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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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基犹豫再三,一咬牙道:“这样吧!我不要你出卖你的那些同道,只要你答应不再插手白莲教之事,我现在就放你走!”

赛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明白瞻基私自放走自己这个白莲教匪首,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本来,她一直认为瞻基之所以要招抚自己,主要还是为了为速平叛乱。但听了这句话后,她才明白,这其中眷念旧情的成分其实更重一些。想到这里,赛儿芳心一颤,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平的昔日情愫,又在她的内心荡漾起来。

瞻基的内心也不平静。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如果唐赛儿仍不领情,那他就是再有不舍,也只能挥剑断情。瞻基默默地注视着赛儿的脸,等待着她最后的回答。

唐赛儿回过头,望着远方层层叠叠包围着自己部众的明军,惨然一笑道:“俺走以后,你是不是就要令他们动手了?”

“你不走,也救不了他们!”瞻基毫不犹豫地回过一句,随即又道,“能跟着你撑到现在的,十有八九都是白莲教中的头面人物。他们不死,国法难容!”

“那俺和他们一起赴难!”赛儿一脸决然地道,“我们白莲教友都是同生父母,我不能抛下他们独自偷生!”

瞻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事已至此,他已别无选择。片刻过后,瞻基豁然睁目,“嗖”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直直抵住赛儿的喉咙!

赛儿没有反抗。朦胧的夜色掩去了她脸上的风霜,皎洁的月光照射下,她白皙的脸庞看上去无比恬淡,中间甚至夹藏着些许安详。瞻基痴痴望着这个曾让自己情窦初开的女子,想到片刻之后,她就将成为自己刀下之鬼,年轻的皇太孙不由得潸然泪下。他几次想狠下心来,将手中利剑送出;可每次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拽住他持剑的手。就这么不知过了许久,瞻基突然发出一声长叹,手中利剑“咣当”落地!

“你……”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赛儿有些迷惑。瞻基却一言不发,只疾步走到坐骑跟前,跃身上马,回头对尚在茫然中的赛儿冷冷道:“跟我来!”

瞻基的话中有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赛儿听着不由一愣,但仍也依其所言,骑上自己的马跟上。两名内官也匆匆上马,四人一阵飞奔,回到了仍在包围白莲军残部的明军阵后。

“撤围!放他们走!”瞻基勒住马,对着迎上来的潘叔正和将佐们大声下达了旨意。

“什么……”潘叔正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瞻基再次下令,他们才缓过神来,潘叔正立刻冲上前,拽住瞻基坐骑的马缰,急匆匆地道:“殿下,不可……”他本想说“不可徇私情而误国事”,但看到周围闲杂人等太多,他只得把说到一半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本宫令旨,谁敢不遵?”瞻基却是一脸坚毅。

潘叔正又气又急,但这里又明显不是说话的地方,加之观瞻基神情,明显是心意已定。潘叔正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猛一跺脚,背着手气急败坏地去了。

潘叔正一离开,其他将佐更不敢抗旨,只能赶紧回去布置。很快,明军的包围圈散开,满脸惊疑的白莲军将士们慢慢走了出来。

瞻基冷冷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末了大手一挥,屏退周围随从,旋又侧过身子,对身旁满脸惊讶的唐赛儿道:“你走吧!带上你的兄弟姊妹,一起走!”

唐赛儿不可思议地望着瞻基,脸上迅速变换着各种表情。直到最后,她终于确信,瞻基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瞬时间,赛儿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夺目而出。

“你需应本宫一事!”瞻基目视前方,冷冷地道,“此去以后,脱离白莲教,不再对抗朝廷,更不得潜去安丘那边,继续督率教匪与王师为敌!”说完,瞻基扭头看向赛儿,见她有些犹豫,遂又道:“王师势大,绝非你等可敌。而且现在你们巢穴被破,军心已散,再打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没。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迫于无奈才入邪教。既如此,便当知这万千教众所求究竟为何!现朝廷已拨乱反正,山东安宁可期。值此之际,若仍裹挟教众顽抗,那不仅有违天理国法,就是于你白莲教义,亦是不合!这一点,你需心中有数!”

听了瞻基的话,唐赛儿咬着嘴唇思忖许久,方道:“你说朝廷改了章程,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不能帮你去招降东边的兄弟姊妹。但今天俺承了你的情,也不能不知好歹。俺答应你,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不再跟朝廷作对。但也希望你劝住你那个当皇帝的爷爷,能记得答应过的事,让俺们这些老百姓真的过上两天安生日子!”

“这个你放心,皇祖父言出必践!”

“他守不守信用,俺不晓得。不过俺相信你是守信的!”说到这里时,赛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瞻基听了心中一暖,继而想到从此就将与赛儿相忘于江湖,他顿时又有些黯然。

两人又闲叙一阵,瞻基终于深吸口气,挤出一丝笑容道:“时辰不早了,你去吧!”

赛儿身子一抖,眼眶中又泛出泪花,赶紧强忍住了,对瞻基一抱拳道:“殿下珍重!”说完,便驱马走到白莲军残部当中,领着部众徐徐去了!

望着赛儿离去的背影,瞻基怅然若失了许久,半晌方发出一声叹息,调转马头准备领军回营。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瞻基回头一瞧,只见赛儿孤身一人,又返了回来。

“你这是……”瞻基有些疑惑地望着重新出现的赛儿,不知她为何折返回来。

“有一件事情,俺觉得应该告诉你!”赛儿将瞻基引到旁边,小声道,“九年前,咱们在梁山遇劫,那幕后的主谋,后来被俺查出来了!”

“哦?”瞻基心中一凛,赶紧问道,“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两年前,俺领着咱们白莲教的兄弟攻破了梁山上的清平寨,抓了他们的寨主马胡子。当年就是他的大哥和他一起带人追杀的咱们。后来俺盘问当年的事,他说是北京的一个王爷派人找到他的大哥,给他们开了两万贯的价钱,要取你的脑袋!”

“什么?”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瞻基整个人木在当场!永乐九年疏浚会通河时,高煦从头到尾都待在南京!而所谓北京的王爷,那只有一个——就是奉旨长年留守行在的三叔——赵王朱高燧!一直以来,他都认定当年的那次遇劫是出自二叔朱高煦的手笔,可眼下赛儿的话完全颠覆了之前的判断!震惊之下,瞻基哆嗦着嗓音道:“你此话当真?”

“马胡子亲口跟俺说的!至于他有没有撒谎俺就不知道了!”唐赛儿想想又道,“不过马胡子被抓住后,怕俺把他杀了,所以从头到尾都老实得很,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头跟俺耍心眼儿!”

瞻基眼光一寒:“这个马胡子在哪?还有他那个大哥,现在何处?”

“都死了!马胡子的大哥五年前带人去东平打劫,正巧撞着官军,被一箭射穿了心;他死后,马胡子接任寨主,这厮天生好色,到处抢掠良家闺女,后来咱们攻破清平寨,把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召到一起,当着大伙的面砍了他的脑袋!”

“唉……”瞻基十分失望。要是这二人还在,他一定要把他们抓回来问个明白。可现在二人已死,仅凭唐赛儿一面之词,就把九年前的旧账算到堂堂赵王头上,这无论如何也太轻率了些。

不过虽然不能服众,但瞻基相信唐赛儿不会骗自己。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一时还理不出头绪,想不通一直相处不错的三叔为何会从背后朝自己捅刀子。怔怔许久,他方暂将千般思绪收起,对赛儿笑道:“你这番话十分重要,来日我一定报答!”

“你放我们走,俺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唐赛儿嫣然一笑,又一叹道,“从今以后,咱们再无相见之日,又何来报答一说?”

瞻基一愣,旋也露出一丝苦笑。两人默然对视一阵,赛儿道:“时候不早,俺这就走了!”

“恩!”瞻基微微点了点头。赛儿拨转马头,随即马鞭一挥,胯下骏马飞驰而出,不一会儿便消逝在茫茫夜色当中。

瞻基在原地呆了好一阵,方拨马回到军阵前。这时潘叔正已领着人打扫完战场,见瞻基回来,旋上前问道:“殿下,这次放走了唐赛儿,回去可怎么交待?”

“交待?”瞻基想了想,道,“不用交待!军报上就写唐赛儿率残部逃逸便是!”

“可将士们……”

“这你自可放心,这里的人都是本宫嫡系,没人敢乱嚼舌根!”

潘叔正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头应诺。随即,瞻基派人去鲁军营中,命他们各守本寨,自己则带着手下亲随返回土坝老营。

第二日,明军沿着山间小道开始向卸石棚寨进发。昨晚唐赛儿突围全军覆没,山上已无白莲教守军,明军未遇抵抗,便轻松进入山顶寨中。瞻基站在南寨寨顶,放眼望去,附近的山峦沟壑尽收眼底。瞻基对潘叔正笑道:“杜甫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依本宫看,这里丝毫不比岱宗差!赛儿建大寨于此,除了地势险要,没准也是看中这番美景哩!”

攻下卸石棚寨,潘叔正心情也不错,听得瞻基打趣,他也笑道:“景虽美,却缺水!这种地方,屯几百口子土匪倒还凑合,几千人齐聚山上,山上积水肯定不敷使用,一旦山下水源被断,就只能坐以待毙!唐赛儿毕竟是草莽女流,见识不广,不知马谡失街亭之典故!”

两人正闲叙间,北面的柳升也带兵上得山来。待与瞻基相见,听他详细叙述昨日战况后,柳升满意于大获全胜之余,亦对刘忠的殉国惋惜不已。末了,他叹息一声道:“可惜让那妖女逃了!她是皇上明令要生擒的人!她既漏网,此次剿匪的战果便大打折扣!”柳升身经百战,平定这种教匪暴乱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故他十分希望能功德圆满。此次唐赛儿脱逃、又殁了山东都指挥使,这让他觉得十分憋气。

瞻基不想在赛儿的事上和他揪扯,赶紧将话题引开,道:“一个妖女,无足轻重。现在教匪老巢被破,余部亦身陷重围,军心大乱,咱们只要乘胜进击,全歼乱匪,照样是大功一件!”

柳升也认为只有如此,遂又和瞻基商议围剿白莲军余部之事。当天,明军留下三千人马拆毁卸石棚寨,其余大部全部返回青州。进入青州府后,明军休整三日,旋又大举东进。不出瞻基所料,白莲军根基被破,军心大乱,石执中又调在胶东备倭的驻军回师青州。四面合围之下,白莲军土崩瓦解,莒县、诸城、即墨纷纷陷落,安丘城下的白莲军亦在明军猛攻之下溃不成军。柳升与瞻基一边进剿、一边广发揭帖,昭示朝廷蠲免赋役之谕。在朝廷的软硬兼施之下,一度呈星火燎原之势的白莲教之乱,不出旬月便被平息下来。

暴乱既平,柳升与瞻基的任务便已完成。在留下部分兵马稳定局势后,柳升与瞻基便率援鲁明军踏上南归之途。

进入南京城后,随征京卫各自返回驻地,柳升与瞻基二人直接进宫复命。永乐命在武英殿议事阁召见。二人刚进武英殿,便听房门紧闭的议事阁中隐隐传来永乐的训斥之声。二人面面相觑,这时马云过来对瞻基行了个礼,小声禀道:“殿下和柳侯稍等,皇爷在跟方本兵说话!”

“皇爷爷为何发怒?”瞻基问道。

马云叹了口气,一脸愁容地道:“刚刚接到军报,交趾叛贼黎利大败王师,左参政冯贵、右参政侯保殉国!”

瞻基和柳升闻言,心中俱是一沉。自打前年交趾清化府巡检土官黎利扯旗反叛以来,一度被镇压下去的交趾乱贼又一次肆虐起来。张辅、沐晟回朝后,丰城侯李彬接任总兵。李彬平叛不利,致使交趾形势江河日下,叛乱此起彼伏,让朝廷伤透了脑筋。这次交趾布政司左右参政同时被杀,足以见交趾局势败坏到了何等地步!本来这次平定山东之乱,朝廷循例当举行奏凯嘉礼,但就在渡江前,一道圣旨发来,临时将嘉礼取消。圣旨并未明言原因,当时瞻基和柳升还不明其故,此时听了马云的话,顿才恍然大悟。

瞻基与柳升正胡思乱想间,议事阁房门被推开,方宾一脸灰败地走了出来。见到瞻基,方宾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作了个揖,又对着柳升点点头,旋失魂落魄地去了。瞻基和柳升见状,一声也不敢吭,只小心地躬着身子跟着马云进入房中。

见他二人进屋,永乐阴沉的脸稍稍舒缓了些。二人行礼毕,永乐指着面前两个凳子,示意他们落座,旋又对马云道:“马上去文渊阁,命杨荣拟旨,严斥李彬讨贼不利之过,命其加速进剿,年内必须把黎利给朕擒回京城!”

“阿!”马云赶紧答应,旋出房门去了。房中只剩下永乐和瞻基、柳升三人。永乐坐在御案后,胸口剧烈起伏,想是还没从交趾惨败的震怒中恢复过来。瞻基和柳升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只心惊胆颤地坐在凳子上,等永乐问话。

过了好一阵,永乐总算开腔:“报捷的露布朕几天前已经看到,这次尔等打得不错,短短两三个月,便平定山东全境,比那个不争气的李彬要强得多!”

听永乐夸奖,二人心中一宽,忙起身作揖道:“此全赖陛下洪福,臣不敢忝居其功!”

“有功就是有功!”永乐大手一挥,道,“朕非不明事理之人,功过还是看得清楚的!”

永乐这句话仍是夸赞,但瞻基和柳升听在耳里,却总觉得有些别扭。这时,永乐又问道:“那个唐赛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让她逃了?”

瞻基身子一抖,赶紧回道:“此全是孙儿之过。当时教匪突袭鲁军大营,刘都司战殁。孙儿率亲随赶到后一阵混战,虽终全歼其军,但乱军之中,却未能擒住匪首!”说到这里,瞻基赶紧跪倒于地,道,“孙儿有罪!请皇爷爷责罚!”

听过瞻基解释,永乐颜色稍缓,抬抬手示意他起来,道:“此非全是尔之过错,关键还是刘忠玩忽职守!一万官军,竟被区区四五千匪寇打个落花流水!真不晓得他这个副总兵是做什么吃的!”说到这里,永乐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恨恨道:“要不是看着他最后为国捐躯,朕定会好好治他的罪!”

听永乐如此说话,瞻基心中愈发惶恐,赶紧把脑袋垂得更低。柳升在此次平叛中与瞻基相处的颇为不错,此时又想给这位未来的大明天子做个人情,见永乐如此纠结于唐赛儿逃匿一事,遂帮瞻基开脱道:“依臣看来,白莲叛贼已全军覆没,区区一个唐赛儿,就是漏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永乐扫了柳升一眼,冷冷道,“去年黎利被李彬逼得躲到老挝深山中,当时本就该继续追剿。可李彬却以为黎利已是冢中枯骨,翻不起大浪,于是就此撤兵。可结果如何?不到一年,黎利死灰复燃,搅得交趾天翻地覆,两个三品大员因此殉国!”说到这里,永乐的声调骤然升了好几拍:“除恶务尽!否则黎利就是前车之鉴!”

这一下,瞻基和柳升均都坐不住了,赶紧跪伏于地,连连叩首道:“臣有罪!”“孙儿有罪!”

“都起来!朕已说过,尔等功过朕心中有数!”永乐不耐烦地摆摆手,道,“黎利的事也不能全怪李彬,当时是朕准李彬退的兵,为的是怕王师入境惹得老挝惊惧!不想最后竟留下这么个祸根!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从今往后,朝廷对这些匪首,绝不能有丝毫手软!”说到这里时,马云正好回来复命,永乐指着他道:“你待会儿再去一趟文渊阁,命杨荣再拟道旨,付行部尚书郭资、山东布政使石执中,命他二人严查唐赛儿下落,一经发现,立即逮捕!若遇反抗,就地诛杀!”

“唉……”瞻基心中一声哀叹。不过他也不敢劝永乐,只得暗暗祈祷,希望唐赛儿能逃过此劫!

“尔等都出去吧!”交待完,永乐挥挥手道,“尔二人剿灭教匪,不日朕自有奖掖!”

“阿!”瞻基与柳升如蒙大赦,赶紧行礼退了出来。出了武英殿,二人均觉满身大汗。这时马云也跟着出来,三人遂一道往外走。走到半路,瞻基问马云道:“怎么本宫不在这几个月,皇爷爷的脾气似乎大了好些!”

马云脸上划过一丝犹豫。他一向口风甚紧,从不敢在外人面前议论永乐。不过此时是皇太孙发问,他也不敢含糊应付。想了想,他方苦笑一声,道:“皇爷年纪大了,最近遇的烦心事又多,所以性子就比往常急了些!”

柳升一旁插口道:“也是!又是山东又是交趾,天下竟没一时安宁。陛下已经年过花甲,就算身子仍康健,精力也不如往常。每天被这些糟心事搅和,换谁都受不了!”

三人一路絮叨,直走到午门前,柳升遂告辞出宫。马云要去文渊阁传旨,瞻基也有事要跟几位阁臣师傅商议,两人穿过左顺门,直朝文渊阁而来。

文渊阁是内阁阁臣们办公之所。当年初设内阁时,共选解缙、黄淮、胡广、胡俨、杨士奇、杨荣、金幼孜七人入阁。后来胡俨调任国子监祭酒,解缙、黄淮相继下狱,胡广也于两年前病逝,永乐未再命人递补,现在内的便只剩下杨荣、金幼孜、杨士奇三人。听得马云传旨及太孙造访,三位阁臣一起来到门口迎接。马云先把旨意传给杨荣,随即回武英殿缴旨。待马云走远,瞻基笑道:“离京数月,三位师傅也不考校考校功课,看本宫有无长进?”

听话听音,三位阁臣立刻知道瞻基这是有事要找他们商议,遂不再多说,只请瞻基进入阁中。

四人一起来到杨荣的值房。杨士奇最后一个进屋,他刚回过身将房门关好。瞻基便一脸郑重地道:“本宫这次去山东,偶察一事,需跟三位师傅商议!”说完,他便将赛儿与他的往日纠葛,以及这次临走时告诉他关于九年前遇劫一事幕后主谋的情况说了,只隐去自己私放赛儿一节不提。末了,瞻基朝三位阁臣一揖,道:“此事太过骇人,本宫难辨真假,还请三位师傅代为参详!”

先听瞻基说与白莲教妖女曾有情缘时,三位阁臣已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又得知赛儿言当年追杀瞻基的劫匪是北京的王爷所雇,三人更是瞠目结舌。待瞻基说完,三人面面相觑许久,竟是一个也说不出话来!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人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杨荣撩起袖子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真和白莲教妖女……”

“那是以前的事了!何况那时她还是良民!”瞻基不想在与赛儿的关系上纠缠,遂道:“师傅请只管议唐赛儿所言之事即可!”

“是!”杨荣强使自己稳住心神,思索许久,方道:“此事真假难料!首先,照唐赛儿说辞,她是从马胡子口中得知此事,而当日受所谓北京的王爷所雇的,又是马胡子的哥哥,这中间隔了好几层。所以雇佣马胡子之兄的是否是赵王,以及马胡子的交待是真是假,这都不好说!”

“而且唐赛儿的心意也不能断定!”金幼孜忧心忡忡地道,“虽说殿下与唐赛儿有旧,此次又放其离去,但她毕竟是白莲教匪首。谁能保证她不会利用往日情分,故意使个绊子?朝廷是白莲教的死敌,要是能挑唆得殿下与赵王反目成仇,致使庙堂再起纷争,那对白莲教可是有益无弊!”

瞻基眉头一皱,不悦道:“本宫了解赛儿,她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殿下与唐赛儿已分隔九年,这其间她历尽沧海,殿下岂能保证她的心思仍与当年一样?”金幼孜顿了一顿,又反问道:“敢问殿下,当初您与她分别时,可曾料想到她现在会变成白莲教的匪首?”

“这……”瞻基哑口无言。本来他对唐赛儿所言并不怀疑,但这时听了两位阁臣的分析,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可要是唐赛儿所言属实呢?”正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杨士奇突然冒出一句。紧接着又道,“若唐赛儿胡言乱语,那咱们自可置之不理。可要是其所言是真,那这事情就麻烦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凛。半晌,金幼孜方道:“可赵王为何要杀太孙?杀了太孙,他又有什么好处?”

杨士奇幽幽道:“永乐九年时,太子与汉王平分秋色,可一旦殿下被立为皇太孙,那东宫就稳操胜券。所以赵王临时出手,想杀掉殿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瞻基大惊失色道,“这不可能吧!真要把我杀了,那受益的也是二叔!”

“汉王其实捞不到好处!”杨士奇摇头道,“殿下被杀,傻子都会认为是汉王所为!百口莫辩之下,汉王就是不死,也会被皇上猜忌,从而失去夺储之望。而没有殿下,以当时太子的圣眷,也难以保住东宫之位,他赵王就正好可以浑水摸鱼!”说到这里,杨士奇苦笑道,“都说当今圣上是唐太宗再世。如此看来,他赵王没准引而伸之,把自己比做唐高宗李治了!不过也是,他俩都是嫡三子,都有两个为储位长年争斗的哥哥,赵王由此产生效法李治的念头,也不足为奇。”

杨士奇说罢,房内众人都目瞪口呆。过了好久,瞻基才一抹头上冷汗,呐呐道:“果真如此的话,那本宫应该立即揭发三叔阴谋!否则如何安坐?”

“不!”杨士奇又摇摇头道,“殿下奈何赵王不得!”

瞻基一愣,随即明白了杨士奇话中深意。这所谓的赵王雇凶,本来就无定论。即便是真,现在也是人赃俱无,仅凭唐赛儿道听途说的一面之词便要指证高燧,这未免太过草率。而且,要揭发高燧,瞻基首先就要把自己与唐赛儿旧情以及私放她逃脱之事公诸于众。这事要是大白天下,瞻基立刻就会身败名裂,堂堂皇室也会因此脸面尽失。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瞻基都只能忍辱负重,强咽下这口气。

计议再三,瞻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士奇师傅言之有理。可若唐赛儿之言是真,那三叔简直就是当年二叔的翻版!就算现在不能下定论,但仍需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杨荣和金幼孜这时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听了瞻基的话,金幼孜想了一想,道:“防范自是必然。不过殿下也无需担心太过。既然赵王打的是渔翁得利的念头,现在东宫与汉王胜负已分,他既是聪明人,自就会弃了这份妄想!前几年汉王和纪纲合谋作乱,他始终未有介入,由此看来,这位王爷还是识时务的。”

金幼孜之言有理,瞻基听了心下稍安,可这时杨士奇又道:“怕就怕他是深藏不露!放眼天下,还未有比皇位更诱人的。赵王为此苦心积虑多年,甚至不惜雇凶劫杀太孙,由此可知,他对皇位其实也是垂涎三尺、志在必得!现在汉王虽败,但赵王本身并未受挫折,想让他就这么轻易放弃,怕也没那么容易!”

“怕什么!”杨荣一咬牙道,“当年汉王气焰熏天,最终也只是一梦黄粱!何况一区区赵王?”

“赵王的势力未必就不如汉王!”杨士奇意味深长地道,“马上就要迁都了!北京可是赵王镇守了二十年的地方!”

瞻基心中倏地一紧。自永乐元年世子高炽入主东宫后,北京就一直由赵王朱高燧留守,至今已近二十年!以前因着高燧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瞻基对赵藩并未多加关注,但现在细想下来,他顿发现这股势力其实非同小可。

首先是行在六部。最初,朝廷只在北京设立行部,负责处理行在政务。但永乐七年御驾北巡,朝廷实际上也临时分为南京和北京两个,分别听命于永乐本人和充任监国的太子高炽。而由于永乐在北京,所以北京的临时朝廷更为重要,故当时六部堂官也大都扈从去了北京。但堂官虽然北上,可南京六部衙署里数以千计的办事官和胥吏显然不可能也去北京;而到达北京后的六部堂官要办理公务,自然不能没有下属,于是朝廷便在行部之外,另设行在六部,从顺天府和北直隶各州府中选调精明能干中低级官吏人值。这批官吏的选拔是由留守行在的赵王高燧以及行部尚书郭资负责。北巡结束后,御驾返回南京,但因永乐当时已有意迁都,故并未废除行在六部,而是将它们作为一个常设衙署保存了下来。这些年过去,除二次北巡其间,行在六部未有堂官当值,但是下面的办事官却是一直延续其职。现在朝廷即将迁都,形势顿时发生了变化。

为了抵御漠北胡虏袭扰,加强对北疆的经营,永乐将京城迁往靠近边塞的北京。但北京毕竟太过偏远,不利于掌控四方。为了弥补这一缺陷,永乐在变南京为留都的同时,依然保留这里朝廷机构,以维持对南方的控制。这也就是说,大明王朝从今往后将同时在北京、南京两地都设立中央衙署!遵照此理,南、北两京的六部衙门也都将保留。不过虽然两京各设六部,但皇帝既然去了北京,那南京朝廷的地位自然大大下降,相应的南京六部也就不可避免地沦为鸡肋。当然,作为朝廷重臣的原南京六部堂官肯定会调往北京六部,可下面那些普通办事官则就不好说了。即将摇身一变成为正宗的北京六部中,有相当一部分官职会是旧有的行在六部官吏担任,而他们中有相当部分都出自赵王的举荐!虽然这些人都算不上重臣,也无能力决定重大国事,但他们却星罗密布于各个衙署中,是朝廷这个庞然大物得以正常运作的骨干力量!没有他们的尽忠职守,大明王朝的中枢顷刻间就会陷入瘫痪。想到将来的中枢衙署里会掺杂进大量的赵藩人马,作为未来天子的瞻基不能不感到忧虑。

而除了行在六部外,更让瞻基担心的是北京的军事力量。

北京驻军分为普通京卫和上直卫亲军两部。其中北京普通京卫是北军主力,最先归由淇国公丘福统率;丘福惨死漠北后,则归由接任行在后军都督府的隆平侯张信统领;而上直卫亲军虽名义上都直属皇帝。但由于南北两京相隔三千多里,故从一开始,北京的天子亲军就由赵王朱高燧代领。正是这部分亲军,让瞻基心惊肉跳。

永乐即位不久,便在原先的上十二卫基础上,又增设上十卫,将追随自己靖难的燕藩嫡系抬入上直卫序列中,使天子亲军的总数扩充到二十二卫。而这新增的上十卫中,金吾左卫、金吾右卫一直驻守南京,燕山左、右、前三卫在永乐初年一度在南京驻扎,后来随着永乐帝位稳固,在一征漠北结束后便又重新调回北京,而剩下的羽林前卫、大兴左卫、济阳卫、济州卫、通州卫则从一开始就驻防北京。这也就是说,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有多达八卫的北京上直卫亲军是听命于高燧的。只要高燧有心,他完全会在这漫长岁月里,对这支军队施加各种各样的影响。而再加上一直跟随高燧驻扎在北京的常山三护卫,自己这位三叔已不声不响地在未来的大明京师中掌控了多达十一卫的军力!

诚然,一旦迁都北京,赵王代领八卫亲军的职责便就结束。但问题是,要抹杀赵王苦心经营十几二十年所造成的影响,这绝非短期内可以做到。如果皇祖父在世,凭着他老人家无与伦比的威势,这十一卫兵马受高燧蛊惑的可能或许还不大,可一旦皇祖父驾鹤西去,那可真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瞻基的后背冷汗直流。本来,他对唐赛儿所言真伪还将信将疑,但此刻将赵王这些年的经历认真分析后,他虽仍不敢下定论,但内心对三叔的戒惧已是大大增加。而与此同时,瞻基也愈发坚定了一个认识:虽不能断定三叔心意到底如何,但在北京经营多年的赵藩终究是朝廷隐患!

“赵王真的会贼心不死吗?”瞻基正心绪烦乱间,金幼孜又有些犹疑地道,“赵王威势远不如当年的汉王,他要还念念不忘这非分之想,就不怕重蹈汉王覆辙?”

“重蹈覆辙?”杨士奇无可奈何地一笑道,“现在的汉王照旧是亲王,成天在乐安逍遥快活。与皇位的诱惑相比,此等覆辙,就算重蹈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三位阁臣你一言我一语,把瞻基撩拨得愈发不安。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场看似平常的剿匪,竟牵引出这么多始料未及的故事,并一步步地将自己带入层层荆棘当中。想到迁都后或将面临的重重危机,瞻基心中顿时布满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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