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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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请讲!”李增枝恭恭敬敬地道。

马和轻咳一声,理了理思绪,侃侃道:“白沟河一战,朝廷精锐折损大半。若再德州失守,王师尽没,曹国公纵能亡命回京,也必会面临滔天责难。届时天子震怒,百官汹汹,曹国公前途至此尽毁,罢官夺爵也是难免,下狱、谪戌乃至杀头,亦不是不可能事!至于都督您,更难逃追责,其下场恐比曹国公还要惨些。以曹国公与都督之心高气傲,难道就真愿从此沦落?就真愿在世人鄙夷与唾骂中,浑浑噩噩渡过余生?”

李增枝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不得不承认,马和讲的是有道理的。白沟河大败,实乃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且其对朝廷之影响更是难以估量!现在德州大营已经乱成一锅粥,燕军一至,保不准会就此崩溃。到那时,自己和李景隆就真的彻底完了。即便德州勉强不失,仅白沟河和之前的北平之败,自己兄弟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父亲征战一生,为李家拼得的万世荣耀,到现在已宣告终结!

见李增枝满脸沮丧和恐慌,马和心中暗喜,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道:“不过我家王爷心存慈悲,不欲岐阳王之泽二世而斩!故特派我来,给你兄弟二人指点迷津。都督与曹国公若能遵从,不仅荣华不失,还能立下大功,将来之显赫,甚至在当年岐阳王之上!”

“啊!”犹如一个将死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李增枝眼中冒出希冀的光芒,但其中也蕴含着一丝迷惑——能免遭大厄已是万幸,这更加显赫又从何谈起?

似乎瞧出了李增枝的迷惑,马和从容又道:“白沟河一战后,乾坤已经易势。朝廷从此元气尽丧,我燕藩则声威大震,如日中天。现我军上下众志成城,天下无人能敌。可料想,只要我家王爷挥师南下,不多时便能饮马长江、直捣京城!值此之际,都督与曹国公若能幡然悔悟,助我家王爷一臂之力,将来靖难功成,王爷岂能不论功行赏?而此番统兵北伐之过,也能尽数抹了!”

马和一讲完,李增枝头一个反应便是——这不还是要我们投降吗?不过再转念一想,又不太对。马和已有言在先,不要他们卸甲投降,那他口中的“一臂之力”应就是暗助了。想到这里,李增枝心中打起了小算盘:白沟河一战过后,不管战局如何发展,李景隆必然会被罢免,并会被追问罪责。虽然有耿炳文之例在先,李景隆未必会被下狱,但罢官夺爵肯定是免不了的,而自己也难逃追责。不管怎么说,李家的荣耀,到现在已经灰飞烟灭了。想到这里,李增枝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的光环被剥得一干二净,在世人唾弃声中夹着尾巴活一辈子的悲惨情景。

但马和的话,又给了他一个新的希望。李家在建文这边已输得是一干二净,要翻身已是千难万难。可若换成燕王登基呢?真按马和说的,帮燕王一次,留下个人情,那将来燕王真的“靖难”功成,自己兄弟二人也算是“有功之臣”了!

若在以前,李增枝绝不会想到燕王能成事,毕竟朝廷与燕藩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可现在却不同。李增枝很清楚眼下的局面:现在南军情况惨不忍睹。别的不说,就是那十三万京卫精锐,现在已只剩下三万不到。再加上之前的几场大败仗,不夸张地说,朝廷的元气已经大丧,已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虽然马和说的挥师南下,饮马长江多少有些夸张,但燕藩从此有资格与朝廷分庭抗礼,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假以时日,燕王打败朝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自己与哥哥李景隆正是造成燕藩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想到这茬,李增枝脸上一阵发烧。但他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往事已矣,追悔莫及,当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兄弟俩找到新的出路!想到这里,李增枝终于怦然心动。

不过李增枝也不是傻子,马和虽不强迫自己哥哥率众归降,但他既然开出这么诱人的价钱,那即便仅仅只是“暗助”,其索取也必然十分惊人。强捺住心中的惊喜和不安,李增枝小心问道:“那燕王殿下到底要我兄弟做什么?”

“其一,徐四小姐之事,你们应缄口不言,绝不许被朝廷知晓!”妙锦被救后,已说了在增枝面前说漏嘴之事,加上其闯税客司官衙时透露出的种种诡异,此时朱棣已猜到李家兄弟可能知道她与燕藩的关系,故欲堵住他二人的嘴。

“这个可以!”李增枝当即点头。徐妙锦已经被救走,他无凭无据,自然不能再把她怎么样。何况以他兄弟现在的境况,再去招惹徐家,纯属自己找死。

“其二,德州之地,我燕藩必收入囊中。曹国公若果真欲与燕藩修好,则应主动让出。不过城中兵马,你们尽可带走!”

李增枝心中一凛。燕藩还是非取德州不可!不过与自己之前所想不同的是,燕王只要城池,并非要这城中残存的近十万将士的性命。有了这一条,李增枝自忖也能说动李景隆。毕竟以德州现在的情况,虽不能说完全无一战之力,但果真要据城抵抗气势汹汹的燕军,那也是凶多吉少。在这种情况下,为保这十万将士性命而退出德州城,这样的说法无论是自己之于李景隆,还是李景隆之于朝廷,都能交待的过去。想到这里,李增枝重重点了点头。

“其三,经我探明,德州城内现存粮约七十万石、肉干五十万斤,饷二百万贯,另各类器械辎重无算,此皆需小心封存,由我军接管!”

“不行!”李增枝断然拒绝。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过火,忙赔着笑脸解释道:“马公公你也知道,凡避敌让城,粮草等物需或携或焚,不能留以资敌,这是兵家之常理。我军退时将这些物事完好无损的留下,将来朝廷必然会认定哥哥暗结燕藩。如此之事,我哥哥岂会答应?”

“粮饷辎重必须留下!”马和的态度也很坚决。看着李增枝可怜巴巴的眼神,马和轻蔑一笑道:“也不瞒都督,就德州这十万残兵败将,在我家王爷眼里根本不值一扫。他老人家之所以愿放曹国公退兵,为的便是这些粮饷。若曹国公不愿答应,那也好说,待我家王爷一到,两军兵戎上头见个真章便是。只是到时候都督和曹国公可别后悔!”

听马和语含威胁,李增枝一时慌了神,但留粮饷一事毕竟干系太大,很难遮掩过去,因此尽管他心中焦急,但也不敢轻易松这个口。

李增枝不松口,马和也不能轻易让步。毕竟这批粮饷对燕藩来说太重要了。北平土地贫瘠,耕种所得远不能和江南相比,根本不敷当地军民所用,一直需仰仗朝廷接济。而自靖难以来,朝廷已停止向北平调拨粮草。北平存粮虽有八十万石之多,但要供应五万大军和十余万百姓用度,也是日渐紧张。尤其夺取大宁后,燕藩又平添十万兵马,粮饷自然也就更加入不敷出,渐成坐吃山空之局。幸亏大宁城内还存着六十万石粮食,郑村坝之战后,朱棣留下其中十万石给仍在大宁屯垦的军户,将其余的五十万石统统运到北平,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否则燕藩可能连这个春荒都熬不过。德州是南军大营所在,粮饷堆积如山,这里的粮食若能搬回北平,那足够燕藩将士两年所用。至于德州的那些饷钱,不仅可以用来奖励军士,还可以通过那些大胆的商人,换取北平急需的药材、肉干等物。这都是燕藩赖以与朝廷对抗的根本所在。故而,对于德州这座大宝库,朱棣是志在必得。

“公公,”一炷香工夫过去,李增枝终于先顶不住了,他干笑一声道,“不如这样。这军饷中,有一半是缗钱,还有一半都是折算过后的洪武宝钞。宝钞容易携带,我军撤兵时若不携上,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至于缗钱和其他财货,因转运不易,即便拉下,在朝廷那头也能做交待。不如咱们便一半一半,宝钞归我,缗钱皆奉送给王爷,您看要得不?”

“那粮草呢?”马和紧逼着问道。

李增枝一脸谄笑道:“这粮草与财货一样,转运起来都麻烦得很,非朝夕可以运走,方才公公说贵军五日后兵临德州,那我去跟我哥哥说,便于四日后退出德州城,临走前可只留些老弱军士焚粮。”说到这里,李增枝嘿嘿一声道,“燕王的本事我已见识了。想来燕藩在德州城内潜伏的壮士也不少,待到我大军出城,你们再一涌而出,夺了取仓,如此你们也得了粮草财货,咱兄弟也好应付朝廷。如此可好?”

马和没有吱声。从内心说,他也不敢把李增枝迫得太紧,毕竟德州现在还有十万人马,若真逼得他们不得不抱成一团据城死守,那对燕军还真是个麻烦事。李增枝的这个折中之计,虽较自己开出的条件有所减损,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合算的。且他在来之前,燕王也有交代,索取时可斟酌增减。有了这层计较,马和心中便有了主意。

“也罢!”马和痛快的一拍手道,“便依你的章程!”

“多谢公公体谅”李增枝喜出望外,正欲再接着说几句好话,却忽然又想到个问题,顿时面露紧张之色,半晌方呐呐问道,“公公到时候不会害我吧?若我军仓促出城,燕王派军追击可怎么办?”

马和一愣,随即哈哈一笑道:“都督未免多虑了。我家王爷要的是粮饷,既然曹国公愿意合作,便是我燕藩的功臣,我家王爷又岂会再加为难?”说到这里,马和唯恐增枝不信,便补充道,“都督若不放心,届时我军可先遣先锋万余人城。其余之众于五十里之后徐徐而进。如此只要曹国公是真心退兵,则我军即便想追亦鞭长莫及。以万余先锋之力,又岂能在夺取德州之余,再分兵去搅曹国公十万之众?”

李增枝暗自思忖:出城前可广派侦骑探查燕军动静,若其果真按马和之言行事,那十万残兵全身而退还是不成问题的。想到这里,他顿时再无疑虑,遂笑道:“一言为定,我明日便去跟哥哥说,不过哥哥眼下对我成见颇大,他是否应允,我却不敢妄下定言!”

“话说得透些,他会答应的!”马和自信地一笑——他相信燕王的判断,他老人家对这干子勋戚太了解了。

马和走后,李增枝一个人在书房思索片刻。随即出门上马,直奔大将军行辕。

此时德州城内已是风声鹤唳,一些乱兵趁机闯入民宅奸淫掳掠,有的甚至结伙到大街上公然抢劫。不过李增枝有亲兵护卫,自然一路平安。

大将军行辕附近倒是秩序井然。乱兵再狂,也不至于到这里撒野。因着增枝是李景隆的亲弟弟,所以亲兵们也不拦他,任由他直入宅内。李增枝逮了个苍头一问,知道李景隆一个人待在卧室,并无外人打扰。增枝心中暗喜,随即直接向后堂奔去。

推开房门,增枝当场吃了一惊。只见李景隆面如枯槁、目光呆滞,犹如一具僵尸般直坐在卧榻之上,平日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也是蓬松散乱。这哪还是那个喝一声石破天惊、跺一脚地动山摇的征虏大将军?这分明就是行将入木的不治病夫!

见李景隆这般模样,李增枝心中颇为忐忑。自逃回德州,他一直没敢来见李景隆。李增枝知道,哥哥之所以从云端上直落下来,自己负有直接责任。他很怕见面后,李景隆一怒之下,拔剑在他身上捅个窟窿!不过今天不一样。此刻,李增枝自认为已找到了挽回颓势的办法。只要哥哥听自己的,纵然一时失势,将来也能东山再起,再次平步青云!想到这里,李增枝鼓足勇气,轻声唤道:“哥哥!哥哥!”

李增枝唤了几声,景隆方回过神来。看清面前人后,景隆微微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尔这狗贼,还有脸来见我?我恨不得一刀将尔劈成两段……”说着,李景隆一跃而起,右手哆哆嗦嗦向榻旁的剑架摸去。

李增枝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一把将李景隆的手拽住,口中惊慌地叫道:“哥哥且慢,听弟弟一言!”

“还有甚好说?”李景隆怒气冲冲地道,“我都让尔给毁尽了!将来我就等着皇上削爵、杀头也就是了!我是死定了,尔这孽障也逃不掉!这样也好,我兄弟俩一起奔黄泉!哈哈哈哈……”

见李景隆有些精神恍惚,李增枝大急,当即心一横,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李景隆硬拽到床上坐下,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一阵,待他安静了些,方道:“哥哥!弟弟今日来,就是来救哥哥出此劫的!”

“救我?”李景隆面露疑惑道,“尔有何办法可以救我?”

“哥哥且听我说!”见李景隆神智恢复正常,李增枝心中稍安,忙斟酌措辞,将方才与马和的对话内容转述了,末了一把抓住李景隆的手,急切地道,“哥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哥哥是遭了难,可若能相助燕王,来日他靖难功成,哥哥便立下大功。燕王论功行赏,哥哥不但能咸鱼翻身、东山再起,便是荣耀更胜往日亦未可知!时来运转俱在一念之间,哥哥务必三思!”

听李增枝娓娓道来,李景隆先是惊讶,继而愤怒,再之羞愧,到最后已是呆若木鸡。待增枝说完,他愣了好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骂道:“尔……尔这小子太过分了,我是堂堂平燕总兵官啊!尔竟然要我暗结燕藩!尔简直是昏了头了,就不怕皇上知道了要我们的脑袋?”

李景隆虽然是骂,但其言辞间并不严厉,李增枝一听便知其心志并不坚定,当下心中一喜,忙接着道:“哥哥错了!只要不泄露风声,谁知道我们暗结燕藩?当初耿老头不也是大败?可他回京后也就是个罢官免职,连爵都没被夺!哥哥圣眷远在耿老头之上,在朝中人缘又好,纵然白沟河败得惨些,也不会比耿老头再惨!再说了,即便被夺爵又如何?只要燕王能成事,哥哥失去的,燕王也能帮你把它们尽补回来!”说到这里,李增枝话锋一转,幽幽问道,“哥哥说你是平燕总兵官,可弟弟想问你,你又为何来当这个平燕总兵官?难道燕王和我李家有仇?”

李景隆神色一黯。李增枝这话直中要害。其实李景隆和燕王并无过节,在洪武朝时关系还相当不错。他之所以费尽心思捞这个总兵位置,说白了不过是要借剿平燕藩,立下天大军功,从而平步青云罢了。可没曾想自己谋虎不成、反遭虎噬,生生造就了一千古笑柄,念及于此,李景隆悔得肠子都青了。

“哥哥!”就在李景隆心如刀绞时,李增枝的话音又响了起来,“哥哥满腔抱负,难道就甘心从此化为泡影?今朝廷这边,已无哥哥容身之处,可若哥哥愿改换门庭,效忠燕藩,将来便能重振旗鼓!如此良机,失之必追悔莫及!”

“一派胡言!”李景隆终于反应过来,他当即怒道,“尔这狗才,尔可知尔所言为何?这是谋逆!是造反!我们李家是大明的栋梁,世受皇恩,岂能做有负太祖的逆举!”

“谁是谋逆?谁是造反?”李增枝当即反驳道,“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燕王一旦靖难功成,又岂是叛逆?到时候的叛逆恐就是当今皇上哩!”说到这里,李增枝冷笑一声道,“哥哥说不能负大明,不能负太祖,可弟弟叫你负大明,负太祖了吗?燕王是大明亲王,是太祖之子!他成事后,天下不还是大明的天下?江山不还是太祖的江山?哥哥你说,你哪点对不起大明,哪点对不起先皇?”

“这……”李景隆瞠目结舌。下意识里,他总觉得李增枝得话有问题,但欲驳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是啊,朱棣即便赢得天下,不还是朱明王朝的皇帝么?说他另起炉灶,篡夺大明江山,这又从何谈起?一时间,李景隆的道德意识发生了混淆,他呆呆地望着李增枝,半晌方强自道:“尔这是强词夺理!”

“这不是强词夺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李增枝知道哥哥的心理防线正在一层层的被撕裂,当即乘势紧逼道,“不管是平燕也好,靖难也罢,说白了就是他们朱家叔侄夺这皇帝宝座!不管谁胜谁负,与社稷又有何干?哥哥你是大明的臣子,又不是他朱允炆一人的臣子。只要坐在龙椅上的人姓朱,哥哥便不是变节,更不会对不起太祖!既如此,哥哥又何必为了对朱允炆一人的愚忠,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如今天下大势已变,燕王与皇上谁胜谁负已说不准了!若朝廷最后胜出,那倒也罢了。可若燕王靖难功成,那哥哥这片所谓的赤胆忠心,不过是抗拒天命的悖逆之举!到时候国史之上,哥哥不仅不是个忠臣,反倒是个党附奸佞的乱臣贼子!哥哥你好好想想,你死忠今上,实是愚不可及!”

李增枝步步紧逼,李景隆的思绪已经彻底紊乱。他觉得增枝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背弃朝廷,背弃建文实是大逆不道。想来想去,李景隆也寻不到了清晰的答案,一时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李景隆意乱神迷,李增枝却镇定自若。几十年相处下来,他已把李景隆内心深处的那些想法摸了个透——在这位醉心宦途的哥哥心中,最重要的只是自己的功名与荣华而已,所谓的忠君报国云云,说到底不过是用来掩饰自己内心欲望的遮羞布罢了。只不过这块遮羞布太过厚实,以至于李景隆自己有时候也被其蒙蔽。而李增枝的那些话,便是要将这块遮羞布彻底撕碎,让所有的欲望都赤裸裸地展现在李景隆面前。唯有如此,他才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楚自己的面容,看清楚自己究竟想什么,要什么!从刚才李景隆的彷徨和犹疑中,李增枝已知道了答案。而李景隆现在的沉默,不过是在其彻底放下羞耻心,遵照自己内心的欲望行事之前,用来摆脱内心愧疚所必须耗费的一点点缓冲时间罢了。这半会功夫,李增枝十分大度的留给他。

“燕王未必可信!”半晌,李景隆长吁口气,哀声说道。

李增枝心中一喜——由这句话可知,哥哥其实已经认同了自己的建议。想到这里,李增枝沉着道:“哥哥说的是,燕王的确未必可信。但这已是哥哥东山再起的唯一希望!因此,不管其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们都只能赌一回!”说到这里,李增枝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们也要做好防范。与燕藩的密约,绝不能为外人知晓。至于退兵一事,也需详加谋划。无论如何,这残存的十万大军必须保全!”

李景隆点了点头。虽说虱子多了不痒,但全军尽没和残部得脱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若能为下任的平燕主帅保住这十万将士,那将来在朝廷上,自己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届时再凭着自己多年来在朝中宫中攒下的人脉,求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说情,那官职什么的虽然保不住,但曹国公的爵位却未必就会被剥夺。耿炳文现在不也还是长兴侯么?想到这里,李景隆形如枯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四日后出城不可行!”就在李增枝暗中窃喜时,李景隆阴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焉知朱老四不会诓我?长途奔袭正是燕山铁骑的拿手好戏,区区五十里,何足以护我万全?”

“那哥哥的意思是……”

“三日后亥时从南门出城,直奔济南,临走前留下五百老弱焚粮!”

“三日后?”李增枝愕然道,“不是说好四日么?”

“不能太信朱老四!”李景隆咬牙冷冷道,“提前一日出城,则可抢得先机。那时北兵离德州尚有百里之遥,即便燕庶人有意追杀,亦鞭长莫及。”说到此,李景隆决然道:“我不能拿这十万将士性命冒险。若再全军覆没,到时候就算皇上有意开恩,齐泰也会千刀万剐了我!”

“可若燕庶人以此为由,责哥哥违约奈何?”

“拿到粮饷,违约也是不违约。朱老四是个实在人,只要东西到手,他不会怪我的!”李景隆笃定地道。

“可事出仓促,仅凭马和他们一帮子人,能夺下粮仓么?若其实力不济,粮仓被咱们手下给焚了,或者被城中乱民哄抢一空,那燕庶人必然震怒,咱们对他的恩情也就没了!”事到如今,李增枝反而为燕藩操起心来,“要不把留守的兵再减些?”

“不能再减,七十万石粮,大大小小十来座粮仓,仅留五百人焚仓已是极致,再少必会被人看出破绽!马和他们能不能守到北兵进城,那就得看他朱老四的造化了!”

“也罢!”李增枝一咬牙道,“那我们明日便开始准备!三日后启程南下!”

“准备什么?”李景隆眼中寒光一闪,“若万事俱备,那粮草岂有不焚的道理?留着让高巍他们参我暗结燕藩么?”

李增枝脸一红,讪笑道:“是弟弟糊涂了。那我们……”

“一切如常!”李景隆冷笑道,“也不用整肃什么军纪了,该抢民宅的便由着他们抢,要奸婆娘的便放开了让他们奸!把个德州府搅得越乱越好。三日后正午我召集军议,以军心大乱,北兵逼近为由,传令当晚出城避敌。仓促之下,百事杂乱,来不及精细布置焚粮之事亦是情有可原,将来朝廷追查下来,我最多也不过是个‘临机失度’,万不至扯到‘留粮资敌’上头。”

“哥哥高见!”李增枝彻底放下心来。只要李景隆这个平燕主帅不遭重罪,那他李增枝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待熬到燕王靖难成功,他就可以咸鱼翻身,凭着这穿针引线的功劳重登高位!

三日后,李景隆传令退兵济南。钧令一下,德州城内顿时一片混乱。当晚,德州南门大开,十万将士乱哄哄地跟着李景隆涌出城外,朝济南方向仓皇逃去。至此,南军苦心经营半年之久的德州大营彻底崩溃。

就在南军退出德州后不到半个时辰,潜伏于城内的燕军细作在马和的带领下一哄而起,趁乱打开了德州的北门。紧接着,城外的五百燕军死士杀入城内,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已成惊弓之鸟的南军焚粮老卒一荡而尽。与此同时,燕府内官亦失哈驱马北上,向五十里外的景州城飞驰而去。

当亦失哈赶到设在景州州衙的燕王临时行辕时已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得知李景隆已提前出城,朱棣从卧榻上一跃而起。紧接着,金忠与朱高煦也已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一进门,高煦便激动的大喊:“父王神机妙算,李九江果然提前逃了!”

朱棣轻声一哼道:“李九江此人外表宽和,内心狭隘,实是阴鸷小人。他以为凭着几个雕虫小技便能骗过本王,却不知本王早已看穿他的五脏六腑!此番他想金蝉脱壳,却不料已落入罗网之中!”

金忠也笑道:“本以为李九江是纸上谈兵之流,不料连‘兵不厌诈’四字都不懂,如此看来,竟连赵括都不如。南军这次定是奔济南,中途必须经过禹城。而经王爷事先布置,丘福与谭渊已率三万燕山铁骑潜至临邑,距禹城不过五六十里。还请王爷速下令旨,命二将即刻出兵。”

“不错!”朱棣点了点头,马上又对高煦道,“尔率一千轻骑,即刻去临邑与丘福、谭渊会和,然后立刻率军赶到禹城截击南军!”

“是!”金忠的原话,是让丘福和谭渊率军出征,而到朱棣口中这么一转,便把高煦推到了这支偏师的统帅位置上,这无疑是朱棣对这位二儿子独当一面能力的认可。高煦听着心中一喜,忙抱拳一诺,随即出门而去。

望着高煦离去的背影,金忠长出口气道:“只要二殿下途中不出差池,李九江这十万残卒是插翅难飞了!”

“出不了岔子!”朱棣自信满满地笑道,“鲁北各州县已无朝廷大军,高煦率一千轻骑驰骋平川,些许守城之卒绝不敢阻拦!”说到这里,朱棣略为一顿,随即又道:“咱们也不能闲着。我燕军主力尚屯在武邑,景州这里只有一万先锋。万余人马,占领德州是够了,要尾追李九江尚嫌不足。咱们此刻便兵分两路,世忠你率这万余人赶往德州;我即刻去武邑,率大军启程南下,追击李景隆!”

“好!”金忠答应一声,随即笑道,“这次王爷与二殿下前后夹击,咱们这位当世赵括总算是穷途末路,只有束手就擒了!”

“不!”朱棣本已走到门口,听得金忠这话,忽然回头道:“本王只要这十万南军,不要李景隆!到时候没准儿会放他一马哩!”

“放他一马?”金忠闻言不由一怔,“这是为何?”

“尔不总说九江是当世赵括么?赵括也有赵括的用处!”朱棣高深莫测地呵呵一笑,随即大步流星的出门去了。

时近夏至,山东境内暴雨连连。这一日天空又下起了大雨。禹城通往济南的官道上,一队燕军士卒正用马车拉着一百来门火炮,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军。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正是燕王府纪善、燕军军师金忠。此时的他头戴斗笠,身上披着一件蓑衣,正满脸忧郁望着泥泞官道,久久不语。

就在十天前,从德州逃出的十万南军在禹城遭遇了燕山铁骑的截击。是战,燕军携白沟河大胜之势奋力猛攻,已经士气丧尽的南军根本无法阻挡。就在战斗的中途,燕王朱棣率朵颜三卫鞑骑从后方追至,对南军形成夹击之势。仅支撑了不到两个时辰,南军便土崩瓦解,十万将士或死或降,侥幸得脱的不到三万。南军主帅、平燕总兵官李景隆夺路狂奔,仓皇逃回济南城。其余将领自副总兵胡观以下亦皆四散而逃。燕军得胜后乘胜追击,兵临济南城下。

济南是山东省会、连接南北交通的重镇。如今南军连遭大败,主力损失殆尽,长江以北已无军可挡燕军攻势。济南,只要拿下这个济南,燕军便可以此城为基,席卷山东,进而突入两淮,甚至饮马长江!而此时的济南,残兵败将加在一起也不到一万,且都是惊弓之鸟!当金忠接到燕军攻打济南的军报时,他几乎已经看到了靖难大功告成的曙光!

可让金忠始料未及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几成空城的济南,却成了拦在燕军面前的最大障碍。燕王率十万大军,携连胜之势,向济南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汹涌攻势。可几日过去,济南城却仍牢牢掌握在南军手中。三日前,坐镇德州的金忠接到燕王军令,命他火速将德州城内的火炮运到济南城下,以为攻城之用。得令后,金忠立刻启程,可刚出德州府,便遇上了这连绵大雨。大雨不仅阻碍金忠他们的行程,更对火炮的使用造成影响。如今济南已近在眼前,可大雨仍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这种情况要是继续下去,那不光是火炮,就是所有的火器,都无法派上用场。燕军以野战见长,本就不善攻城,如果连火器也不能用,那打济南无疑更加艰难。而济南迟迟不克,燕军便不能抽身南下两淮,一旦朝廷缓过劲儿来,好不容易取得的战略优势就将化为乌有!想到这里,金忠已是心急如焚。

“大人,大营已经到了!”向导官一声大喊,金忠抬头一看,燕军营寨已远远出现在眼前。不一会儿,一队骑士冒雨奔来,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燕王的贴身内官、燕王府副承奉黄俨。

“大人,您总算到了!”黄俨见到金忠,当即一声招呼,也顾不得满地泥水,直接翻身下马,拉住金忠的马缰道,“王爷正要议事,得知您到,让我赶紧出来迎接。您马上过去吧!”

金忠一愣,随即向后望望道:“那这些火炮……”

“这些交给奴婢处理,您直接过去就成!”

金忠想了一想,随即向黄俨吩咐道:“火炮都集中到一起,到时候听王爷分派。火药都是用三层油纸包好的,你从车上卸下来的时候要当心些,千万别破损了。火药要是受潮,这些炮也就成了废铁!”说完,金忠不再耽搁,一挥马鞭,直接向前方奔去。

朱棣的中军大帐驻在一个稍高的土丘上头。金忠在辕门处一下马,狗儿便举着把油伞迎了上来。金忠边走边将身上斗笠蓑衣解下,问狗儿道:“王爷今日所议何事?”

“奴婢也不太清楚!”狗儿从金忠手中接过蓑衣,答道,“好像是说有破城的法子了!”

“哦?”金忠闻言精神一振,也不再说,直走到帐门口,便挑帘而入。

一入帐门,便见朱棣一身戎装,正襟危坐于帅椅之上。帐内两侧还站着朱高煦、丘福、朱能、张玉、李彬、谭渊、郑亨、房宽、张武等一干燕军大将,而在序班的最后,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子。只见这男子年约三十上下,头戴黑色垂带软巾,身穿玉色宽袖窄缘襕衫,腰间缠着一条皂绦带,正是标准的生员打扮。只是从身材看,此人长得甚是魁梧,不仅不像个生员,反倒似个赳赳武夫;而其面相却甚阴鸷,三角眼加鹰钩鼻,让人怎么看也不舒服。

“世忠来了!”见金忠进账,朱棣露出一丝笑容道,“连日大雨,世忠一路辛苦了!”

听得朱棣说话,金忠才把眼光从这生员身上收回,跪下行了个叩首礼,道:“谢王爷关心,辛苦点倒也没什么。要紧的是不负王爷使命,一百零二门盏口将军、十八门碗口将军,皆是李景隆在德州留下的,现已悉数拉到济南城下,待老天放晴后便可使用!”

朱棣含笑摆摆手道:“此事暂且搁下,暴雨连绵,火器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随即,他又手指那个生员道,“与尔介绍个人,他叫纪纲,是临邑的贡生,八天前在禹城投效本王!”

听朱棣这么一说,金忠立马想起来:前几天在德州时,曾听回德州传令的内官说起,在追击李景隆的路上,有一人直闯军前,欲毛遂自荐。据说此人不仅武艺高强,还机敏异常,竟连闯过燕军几道堵截,直到距燕王马前仅十余步时才被马和他们拿下。当时金忠听了,还以为这人是聂政、郭解之流的侠客,此时才知竟是一个研习孔孟的贡生!见朱棣如此郑重其事当着众人之面为自己引荐,金忠忙也收起先前因其面相不佳而生出的几分厌恶之心,当即侧身向生员一拱手道:“当日纪兄闯阵自效,忠在德州闻知,便对兄台之武功胆略赞叹不已。今日一见,方知兄台竟是文武双全之俊杰之士,此番便先有礼了!”

“岂敢!岂敢!”纪纲知道金忠在燕军中的地位,见他抢先行礼,赶紧又还了一大揖道,“昨日王爷与在下遍说燕藩英豪时,数次提到先生智谋过人,实乃当世高人。今日得见,纲足慰平生,往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听纪纲这一番言辞,金忠心中更加惊异——当初自己入燕藩时,有着道衍的大力保荐,可燕王也是几番考察,足过了一个来月,才纳己入府,逐渐引为腹心。眼前这个纪纲投军不到十日,燕王便毫无顾忌地跟他叙论燕藩要员的短长,这份信任来的也未免太快了吧!

“纪纲亦通习谋略,世忠将来运筹军略之时,可让他从旁襄赞一二!”朱棣含笑对金忠言道,随即又话锋一转,“来日方长,这事以后再慢慢与尔说。今日尔来的正巧,昨日纪纲想了个速破济南的法子,本王听了觉得不错,此番便借着议事的机会说说,世忠可与诸位将军斟酌斟酌!”说完,他将目光瞄向纪纲。

纪纲会意,转向朱棣一躬了躬身,随即走到大帐左侧挂着的地图跟前。高煦和众将听得有速破济南的方法,个个精神大振,忙都一窝蜂的挤到地图前。金忠微微一愣,便也踱步凑上。

可能因是第一次在这么多高级将领前宣讲的缘故,纪纲一开始颇有些紧张。不过他很快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指着地图上的一个方形标识侃侃道:“二郡王、金先生还有诸位将军请看,这里便是济南。济南城共有四座大门,南面的舜田门接历山地脉,地势较高;东之齐川、西之泺源二门,皆处平原之上,地势平坦;北面的汇波门为水门,正连着大明湖……”

“这些我们早知道了,哪用你这般啰嗦,直接讲怎么破城便是!”挤在最前面的谭渊是个急性子,见纪纲磨磨唧唧,顿时大为不耐,当即出声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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