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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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使者在后面叫道,大王正在日华殿等待,请翁主和沈先生快去罢。晚了的话,大王怪罪臣,臣可担当不起啊。

两个人相视一笑,走上回廊,一会来到日华殿。刘胥吩咐小武坐下,抱歉地说,刚才寡人听信谗言,说沈先生图谋不轨。幸得赵先生在门外探知沈先生忠心耿耿,才消弭了这场误会。请沈先生万勿见怪。今天寡人特地设下宴会,给沈先生压惊。

赵何齐看着小武,意味深长地说,沈先生乃国之栋梁,刚才我已经极力向大王举荐了。希望沈先生要对得起我的举荐哦。

刘宝也急忙道,我也极力担保沈先生忠直不二,沈先生尽管放心。只要沈先生放心,我也就放心了。

小武颔首笑道,多谢大王,多谢赵先生和宝王子的担保。臣武一定不敢辜负大王和二位的厚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刘丽都却也觉得好笑,这个姓赵的果真市侩,一下子能前倨后恭如此,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刘宝怎么也巴结起小武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赵何齐侧身对刘胥行礼,道,再次恭喜大王得一良臣。有沈先生辅佐大王,臣也就放心了。臣过几天就回楚国,向楚王报告这一喜讯。

小武向刘丽都一笑。

刘胥愕然道,赵先生不是说,这次来,起码要呆上半年么?怎么突然急着要走啊?

赵何齐稽首道,大王恕罪,臣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桩生意要处理。这可是桩大买卖,可以赚很多钱。大王,我们日后办事还需要大量钱财,绝不能随便放弃时机的。

刘胥喜道,这倒也是,那么寡人过几日为先生饯行,今日也不醉无归。

第九章商贾啖爵禄奸凶戮冠缨

长安,渭水西岸,建章宫骀荡殿。

六十五岁的大汉皇帝刘彻和他的宠妃钩弋夫人赵婕妤,正陪伴他们的幼子刘弗陵一起嬉戏。刘弗陵才三岁,但是身体壮大,看上去超过实际年龄。他聪颖活泼,一点也不安分,在殿中跑来跑去,还时不时爬到刘彻的膝盖上,呼唤他陛下。刘彻慈爱地注视着这个幼子,满心欢喜。为什么不叫我阿翁呢?刘彻逗他说。

刘弗陵眼睛闪了闪,脆生生地说,你不是一般的阿翁,是皇帝。要不——我叫你皇帝阿翁罢。刘彻哈哈大笑,真乖,那么,你想不想当皇帝啊?刘弗陵道,当皇帝快乐吗?刘彻道,当然快乐。刘弗陵不相信地说,那皇帝阿翁,我为什么很少看见你笑啊。

刘彻心好像被撞击了一下,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确应该叹气,这个雄才伟略的君王,执掌天下已经近五十个春秋,这其中经历了多少事啊!过去的时间在他心里一幕幕回溯:深夜带着十几个侍从微服出猎,在未央宫前殿亲自测试天下郡国举荐的儒生,发令征召天下士卒出征匈奴,驾临泰山封禅百神,巡行天下离宫别馆,以及数不清的宠幸过的美女……不知不觉,他本人已经两鬓微霜。多少有才华的儒臣武将,在他身前比比凋逝。公孙弘、卜式、主父偃、严助、朱买臣、倪宽、董仲舒、东方朔、卫青、霍去病、张骞、苏武……这些昔日陪伴他治理天下的重臣,如今皆已化为一抔抔黄土。原来长生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故人都不在世间了,偶尔想起,惹来的是不尽的悲凉和慨叹。所以,早在几年前,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呆在未央宫了。未央宫,那是高皇帝以来,历代皇帝居住和执政的场所。如果这世上真有阴魂的话,那么,每晚不知该有多少阴魂会在那里出没,这还不包括一大群为自己出过力又被自己处死的大臣。不知什么时候,当他坐在未央宫前殿接见群臣时,就开始感到恐慌,感觉大殿里有阵阵阴气。后来他干脆在长安城的西南边,隔着渭水建筑了更加辉煌的建章宫。建章宫是宏伟的,比气势雄浑的未央宫还要宏伟得多。当年萧何建筑未央宫之时,看到龙首山地势高敞,就将未央宫的前殿建筑在龙首山上,而龙首山正背临宽阔的渭水,除了建筑城墙,已经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供驱驰了。他竟然一反常态,抛弃面南背北的建筑定势,将整个宫殿建成面北背南。也就是,将宫殿正门建造在未央宫的北面。

你这像什么样子?面南背北是天下的固定格局。高皇帝刘邦曾经这样气咻咻地质问他,你想诅咒老子吗?平民出身的皇帝,满嘴依旧是改不掉的脏话。

萧何笑道,陛下息怒。一般的平民黔首,自然要面南背北,他们的地位决定了他们的心理,他们觉得,非要自己的房子能照到阳光,才觉得吉利。可是帝王之家哪里需要这么多拘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上天的儿子,天上的太阳就是陛下的守护神,这世间每一寸阳光都是陛下所有的。陛下赐给小民,小民就可以享用;陛下不想给,小民也就万劫不复,马上就要去那泰山底下的幽冥报到了,哪里还能得到什么阳光。只有天子,是无须那么多顾忌的。

咦,你他妈的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满有道理的,刘邦点头道,老子服了,当年亡秦的使者举荐你去咸阳任职,倒也并非没有眼光。

萧何笑道,臣微末之能,岂敢望陛下项背,陛下请站在前殿上望北看。

刘邦看了萧何一眼,疑惑地站在未央宫前殿上,朝北眺望,只见远处渭河像一条缎带蜿蜒流过北城墙。前殿地势极高,下视宫阙,有一种站在高山之上,俯临众生的感觉。黄土高原上猎猎的风吹得北阙金马门阙上的旗帜哗哗作响,在他面前,碧落间白云飞驰,映照在渭水之上,阴晴不定,让人炫目,有种说不出来的壮丽萧索。我明白了,刘邦呆在那里,喃喃地说,老萧你真会选地方。坐在这里接见群臣,他们还没走到殿门,就已经被这雄伟的气势吓住了。从北阙进来,地势是越来越高,到我坐的前殿,可是达到了顶点啊。这里大概比渭河岸边要高十几丈罢。

陛下圣明,萧何笑道,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无以重威啊!不让吏民产生心理上的畏惧,那么谁都敢犯上作乱了。陛下的江山还能坐得安稳吗?

刘邦亲昵地骂道,老萧,你对老子还真是忠心耿耿。

几十年过去,未央宫前面又新建筑了北宫和桂宫,坐在未央宫前殿上,极目渭水的壮观景象已经一去不返。再加上对过往岁月的恐惧,刘彻终于考虑到搬家。他征集天下能工巧匠,出动少府全部库存,花了九个月时间,在渭河西侧建筑了这座至为美轮美奂的建章宫。为了让建章宫显得比未央宫更加巍峨,为了重新真正体会先帝们俯视万民的快乐,光是增高建章宫的地基,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万名刑徒和长安周围县邑的百姓,参加了这一劳作。在如雷般夯土的呼声中,这片地基终于变得比龙首山还高两倍。为了可以坐着俯视未央宫,刘彻下令,所采用的建筑格局既不坐北朝南,也不坐南朝北,而是将宫门开到东面,这样,坐在建章宫的前殿上,就可以俯视未央宫的屋顶,城墙上“未央卫尉”的瓦当清晰可见。东门的凤阙,高二十多丈,右边的虎圈,关满了各地献上的奇禽异兽,左边开凿了大池,挖出来的泥土就填在前殿的下面。池面碧水一望无垠,号称太液池,中央是渐台,比未央宫的渐台还高数倍,号称神明台。他是准备在这台上迎接神仙到来的。唉,如果真的有神仙该多好。做皇帝的日子虽然风光,可是年华终要老去,富贵复能享受几时?“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他喃喃地吟起十几年前自己写的诗,一时百感交集。

已经是春天了,骀荡殿飘来了朵朵杨花。真应了这殿名,春光骀荡。赵婕妤轻轻地说,陛下,刚才怎么问弗陵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刘彻回过神来,问道。

钩弋夫人道,就是问他想不想当皇帝啊?

哦,这个孩子很像我。我很喜欢他。刘彻道。

钩弋夫人道,那么陛下就干脆下决心,立他为太子罢。

刘彻怔住了,这岂是你该管的事,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他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不快。继而怒气突然升腾,猛地一拍床榻,来人。主事郎中急忙趋过来,恭敬地说,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钩弋夫人吓得脸色煞白,只要刘彻一声令下,宫门边肃立的执戟郎就会奔入,将她拖出去治罪。她赶忙跪伏,颤声道,臣妾知罪,臣妾再也不敢了,望陛下看在弗陵份上,饶了臣妾这一回吧,她浑身颤抖,边说边把头上的金簪玉珥摘下。她是何等惧怕面前这个老男人。在这世上,又有谁个不怕?太阳底下,他拥有无上的权威,他的特性就是冷酷凶残。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情?是的,虽然他偶尔也显露一点儿温情,比如对骑都尉金日磾的顽童儿子那样爱抚亲昵,对逝去的李夫人那样无休止地眷恋并赋诗追悼。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幻象,真正的温情和他到底是绝缘的。她陪伴了他这么久,非常清楚这老男人的自私。不管什么时候,他只为自己考虑,世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都应该毫无讨价还价地为他服务。一旦失去他的欢心,屠戮起来就决不手软。幸好自己现在姿色未衰,他暂时还不忍下手。是不是帝王都这样?也未必,他的老祖宗刘邦就不是如此,看他临死前那样眷恋着戚夫人就知道了。他能为戚夫人起舞高歌,涕泪阑干。但是自己,却永远没有这样的福分。

刘彻看了赵婕妤一眼,算了,起来罢。朕这回不跟你计较。赵婕妤戴好首饰,屈身爬起来。刘弗陵在旁边也吓呆了,依在她怀里,窥视着刘彻,显得很迷茫。刘彻还要说什么,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水衡都尉江充求见。黄门令跑进来,双膝跪下奏禀,他说有重要事情要禀告陛下。

哦,重要事情,刘彻自言自语道,——好罢,宣进来。

赵婕妤带着刘弗陵退回到内廷。不一会儿,江充急匆匆走进来。启奏陛下,他小声道,东阙下有人跪伏上书,说是知道一个重大的谋反案件,要向陛下亲禀。

刘彻本来还慵懒地卧着,他见任何官员都是这样,除了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他必须按照礼节起立之外,对于亲信内臣他是完全不讲究的。现在他突然弹了起来,道,什么?又是谁敢如此大胆,快宣进来。

江充答应一声,爬起来,疾走了出去。年老的皇帝这时被唤起了精神,还有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恐惧。他多么希望能永为这人世的帝王,但是每当看到那四十岁的太子,就不由得自怜自叹,你确是老了,你看看,你的继承人都到不惑之年了。你的嫡长孙也有二十岁,甚至连他也有了儿子。接着他又愤懑,他觉得那四十岁的太子一定在暗怨他:你为什么还不死,我等待即位真是度日如年。他觉得,按照人之常理,太子的确是会这样抱怨的。所以当前几年他偶染小恙,一个宦官告诉他,太子不但不悲伤,还暗暗高兴呢。他立刻就勃然大怒,想招使者去系捕太子。幸好在下令之前,又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派人去伺察一下比较好。而伺察结果是太子并没有高兴,而是满面泪痕。他一怒之下就处死了那个宦官。但是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解不开那个心结。太子到底是真悲伤还是假悲伤?也许他心里的确是暗暗开心呢,哭只是表面上的。他明知道这样想似乎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然而,偏偏摆脱不了。紧接着,他的判断就是:太子一定是个表面仁义内心虚伪的小人,大汉的江山传到他手里一定会完蛋。

陛下,上书人到了。江充打断他的思绪。

刘彻回过神来,他看见面前伏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丝织的深衣,脑袋伏在地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在微微颤抖,大概有些紧张。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心里有些不喜,他并不喜欢太卑躬屈膝的人,虽然他自己是皇帝。

那个人抬起头来,面目倒还端正。但眼光游离,隐隐透出一丝狡狯。

你是不是有市籍?刘彻道。

陛下圣明,那男子惊讶道,大汉草莽臣赵何齐,楚国定陶人,家中的确经商数世,但是从未拖欠过租税。每次陛下征伐匈奴,下诏要天下豪富纳粟输边,臣家都是积极响应的。大司农处一定留有档案。望陛下明察。

既有市籍,何以敢穿丝织的衣服?刘彻道,岂不知高皇帝以来,一直有令,商人不得穿丝衣乘高车么?是郡国二千石没有将法令严格下达实施的过错,还是你自己公然违抗律令?

赵何齐一下子面色变了,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一切都考虑了,却没有想到换掉这身衣服,他赶忙连叩了几个响头,陛下圣明。臣岂敢违抗律令。请容臣解释几句,之后臣一定伏诛。

哦,刘彻道,好罢,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陛下,高皇帝时,国家草创,民生凋敝,连高皇帝自己都难以备齐四匹纯色的马来驾车。至于将相,大多只能乘坐牛车。但经过文皇帝、景皇帝的苦心经营,国家逐渐富庶,太仓的粮食都成堆的腐烂,大司农和少府钱多得用不完。到了陛下经营治理几十年来,国势更是蒸蒸日上,天下繁荣。又东征西讨,开拓了辽阔的疆土,万夷宾服。市面上丝绸充斥,粗糙的麻布几乎绝迹。臣纵使想遵从高皇帝律令,不穿丝衣,奈国家富庶,买不到麻布何?况且,臣虽然是山东鄙人,却也侧闻陛下即位以来,修订律令,改易正朔,封禅泰山,乘舆服御用度颜色都有所变更,这都不是先帝们做过的。如果陛下因循守旧,又怎么能有我大汉威腾万里的新气象呢?因此臣虽然有违朝廷律令,却也事出有因,望陛下怜惜臣一日狗马之命,让臣能苟延残喘,为陛下效忠。

刘彻微微露出笑容,点头道,嗯,你也算是善辩了。也好,既然你如此称扬我大汉之美,朕今天就赦你无罪。你所告谋反究竟是何事?

赵何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连呼侥幸,继而欣喜万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此番真的封侯有望。他从胸前掏出一卷竹简来,高举到头顶,朗声道,大汉山东草莽臣赵何齐,状告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和其子太仆公孙敬声大逆不道谋反罪。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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