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孤独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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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徐局长,我出去以后会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过了十分钟我就给上面打电话报告,说你在单独审讯马局长。枪一响,我会带着你们王站长一帮人再回来。那时地上躺着一个死去的人,我应该没有责任。”

“老子也没有责任!”马汉山立刻接言,“老子也会报告,某人贪了某人的钱,被老子知道了,几天前就折断了老子一条胳膊,威胁老子不许说出去!今天某人又以审讯为名要杀老子灭口,老子岂能不正当防卫!”

徐铁英再也不能闭眼了,睁开后,不看马汉山,只看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从来没有说不愿意听。我们虽然分属两个部门,毕竟同属一个调查组…”

“我没有想法。”方孟敖不上他的套路,“我只想请你们喝酒,喝酒前只想你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徐铁英从来没有此时这般无奈:“什么问题?”

方孟敖:“为什么可乐兑红酒,一比一的比例?”

徐铁英只能强迫自己思考了。

这时马汉山反而焦躁了,紧盯着徐铁英,一心希望他答不出来。

“不为难你了,我告诉你们答案吧。”方孟敖刚才还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见了,有些严峻,又有些悲凉,“一半红酒是壮行的,可能回不来了。一半可乐是祝福的,希望还能回来。”

“哦…”马汉山配合的这一声长叹好生怪异,是失落还是感慨,他自己心里都不分明。

徐铁英却立刻感觉到了另外一层含义,方孟敖要亮出底牌了!

“那么多飞机,那么多飞行员,还是大多数没有回来。”方孟敖没有理睬他们的反应,“我却每一次都回来了。直到今天我还在问自己,要是能把这个身躯连同飞机摔在驼峰多好…”

马汉山也不敢再配合了,一脸的端严。

徐铁英更是暗自紧张了,等着他即将到来的爆发。

“要是那样,我也不会交上崔中石这个朋友!”方孟敖果然亮剑了!

他闪光的眼先瞟了一下马汉山,接着直盯徐铁英:“那么忠厚的一个人,三年来像大哥一样月月到航校看我,给我送烟送酒,我还以为他多有钱呢…到了北平我才知道,他在天天被逼着替别人赚钱,自己家里两个孩子上学却连学费都交不起…我是个浑蛋!怎么就没想到他会突然走了…怎么就不知道在他走之前请他喝一缸子可乐兑红酒?现在,只能请你们喝了!”他倏地端起一个搪瓷缸子,接着另一只手向马汉山一伸。

马汉山开始还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把手里的枪递给了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摆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搪瓷缸子依然端着。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向了搪瓷缸子,又慢慢地端了起来,望着方孟敖:“我喝!不管怎样,我对不起老崔。人在江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姓徐的,知道喝了这缸子酒等着你我的是什么吗?”

徐铁英哪里会去碰那个搪瓷缸子,沉住气低头思索有顷:“方大队长…”

“不要打岔。”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听马局长把话说完。”

徐铁英:“他不会有什么正经话…”

“我想听!”方孟敖的目光更严厉了,“你听不听?”

徐铁英只能又闭上了眼:“那就说吧。”

马汉山一条腿又踏到了椅子上,大声说道:“等着你我的只有两个结果!喝醉后眼睛一闭还能睁开,那就是还活着。喝醉后眼睛一闭不能睁开,那就是已经死了!喝!”

“有意思。”徐铁英这次眼睛睁得很亮,而且还笑了,握住他那个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来,“马汉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杯酒我还真愿意喝了。”

方孟敖看徐铁英的眼反而有些缓和了,搪瓷缸子碰了过来。

三缸子一碰,马汉山抢先便喝,发出一阵咕嘟咕嘟声,接着将缸子底一亮。

方孟敖点了下头,表示赞许。

马汉山这时反倒不在意方孟敖的表扬了,两眼只盯着徐铁英。

方孟敖也在望着徐铁英,举着搪瓷缸子,等他喝下。

“我会喝。”徐铁英望着方孟敖说道,“喝前有几句话必须跟方大队长说明。崔中石死的那天晚上,你父亲和你姑爹都在我的办公室。我下没下过枪毙他的命令,问他们就知道了。”

说完,他慢慢地开始喝那缸子可乐兑酒。

方孟敖举着搪瓷缸子,望着在那里慢慢喝酒的徐铁英,刚才还灼亮的眼睛慢慢空了,又显出了在天空寻找不到敌机那种茫然。

徐铁英也喝完了,没有像马汉山那样亮缸子底,只将空搪瓷缸子轻轻放回到桌上。

这回方孟敖闭上了眼,端着那缸子可乐兑酒苍凉地说道:“中石大哥,这杯酒敬你了…”说完自己喝了一口,接着将酒酹在地上。

徐铁英、马汉山似有预感,同时望向了桌面那把枪。

果然,方孟敖倏地睁开了眼,拿起了那把枪!

“出门列队!”郑营长突然大声发令。

青年军那个排和原来的那个门卫班立刻跑步列队出了军营大门,在大路边分左右两排执枪挺立。

王蒲忱和特务营、军统执行组也看见了,公路转向军营的路上开来了车队。

四辆三人摩托开道,紧接着就是陈继承的那辆最新美式的小吉普,再后面跟着一辆最新美式的中吉普。

“我们也列队吧。”王蒲忱将才抽了几口的烟扔到脚前踩熄了,接着走到门口,在军营大门内的左边站住了。

军统执行组紧跟在他身后,在左边的大门内站成一排。

第四兵团特务营长连忙领着那十个特务兵走到军统执行组对面,在右边的大门内站成一排。

“预备——立正!”大坪上,陈长武也发出了口令。

一直绕圈跑着的飞行员们原地站住了。

陈长武走出队列,招了一下手,邵元刚和郭晋阳立刻向他走去。

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军营大门外,看见陈继承的车队颠簸着离军营大门只有几百米了。

陈长武连忙低声对邵元刚和郭晋阳说道:“陈继承来了,队长还在里面,你们说怎么办?”

邵元刚望向了郭晋阳。

郭晋阳:“进营房,关上门,听队长的指挥。”

陈长武:“好。把人都带进去。”

“还有那个孙秘书。”邵元刚平时沉默寡言,言必有中。

陈长武、郭晋阳同时点头,三人快步回到队列边。

陈长武:“听口令,将这些人通通带进营房去。行动!”

所有的飞行员:“是!”

“走!”

“都起来,走!”

陈长武在前,邵元刚、郭晋阳紧跟,飞行员们押着民调会那些人随后,很快到了营房门口。

“陈副总司令来了,你们还想干什么?”那孙秘书竟然挺身挡着营房门。

“敬礼!”

远远地传来了郑营长的口令声。

陈长武飞快地瞥了一眼大门那边,但见所有的人都在敬礼。

陈长武立刻使了个眼色,邵元刚、郭晋阳一步跨了过去,一边一个夹住了孙秘书!

“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孙秘书大声向墙边的宪兵喊道。

没有徐铁英或王蒲忱的口令,警备司令部一直站在墙边的那些宪兵依然钉子般站着,一动不动。

陈长武飞快地开了营房的锁,邵元刚、郭晋阳推着孙秘书撞开了营房的门。

所有的飞行员押着民调会的人蜂拥进了营房。

军营大门那边,陈继承的车队刚刚开进来。

营房的门也恰在这个时候从里面关了!

进了营房宿舍,陈长武大声喝令那些民调会的人:“蹲下!通通蹲下!”

“听见没有,通通蹲下!”

民调会的李科长、王科长和那些科员全在床的夹道中蹲下了。

“咔嚓”一声,孙秘书却被郭晋阳铐在了一张上下床的铁杆上。

陈长武、邵元刚、郭晋阳三人又对了一个眼色,让陈长武一个人走向了队长最里边的单间门外。

队长单间的门紧闭着。

陈长武大声报告:“报告队长,警备司令部陈继承副总司令到军营来了!”

“包围营房!”陈继承站在军营大坪亲自发令。

立刻是沉沉的皮靴跑步声,原来站在墙边的宪兵们都端着冲锋枪,从四周包围了那座营房。

所有飞行员都拿起了枪,望着队长那道门。

门猛地开了,方孟敖也提着枪出现在门口:“守住门窗!告诉外面,这里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敢擅自闯入者,开枪!”

“是!”

大门和几个窗口立刻都有飞行员靠在两旁,枪口全对准了可能闯入的进口。

陈长武仍站在方孟敖身边,低声道:“队长,我帮你守里边一个窗口。”

方孟敖:“你去大门传话,里边不用你们管。”

方孟敖进去了,门立刻又关了。

陈长武只得走向营房的大门。

“你们去!”陈继承对着那个特务营长,“传我的命令,叫里边立刻开门!”

“是!”特务营长举枪一挥,领着那十个特务兵汹汹地涌向门口。

“里边听着!”特务营长吼道,“陈副总司令有令,立刻开门!”

“外边听着!”门内传来陈长武的声音,“这里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任何敢擅自闯入者,我们就开枪!”

特务营长回头望向陈继承。

十个特务兵一起回头望向陈继承。

“娘希匹的!”陈继承脸色铁青,又模仿校长骂人了,“开枪,把门射开!”

“陈副总!”这一声叫得像枭鸟一般尖厉!

陈继承望去。

特务营长和那些特务兵也望去。

谁也想不到这一声刺耳的叫声竟是从王蒲忱那个病躯里发出来的。

王蒲忱的脚步也从来没有这般快过,几步便跨到了陈继承身边:“陈副总司令,他们毕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真发生冲突,死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娘希匹…”陈继承有些犹豫了,在那里瞪着眼狠想。

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候着他。

王蒲忱竟拿着一支烟向他递去,两眼无比诚恳。

“你什么时候见我抽过烟了?”陈继承将气向他撒来,“你们保密局这些人能不能够响应一下总统的新生活运动?!”

见陈继承目光扫来,军统中仍有些拿着烟的人只好将烟都扔了。

陈继承的目光又转向了营房门,大声说道:“什么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国防部的军令也敢违抗,他们已经什么也不是了!从大门和各个窗口冲进…”

“都不许动!”王蒲忱此刻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身上竟显出了几分当年戴笠才有的一股杀气,先阻住了那些特务营和宪兵,立刻对着军统执行组大声说道,“我有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今天的事绝不能发生冲突。你们都站到各个窗口去,用身躯执行军令!”

执行组从组长到组员兀自犹豫。

王蒲忱的枪已经指向了执行组长:“行动!”

“一边五人,行动!”执行组长不得不带着组员们分两边跑去。

王蒲忱自己则站到了营房门口:“陈副总司令,请听我一言,再等十分钟!”

陈继承已从愕然中醒过来,掏出了枪对着王蒲忱:“娘希匹的!你们条条归保密局管,在北平块块仍归老子管!你也敢抗命,站不站开?”

王蒲忱把自己的枪放进了大裤袋里,答道:“陈副总司令,我现在既是向保密局负责,也是向您负责!您不理解,就开枪吧。”

陈继承竟跺了一下脚:“党国的事全误在你们这些人身上!好,我给你十分钟。看好表!十分钟以后里面再不开门就开枪冲进去!敢阻挡的也就地解决!”

方孟敖的房间对开着两扇窗户,现在都大开着。

左边窗户脸朝外站着徐铁英。

右边窗户脸朝外站着马汉山。

窗户也就一米多高,只要手一攀就能跳出去,可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能看见窗外站着一个军统执行组员挺立的背影,也能看见端着冲锋枪指向房间的宪兵们。

可两人依然没敢动,直直地站着。

因为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手里又多了一把枪,一把指着徐铁英,一把指着马汉山:“酒你们都喝了。窗口今天就是你们的驼峰,想跳出去就是机毁人亡,守住了,就还可能活着。”

营房门外,陈继承又在看表了,眼睛的余光瞄见王蒲忱的手在往口袋里掏,以为他要掏枪,猛抬头喝问:“干什么?”

王蒲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的是烟和火柴:“抽支烟。十分钟一过,您不枪毙我,这个站长也得被撤了,想参加新生活运动也不可能了。”

“明白就好。”陈继承一脸阴沉,“还有四分钟,你抽吧。”

“谢谢陈副总司令。”王蒲忱擦燃了那根长长的火柴,点着了烟,一口便吸了有三分之一多,吞了进去,竟然没有一丝烟雾再吐出来。

陈继承看得眉头都皱起来。

王蒲忱在等着的那辆吉普,此时正像一条巨浪中的船,在通往军营的路上颠簸跳跃!

路况如此之差,车速已挂到三挡,王副官的脚还不得不紧踩着油门。

坐在后排的曾可达竟还右手打亮着电筒,左手紧捏着最后一页电文,双脚紧蹬着前排座椅下架,尽力稳住身体,坚持在看最后一页电文的内容。

电筒光打着的电文纸,标着“5”字的那页电文上竟是一首诗——《太阳吟》!

曾可达显然不只是在看电文,而是在强记背诵电文上的这首诗。

他的目光已经紧盯在最后一段,心里默念: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车轮突然陷进了一个深坑,紧接着是剧烈的一颠!

后座曾可达的头碰到了车顶!

王副官立刻踩了刹车:“督察…”

“开车!”

“是!”

吉普爬出了深坑。

“不要减速!”曾可达大声说道,目光立刻又转向电筒照着的电文,接着默念: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十分钟显然已经到了,陈继承不再看表,只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主动看表了,心神却在耳朵上。

陈继承从他的神态中察觉了端倪,很快便明白了——军营大门外传来了吉普车疾驰的声音!

王蒲忱倏地抬起头,向大门那边望去。

陈继承也转过头向大门那边望去。

“敬礼!”大门口紧接着传来了郑营长的口令声。

青年军那个排和门卫那个班又在敬礼了。

曾可达那辆吉普毫不减速径直向营房这边驰来!

“吱”的一声,吉普一直驰到离陈继承和王蒲忱几米处才猛地刹住。

曾可达跳下来,同时将电文塞进上衣的下边口袋。

陈继承终于明白了今天保密局北平站站在了国防部调查组一边,那张脸更黑了,转过头紧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一直忍着的咽炎再也不用忍了,低着头猛咳起来!

“陈副总司令!”曾可达走到陈继承身边,标准地举手敬了个礼。

陈继承这才望向他:“有国防部新的军令吗?”

曾可达:“我没有国防部新的军令,只是想请陈副总司令到门卫室去…”

“没有就不要再开口!”陈继承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有新的军令,立刻喝断了他,紧接着望向王蒲忱喝道,“王蒲忱!这就是你要的十分钟!从现在起你已经不是北平站的站长了,要咳嗽一边咳去!”

王蒲忱却依然站在那里咳嗽,咳得越发厉害了。

陈继承倏地举起了右手。

他身后的宪兵队握紧了枪,只等他的右手一挥。

就在陈继承举起的手刚要挥下的一瞬间,被曾可达紧紧地攥住了!

陈继承猛地怒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的两眼也闪出了威严:“一号专线的电话,请陈副总司令立刻到门卫室去接!”

陈继承顿时怔住了,望着曾可达好一阵审视。

曾可达慢慢放下了攥住他的那只手:“南京方面特许,这里的电话已经加密特控,现在直通南京,直通一号专线。”

陈继承终于心里暗惊,但见曾可达完全是一副陪等他的样子,只好也慢慢放下了那只下令冲营的手,向门卫室走去。

曾可达紧跟着他向门卫室走去。

“是,是。建丰同志,陈副总司令就在这里。”曾可达将门卫室的电话双手捧给陈继承。

建丰是谁,陈继承当然知道,这时他的脸色有些变了,却依然十分严肃,接过话筒,不称名而称字:“建丰兄吗?”

话筒里,蒋经国的声音冷冷地发出回响:“陈副总司令不要这么客气,称我的名,或称同志就是。”

这就是不让自己套近乎了,陈继承干脆也拉下了脸,直接问道:“校长好吗?”

蒋经国的声音:“陈副总司令指的校长是谁?”

陈继承这才一愣。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是宪政时期,请大家都遵守宪法。你是问总统吗?”

陈继承接不住对方的招了,只好答道:“总统好吗?”

蒋经国的声音:“总统很好。作息规律正常,现在是九点一刻,我刚侍候老人家就寝。是不是平津方面有紧急军情,陈副总司令要我请总统起床接你的电话?”

“没有。建丰同志。”陈继承赶忙答道,同时改了称呼,“千万不要影响总统休息…”

蒋经国的声音:“那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沟通一下?”

“建丰同志。”陈继承知道绕不过他这道坎了,“你在南京,我在北平,这里的情况我清楚些。国防部调查组那个稽查大队有共党的内奸,利用你反贪腐的决策,配合共党煽动学潮,把北平全搞乱了…”

电话那边,蒋经国立刻打断了陈继承:“调查组稽查大队是我建立的,人员是我组织的。你说谁是共产党的内奸?”

陈继承:“方孟敖!这个人是共党秘密发展的党员!”

“证据。告诉我他是共产党秘密党员的证据。”

陈继承怔了一下:“现在只能说迹象,种种迹象已经显示。具体证据党通局和保密局会有详细的后续调查报告。”

蒋经国的声音:“那就是没有证据。也就是说种种迹象都是你的猜测。”

陈继承有些急了:“建丰同志。我受总统的重托,守着北平,我必须向总统负责,同时也是向你负责…”

蒋经国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抓我的人,不跟我打招呼,没有证据,就说是共产党。你没有义务向我负责,希望你向党国负责!”

“建丰同志!”陈继承的脸涨得通红,“我今天的行动,奉有国防部的军令。这道军令是向总统报告过的!”

蒋经国的声音更冷了:“总统有明确批示吗?你帮着另一些人,私自给总统打了那么多电话,希望总统同意抓我的人,是吗?”

“娘希匹”!这句不伦不类的国骂,差点儿从陈继承心里脱口而出,幸亏立刻意识到对方才是纯正的浙江奉化口音,而且是纯正的溪口声调,那三个字才没有骂出声,却被憋在喉头。他的那顶大檐帽下也开始流汗了,禁不住向站在一旁的曾可达望去。

曾可达背对着他,明显是假装望着外面,其实哪句话他没听到?

“陈副总司令,我希望听到你的明确答复。”电话那边却不容许他沉默。

“建丰同志。”陈继承还想竭力保住自己的脸面,“我希望听到总统的明确指示。”

蒋经国电话里的回响变得清晰了:“好,那就请你记录,在心里记录。”

“是!”陈继承不得不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

蒋经国这时的声音变成了公文式的表述:“陈继承是我的学生,对我还是忠诚的。一时糊涂,可以改正。叫他替我看好北平,严防共党煽动学运民运,尤其要严防共党的策反行动,配合傅作义跟共军作战。犯不着去巴结别人,蹚金融经济的浑水,淹进去,那就谁也救不了他。”

传达已经完毕,陈继承依然笔直地挺立在那里。

“陈副总司令听明白了吗?”话筒里虽依然是奉化溪口的声调,但语气已经是建丰的了。

“是!”陈继承这一声答得好生惶恐,显然是在回答他的转述,“学生明白!”

“校长对你还是信任的。”蒋经国这次接受了他的惶恐,主动将总统改成了校长,“听我一句劝,国防部那道军令暂时不要执行,将调查民调会物资和北平分行账目的责任交还给国防部调查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陈继承:“我明白,建丰同志…”

陈继承的车队开走了。

曾可达放下了帽檐边敬礼的手。

第四兵团特务营和警备司令部那些宪兵兀自怔怔地笔挺在那里。

曾可达:“没你们的任务了,都撤了吧。”

特务营长只好领着那些特务兵上了中吉普。

宪兵们纷纷整队,爬上了军用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开出了大门,军营里立刻安静了,只剩下了曾可达、王蒲忱和军统执行组的那十几个人。

曾可达这才腾出空来将手伸向王蒲忱一握:“辛苦王站长了。”

王蒲忱又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状态:“执行任务,应该的。”

曾可达松开了手:“还有任务需要王站长配合,我们一起进去吧。”说着走向营房的大门边。

大门依然紧闭,里面竟出奇的安静。

曾可达大声说道:“我是曾督察!陈副总司令他们都撤了,开门吧!”

营房方孟敖单间。

郭晋阳又搬进来两把凳子,放在曾可达和王蒲忱身后,便立刻退出去将门关了。

“不坐了。”曾可达没有坐下。

除了方孟敖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其他的人也只能站着了。

“民调会的案子性质已经变了。”曾可达瞟了一眼徐铁英,商量着望向方孟敖,“查案的和被查的互相串通,湮灭罪证,掩盖真相,还在领袖那里诬告国防部调查组。从现在起,马汉山和民调会几个重要案犯要隔离审讯。”

“我赞成!”徐铁英知道陈继承已撤,现在自己只能以中央党部联合办案的身份独自背水一战了,“根据你们国防部的军令,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将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拘押到警察局隔离审讯。”

曾可达露出了一丝冷笑,陈继承都落荒走了,徐铁英仍然扛着中央党部的牌子企图顽抗,可见他们是何等的害怕深究马汉山。

他干脆坐下了,也不再看徐铁英,而是望向方孟敖:“忘记告诉二位了,南京有最新指示,国防部那道军令暂不执行,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必须押至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至于哪里更安全,我想听方大队长的意见。”

方孟敖又出现了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疼的沉默。

因为别人看不到,他自己在这种沉默的时候,眼中就会出现天空,眼前的人就会幻化成飞机。

曾可达这时在他的眼中化成了自己的僚机,俨然在配合自己作战。

徐铁英变成了自己这架长机和曾可达那架僚机共同追击的敌机。

“开火!”方孟敖心里发出了击落敌机的指令!

可很快他发现,自己按下的炮钮竟没能发射出炮弹。转头望去,曾可达那架僚机对自己的指令竟充耳不闻。

徐铁英那架敌机依然在前方飞着!

方孟敖目光一闪,与以往一样,他从神游中又回来了。

天空消失了,飞机也消失了。他眼前的曾可达依然是曾可达,徐铁英依然是徐铁英,而自己依然是一个孤独的自己。

他不再看这两个人,转望向马汉山:“马副主任,今天你很配合,我听你的意见,你愿意跟谁走?”

马汉山的脸一直朝着窗外,这时慢慢转过身来,问道:“方大队长,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在后海?”

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这时的眼神竟也如此孤独!

也就是这一刻,方孟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的复杂。曾可达要在他身上找到默契,马汉山也要从他身上找到默契。两相比较,反而是马汉山有几分亲近。他望着这个此时的弱者,点了下头,答道:“当然记得。”

马汉山:“当时在水里,你问我看没看到那个人,可还记得?”

方孟敖的脸凝重了,只点了下头。

徐铁英、曾可达,包括一直装作置身事外的王蒲忱都竖起了耳朵。

“我现在回答你。”马汉山突然慷慨激昂起来,“我看见那个人了,他还跟我说了话!”

方孟敖:“他怎么说?”

马汉山:“他告诉我,有些人为了保财,有些人为了升官,安了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他,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崔中石!

这一下不止徐铁英,曾可达也明白了他在说谁。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狠狠地盯向马汉山!

“听他说完!”方孟敖满眼鼓励地又望着马汉山,“他还说了些什么?”

“洪洞县里无好人!他说,这把烂牌从一开始就被人联手出了老千,人家赢了钱,他却赔了命。”说到这里,马汉山的目光猛地转向徐铁英和曾可达,“姓徐的,那夜在警察局你说崔中石是共产党,绝不能留了。杀了他以后,你又对着崔中石的尸体说他不是共产党。现在当着方大队长,你说,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要杀他,是谁在逼着你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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