分炼钢、三分种地的指示。他错开生产组和炼钢组的工作时间,让相当大一部分青壮劳动力在两边轮流倒替。这样,满足钢铁生产的同时,不至于让土地因人手不足而照料不周。

与这股大干洪流同时来的,是一股政治冲击波。从去年起,县里面开始大规模地斗争右派。老屌用了两天的工夫才明白“右派”是啥鸡巴玩意儿,但是又好像不明白,字面意思懂了,斗争的目的却不懂。抓那些人干啥?他们反对社会主义建设了么?他们反对党领导的人民公社进程了么?他们好像也没干什么起眼儿的事情,就成了打击的对象,这其中竟包括那个事事讲原则和党性觉悟的储健!他一夜之间就被隔离审查,一个月后就拉到一个农场去改造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组织县群工部门大力开展工作整风和意见征集,那也是党中央的号召啊,咋了成了对县委和省委的恶毒攻击呢?

面对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暴,老屌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只是想不通,按照运动的标准,自己完全符合其中的反革命条件。储健曾经振振有词地说自己还不符合一个纯粹的共产党员标准,身上还有严重的旧思想,怎么说也应该比储健要更像五类分子,可储健反倒成了右派?老屌想到此不禁庆幸,如果自己从朝鲜健康复员,没有变成残废,当了区里的官,现在没准就和储健一个下场了。这是沾了革命伤残,回到农村的光哪!自己从来不对板子村以外的事发表意见——也没那个水平,这沉默的性格也可能让那些工作组的人不感兴趣。广播里说,那些对共产主义建设提出非分要求和无耻建议的人都被关起来了。只有如此,共产主义建设才有可靠的政治保障,要让这些黑五类分子看清楚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

这一年老屌年满四十,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红火样子,心情总算好了些,面上也带了些许红润。家里的地早就交给公社统一筹划了,板子村支部如今成了一个生产监督组织,严格贯彻和执行公社制定的指导方针和生产任务。眼看着到了收获的时候,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密密麻麻得过分,虽然比往年都好,但仍然远远不能达到预期目标产量。饶是乡亲们天天施肥,伺候田地比照顾老娘还细心,那麦子仍然在人们失望的眼神里慢慢地黄了,很多麦穗并没有结出米粒儿来,一抓一把瘪子,亩产卫星看来是泡汤了。

谢老桂的钢铁小组业绩非凡,捷报频传,小半年来他们的十个高炉昼夜不息,刮风下雨都没停过。十座高炉每天炼出上百锭形状各异的钢胚,并迅速送往公社。钢铁组组长谢老桂从公社领回几面半扇门般大的奖状来在村子里炫耀,粮食组的谢国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心中暗骂那些不争气的土地,自己半年的屎尿都添进去了,怎也不见个高产?钢铁组的原材料收集工作极其到位,锅碗瓢勺就不说了,脸盆,合烙床子,甚至驴马的嚼子,晾衣服的铁丝儿,门上生锈的铁钉,村中所有骡马的掌铁,都被扔进了高炉。最让谢老桂得意的是,老屌家门口高高挂起的“光荣军属”铁牌和袁白先生的铁丝眼镜,是他亲自搜罗上来的,他手下的搜索人员倒不是没留意到这两个物件,而是有点下不了手。铁件儿都被收在一处,一声令下就被大锤砸成了碎片。最后,那几把大锤也都塞进了高炉。老屌一度脑子发热,差点把自己的军功章也抖落出来交公,被女人劈手夺过了。

“疯了么你?锅可以不要,门口的牌子可以不要,这是你的命知道不?多少血换来的?就和他们说都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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