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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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用得着去做正心的功夫呢?因为心的本体本来没有不正的,但是自从有意念产生之后,心中有了不正的成分,所以凡是希望正心的人,必须在意念产生时去加以校正,若是产生一个善念,就像喜爱美色那样去真正喜欢它;若是产生一个恶念,就像厌恶恶臭那样去真正讨厌它,这样意念就没有不诚正的,而心也就可以得正了。

“然而意念一经发动、产生,有的是善的,有的是恶的,若不及时明白并区分它的善恶,就会将真假对错混淆起来,这样的话,虽然想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想使意念变得纯正的人,必须在致知上下功夫。

“‘致’就是达到的意思,就像常说的‘丧致乎哀’的致字,《易经》中说到‘知至至之’,‘知至’就是知道了,‘至之’就是要达到。所谓的‘致知’,并不是后来的儒家学者所说的扩充知识的意思,而是指达到我心本具的良知。这种良知,就是孟子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那种知性。

“这种知是知非的知性,不需要思考,它就知道;不需要学习,它就能做到。因此我们称它为良知。这是天命赋予的属性,这是我们心灵的本体,它就是自自然然灵昭明觉的那个主体。凡是有意念产生的时候,我们心中的良知就没有不知道的。如果它是善念,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如果它是恶念,也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这是谁也无法给予他人的那种性体。

“所以说,虽然小人造作不善的行为,甚至达到无恶不作的地步,但当他见到君子时,也会不自在地掩盖自己的恶行,并极力地表白自己做的是善事。由此可以看到,就是小人的良知也具有不容许他埋没的特质。

“今日若想辨别善恶以使意念变得真诚无妄,其关键只在于按照良知去判断行事而已。为什么呢?因为当一个善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喜欢它,反而背道而驰地去远离它,那么这就是把善当作恶,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善的良知了。而当一个恶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不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讨厌它,甚或反而把它落实到实际行动上,那么这就是把恶当作善,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恶的良知了。像这样的话,虽说心里知道,但实际上跟不知道是一样的,那还怎么能够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呢?

“良知所知道的善,虽然人们诚心地想去喜欢它,但若不在善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践履善的价值,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喜欢善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良知所知道的恶,虽然人们诚心想去讨厌它,但若不在恶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铲除恶的行为,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那讨厌恶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如今在良知所知道的善事上,也就是善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为善,使善的言行没有不尽善尽美的。在良知所知道的恶事上,也就是恶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除恶,使恶的言行没有不被去除干净的。我的良知所知道的内容就没有亏缺和被掩盖的地方,从而它就得以达到纯洁至善的极点了。

“此后,我们的心才会愉快坦然,再也没有其他的遗憾,从而真正做到为人谦虚。然后心中产生的意念才没有自欺的成分,才可以说我们的意念真正诚实无妄了。所以《大学》中说道:‘系于事上的心念端正后,知识自然就能丰富;知识得以丰富,意念也就变得真诚;意念能够真诚,心情就会保持平正;心情能够平正,本身的行为就会合乎规范。’虽然修身的功夫和条理有先后次序之分,然而其心行的本体却是始终如一的,确实没有先后次序的分别。虽然正心的功夫和条理没有先后次序之分,但在生活中保持心念的精诚纯一,在这一点上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欠缺的。由此可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一学说,阐述了尧舜传承的真正精神,也是孔子学说的心印之所在。”

良知是件法宝,使用它不需要任何繁琐的程序,也不需要任何咒语,只要你按它的意思行事,就是最好的使用方式。

这就是王阳明《大学问》告诉我们的一个终极真理,用王阳明的话说,不是我告诉你的,这个道理其实就在你心中:天下一切事,都是你良知的事。

风雨又来

1519年春节刚过,王阳明在赣州给王琼写了封长信。在信中,他平静地叙述了南赣地区的剿匪和设立行政区的情况。人们从梦中醒来后,就再也不会心有余悸地去回想那个噩梦。紧接着,他满怀热情地追忆了王琼对他的信任往事,声称如果没有王琼在中央政府的全力支持,他在南赣的剿匪不可能这样顺利。然后又谈到自己获得的那些国家荣誉,诸如升为右副都御史,实在感到有愧,他没有这个才能。还有他的后代可以世袭千户,这让他受宠若惊。他说,大部分功劳应归于王琼。

王阳明这样说,乍一看去有些虚伪。南赣匪患的平定无可置疑是他的功劳,王琼不过是把他推到那个舞台上而已。不过这就是问题所在:王阳明固然伟大,但王琼更伟大,因为他能重用王阳明。

信的最后,王阳明谈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他说南赣地区气候潮湿,瘴疠弥漫,他的肺病复发,又因为剿匪工作辛苦,所以生活作息不能规律,患了很严重的痢疾。他此刻最大的希望就是王琼能在皇上朱厚照面前替他求情,允许他退休回老家。他说,自己所以如此不顾体统地总想回家,是因为祖母于1518年农历十二月离开了人世,他因为来南赣剿匪未能见祖母最后一面,内心在滴血。

王阳明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容乐观。他在给弟子的信中经常提到他的肺病和不见好转的痢疾,在1518年春节的那场邀请池仲容的宴会上解决了池仲容后,他一个猛子扎到地上,口吐鲜血。弟子们惊慌地扶起他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当时弟子们的感觉是,王阳明想把肺咳出体外。在成功地彻底扫荡南赣山贼后,他连续四次写信给朱厚照、给吏部、给兵部,允许他退休,但都被一一驳回。

中央政府不准王阳明退休,实际上是王琼不让王阳明退休。王阳明在南赣建下煊赫的功绩后,中央政府很多人既羡慕又嫉妒,他们巴不得王阳明赶紧离开政坛。意料之中的,这些人都是朱熹门徒。他们担心王阳明会挟着卓著功勋闯进中央政府,与他们并肩而立。可这是他们绝不能容许的,因为在他们眼中,王阳明是异端,是他们的精神偶像朱熹的敌人。

1519年二月初,王阳明的第四封请求退休的信到达北京。朱厚照先问吏部尚书陆完,王阳明三番五次要退休,吏部怎么看。

陆完是朱熹门徒,但从未按朱熹的教导“存天理去人欲”。他对王阳明在南赣的成就不屑一顾,因为他也是靠剿杀农民武装(1510年刘六、刘七起义)成功上位的。他对朱厚照说,王阳明在江西的剿匪是托皇上洪福,他是个异端分子,不应该留在政府中,可以允许他辞职。

朱厚照又问王琼。王琼的回答是,王阳明绝不能离开江西!

朱厚照问为什么。王琼不可能说是因为宁王朱宸濠,可他也没有别的理由。王阳明第一次请求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南赣地区还有土匪残余,只有王阳明能扫清这些残匪。王阳明第二次要求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南赣地区社会治安问题很大,王阳明必须要整顿社会秩序。王阳明第三次申请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没有合适人选接替王阳明。总之,他用尽各种借口把王阳明钉在了江西。但这最后一次,他实在找不出理由来了。王阳明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中已经详细地说明了他清整南赣的所有举措和成果。如果南赣地区已经太平无事,谁来当这个南赣巡抚已无关紧要。

这就是陆完的看法,也是朝廷内部很多官员的看法。他们都对王琼在王阳明退休上的态度疑惑不解,既然匪患已平定,南赣社会秩序已恢复,为什么不让人家离开?王琼对这些人的质疑反应很冷淡,只是希望朱厚照不要批准王阳明的退休请求。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事马上就要发生,山雨马上就要来了。

朱厚照也不理解王琼何以如此没有人情味,人家王阳明口口声声说身体状况不佳,祖母又去世,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王阳明信中提及未见祖母最后一面的悲痛笔墨也会流下眼泪,可王琼却不为所动。

朱厚照对别人的伤心事一向不太关心,而南赣匪患的平定的确是王琼举荐王阳明的功劳,所以他也就不想有什么立场。他对王琼说,你呀,和王阳明好好谈谈这件事,人家非要退休,你就不要强人所难。又对陆完说,这件事就暂时听王琼的吧,你们吏部把他的退休申请打回去。

王阳明接到吏部“不准致仕”的信后,叹了口气。他的学生问他:“我听说老师您年轻时就立下经略四方的志向,如今天下不安,到处都是可以建功立业之地。您为何屡屡辞职呢?”

王阳明思索半天,才道:“当年年轻气盛,自龙场之后,这种心态平和了很多。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人有建功立业的心没有错,但千万不要把这种心当成常态。我们应该时刻格自己的心,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要刻意去追求。你把自己锻造成一个良知光明的人,这种机会总来找你。况且,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传播心学,让天下人知道圣学法门,相比而言,建功立业就成了副业。”

又有弟子问他:“如果您在年轻时被派来剿匪,您能成功吗?”

王阳明痛快地回答:“恐怕不能。”

弟子问:“为什么?”

王阳明回答:“我早已说过,年轻时涉世未深,内心浮躁,心不定就难成事。人非要经历一番不同平时的劫难才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

弟子问:“如果没有磨难呢?难道去主动找吗?”

王阳明回答:“当然不是这样。我是从磨难中得到了真谛,人只要时刻格心,让良知不要被人欲遮蔽,就都能成功。”

1519年前半年,王阳明就是在这种和弟子有声有色的讲学中度过的。他没有再向中央政府递交退休申请,他的身体虽然恢复了许多,但远不及正常人健康。有一段时间,他曾想起他的妹夫、最得意的大弟子徐爱。徐爱病逝于1517年农历四月,正是王阳明在赣州大兴书院之时。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省余姚马堰横上村人。1508年,年仅二十一岁的他高中进士,被朝廷派到祁州(今河北安国市)担任州长(知州)。两年后,霸州文安县(今河北文安)居民刘六、刘七凭借在地方上的势力发动武装起义,徐爱在祁州坚壁清野,抵抗二刘。二刘失败后,中央政府曾对其点名表扬。

徐爱为官清正廉明、勤奋敬业,在知识分子圈中享有美誉,后来调至南京建设部工作(南京工部郎中)。就是在南京当差时,得知王阳明讲授心学,于是登门拜访。相谈之下,深为王阳明的“心即理”理论而折服,于是,对其北面而拜称弟子。他是王阳明创建心学后的第一位弟子,后来,又深深地爱上了王阳明的妹妹王守让,娶之,由此又成了王阳明的妹夫。

徐爱和王阳明讨论最多的就是《大学》宗旨问题,王阳明为其辨难解惑,使徐爱对王阳明心学的认识深入骨髓。随着王阳明弟子的与日俱增,很多弟子对王阳明的良知学有不明之处,徐爱就充当了大师兄的角色,为他们辨难解惑。

1516年年末,王阳明受命到江西剿匪。王阳明在中央政府屡次催促下不肯上路,最后一次,徐爱劝王阳明,如今天下纷纷议论,您还是走一遭吧,我愿意永远跟随您。王阳明大为感动。1518年农历三月,王阳明剿匪功成。徐爱希望能和王阳明一起回浙江余姚,终身膜拜王阳明。同时,他还引用名言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想不到的是,竟一语成谶,就在他回老家看望父母时,一病而死,年仅三十一岁。王阳明在赣州得此噩耗,悲痛万分,大呼:“天丧我!天丧我!”心情长久低落,每每想到徐爱,心情不能自已。

据说,徐爱曾做过一个奇异的梦,梦见他在空旷的沙漠中,遇到一位和尚。和尚预言他“与颜回同德,亦与颜回同寿”。如果此梦真如王阳明所说的是人在良知完完全全时的状态,那么,良知告诉徐爱,你就是王阳明的颜回。

王阳明对此也有同感,他说:“徐爱的温恭,实在是我不能企及的啊。”多年以后,他领着众多门徒到徐爱的墓前(今绍兴迪埠山麓)扫墓,就在徐爱的墓前讲解他的心学,讲到兴头上,突然长叹一声:“真想让他起死复生听我讲课啊。”

实际上,在王阳明的众多弟子中,徐爱是最能领悟他心学的弟子。他对徐爱的怀念不仅仅是纯粹感情上的怀念。在之后传播心学的道路上,每遇挫折和攻击,王阳明都会想到徐爱。两人不仅仅是师徒,还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传习录》第一篇就是《徐爱录》,如果说《大学问》是心学入门书,那么《徐爱录》就是《大学问》的课外辅导书。在《徐爱录》中,我们清晰地知道,“心即理”其实就是一切道理、真理、天理都在我心,不需外求,知行肯定是合一的。

当王阳明在赣州一面讲学、一面回忆徐爱时,兵部来了指令。王琼要王阳明到福建福州去处理一个军人的叛乱。这个军人叫进贵,是中央政府在福州设立的三卫下属的“所”的千户。

在此需要补充解释一点明朝的“卫所”。卫所制是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创立的,它是这样的一个军事组织:在全国各个要地建立军事据点“卫”,每一“卫”有5600人,长官称为指挥使。这位指挥使管辖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有1120人。千户“所”又下辖十个百户“所”,一所为112人。百户“所”下设两个“总旗”,“总旗”下再设五个小旗,每个小旗为十人。千户所的长官称为千户,百户所的长官称为百户。有战事时,中央政府国防部(兵部)就命令各地的卫所最高长官指挥使把他的5600人交出来,然后皇帝再指派一人担任这支军队的司令,司令领着这群卫所的士兵出征。

这是一个相当完善的军事组织。但到了朱厚照时代,卫所制已破败。指挥使把千户当成苦劳力,千户把百户当成农民工,百户又把总旗当苦劳力。由此就中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魔咒,最底层的士兵要给长官免费打工,所以怨声载道。

进贵就是看到了这样的危机,同时也认为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良机,所以带领他能控制的所有士兵,发动兵变。一时之间,福州危急,福建危急。

王琼在得到进贵叛乱的消息时,认为不足虑。不过这恰好给了他一个大好机会,要王阳明继续在江西附近转悠,所以他立刻命令王阳明到福州平息叛乱。而在给王阳明的私信中,他说,南昌城最近动静很大,你不必在进贵的身上浪费太多精力,要密切注意南昌城。

王阳明明白王琼的意思,南昌城里正是宁王朱宸濠。也许在此时,王阳明已经猜到了当初王琼要他到江西的真正目的。

但王阳明也有自己的打算,朱宸濠造反的传言已传播了好多年,不过按他的见解,朱宸濠不会在这个时候造反,因为种种迹象都表明,朱宸濠没有准备好。倘若他真在这个时候造反,那只能证明一点:朱宸濠的智力商数绝对不足以支撑他的帝王理想。所以,他在1519年农历六月初九从赣州启程后,并没有急如星火地奔瑞金过福建,而是绕道丰城直奔广信,理由是他想回家奔丧。

这在外人看来是典型的不负责任,进贵正在福州大动干戈,大概已血流成河,他不但不去拯救万民,反而要回家奔丧。事后曾有些小人追究王阳明的这一责任,而王阳明给出了巧妙的解释:瑞金、会昌等县瘴气生发,不敢行走,所以取道丰城。

倘若他走的是瑞金这条路,恐怕他就赶不上朱宸濠上演的那场大戏了,因为朱宸濠在王阳明从赣州启程的四天后掀起了声势浩大的革命。如果他不绕道,此时已在福建福州,正因为他绕了道,所以他在朱宸濠宣布革命两天后的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得知朱宸濠革命的消息时,才走到丰城县界。

先是有人来报告:“朱宸濠反了。”王阳明在船舱里吃了一惊,他急步走出船舱站到船头。紧接着,又有一拨人来报告:“朱宸濠已经发兵了。”王阳明在船头上惊骇起来。他和跟随他的两个谋士说:“想不到宁王如此焦急!”

他命令他的船原路返回。但返回时是逆风,他的船寸步难行。此时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王阳明在船头焚香祷告,流下眼泪说,如果老天怜悯圣灵,让我可以匡扶社稷,就请给我一阵顺风。如果老天没有此心,此舟就是我葬身之地。他的祷告灵了,很快,风变了方向,王阳明和他的几个谋士顺利地潜进了临江镇(江西樟树临江镇);第二种说法是,虽然有了顺风,可他的船老大不想开船,因为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于是王阳明抽出卫兵的刀,把船老大的耳朵割掉了一只,船老大认为一只耳朵也能活下去。王阳明又割掉了他另一只耳朵,并且威胁他,如果再不开船,就把他扔到水里喂鱼。船老大认为,不开船是死,开船或许还能有活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船老大开了船。

这艘满载着王阳明焦虑的船乘风破浪,把王阳明送到了最荣耀、最光芒的巅峰,也把他推到了别人望尘莫及的传奇圣坛,更把他送进了谗诬诓诈的漩涡中,这艘船永远都不会想到,正是它让王阳明心学“致良知”的终极真理横空出世。

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夜,乌云滚滚,不见月亮。王阳明在临江镇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看向南昌城。那里将是战场,是他和朱宸濠的战场。他将在那里和朱宸濠正式交锋,而实际上,他和朱宸濠早已有过交锋,只不过那时的交锋是隔山打牛,这一次,却是短兵相接!

第三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宁王

不被待见的宁王

在正式进入王阳明和朱宸濠的对决前,有必要了解朱宸濠这位王爷的一切。只有真正了解他,才能使我们深刻认识到王阳明这位对手的强大,以及王阳明下定决心解决宁王问题时承受的重如泰山般的压力。而王阳明则用后来的成功完美地证明了心学的巨大威力。

朱宸濠的故事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他整个家族的故事。事情要从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谈起。朱元璋建明帝国后,有一天对秘书说:“元帝国强大如超级巨兽,可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土崩瓦解,何故?”他的秘书当然说些元王朝统治者不珍惜权力,不爱惜百姓的废话。朱元璋摇头说:“他们如此迅速灭亡的原因就是没有藩王。”他的秘书大吃一惊,说:“西汉时建立诸侯国,后来发生了七国之乱;西晋时设置藩王,后来发生了八王之乱,这是历史留下的教训,不能重蹈覆辙。”朱元璋大怒,下令处决这位秘书,开始陆续封他的儿孙们为藩王,分镇各地。

朱元璋设藩,并不仅仅从元王朝覆亡中得到的启示。他设立藩王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决功臣尾大不掉的局面,试图以分封藩王的方式来牵制中央政府那些权臣,进而把军权和君权牢牢抓在手中。朱元璋并不是颟顸的君主,那位秘书对他普及的历史知识也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所以在设藩时对藩王们潜在的危害采取了严厉的“预防措施”,可用六个字来说明:不列土,不领民。

各位藩王们并未实现朱元璋限制权臣的意图。朱元璋是靠屠刀解决了那群开国功臣,但藩王制却伴随了明帝国的始终。

“不列土”指的是藩王没有自己的土地;“不领民”指的是藩王不能直接管理百姓,他所管理的只有他的王府。藩王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王府卫队,人数不能超过一万五千人。一万五千人和明帝国的百万正规军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藩王所在的地方政府的军政官员不许和藩王有来往。这样一来,藩王没有行政权,只有可以忽略不计的军权,所以他们没有实力造反。

有些规定制定出来就是让人违反的,而第一个违反规定的人就是朱元璋。他在世的最后几年,蒙古残余在北方持续不断地攻击他的帝国边防,于是他许可在边疆的藩王可以把卫队增加到五万人,用这五万人去和敌人作战。五万人只是个概数,迫于形势,这个数字还会增加。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封到边疆的藩王成了野战军的司令。他们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锻炼自己和自己的卫队,终于使自己成为英雄人物,使其卫队成了骁勇善战的野战兵团。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就是这方面最卓著的代表人物。

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子,1370年被封到燕(北京)为王,因以地名为藩王称号,所以他的王号为燕王。1380年,20岁的朱棣就藩北京,从此带着他的卫队在长城以北冲锋陷阵。他两次以北伐军总司令的身份带领他的卫队和明帝国主力出击蒙古人,在军界和北京政界威望大振。

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1392年到大宁(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就藩,是为宁王。由于此地是蒙古主力最活跃的地区,所以朱权的责任很重,压力很大。在和蒙古人无数次交手中,朱权的实力野蛮生长。朱元璋去世时,他的卫队已逼近七万人,强悍善战,是蒙古人最惧怕对手。

1399年,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wén,建文帝)在几个亲信大臣的怂恿和支持下削藩,朱棣针锋相对地发动“靖难之役”。

“靖难”是“平定变乱”的意思。朱棣认为朱允炆已被他的大臣控制,不能行使意志,所以他要清君侧,解救朱允炆。

朱棣当时只有三万人,三万人和中央政府的百万政府军抗衡,后果比用鸡蛋去砸石头还要明显。想不到的是,奇迹发生。朱棣把从蒙古兵团那里学来的闪电战用到了战场上,所过之处,各地政府军丢盔卸甲。但奇迹的发生不会持久,朱允炆反应过来把帝国主力部队投入战场后,朱棣就开始溃不成军。他原来的计划是用机动部队快速有效地向南面推进,遇到朱允炆的反攻后,他向西败退,一直退到了朱权的地盘——大宁。

朱权对朱允炆不念亲情的削藩极为反感,但从未想过要使用武力和朱允炆摊牌。他对哥哥朱棣的摊牌举动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所以当朱棣来敲大宁城城门时,他和当地政府官员商量了一下,于是带话给朱棣:可带少量卫士进城。

朱棣当初在北京喜欢看戏,从艺人(优伶)那里学到了精湛的表演技巧,如今有了用武之地。他远远看见朱权,就像是饿狗看到骨头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拉起朱权的手放声大哭,哭得如丧考妣,在场的人险些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当他确信朱权已被他感动后,开始诉衷肠:“我从燕地起兵去南京,千山万水,多劫多难,什么都不图,就是为了让皇上能摆脱奸贼之手。我起兵实在是迫不得已,总不能看着老爹打下的江山落到别人手上。然而现在我的一片苦心遇到了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待,皇上居然派大军把我往死里打,我实在不忍心骨肉相残,所以想结束这场闹剧,这次来大宁,就是希望老弟你能当个中介,帮我去向皇上求情,化干戈为玉帛。我从此做个草民也心甘情愿。”

朱权很少看戏,大概不知道世界上有演戏这回事。世人传说朱棣善打,朱权善谋。可他的谋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朱棣这招表演式的阴谋,他从未遇到过。所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相信朱棣。他让朱棣稍作休息,自己好有时间来思考朱棣的真假。朱棣不给他这个机会,因为正如王阳明所说,戏子的演技再精湛也是假的,假的东西最怕夜长梦多。朱棣决定引蛇出洞。他先密令他的一部分士兵化装成普通百姓混进大宁城,在宁王府附近埋伏下来。而他本人则告诉朱权,他要去南京向朱允炆负荆请罪。

朱权挽留他,说自己正在写奏疏给朱允炆,希望他能看在亲戚的分上饶朱棣叔叔一回。朱棣摇头说:“我想了一下,要你做中间人,也不是太好的事,因为你也是他手下那些臣子对付的对象。我觉得表示诚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亲自见他,到时候杀剐随他,我心甘情愿承受。”

朱权一听到这话,挽留朱棣的心情更为坚定,他才真是不想看到骨肉相残的人。朱棣马上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既然你不愿意我死,那我就不去南京,我回我的燕地,解散军队,找个山村隐居起来。你和诸位亲王在皇上面前多向我美言,让他对我网开一面,我老死山中,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啊。”

朱权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想看到骨肉相残,但他不能把朱棣留在大宁。朱棣说得没错,他现在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还有闲心保朱棣。

为了尽兄弟之情,朱权要求送哥哥朱棣一程。朱棣假装想了想,说:“是啊,此次一别大概是永别,你应该送我。就送我到城外吧,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朱权被亲情冲昏了头脑,毫无戒备,只带了几百名卫士送朱棣出了城。朱棣拉着他的手,聊些闲话,朱权本想出城就返回,可碍于情面,顺从地被朱棣拉着走。走出很远,朱棣回头望了一眼,确信大宁城部队即使现在出城也无济于事后,立刻大吼一声,早已埋伏在路边的部队一涌而出,把朱权的卫队武装解除,这时他还拉着目瞪口呆的朱权的手。

朱权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就醒悟过来,对朱棣说:“你不怕我的七万人马?”

朱棣狂笑,说:“你少安毋躁。”

一会儿工夫,大宁城上插上了一面“燕”字大旗,朱权在城里的卫队跑出城报告朱权,府里家眷都被燕王俘虏了。

朱权长叹一声。他看向朱棣,咬了咬嘴唇,说:“你好卑鄙。”

朱棣一本正经地说:“你太不懂政治,政治无是非、无亲情,利害即是非。不过咱们是兄弟,我不忍杀你的家眷,我们现在做个交易,咱俩二人共同对付朱允炆那小兔崽子,事成之后,你我二人平分天下如何?”

朱权根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朱棣共进退。于是,之后的事情就是,兄弟俩合兵挥军南下,向他们的侄子发起猛攻。再后来,朱棣得到南京空虚的消息,绕过北面城镇,迂回奇袭南京大获成功,取得靖难之役的胜利。自然,帝位也被他笑纳怀中。

朱棣登基称帝后,朱权望眼欲穿地等待朱棣兑现承诺。可他很快就发现,朱棣是忘恩负义的行家里手。他不再奢望一半天下,而只是希望有个山清水秀之地养老,于是请求到苏州去当藩王。朱棣不答应,理由是,苏州不是边陲,没有设藩的必要。

朱权强忍命运对他的捉弄,再请求去杭州。朱棣还是不答应,理由是,江苏已有吴王。而且当初有人主张把吴王府设杭州,可老爹说杭州富得流油,是国家赋税重地,你也知道,藩王的经济来源就是本地百姓缴纳赋税的一部分,所以这地方不能设藩。

朱权悲愤不能自制,居然控制不了泪水,夺眶而出。朱棣看到这个饱经战争风云的老弟竟然也会哭,被遮蔽的良知突然闪现一丝光亮,人性刹那间复苏。他拿出大明帝国疆域图,扫视了一遍,说:“朕有慈悲之心,给你四个地方,你选。”

这四个地方是:福建建宁、四川重庆、湖北江陵、江西南昌。

朱权学识渊博,对大明帝国的地理成竹在胸。福建建宁在当时堪称荒山野岭;四川重庆是山城,只有鸟道通往外面;湖北江陵气候潮湿多雨,相较而言,只有江西南昌还算适宜人居住。本来朱权一直在北方,已经适应了中温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让他到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区,实在是一种惩罚。

朱权只能接受这种惩罚,用朱棣的话说,我能给你个藩王已是仁至义尽,当初你不主动帮我,反而要我施展高超的谋略逼你帮我,对于不能识时务者,我的态度就是如此。你既然选择江西南昌,你的王号还叫宁王,不过要记住,你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宁王了。

朱权到南昌后,为了让朱棣安心,每天把自己沉浸在公子哥的生活中,种花养鸟,读书写字。有时候会到庐山上去修行,下山时会用袋子把庐山上的雾装起来。

朱棣对朱权的监控渐渐放松,朱权以善终告别人世。但稍有头脑的人都能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朱权后半生所以在江西南昌度过,全是因为朱棣的欺骗。

宿命论者认为,人的命运天注定,无法更改。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他将是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结局。朱权的人生就是被朱棣欺骗,顶着“宁王”的帽子在江西南昌一直到死。而朱宸濠认为,他的命运就是要替祖宗向朱棣的子孙讨回这个公道,并且让朱棣的子孙兑现朱棣和朱权当年“平分天下”的承诺。朱宸濠还坚定地认为,由于这个承诺未被兑现的时间太久,所以他要收利息。这利息就是:朱棣子孙的那一半天下。

实际上,朱权有怨气,只不过他不敢发作。在他之后的宁王们每每想到这段祖宗的往事,都有点心烦意乱。不过,当时正是朱棣子孙如日中天时,他们的怨气也不敢发作,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祖先留下的仇恨渐渐淡化,后来就成了无关痛痒的别人的故事了。

人类最悲痛的事就是遗忘,恩情、仇恨都能被遗忘,漫长的时间则是罪魁祸首。所以,春秋时期齐襄公为报九世祖被纪国人诬陷致死而攻取纪国的“九世复仇”成了不可复制的神话。

江西南昌的宁王谱系是这样的:朱权死后,他的长子朱盘烒继承宁王爵,朱盘烒死后,他的长子朱奠培继承王爵。朱奠培身体状况欠佳,他的老婆也不争气,所以直到三十一岁才得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朱宸濠的父亲朱觐钧。朱觐钧继承宁王爵时已四十三岁,五年后,他一病而死。他的正室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小老婆生的是朱宸濠。

关于朱宸濠的身世,有一段恶劣的故事。据说他的母亲本是妓女,朱觐钧垂涎其美色,将她带回宁王府,后来她怀上了朱宸濠。临产那天,朱觐钧在噩梦中看到这位妓女的肚子被一条蟒蛇从里面撕开,那条蟒蛇冲出母亲的肚子后就在宁王府中掀起屠杀风暴,见人就吞噬,最后扑到朱觐钧面前,也要把他吞食。朱觐钧心胆俱裂,拼命大叫,从梦中惊醒。有人通知他,小妾生了个男孩。朱觐钧把那个噩梦和这个诞生的男孩联系到一起,确信这个男孩是不祥之物,于是把他送给山村里的百姓养活。他临死前,朱宸濠才被准许和父亲相见。但朱觐钧死不瞑目,因为他始终确信朱宸濠是把家族带进地狱的一条恶虫。

这个丑恶的故事很可能是“事后诸葛”式的编造,目的就是把朱宸濠丑化,认为他后来的叛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据正史记载,朱宸濠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在儒家经典和历史方面是个专家,又喜欢写诗歌,和南方的知名文人墨客来往频繁。他自信、气度非凡、礼贤下士,拥有一颗慈悲之心,很多知识分子都闻名而来到南昌,见一见这位风流倜傥的王爷。那位传说比事实多出数倍的风流人物唐伯虎就不远千里来南昌城,朱宸濠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唐伯虎有一年回老家苏州,曾向他们的朋友夸奖朱宸濠,说朱宸濠是他唐伯虎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温文尔雅、最才华横溢的朱家人。唐伯虎这种赞誉正如文人的夸张修辞,不必当真。如果他真如此欣赏朱宸濠,就不会在几年后发现朱宸濠有叛乱迹象时溜之大吉。

朱宸濠不但能文,而且能武。他对兵法如痴如醉,对战争跃跃欲试。和王阳明一样,他经常在他朋友们面前排兵布阵,和王阳明不同的是,谁如果破了他的阵,他就闷闷不乐。朱宸濠闷闷不乐时,就会取消一切娱乐活动,由于娱乐活动要大把花钱,而朱宸濠每次都做东,所以大家都不希望他闷闷不乐。如此一来,朱宸濠的排兵布阵天下无敌。正如王阳明所说,你不谦虚接受别人的意见,最终害的是你自己。于是,朱宸濠就成了个半吊子军事家。

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于是,宁王朱宸濠的日子就在他经常训练他的卫队和怀抱大志中度过。而他怀抱的“大志”和他本人的性格与外人的推波助澜不可分割。

朱宸濠一直在努力

任何人的终极理想都非一蹴而就,理想的大小和当下现状有关。一个屠夫杀猪卖肉时的理想绝不会是做皇帝,他最大的理想大概是通过杀猪赚更多的钱。当如愿以偿后,他的理想可能是开个屠宰厂,杀尽天下猪。再次如愿以偿后,他的理想可能就是花钱买官,如此循序渐进,他最后的理想可能就是做皇帝,命令天下人都不许杀猪。

朱宸濠初当宁王时的理想肯定不是革命,朱棣的后人们对朱权的后人们有严格的限制,仅在卫队数量上,宁王府卫队就不得超过七千人。这可怜兮兮的七千人绝不至于催生朱宸濠当皇帝的理想。

当二十八岁的王阳明于1499年高中进士步入仕途时,二十岁的朱宸濠继承了宁王爵位,意气风发。他开始以王爷的眼光审视他的王府。朱棣当年根本就没有允许朱权建新王府,宁王府只是江西省主管民政的布政司官署,很让朱宸濠在其他王爷的王府面前自惭形秽,于是他首先在老巢上“开疆拓土”。

宁王的办法很机巧:在王府某处边缘纵火,扑灭火势后重修,修建时向外扩张地基。王府附近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宁王府霉运当头总失火,宁王府失火是他自己的事,本来不必担心。但诡异的是,宁王府的火势总是蔓延到周围百姓家。这群百姓认为住在宁王府附近就是住在了不祥之地,纷纷变卖房产远走。朱宸濠就用极低的价格购买了这些房产,他的宁王府像是个怪兽,四面八方吞吃,终于把自己吃成了大胖子。

按明律,私自扩建王府属于违法,但那已是老掉牙的规定。朱宸濠始终相信人际关系才是人间最大的法。他积极结交中央政府各路贪财的官员和皇帝身边的太监。他省吃俭用,把钱用车推到北京,只要有人肯和他交朋友,一大笔钱就是他朱宸濠“不成敬意”的一点见面礼。于是,虽然很多江西官员都向中央政府弹劾朱宸濠私扩王府,但朱宸濠在中央的那些好朋友们都替他遮掩过去了。

在明孝宗朱祐樘时代,朱宸濠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在江西有不容置疑影响力的宁王爷。这一点他做得很好,他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这些人四处传播他的种种美德,尤为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朱宸濠在中央政府有关系过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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