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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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基脸上笑容一窒。登上之时,他已预感到今天皇爷爷召他肯定是有事要谈,只不知道所谈何事。这时见他提起父亲高炽,又说父亲不喜欢北京,他顿时有些紧张,忙欲为高炽辩解:“父亲殿下也并非不喜欢北京。只是……”

永乐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瞻基的辩解,道:“炽儿的心性,朕一清二楚,尔不用为他说好话!”

听永乐这么说,瞻基愈发忐忑,不过接下来永乐却突然把话题岔开,张望着四周景色,似漫不经心地道:“其实炽儿如何想,朕也不太在乎了!只是……”说到这里时,永乐把目光对准瞻基的脸道,“朕想知道的是尔之想法!”

“孙儿的想法?”瞻基有些意外,同时又有些不解,“皇爷爷是指……”

永乐望着瞻基,一脸郑重地道:“朕今天就想知道,你对治理这大明天下,究竟有何想法?”

瞻基一愣,继而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秉承皇爷爷之志,奋发进取,开拓振兴!”

永乐嘿嘿一笑,摇摇头道:“朕不想听顺耳话!这些话朕要去问尔父,他亦会这般说,但其内心肯定不会这么想!”说到这里,永乐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尔是朕亲自选定的皇储,是我大明未来的天子!尔之太孙之位,朕不会改!”

瞻基心念一动。永乐关于皇储的这番话十分直白,而他这么说,自然是要彻底打消自己的顾虑,让自己坦诚回答他的问题。这时瞻基已经意识到,今天祖孙间的谈话,对皇爷爷来说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瞻基看了看永乐的脸。经过岁月的洗礼,如今的永乐已不复当年威仪,他颧骨凸起,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额头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早年乌黑的头发已变得雪白,原先气派的长髯也脱落不少,看上去稀稀拉拉。看着老态毕现的永乐,瞻基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丝伤感,他知道,这位叱咤风云、笑傲古今的皇祖父,已经步入了他人生的暮年,在这个世上的时日已经无多了!

自打懂事起,瞻基就一直在永乐身旁,聆听他的教诲,接受他的指导,祖孙二人之间的亲情十分深厚,甚至远远超过瞻基与高炽之间的父子之情。对这位深爱自己的皇爷爷,瞻基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尊重。现在,皇爷爷将自己招来,要自己袒露心扉,并且还善解人意地释去自己内心隐藏的那点子小顾虑,瞻基感动之余,当然不能再虚与委蛇。想到这里,瞻基深吸口气,一脸庄重地道:“孙儿不敢隐瞒,对这治国之法,孙儿尚有一孔之见!”

永乐露出一丝微笑,鼓励道“基儿畅所欲言,无需忌讳!”

“阿!”瞻基拱手一应,随即侃侃道:“皇爷爷以开拓振兴为志,登基二十年来,下西洋、复安南、拓东北、征漠北,修大典、疏运河、建北京,一手缔造永乐盛世,使我大明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功业可谓冠绝古今!对此,孙儿由衷敬佩!”待夸完永乐,瞻基话锋一转,又道,“但繁华背后,亦有隐忧。建千秋基业,当需索取民力,若蓄养不及索取,长此以往,百姓终将不堪忍受,进而引发动乱,如此不仅开拓无以为继,就是江山社稷亦有毁败之忧!此正所谓过犹不及也!我大明富庶繁荣远超历代,皇爷依此厉行开拓,自是正当其时,但若长期如此,终有民力不敷之虑。故孙儿以为,及至孙儿继位,当有所收敛,如此方为中庸之道!”

“听尔之意,是要我大明重回生息?”永乐心中一紧。

“非也!”瞻基摇摇头,道,“践行中庸,当以形势为依据。既然国家昌盛,自当以开拓为经,而收敛只是权宜,其意是为蓄力,以使开拓得以长久。若国力强盛却以生息为经,那便是不思进取,固步自封,如此则背离中庸!以此法治国,最多不过苟延残喘,想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几无可能!”

“说得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永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紧接着又一叹道,“可惜尔父不识此理!”

“谢皇爷爷夸赞!”瞻基口中致谢,心里却颇有些意外。观永乐往日做派,几乎都是厉行开拓,少有收敛之时;而且不久前的那场君臣争论中,夏元吉讲的道理和自己其实并无不同。所以在瞻基看来,皇爷爷对所谓的张弛有度并不太以为然。此番他如实阐述自己想法,心中其实很有些忐忑,生怕因理念不合使皇爷爷震怒,如此虽不至于像夏元吉那样身陷囹圄,但也免不了会灰头土脸。谁知让瞻基大感意外的是,皇爷爷的态度与当日在与夏元吉争论时的表现大相径庭!这让瞻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瞻基的迷惑,永乐一丝不漏全看在眼里,他淡淡一笑,道:“尔一定奇怪,为何相同的道理,夏元吉说来,朕雷霆大怒,而尔说来,朕却大加赞同!朕猜的可对?”

瞻基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承认。

“此正是朕此次与尔叙谈之缘由!”永乐顿了一顿,伸出两根手指头道,“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尔父之故!二是因尔与夏元吉身份不同!”

“父亲之故?孙儿身份?”瞻基仍就不解。

“朕还是从头说起吧!”永乐打开话匣子,悠悠道,“一直以来,外间皆认定朕厉行开拓太过,并由此以为朕好大喜功!其实是彼等不识朕之苦心!正如尔之所言,既国家昌盛,则当行开拓。但开拓非一日之功,要见成效,需后继者坚持不懈。可偏偏尔父亲却对此不以为然,只知一味死守生息老路!”说到这里,永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观尔父亲,虽有仁爱之心,但器具不阔,且政见迂腐。朕几可断定,将来他继承皇位后,不但不会把开拓大业发扬光大,反而很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朕当年几次想废储另立,其根由便在于此!”

“现今中国鼎盛,四夷孱弱,此乃上天赐我大明、赐我华夏振兴之机。身为天子者,应当顺应天命,不可失此天赐良机!尔父昧于大势,若其放弃开拓,固能苟安一时,但以百年、千年计,却是有愧大明,有愧华夏!然朕只有三子,他位居嫡长,其余两人又难当大任,江山只能传给他,对此朕亦无可奈何,故只能尽力弥补。而这弥补之法有二,其一便在于尔。朕之所以对尔悉心教诲,便是希望尔能识得天命,将这开拓大业继续传承下去。而其二者,便是厉行开拓,连行大举,把这摊子铺大。如此一来,到尔父继位时,开拓大业气候已成,他即便心有不愿,也无力逆转!不至于使朕的心血半途而废!”说到这里,永乐对瞻基苦笑道,“所以,尔现在应知,朕并非不知张弛有度,并非不识中庸之道。只是这张之一途,朕若不发挥到极致,到尔父亲手中就不会仅仅是弛,而会彻底被废!”

说到这里,永乐又慈祥地摸了摸瞻基的脑袋,道:“炽儿肯定会偏离中庸,既如此,那朕也只能剑走偏锋,同样偏离中庸,只是所选路径与炽儿南辕北辙!如此,等江山传到尔手中时,正好就是开拓大业犹得延续,而又国力已复之局!而尔又能识得形势,知道如何践行中庸,如此一来,至少三代之内,我大明的开拓大业都得以稳健延续!这就是朕的想法!”

永乐这番话是推心置腹,瞻基听后犹如醍醐灌顶。半晌,他方呐呐道:“原来皇爷爷这般用心良苦!只是世人不明此道理!”

“他们是不明白!百年之后,朕或许还会落下个好大喜功的骂名!”永乐冷冷一笑,旋又傲然道,“但为天子者,当总揽全局,以天下苍生,以千秋万代为念!既然此举有益大明,有益华夏,那朕自当尽力行之,纵担得些许骂名,又有何妨?何况,只要开拓功成,朕英名之盛,自可远盖骂名!故于公于私,朕都当坚持到底!”

一阵朔风吹过,永乐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继续道:“再说这次出征漠北吧!夏元吉说当下应该生息,过几年大明国力有所恢复后再北征不迟。这道理确实不错,但他也不想想,几年之后,又是何人在位?”永乐反问一句,又神色黯然地回答道,“朕年事已高,精神也大不如前,恐怕阳寿不久。一旦朕大行,尔父便将继位,他虽体弱多病,但毕竟春秋正富,或可当一二十年皇帝。偏偏他又是个因循守旧之人,登基后即便国力恢复,多半也无心开拓,只知休养生息。可如此一来,经略漠北的良机必将丧失!”说到这里,永乐提高了声调,颇有些激动地道:“休养个三五年自无不可,但一二十年呢?这么长时间,足以使鞑靼气候大成,重现当年蒙古之盛,真到那时,其便再难以遏制!届时他们驱马南侵,中国所受灾难将愈发深重!正因此虑,朕才要坚持出征漠北!而且此次不成,朕就再征!再征不成,朕还要再征!必须在有生之年,重创鞑靼!如此方能保得天下长久太平!即便此举会加重民生之苦,但与将来生灵涂炭相比,总是要好得多!这就叫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才是可以长久的中庸!这便是小不仁以为大仁!”最后,永乐深吸口气,苦笑道:“只是,世人皆一叶障目。朕可断定,后人回顾朕此番北征时,多半会大骂朕好大喜功;而将来尔父因休养生息,反会被他们赞为仁厚之主!其实,他们哪里晓得朕的苦心?朕要是不做这件好大喜功之事,大明就会被尔父的一味生息耽误,就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朕无法改变尔父心志,所以只能自己担这骂名。唯有如此,才能使这升平世道得以长久,使这繁华盛世延续千秋!”

瞻基肃然起敬!此时再看这位皇爷爷时,他眼光的崇敬之情又更增几分。

这时,永乐忽然将手按在瞻基的肩膀上,郑重地道:“基儿,朕与尔说这些,是要尔知道为君之难!更是要尔清楚天子之职责!既为天子,当目光长远,勇于担当。既要求名,但亦不可为虚名所累,如此方能成为真正的圣主!尔是朕一手选定的衣钵传人,志向抱负与朕仿佛,朕的功业需要尔来传承,需要尔来发扬光大!尔绝不可辜负朕的期望!”

瞻基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见永乐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瞻基庄重地拱起手,坚定地道:“孙儿定秉承皇爷爷之志,绝不使开拓大业半途而废!绝不使千秋基业中道崩殂!”

在万岁山上,当着永乐的面,瞻基做出了自己的承诺。但可惜的是,在后世的历史中,永乐含辛茹苦开创的千秋基业仍未能摆脱中道崩殂的命运。永乐千秋功业所系,主要是收复交趾、钳制漠北、修《永乐大典》、建都北京、经营东北、下西洋六大项。其中,交趾在朱瞻基继位后局势彻底失控,明军屡战屡败,已成为宣德皇帝的朱瞻基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放弃,从此交趾再也未回归中国。而在瞻基去世后,其子正统帝朱祁镇率军讨伐瓦剌,在土木堡全军覆没,其本人亦做了俘虏。土木堡之败彻底改变了明朝乃至华夏的命运。从此以后,大明国势日衰,开拓国策无力为继,钳制漠北与下西洋两大功业也相应半途而废。再后来,《永乐大典》屡经磨难,散失几近,未能真正起到传承文明之功效。而经营东北,倒是终明一朝得以延续,到明朝末年时,其中辽东部分已归入华夏文明。但彼时的满族尚未融入华夏,其崛起之初,摧毁辽东之华夏文明几尽,待清朝入关后,中原满族虽化夷入夏,但清廷却以山海关为界,阻拦中原文化播及东北,故直到清朝中期,中原文化对东北之影响依旧微弱,进而制约了华夏文明对东北的控制,东北较完全意义上的融入华夏,当是从晚清闯关东开始,与明代的经营东北并无直接关联。所以,永乐六大功业中得以延续千秋的,唯有建都北京一件而已。尽管以作为论,永乐完全当得起千古一帝之谓,但由于其功业未对华夏文明进程造成重大实质影响,所以在后世眼中功名不显。

以明太宗朱棣与唐太宗李世民相比较,二人皇位皆是篡来,自身之功业成就亦都相仿,只是唐太宗子孙有为,继承其志打造了一个前后将近百年的辉煌盛世,并积极推动了华夏文明的进程,故唐太宗成为千古一帝,他杀兄逼父的玄武门之变也成了千古美谈。而明太宗后人不如唐太宗,使永乐开创的千秋功业半途而废,未能有效推动历史发展,所以明太宗便遭埋没,他的靖难之役尽管与玄武门之变性质相同,但也就只能含冤背负篡权夺位的骂名。这,就是历史中的又一种“成王败寇”!

……

瞻基的态度让永乐十分欣慰,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刚才说,对夏元吉大发雷霆,是因炽儿之故,其理由便在这里。夏元吉请罢北征,理虽甚正,但目光却有局限。他只看到朕决议北征是冒进,但未能预见炽儿会固步自封。他不明白,朕现在的背离中庸,是预先纠正炽儿的偏失,是为了使我大明的国策更加长久的符合中庸之道!”

瞻基发自内心地点头。

“朕还说,尔与夏元吉身份不同。便是因为尔是储君,将来要继承朕之志,故朕当将此理与尔说明白,以免尔治国有失!但夏元吉不同,他是外臣。如果当时朕把这些话当众说了,那炽儿在外臣面前的威信将荡然无存!炽儿将来还是要当皇帝的,虽然朕不指望他将能将开拓大业发扬光大,但至少也应做到守成。如果因为朕的冲动,给将来埋下君臣失和的隐患,那对大明,对天下都无好处!”

当永乐解释完,瞻基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祖孙间的这一次畅谈,不仅化解了瞻基一直以来对皇爷爷施政的些许误解,更使这位皇太孙对治国之道的认识有了本质的提升!而在回味永乐之言的过程中,瞻基忽然发现一个情况:皇爷爷似乎并不反感夏元吉!这让他心念一动。

“皇爷爷!”瞻基抱着一丝希望道,“夏元吉虽放肆狂妄,但亦是一片忠心!虽不可纳其言,但也无必要一罚到底!”

“谁说朕不纳其言了?”永乐反问一句,又道,“朕只是不纳其罢废北征之议罢了!至于其所言之财力不支、民力不敷云云,俱是实情,朕岂能无动于衷?”

“那皇爷爷的意思是……”

“明日朕便下旨,郑和此次回朝后,便中止下西洋之举;大报恩寺中宝塔亦暂停修建,挪出钱粮供应北征。至于夏元吉……”永乐稍作犹豫,道,“他虽是出于公心,但目无君上,不可轻纵。不过就不用再关在北镇抚司了,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命狗儿在内官监监狱里收拾个干净的窝,让他在里头歇几年吧!”

前两样举措是为保证北征所必须做的变通,对此瞻基并不意外,但关于夏元吉的处置,却着实出乎瞻基预料。虽然从诏狱到内官监监狱,只是挪了个地方,但永乐明言让夏元吉歇几年,这就是说,他不仅不会遭到真正的处罚,过几年还有可能起复!联想到当日夏元吉的“悖逆狂妄”,和永乐越来越暴躁的脾气,瞻基对救夏元吉几乎都已不存幻想,只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想碰碰运气。孰料自己刚一开口,永乐就答应网开一面!

似乎感觉到了瞻基的诧异,永乐对他一笑,道:“这也是为尔着想!夏元吉毕竟是难得的干才,且其也是支持开拓之道的,只是见识稍浅了些而已。人才难得,杀之可惜。虽朕不能再用之,但却可留与尔用!”

“孙儿谢皇爷爷!”瞻基大喜过望,立刻致谢。

此时永乐的内心十分舒畅。这两年,他逐渐感觉到,瞻基在对待开拓国策上出现了些许犹疑,尤其方宾的死和夏元吉下狱的双重影响,使瞻基隐约透露出对自己连兴大举的质疑。这让永乐十分着急。如果连被当做衣钵传人的瞻基也转变立场,那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必将毁于一旦!经过反复斟酌,他精心设计了这次祖孙间的这次谈话,一方面确认了瞻基对开拓国策的认同,另一方面又通过推心置腹的解释,在教诲瞻基的同时,也打消了他内心的犹疑。现在,所有目的都已达到,永乐也长出了口气,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他挺身而起,拍去身上的尘土,精神抖索地道:“走!下山回宫!”

“阿!”瞻基干净利落地一应,随即上前搀扶住永乐的右臂……

当晚,永乐睡得十分安详。这位老皇帝,已经用二十年的帝王人生,为大明的开拓大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铺好了宽阔的大路。接下来,他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日落西山之前,为自己的千秋基业扫清最后一个绊脚石。这个最后的对手,就是鞑靼!

第六章 塞外悲歌

永乐二十一年的整个夏天,赵王朱高燧都处在深深的焦灼不安中。去年,永乐率军三征漠北,鞑靼不敢应战,部族分裂,阿鲁台率余众逃遁。王师未逮获鞑靼主力,遂掉头南返,大破与鞑靼勾结的朵颜三卫,奏凯班师。回朝后,永乐厉兵秣马,准备今年再次出征。可是,多年的戎马生涯,已经在永乐的体内埋下了诸多隐疾,三征途中的风餐露宿,更进一步地侵蚀了他已日渐衰老的躯体。大军返回北京后不久,这位已六十四岁高龄的老皇帝再也经受不住疾病的折磨,终于卧床不起。今年开春后,永乐便再也没有上过朝,大小朝政全部由太子朱高炽主持,军务则交给了皇太孙朱瞻基。而由于皇帝的病情,原定于三月开始的四次北征,一直拖到六月,仍没有动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高燧也愈发寝室难安。

其实高燧的忧虑并不是永乐患病后才产生的,自打朝廷迁都北京以来,这位赵王就一直生活在紧张和彷徨当中。

作为皇三子,高燧和他的二哥汉王朱高煦一样,一直存着野心,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而与高煦的明火执仗不同,高燧选择了暗度陈仓的路子。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经营,高燧已经有了不俗的实力,只待时机一到,他就要直入青云!在朝廷迁都北京后,高燧一度觉得机会来了。凭自己在后宫内官和北京京卫中的庞大势力,只要父皇一驾崩,他就可以发动兵变,诛杀太子和太孙,夺取那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可是,高燧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两年里,一个个变故接踵而至,让他始料未及、晕头转向。

首先是宫中势力被剪除。迁都后没多久,永乐偶然察觉内官和都人的“对食”淫风,并由此牵出中外勾结的违禁勾当。一怒之下,永乐创立东厂,缉捕不法宫人。本来,此事与赵府并无直接关系。孰料,在太孙朱瞻基的安排下,东厂竟借着侦缉对食的机会,大肆搜捕暗附赵藩的宫中内官,一时间,大批附赵内官纷纷落网,余下的也都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幸亏史复当机立断,叫黄俨指使内官趁雷雨之机焚烧三大殿,使永乐以为这是上天示警,惊恐之下不得不中止了在宫中的缉捕,这才使他们逃过一劫。但犹是如此,赵藩仍元气大伤。经过此事,那些漏网之鱼都噤若寒蝉,再加上东厂的严密监视,他们逐渐与赵藩拉开了距离。到现在,除了黄俨、江保等少数几个死党尚还偶尔通些声息外,赵藩在宫中的影响几乎丧失殆尽!

而除了宫中,军中势力的削弱更为致命。早在永乐决定三征漠北后,瞻基便闻风而动,以在军中立威为名,从永乐手中揽过治兵之权,随即开始了对京卫的清洗。瞻基指使狗儿,将大批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派到与高燧关系密切的原行在老八卫中,侦查将佐与赵藩的关联。两年中,不断有与赵藩暗通款曲的将佐被查出,同时,厂卫鹰犬如水银泻地,专刺其等隐私,凡有任何有违律例的,一概都被揭发出来。瞻基借此名目,将他们统统撤换。在瞻基和东厂的里应外合下,赵藩对京卫的控制力被日益削弱,现在此八卫的指挥使中,已有四人被撤,剩下的地位也都岌岌可危。

瞻基连连出手,把高燧打得是晕头转向。眼瞅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被一点点地拔除,高燧的心犹如被针扎一般难受!而通过这几件事,高燧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情况,就是皇太孙朱瞻基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高燧自认为行事极为隐秘,从未露出任何马脚,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瞻基盯上!但不管原因如何,出现这种情况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如果被东宫怀疑蓄谋夺储,那一旦父皇驾崩,自己很有可能就大祸临头!每思及此,高燧都夜不能寐。

而现在,危机已经逐渐逼近。这几天高燧每天一早就入宫请安,但都被挡在乾清宫外,无法见到永乐本人。问其他人,也都说不知情。按照以前的谋划,如果父皇驾崩,那他就要立刻发动兵变,否则良机一失,自己就再无希望。可问题是,永乐是死是活还很难说。要是他没死,自己贸然行动,无异于自寻死路。何况在瞻基的打击下,赵藩的实力已大不如前,现在发动兵变,成功的可能性要比以前估算的小许多。但如果按兵不动,一旦父皇驾崩,太子继位,自己别说黄粱梦碎,就连亲王爵位都极有可能不保。如今的高燧可以说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眼下他最希望的,就是宫里能透出个消息,让他知道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王爷!”就当高燧急得发疯之时,王府承奉杨庆推门而入道,“王爷,黄俨公公来了!”

“啊!”高燧惊喜一叫,道,“赶紧让他进来!”说完,他想了想,又道,“把史先生也叫过来!”

一转眼功夫,黄俨便溜了进来。他刚行完礼,史复也进入屋中。待二人坐下,高燧连珠炮似的问黄俨道:“黄伴伴,宫中到底是怎么了?父皇病情究竟如何?本王去请安,他老人家为什么不见?”

“王爷问的,其实奴婢也不太清楚!”黄俨苦笑一声,道,“前几日皇爷病情加重,然后乾清宫就突然戒严,周围都是东厂和内官监的人守着,除了太子、太孙、内阁三位学士还有太医外,其他人都不许出入,就是三位学士和太医,也都不许出宫,去茅厕都有人跟着。奴婢私下里问尹庆,他只说是奉皇爷的旨意,其他的就不肯说了。奴婢进不了乾清宫,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那江保呢?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他不会不知道内情!”

黄俨摇摇头道:“江保出不来!乾清宫里的下人一个都出不来!”说完这些,黄俨随即起身,紧张地道:“王爷,奴婢是悄悄溜出来的,现在得赶紧走了!要是被人知道奴婢来赵王府就糟了!”

“恩!”高燧点点头,对杨庆道,“送黄伴伴出府。记得从后门走,不要被人发现!”

“是!”杨庆答应一声,随即领着黄俨出去。

黄俨他们走后,屋内便只剩下高燧和史复两个。高燧心神不宁地来回踱了几圈,终猛地止住脚步,问史复道:“你怎么看?”

“怎么看?”史复冷冷一笑,道,“皇上要驾崩了!”

“什么?”高燧打了个寒噤,有些不相信地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事情一目了然!”史复阴沉着脸道,“皇上若仅是卧病,为何要阻止外臣探视?就算阻止外臣,可您是皇子,为何连您也一道拦了?若臣所料不差,必是皇上病情加重,恐将不治;东宫假传圣旨,将中外隔绝起来!”

“假传圣旨?”高燧疑惑地道,“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您!”史复冷冷道,“东宫早就怀疑您心存反意。现在皇上命悬一线,一旦驾崩,您极有可能会趁乱谋反!为以防万一,他们便假借皇上之名封锁乾清宫,使您无法窥得实情,故而无所适从!而太子和太孙十有八九正在暗中调兵遣将,控制局面!”

史复一番话,说得高燧是心惊胆颤。尽管时值盛夏,屋内闷热异常,可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冒。

“使长!使长!”正在这时,房门外又传来一阵叫唤声,紧接着,常山中护卫指挥使王贤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进门便焦急地道:“不好了!方才传来消息,北镇抚司大发缇骑,把孟旭、高镇、陈凯三个都抓了起来!”

“什么!”高燧大惊失色。孟旭是羽林左卫指挥使、高振和陈凯分别是大兴左卫和通州卫的指挥佥事,他们都是当年高燧一手提拔起来的!高燧急得大叫道:“他们犯了什么罪,怎么会同时被捕?”

“王爷还用问吗?”史复挺身而起,面沉如水道,“正如臣刚才所言,这是东宫在剪除异己!控制京卫!以前厂卫抓咱们的人,都是钝刀子剁肉,一个一个的来,现在他们猛出重手,一下子抓咱们三个指挥,这里间缘故只有一个——”说到这里,史复眼光一寒,“皇上已将不治!没准已经驾崩了!”

高燧的脸上一下子被抽干了全部血色,显得苍白无比。这时杨庆也回到房中,听得史复之言,他当即跪下,尖声叫道:“王爷,赶紧起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起事?”高燧身子一颤。

“不错,赶紧起事!”史复也坚决地道,“常山三护卫就驻在城中,王爷马上去城北军营,率他们直扑紫禁城!再派人出城,去通知城外京卫中的旧部,让他们做好准备,一旦宫中事成,马上响应殿下,进城看住其他卫所!”

“这是不是太仓促了些!”高燧听得汗如雨下,半晌方犹豫地道,“事出突然,咱们都没做好准备,宫里黄俨他们也不知情,没法策应。一旦我们逼宫,要是守门的上直军见势不妙,紧闭宫门怎么办?现在城中驻军有七八万,咱们只有三护卫,就算兵变成功,万一其他京卫不听话闹起来可怎么办?兵变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还是谨慎些好!”

史复一听,便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畏手畏脚?要不是您一直谨慎谨慎,赵藩何至于有今日?”

史复这么说是有缘由的。自打瞻基开始着手打击赵藩后,史复就一直劝高燧直接动手,效法唐太宗铲除东宫,再逼父皇退位。可是高燧却心存忌惮,迟迟不敢动手。结果瞻基步步紧逼,两年下来,赵藩羽翼凋零,势力大不如前!

见高燧仍无动静,史复又苦口婆心地道:“王爷,不能再犹豫了!现在宫中大变,东宫连番举措,都是冲着您来,足以见他们对您忌惮之深!既如此,一旦皇上驾崩,您岂能有好果子吃?”

“可父皇那边毕竟没有准信!万一他老人家没事,那只需弹跟手指头,本王就成齑粉!”高燧终于开口,但仍是瞻前顾后没个主意。史复见状愈发气急,冷笑道:“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还要什么准信?只怕等有准信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说完,见高燧仍一副死相,史复当即一跺脚,气鼓鼓地坐回凳子上,再也不说话了。

屋内气氛一下变得十分沉重。高燧和史复都闷头不语,只剩下王贤和杨庆两个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王贤和杨庆久随高燧,知道这位王爷天生就是优柔寡断的心性。眼下形势波谲云诡,迷雾重重,这种情况下要他下定决心放手一搏,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虽然困难,王贤和杨庆却不能无动于衷,因为赵藩的成败,同样关乎着他二人的命运!这些年,高燧凡与内官打交道,多是派杨庆前往;而与行在京卫将佐的联系,则都是由王贤搭桥。所以,在赵藩夺储的这场大戏中,他二人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如果赵王成功问鼎,他二人居功至伟,当然一飞冲天;但万一赵王失败,那他们也有可能堕入深渊,万劫不复。尤其当东宫的目光逐渐关注到赵藩后,他二人更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们和高燧不一样,高燧毕竟是亲王,是皇上的嫡子,太子的亲弟弟。就算东窗事发,凭他的身份,也未必就会丧命,其结果极有可能和他二哥高煦一样,不过是被驱赶回封国做个闲散藩王而已,照样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们两个就不同了。他们一个是藩王属臣,一个是奴婢,只要东宫决意对赵藩下手,他二人必无幸理!当初汉王事败,他本人安然无恙,但汉府臣属却一个也没好下场,这就是前车之鉴!这时听了史复的分析,杨庆和王贤愈发坚信东宫肯定已经盯上了赵藩。有了这个判断,他二人便彻底被逼到了悬崖边。

又过了一阵,见高燧仍没有表态的意思,王贤再也撑不住了。思忖一番,王贤心一横,道:“要是王爷心有顾忌,卑职也不敢勉强。只要您说句话,率兵逼宫的事就全交给卑职去办!事成,王爷入继大统;事败,所有罪过卑职一人承担,王爷只说不知情便是!”说完,他用胳膊捅了捅身旁的杨庆。

杨庆没想到王贤竟会如此决绝,一时大为意外。不过他和王贤一样,都已被逼上了梁山,如果赵王不能登基,他们迟早是个死。想到这里,杨庆也恶从胆边生,一拱手,赳赳道:“奴婢也和王将军一样,只要王爷给个明白话!”

高燧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似在斟酌权衡,但身子却已离开椅子,绕到椅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待翻到某一页时,他突然停下,然后用左手将书卷起,大拇指不断地在书面上掐来掐去。

见高燧如此,在场三人皆大惑不解,不过也只当是这位王爷内心紧张已极,才有此古怪行为,故也都缄默静候。孰料过了片刻,高燧把书摊开倒盖到桌案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扫了三人一眼,最终竟一言不发地推开门扬长而去!

高燧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王贤和杨庆面面相觑,一片茫然。史复也大感奇怪,不过他到底老辣,稍微一想,便将目光投到案上的那本书上。史复走上前,发现这是一本陶渊明的诗集。史复将诗集翻过拿起,却见页中一段诗文旁留着一行指痕印,再看内容,却是陶渊明杂诗中的一首:盛年不重来,

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

岁月不待人!

“连句明白话都不敢说,只用此技以示下人……”史复瞬间明白了高燧的用意,心中无比鄙夷,不过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将诗集拿给凑上来的王贤和杨庆。二人看过,均是哭笑不得。史复冷冷看着二人,半晌方道:“王爷没担待,你们还敢不敢?”

二人对视一眼,王贤苦笑道:“我二人已是穷途末路,使长有没有担待,咱们都只能一搏!”

“好!”史复点点头,将诗集扔到一边,对王贤道,“现在王爷不表态,其他两个护卫不能惊动。能动的就只有你的中护卫!”似乎怕王贤胆怯,史复又补充道,“你不用担心,逼宫不是攻城,只要出其不意,一个卫照样能控制局面。拿下宫城后,王爷肯定会出头,到时候不仅两个护卫,就是那几个昔日的行在京卫也会响应!”

“我明白!”王贤早已下定了决心,根本不用史复解释,当即狠狠地道,“人多嘴杂,反会走漏风声。索性老子功劳自取,罪过自扛!”

“真豪杰!”史复伸出跟大拇指,夸了王贤一句,又对杨庆道,“那事不宜迟,王爷的印玺向由杨公公保管,请你立刻交与王将军!”

“为何?”杨庆不解其意。

“出师总得有名,否则何以号令三军?”史复狞笑道,“就说皇上病危,东厂提督王彦勾结锦衣卫指挥使贯义封锁宫掖,挟持太子、太孙和王爷,欲行不轨!王爷暗托杨公公将印玺带出,以此命王将军率护卫亲军进宫平叛!”

“这也太荒唐了!”杨庆大惊道,“王彦、贯义谋逆,他们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能自己当皇帝?这种话……”

“放心,下面的喽啰分不清楚!”史复幽幽道,“中护卫指挥同知马恕田是王爷心腹,佥事孟三是王将军外甥,他们两个肯定没问题!下面裨将要有怀疑,立即以暗通东厂为名杀掉!”

王贤犹豫片刻,点头道:“事出仓促,也唯有如此了!”随即他对杨庆道:“你跟我一起去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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