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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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辅进城不久,沐晟那边也打开西门,杀入城内。此刻,安南守军在金吾将军梁民献、蔡伯渠的统帅下,也分兵迎上,对明军展开抵抗。

巷战进行得十分激烈。城内的守军倒是十分顽强,由于明军已将所有外逃路口悉数堵死,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只要不想投降,就唯有拼死反击。一时间,多邦城内的每一间房、每一条街,都成了两军厮杀的战场,无数的明军和安南士兵操持着各式兵器,近身肉搏在了一起。

“兵主,象兵!象兵!”张辅正在督军奋战,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都指挥同知朱广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辅一望,他所在的大街前方,几只大象在象奴的驱使下正隆隆开了过来。明军突逢此庞然大物,一时有些慌乱,只见象鼻左右甩动,几个兵士猝不及防,被卷向半空,象背上的弓手也接连放矢,不时有明军中箭倒地。

“慌什么!”张辅一声大喝,将朱广骂得回过神来,“马上把画像拿出来蒙到马上!”原来进安南前,张辅便料到黎季犛或将用象兵作战,因此事先作了一批蒙马套,并让画师将其全画成大象模样,以迷惑战象。

朱广被张辅骂得一愣,随即羞得满脸通红。他也不答话,只一抱拳,马上折马返回。不多时,前方骑兵所乘战马皆被画像蒙身。

战象见着被蒙身的战马,还以为是自己的娇小同类,顿时愣住,明军抓住时机,连放飞弩,将象奴纷纷射杀,一时局势稍缓。

“神机将军罗文何在?”张辅高声大叫,一名偏将即刻闪到身前。

“率神机铳手上前,向战象开火!”张辅大声下令。

“是!”罗文一拱手,转身向前跑去。不多时,战象前方十余丈处已有三百名神机铳手严阵以待。

“点火!”罗文一声大喝,三百铳手齐齐点火。

战象皮糙肉厚,火铳伤不了它。但大象天生害怕火光和巨响。三百支神机铳同时开火,耀眼的火光和震天的响声混杂一起,战象顿时受惊,纷纷掉转方向,向后狂奔而去。只见一片血肉横飞,紧随战象之后的安南劲卒顿时一片哀嚎。

“冲!”张辅提声大喝,率众骑士沿着战象打出的通道,向城中杀去,其余明军亦是士气大振,俱举械大呼,奋勇向前,多邦守军连挫之下,终于再也抵挡不住,纷纷四散而逃。

经过一整天的厮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战事才告结束,多邦终于落到了明军手中。战斗的最后时刻,酋帅梁民献、蔡伯渠合兵突围,张辅锲而不舍,一路围追堵截,终于在伞圆山下将他们擒获。经此一战,安南军主力尽数覆没,连战象也被明军缴获了十二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城陷之前,黎氏父子见势不妙,率着所谓的“侍卫上直军”冲破了明军堵截,夺船渡过洮江,向老巢清化方向逃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明军的进展十分顺利。第二日,张辅亲率大军,沿洮江而下,直扑安南东都升龙。明军到时,多邦兵败的消息已经传开,升龙守军遁得无影无踪。在升龙百姓的欢呼声中,张辅兵不血刃进入了这座安南都城。紧接着,十二月十八,丰城侯李彬的偏师攻克西都清化。至此,虽然黎氏父子仍然在逃,但他们苦心经营的大虞国已宣告瓦解。随后张辅坐镇升龙府,一方面遣诸将领军,追剿黎氏残部;另一方面,以安南归附土官为招谕人,出外招降州县,安抚百姓,兼寻访陈朝王室遗族。安南在历经暴政和战火之后,终于逐渐恢复了安宁。

冬去春来,转眼间永乐五年的春节到了。安南虽是番邦,但毕竟曾属中国,历法上亦与华夏相同,故也有过年一说。今年升龙府的春节,却与往年都不一样。胡氏败亡,压在升龙百姓头上的大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之张辅也有意拉拢人心,藻饰太平,不惜拨出大批米肉供给百姓,更引得这座安南京都一片欢腾。除夕当晚,张辅命明军舟师在升龙城北的洮江上点燃五色烟炮,引得阖城百姓纷纷前往江边观看,当前所未见的绚丽火花在江上绽放开来,观景的人潮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这一刻,所有升龙百姓都相信,在经历了无数个动荡不安的日夜后,饱经磨难的安南国将迎来期盼已久的太平。

元旦当日,张辅率全体明军文武要员及归附的安南土官、耆老一起,一大清早就来到洮江畔。大家面向南京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遥祝大明永乐天子圣体康健,福寿万年。礼毕,张辅与沐晟回到位于升龙东门外的征夷大将军行辕。两人刚在中军帐内坐下,外面便传来一阵聒噪声。

“怎么回事?”张辅刚端起一杯热茶欲饮,闻声放下茶杯,将目光投向沐晟,正好沐晟也望过来,从其一脸茫然中可知,这位副帅对此亦不知情。

正在这时,新近归附的安南土官莫邃走进帐内躬身一揖,操着生硬的汉语禀道:“禀二位大帅,安南士绅、耆老千余人齐聚门外,叩请二位大帅降尊接见。”

“千人请见?”张辅与沐晟吓了一跳,均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顿了好一阵,张辅方怔怔问道:“其来所为何事?莫非有王师不守军纪,骚扰百姓?”

“兵主误会了!”听得张辅这么问,莫邃连连摆手,继而跪倒在地,从袖中掏出一道本子,高举过顶,满脸庄重的大声禀道:“我安南士民联名上书,愿举国重归中华,请大明天子恩准!”

“什么?”张辅和沐晟大吃一惊!张辅起身走到莫邃跟前,将折子接过一看,却是一道《安南士民诚请内附大明表》。

“……安南本古中国之地,其后沦弃,溺于夷俗,不闻礼义之教。幸赖圣朝扫除凶孽,军民老幼得观中华衣冠之盛,不复庆幸!咸赖复古郡县,庶几渐革夷风,永沾圣化。邃谨同耆老等人具表文一通,以达下民之请!”

张辅将表文看完,稍一思忖,旋大声喝道:“莫邃,可是尔欲献媚朝廷,故有意胁迫士绅上得此表,以邀一己之赏?”

“下官冤枉!”听得张辅责问,莫邃一愣,随即脸色涨得通红,当即大声道,“此议为城中耆老所倡,乃是安南士民之意,唯请下官代为呈上而已。臣乃安南人,受朝廷之命招抚士民,又岂敢矫行百姓不愿之举?今耆老名宿皆在外,兵主若不信,可另遣通事问个明白,若果有强迫事,下官甘愿伏法!”

张辅一阵默然。莫邃此话讲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而且千余耆老名宿都在辕门外。莫邃就是想矫造民意也没这个胆子。想到这里,张辅颜色稍缓,伸手一虚抚道:“原来如此!是本帅误会了!莫大人快快请起!”

“谢兵主!”莫邃叩了个头,遂站起身子,旋又拱手正容道,“归附华夏一事,兵主与沐帅看似唐突,实则非也。我安南自古便为中国之土,唐后方自立一国,然士民百姓,一向仰慕中华。前番黎氏无道,于国内横征暴敛,士民早已苦不堪言。幸得天子明察,遣王师亡此逆朝,我安南举国上下,莫不欢呼雀跃。今胡朝已亡,安南无主,士民愿重入华夏,亦是应有之义。还请朝廷念我等华夏遗民一片拳拳之心,允安南内附中国,再沐中华圣风。如此,安南幸甚!”

莫邃说话间,张辅已回帅案后坐下。听得此言,张辅当即摆摆手道:“尔等心意,本帅已知。然此次王师南征,只为剪除暴虐,绝非图占安南其国。本帅出征前,天子曾命大学士解缙作《讨安南黎酋檄》,其中明言待亡黎氏伪朝后,当寻陈氏遗族,重立其国。此檄现已传遍天下,朝廷岂能出尔反尔?故此表本帅绝不能受,尔且将其收回,并将本帅之意带与门外耆老士绅,命其各归其里,勿得再有此意!”

“兵主!”见张辅这么说,莫邃一时急了,立即再争道,“朝廷檄文,安南士民早已熟知。然我等之所以行此举,绝非要朝廷言而无信,而是顺势而为。朝廷欲重立陈王,可陈氏一族,早已在黎逆篡位时被屠戮殆尽。唯一幸存之陈天平,亦在芹站被杀。朝廷欲访陈氏遗族,却不知从何访来?若世间再无陈氏,那安南重归中华,岂不是顺理成章?”

“这……”张辅一时语塞。莫邃这番话倒确实在理。本来,按照陈朝遗臣乃至陈天平本人的说法,陈氏王族早已被黎季犛杀了个精光。所谓访陈氏遗族,也不过是存个万一的念想,其实访不到的可能性是极大的。而且自入升龙以来,张辅遍遣归附土官寻访陈氏,但至今仍一丝音讯也无,由此更加印证了陈氏族绝的说法。若果真陈朝王族皆没,安南士民再自请归附,朝廷顺水推舟接受倒也不是说不过去。想到这里,张辅的立场顿有些软化,不过仍道:“尔之言也不无道理。然虽坊间皆言陈氏已绝,但其毕竟是百年王族,枝繁叶茂,或有旁支侥幸得脱亦未可知。眼下朝廷刚开始寻访陈氏,尔等便上表内附,本帅若答应,那世人岂不以为朝廷明为陈氏复国,实则欲并安南疆土?朝廷德泽天下,岂能受此污蔑?故尔等之请,本帅断不能受!”

张辅虽仍拒绝,但莫邃却从其话中听出了端倪,当即面露喜色道:“如此说来,若果真陈氏寻访不得,那朝廷便可允我国内附了?”

“此非当下可言者!先仔细寻访陈氏,其余待寻访过后再说!”张辅想了想,又补充道,“即便寻访不得,安南归属亦需由朝廷裁决。本帅不过一总兵,此等大事非我可以做主!”

“便遵兵主之言!”莫邃见张辅松口,立即爽快答应,随即欲作揖告辞。

“且慢!”见莫邃要出帐,张辅忙又叫住他,从帅案上将那道《安南士民诚请内附大明表》拿起,递向莫邃道,“把表先拿回去!”

“这……”莫邃面露犹豫道,“此表是耆老士民诚心所上,即便眼下不宜递呈朝廷,但还请兵主暂且留下,否则一旦退回,恐寒了大家的心!”

“无有此理!”张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此表所请,大违朝廷初衷,本帅绝不能留之。尔且先收回,将来若果寻不得陈氏,再做计较不迟!”

“兵主!”这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沐晟忽然说话了,“此表即是万民所上,那还是先收下吧!王师眼下客居安南,不宜让百姓尴尬不是?”

“这……”听沐晟这么说,张辅先是一愣,继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欲再争论,忽见其拼命向自己打眼色。见沐晟如此,张辅只得先捺下心中疑惑,转对莫邃道:“也罢,权且放在本帅这里。将来若果真访得陈氏,则将其烧掉。如此安排,你看如何?”

“可以!”莫邃眼光一亮,当即应下,旋喜滋滋地出帐而去。

莫邃的身影一从帐中消失,张辅立即问沐晟道:“景茂兄,你为何要我受此表文?你难道不知此疏一接,或会引发百姓误解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张辅与沐晟的关系已十分融洽。虽然台面上仍呼以军职,但私下都以表字互称。

见张辅发问,沐晟高深莫测地一笑,却不直接作答,而是对张辅道:“文弼,我问你,平心而论,你是愿意寻得陈氏遗族,为其复国,还是愿意应莫邃等人之请,使安南归我中国?”

张辅一愣,随即道:“这我倒没想过。再说了,安南未来如何,自有朝廷做主,我辈武人,只管领兵作战便是,何必管这许多?”

沐晟微微一笑。这段时间下来,他对张辅已颇有了解。这位靖难功臣虽然年轻,但却是个极有分寸之人。在战场上,张辅杀伐果断,睿智勇敢,是一名难得的帅才;但只要涉及政事,除非皇上亲自交待,否则他却绝不轻易涉足。就如此次进升龙后,一应招谕安抚之事,名为张辅牵头,实际上他却全都交给黄福、陈洽等一干文官去办,自己做的只是约束士卒不扰百姓而已。张辅之所以如此,当然不是因为他才干不够,而是他明白事理,故绝不越雷池半步,免得朝廷疑他有非分之想。也正因为张辅的这份谨慎,永乐才愈发对他另眼相看,有意要将其培养成大明的栋梁之材。

不过虽明知张辅谨慎,但在安南归属一事上头,沐晟却有自己的想法。稍一思忖,沐晟继续道:“且不说陈氏复国与安南内附对朝廷的影响,我只问一句,你可知此二者之不同,于你我功业上头,会有几多差别?”

“这话怎么说?不管他安南如何,咱们战功就这么多,朝廷论功行赏,难道还有差别不成?”张辅应了一句,继而又疑惑地道,“景茂,眼下我们虽灭了伪朝,但黎酋父子仍然在逃,你现在就提封赏,是不是太早了些?”

“黎逆已是穷途末路,改日我二人出兵追剿,其必束手就擒,此不足为虑!而且文弼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这里指的是功业,不是朝廷封赏。”沐晟一摆手,继而将身子凑近了些,压低声调道,“我跟你说,陈氏复国与安南内附,你我功业会有天壤之别!”

“此话怎讲?”张辅身子微微一震。

沐晟目光一闪,幽幽道:“文弼你想,若将来是陈氏复国,那此次南征意义何在?不过是我天朝上国护佑屏藩的应有之义罢了,有甚功业可言?待到陈氏复位,王师归国,天下又有几人会记得此番征战,史书上又能落下几笔?”说到这里,沐晟稍稍一顿,又继续道:“可若安南内附则就不同了。安南是华夏故土,若是经此一战,将这偌大安南重新收归中国,那我辈就是立下千秋功业的大功臣!到时候青史之上,此次南征必被大书特书,你我二人也将名垂千古!”

沐晟徐徐道来,张辅内心无比震撼!不错!助一区区藩王复国,又算得哪门子功业?可若能收复华夏故土,那将是何等辉煌!二十五年前,就是眼前这个沐晟的父亲沐英,追随颍国公傅友德收复云南,从此扬名海内,不仅获得生封侯死封王的殊荣,还得以在死后配享太庙!与安南相比,云南算得了什么?虽然它脱离中国的时间比安南早,但毕竟在元代就已回归中国,只是未回到汉家朝廷手中罢了。而这安南却是从五代一直割据至今!想当年,沐英不过以副总兵身份出征云南,尚能留巍巍英名;自己以总兵之尊,亲率大军收复安南,其功业将远在沐英之上!而且,安南回归中国后,后世但有提及此地,谁能不追忆他张辅?谁能不敬慕他今日功劳?张辅一向看淡爵禄,但对功业却十分向往;成为万世景仰的名将,正是其毕生最大追求。而今机会就在眼前,难道就此白白错过?想到这里,张辅终于心动了。

不过兴奋过后,张辅仍就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张辅摇头笑笑道:“就算我愿安南内附又如何?此事非你我可以决定,终要由皇上做主!”

“皇上乃不世雄主,即位以来一直颇思振兴。这几年来,皇上几次遣内官亦失哈赴黑龙江一带招抚女直诸部,广设羁縻卫所,其开拓之志已是满朝皆知。如今安南主动请附,他老人家又岂有不愿意的?至于陈氏嘛……”说到这里,沐晟高深莫测的一笑道,“虽说朝廷有言在先,要寻陈氏后人继任王位;可这陈氏后人能否访得,却还不得落到你我二人头上?”

张辅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他方失声叫道:“难怪你要留下莫邃的奏表!你是想……”

“文弼!”沐晟打断张辅的话,坚声道,“千古良机就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能犯迂啊!再说了,陈氏族绝的说法可不是我们大明传出来的。他安南举国上下,包括已经死了的陈天平,还有那个尚在南京的裴伯耆都这么讲。所以,这就是公论!就算果真访得陈氏后人,那也必是宵小冒充。这一点上,朝廷绝对站得住脚!不过……”说到这里,沐晟嘿嘿一笑道:“既然今日已收下奏表,那想来莫邃他们,肯定也是访不到陈氏后人了的!”

沐晟说得是眉飞色舞,张辅听得却是目瞪口呆。待沐晟讲完,他愣怔许久,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几番犹豫,最终仍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在张辅与沐晟密议之际,莫邃也走出了征夷大将军行辕的大门。在门外,千余士绅耆老正翘首以盼。当莫邃将两位主帅的决定宣布以后,大家虽对明军主帅未当场答应他们的请求颇有遗憾,但得知内附奏表已被收下,大伙儿仍感到十分欣慰。随后,在莫邃的劝说下,众人终于不再聚集门前,喧闹一阵后,三五成群各自散去。

待众人散尽,莫邃也命下人将马牵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准备翻身上马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由远及近,急匆匆向自己这边奔来。莫邃定睛一瞧,来者却是自己的旧友,眼下同样已归附明朝的水尾县土司陶季荣。

看清来人,莫邃便弃了坐骑,重新回到地面站住,满脸笑容地亲切叫道:“陶兄怎如此惊慌?你前几日不是已回水尾老家了么?怎么这么快又回升龙了?”

陶季荣却是面色铁青。待跑到莫邃面前,他来不及抹掉脸上热汗,一把抓住莫邃袖口道:“我是专门赶回来找你的!”

“找我?”莫邃一愕道,“找我何事?”

“阻止你鼓动大伙上表奏请北属!”陶季荣气咻咻地答了一句,随即又一叹道,“不料仍是晚了一步!”

“什么?”莫邃脸上的笑容顿也僵住。半晌,他方反应过来,赶紧向左右张望,待确信周围除自家家兵外再无旁人,方小舒口气,旋将身子往陶季荣跟前凑了凑,低声道:“陶兄,此地不宜多言,你我边走边谈。”随即,他又扭头对身后家兵叫道:“我与陶大人有话要谈,尔等十丈以外扈从!”吩咐完,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便往明军行辕相反的方向疾走。

本来,莫邃之前是打算顺着东门外的官道直接回城中府邸,但此刻陶季荣突然出现,他便只绕着升龙的城墙,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待行了一阵,见周围已无行人,他才松开拽着陶季荣的手,出声问道:“陶兄,你为何要阻我?”

陶季荣的右臂被莫邃拽酸疼,正用左手在那儿揉捏,听得莫邃发问,他当即撂下胳膊,一跺脚道:“老莫,你糊涂也!安南虽曾北属中国,但风化一直与华夏有异。尤其近五百年来独立为国,更是早已自成一体!我若一旦北属,汉官汉人势将接踵而至,明习明律也会照搬进来,两者之间岂能不起冲突?到时候恐怕又是不尽的纷争!故我安南事中国则可,入中国则万万不可啊!”

“陶兄!”莫邃当即驳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且不说安南算不算得上华夏故土,然就其北属中国这千年而言,其间也未见有太多不臣之事!至于风化云云,中国的广西、云南以前不也是蛮夷之地?如今不也纳入华夏?又哪里有什么天无宁日了?中国治边蛮之地,向来是官制、土制并行,也未见得就伤着安南了。且中国风华远胜安南,中原且不说,就是那广西南宁府,不也比升龙强得多了?所以,北属中国,对我安南终是利胜于弊!”

陶季荣苦口婆心地继续道:“自始皇帝将广西纳入中国,这一千六百年来死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仗?那云南的南诏、大理国又是怎么来的?他中国再行王道,没有兵戈之威,这些蛮夷之地能顺顺当当纳入华夏?安南百姓多为越族,与汉人并非一类。若是自治,纵然施政有所差池,百姓亦能忍受;然若汉人施政有差,只需二三宵小稍加挑拨,便就激成华夷之争!北属中国,纵能汇入华夏,至少也需数百年,其间汉越之争不可避免!到时候不又是血流成河?这个道理,你难道就不明白么?”

莫邃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末了却是一声冷笑,反问道:“北属中国,安南会乱,可不北属安南就不乱了么?”

“你这话是何意?”陶季荣疑惑地问道。

莫邃道:“陶兄,我问你,眼下局势,若再立陈氏,送王师北归,安南可得安宁?”

陶季荣微微一想,随即摇头道:“不能!黎逆余孽未净,各地土司拥兵自重,陈氏根基已毁,纵再立得一王,也难震慑四方。君弱臣强,藩镇割据,届时必然是反贼四起!”不过陶季荣又急切道,“可我们只需请王师留下镇守便是,也未必就要北属啊?”

“我们开口他们就留?”莫邃冷笑一声道,“二十万王师屯聚安南,这是多大一笔开支?你若要请王师留守,别的不说,就只这军需供应,把咱安南国翻个底朝天也拿不出来!可若要中国自己负担,那要只是讨伐黎氏伪朝倒还说得过去,可若只为保个外藩,朝廷又凭什么花这么大笔钱?”

“这……”陶季荣一时语塞,不过半晌仍强自道,“也未必是要全军,仅只留得一部驻守亦可!”

“一部?”莫邃嘿嘿一笑道,“陶兄忘了去岁芹站之事了么?少许王师,顶什么用?”

“那也不能北属!”陶季荣有些急了,“就算将来再起纷争,那也是我安南自家的事,可若北属,千百年后,世间哪还有我越族?”

“化夷入夏,沐文明之风,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你当方才那千余士绅都是我强押过来的么?”莫邃一声冷哼。

“总之我绝不能答应!”见说不过莫邃,陶季荣有些恼羞成怒,一时也动了气。

莫邃不说话了。本来,若是寻常人反驳,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这陶季荣不然。在已归附明朝的安南土官中,就数他二人最受张辅器重,他若铁了心拒绝北属,不仅归附土官内部会生乱子,就连张辅也会怀疑他莫邃的内附之请是否别有用心。想到这里,莫邃忽然话锋一转道:“陶兄,我问你,你家如今在水尾境况如何?”

“你问这做什么?”陶季荣不由一愣。

莫邃幽幽道:“据我所知,你家现在是风光无比。就你回家这段日子,水尾数百顷良田已归入你家人名下,可有此事?”

陶季荣脸色一红,不禁有些愠怒地道:“是又如何?明朝黄尚书已命我权知水尾县事,这数百顷田,也是他答应赏给我家,以嘉我首先归附大明之功。难不成莫兄以为我趁火打劫,私抢民田?”

“陶兄你误会了!”莫邃嘻嘻一笑道,“其实我与你一样,现整个南策州都已由我掌管,我受的田比你还要多上好些!可是……”莫邃忽然声音一沉,“我问你,在王师进安南前,你我可有这些好处?胡朝不提也罢,就是陈朝时,你我也不过是一普通豪强。莫说在安南国,就是在自家地界,也算不上头等人物!岂能与现在相比?你一门心思要陈王复位,可别说陈氏已绝,就算有幸免者,可咱们又凭什么要扶他?他陈氏当国时也没给咱们什么好处不是?”

陶季荣不吭声了。很明显,莫邃的话戳中了他的要害。而莫邃抛出的诱惑还远远不止这些:“陶兄,且不管这几许良田,就只说咱们自己。以前你我是何等人?这升龙府内可有你我位置?可现在呢?眼下的安南国,除了明朝人,就数你我二人最尊!此等荣光,你以前可有想过?你以后还想不想要?若王师北撤,陈氏复位,他会否像兵主、沐帅那样器重咱们?何况他陈氏这个王位能不能坐稳还得两说哩!而北属则大不同。一旦入了中国,朝廷虽会派汉官前来,可也必然要重用我安南人。安南人中,你我最得张、沐二侯器重,届时自会成土官之首!此等大好前程,难道你就甘心不要?难道你就真想像过去那样,回土尾继续当你的小富家翁?就算你愿意,到时候安南大乱,你这富家翁能不能长久都不一定呢!”

莫邃说完,陶季荣已是汗如雨下。半晌,他方呐呐道:“可就算北属,也不能保证安南一定不乱啊,要是仍出乱子怎么办?”

“怎么办?”莫邃目光一寒,伸出手向前方遥遥一指道,“谁敢生乱,那就是下场!”

陶季荣顺着莫邃手指方向极目一眺,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原来,他二人边走边谈,不经意间已走到了升龙的南门附近。而在南门外,有一座由数千人头堆砌起来的巨大“京观”,这是张辅拿下升龙后,将阵亡的胡朝士兵头颅割下特意筑成的,其目的就是要震慑那些企图负隅顽抗的不臣之人。经过十余日的风吹日晒,那些头颅已开始腐烂,上面遍布蛆虫,并露出森森白骨。虽然隔着老远,但陶季荣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阴森气息。

见陶季荣面色惨白,莫邃得意地一笑道:“王师可不是黎逆的乌合之众!一旦北属,谁要还敢滋事,那就是反抗朝廷!到时候有王师征剿,何愁叛逆不除?”

陶季荣终于被说服了。他远远望着那座“京观”,直默然许久,终一咬牙道:“也罢,北属就北属,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这就对了!”莫邃一拍手,正欲夸陶季荣几句,却忽听他又道:“可这北属毕竟只是我一厢情愿,若朝廷不准奈何?毕竟王师南征的檄文里说了,是要复陈氏王位的。”

“朝廷会准的!”莫邃自信一笑,又补充道,“只要我们找不到陈氏遗族,朝廷就一定会准!”

陶季荣又是一震,直盯着莫邃的脸许久,方面如土色道:“你要阳奉阴违?张侯和沐侯就在升龙,你瞒得过他们吗?”

“无需瞒过他们!”莫邃笑嘻嘻地将方才进账递表的事与陶季荣说了,末了道,“张侯虽然拒绝,但沐侯却收下了奏表,这不就是暗示我,切莫当真寻到陈氏遗族么?”

“可张侯才是总兵!他得知沐侯收表之内情后,要坚持反对又怎么说?”

“他未有反对!”莫邃胸有成竹地道,“我出帐后,张侯必问沐侯缘由。得知内情后,其若反对,必会马上派人将奏表退还。可是……”莫邃笑着摇摇头道,“眼下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却仍无人前来退表,陶兄你说这是何意?”

陶季荣缓缓低下了头。又过了许久,他方艰难地将头抬起,仰望天空,口中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安南国终矣……”

当张辅、沐晟寻访陈氏后人不得,以及安南土人自请内附的表疏送进南京城时,距明军从凭祥坡垒关才仅仅过去四个月。看罢奏表,永乐当即龙颜大悦。四个月,区区一百二十余个日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明军不仅消灭了嚣张一时的黎氏伪朝,夺取安南大半国土,更成功地邀获民心,使安南百姓主动请附!接下来的几日,刘俊、黄福等参军的奏本也相继抵京,这些奏本里异口同声地言道:陈氏遗族确未寻得,而安南土人的内附之请也是发自本心,张、沐二帅并无丝毫强迫。看到这些上疏,永乐龙颜大悦:收复安南,取回这片丢失千年的汉唐故土,这是多么辉煌的事业!这是多么彪炳的功绩!从安南再次成为华夏疆土的那一刻起,他朱棣也必将因此功载史册,名垂千古!自暗中改弦更张,厉行开拓以来,永乐一直希望能有所收获,以证明自己决策的正确。而现在,一个绝好的机会,就这么不经意地溜到了眼前!

没有丝毫犹豫,永乐立即下旨,将安南内附奏表登载邸报,并传谕内阁及六部衙门,就是否接受安南内附斟酌意见。不出其所料,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百官纷纷上书,莫不对此事大加赞同。兵部尚书金忠尤为激动,在奏本中声情并茂地写道:“自唐季以降,中国国势渐衰,四夷轻慢之心日甚,及至崖山一役,正朔败亡,文明沦丧,海内不闻礼教达百年之久……幸得太祖高皇帝驱逐胡虏、重续道统,华夏由此得以再兴……陛下践祚以来,惕励奋发、治世有方,国力蒸蒸日上。及至今日,国家之盛已为数百年来所未有。当此之际,安南自请内附,此正上天感于陛下勤勉,赐我中国重现汉唐荣光之千古良机也!陛下当领而受之,并以此为契,多行德政,再造千古盛世!若果得如此,太祖并华夏历代英主泉下得知,亦会由衷欣慰……”

“这个世忠,把个收复安南比得跟汉武破匈奴一般,看来他家元朝时确实被蒙官残害非浅!”乾清宫御书房内,永乐翻阅到金忠的奏本,不由噗嗤一笑,难得地对身旁随侍的杨荣打起趣来。

杨荣也是一笑道:“金大人祖上乃宋室遗臣,其家百年来受尽蒙人欺凌,故欲振兴华夏之念较旁人更为急切,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若果真能收回安南,也的确是国朝一大壮举。自三代以降,凡大有为之朝,莫不于疆土上有所开拓。今我大明国势虽隆,但所得疆土,皆承自元朝,故较与汉唐仍有所不及。安南虽是中国旧地,但毕竟丢失已久,虽然宋、元二朝都有讨伐,然终未能光复。今我朝若能将其收回,也算得上是开拓了。经此一举,我大明之功业,纵仍不及汉唐,但也不遑多让!”

其实对于这道自请内附表、乃至张辅他们的奏疏,杨荣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担心这是这帮人揣摩上意弄出来的矫篡民意之举。不过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张辅和沐晟都是重臣,他不能轻易得罪;三来,也是最关键的,便是杨荣自己也久在御前,早已察觉到永乐正在不声不响地逐步更改国策。而光复安南,与皇上积极开拓的战略是完全符合的。有这么些计较,杨荣自然就不会再将心中担忧道出。当然,对于拓土开疆,一向热衷兵事的杨荣也是发自内心的赞同。也正是因为在开拓进取这个大政方略上持积极态度,杨荣这两年越来越受永乐器重,虽然在内阁中他年纪最轻,排名也只是中流,但论圣眷,却已隐隐有压过其他阁臣之势。

“拿回一个区区安南,也能让大明及上汉唐?杨荣尔莫要拍朕马屁!”听得杨荣夸赞,永乐笑着摆了摆手,又道,“本来朕未曾想要光复安南,不过既然陈氏族绝,安南土人又自请归附,那朕自也没有不受的道理!”说到这里,永乐又指着案上堆的小山高的奏本道:“群臣奏疏朕都浏览完了,皆言安南当复,未有持异议的。既如此,这事便就这么定了。”说到这里,永乐想想又道:“黎氏父子虽已是冢中枯骨,但毕竟尚未就擒,故收复安南的诏书暂时还不能下。不过可以开始做些准备,安南州府设置、文武官员任命等等都要事先拿出意见,到时候随诏一并下达。还有这诏书,也得提早斟酌。光复安南是我大明一大壮举,诏书要写的花团锦簇、气势磅礴,否则无以彰此伟业!这拟诏人嘛……”永乐扭着脑袋想了想道,“还是让解缙来写吧。文采风流,他还是无人可比的。”

听到解缙的名字,杨荣心中不由一紧,随即小心回道:“陛下,解大人现正重修《文献大成》,怕一时抽不开身,不如叫黄淮黄大人代拟如何?”

“无妨!”永乐瞄了杨荣一眼,道,“修书那边还有姚少师和刘季箎二人坐镇,少他一个碍不了多大的事,再说这不是急务。眼下要紧就是这道光复安南的诏书。据昨日军报,张辅已开始督军追剿黎逆残部,说不定哪日擒获贼酋的露布就送进京城,到时候朝廷要立刻将收复安南的消息诏告天下,如此才更振奋人心。这诏书着他先拟个草稿,完了送进宫来,朕还要亲自斟酌,来回不知要花多少功夫,此事耽搁不得!”

“阿!”见皇帝之意甚坚,杨荣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答应一声,随即行礼告退。

从乾清宫出来,杨荣的双脚犹如被注铅般沉重。想到永乐交待的旨意,他的心顿时回到了几日前的那场争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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