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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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就在三人不知所措之时,只听得一声巨响,庙门被人撞开,紧接着,无数明火执仗的缇骑冲进庙内。不一会儿,禅房的门也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着三品文官常服的中年男子在一群缇骑簇拥下昂首入内。待看清建文容貌,官员大出口气,呵呵一笑道:“一别二十载,大师别来无恙乎?”

建文一愣,瞪眼仔细瞧了瞧官员的脸,方恍然道:“胡濙,原来是你?”

建文叫出胡濙名字的同时,一旁的程济也认出了他。这胡濙与杨士奇、杨荣同年,都是建文二年的进士,当时授官兵科给事中。燕军进京后,他归附新主,升任工科都给事中。不过胡濙却未在工科干太久。几年后,永乐突然下旨,以寻访传闻中的得道仙人张三丰为名,遣胡濙行走天下。随后胡濙便在朝堂上销声匿迹,直到永乐十四年时,他返回京师,以母丧为由乞归守丧,但却被永乐夺情,反升其为礼部左侍郎,又命其继续出巡四方。建文朝时,程济便见过这个胡濙,后来入汉王幕,对他又有更深的了解。据高煦言,永乐明遣其寻访张三丰,实则是要他暗中打探建文下落。本以为胡濙是大海捞针,不料这么多年下来,竟真让他逮到了建文。想到这里,程济自知不免,悲愤绝望之下厉声道:“胡濙,陛下昔日待尔不薄,尔背主求荣也就罢了,还为虎作伥,替燕贼追杀陛下!尔这不忠不义之徒,也配为孔孟门生?”

胡濙并不知道这个丑脸人是谁,但已明白他肯定是建文忠臣。此刻听得程济怒骂,胡濙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又坦然道:“你错了,我胡濙是大明的臣子,食的是大明的俸禄!今我永乐皇帝为大明之主,本官奉皇命行事,何来不忠不义之说?”

“呸!”程济将一口唾沫狠狠吐到地上,轻蔑地骂道:“无耻小人!还敢诡辩?”

胡濙面色一变,但旋又敛了,不再理他,转而对建文做了一揖道:“大师,真龙终非池中物。此等破庙,岂配得上您之尊贵身份?这些年皇上一直惦记着您,还请大师屈尊移步,随在下回北京面圣!”

胡濙话虽说的委婉,但语气却不容置疑,建文手持佛珠愣怔许久,终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贫僧出家多年,早已无心尘世,不料四叔还是放心不下我这个废人!”

“陛下是关心大师,想给您找个好的归宿……”

“闲话勿用再说!”建文伸出只巴掌,阻止了胡濙的信口雌黄,只淡淡地道,“贫僧只有一事不明!这些年贫僧闭关隐居,从不与外人交结,不知胡大人如何能追查至此?若大人能慷慨解惑,贫僧愿意从命赴燕!”

胡濙微微一笑,从容道:“大师出家二十年,行踪本不为外人知。只是上个月在下去孝陵祭拜,完事后偶至懿文太子墓前,发现竟有除草添土痕迹,且土色甚新!懿文太子忌辰为四月二十五。据在下所知,除这一天及三月清明外,礼部未再遣官祭扫,而当时已是七月!当今之世,仍会私自祭扫懿文太子者,除了您也不会再有别人!下官遂在四周搜寻,今日下午大师外出,正巧被在下撞到,故此番特来相请!”说完,他又是深深一揖。

胡濙说完,建文仰天长叹,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生死皆是定数,贫僧无话可说了……”

“不……”眼见建文准备束手就擒,一旁的程济“嗖”地一下冲上前,伸出双臂将建文拦在身后,对胡濙大声道:“奸贼,有我在,尔休想动陛下一根汗毛!”

“你究竟是何人?”胡濙皱着眉头发问。

“这你管不着!”程济一脸悲愤,本就遍布伤疤的面目扭曲到一起,显得愈发狰狞,“要想抓陛下,先得过我这一关!”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胡濙不屑地一哼,大手一挥,身后两个膀粗腰圆的军士会意,提刀便要上前。程济见状,突然猛扑上前,趁着军士惊愕的当口,从其中一人手中夺过佩刀。待到胡濙反应过来时,只觉一股寒意袭来,程济已将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谁都不准动!”程济声嘶力竭地大叫,“谁敢动陛下!我就和这狗杂种同归于尽!”

听他这么一叫,跟随胡濙进房的军士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再冲上前。

此时的胡濙已经从恐慌中恢复过来。他举目四顾,见禅房门窗已被手下军士牢牢守住,小庙内外也都是自己的人,心中顿有了底。随即冷冷一笑道:“你杀了仆,也走不出这小庙!到时候皇上得知今日情状,一怒之下迁怒大师也是有可能的!”

“放屁!”程济冷笑道,“尔当我是傻子么?我就是放了尔,燕贼难道就会放过陛下?”说完,他又厉声道,“马上放我们走!否则咱们就在这里玉石俱焚!”

“放了你,皇上同样不会饶过我!”胡濙面不改色地道,“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死在你手上,至少能给子孙赚个恩荫!”

“你……”程济一时气结,但也无计可施。此时军士们固然不敢锁拿建文,但胡濙也绝不下令他们退开,场面顿时僵持下来。

建文见此情状,犹豫再三,终于一声叹息,走上前对程济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又何必连累旁人!放了胡濙吧!”

“不!”程济此时已近乎癫狂,带着哭腔道,“但有臣在,绝不能让奸人伤害陛下!”

“还有我……”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女声。紧接着,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比丘尼沉着地走进屋来。待她入屋,众人皆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出家多年的徐妙锦!原来徐妙锦居所与建文的小庙相隔不过半里,胡濙领着大队缇骑来抓建文,也惊动了本已打算入睡的徐妙锦。眼见建文危在旦夕,她当然无法安坐,于是急匆匆赶来。

胡濙本已算定,只要自己坚持不松口,眼前这个丑脸人顾及建文性命,终不敢伤害自己,拖到最后,建文仍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可及至徐妙锦到场,胡濙便知事情麻烦了!徐妙锦是个杀不得打不得的人物,她要铁了心护建文离开,自己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就在胡濙慌乱间,徐妙锦已走到建文身前。她抽出随身带来的宝剑,护着建文道:“炆哥哥,咱们走!”说着,便领着建文和王钺一步步向房门外走去。程济见状,也押着胡濙跟上。众军士见状,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步步后退,不一会儿,建文一行便出了禅房门,来到小庙后院中。

胡濙见形势不对,心中大急。他知道今天要是放走了建文,自己肯定大祸临头,念及于此,他心一横,对着军士们大声叫道:“不许再退!把这个尼姑给我抓起来!”

“谁敢!”徐妙锦剑锋前指,脸一沉道,“谁敢上前,我一剑戳死他!”

这部分缇骑都出自南京锦衣卫,对徐妙锦的身份和经历是再熟悉不过了。见这位姑奶奶放狠话,他们愈发不敢轻动,只能围成个小圈,将建文他们困在中间。徐妙锦见状,也不再说,只提剑在手,慢慢地带着建文他们往庙门方向挪步,缇骑们无奈,也只能随他们的步伐徐徐后退。不一会,建文一行便已出了庙门,来到庙外的小空地上。这里停放着缇骑们的座驾。妙锦见着,立刻用剑将面前的军士扫开,然后冲上前牵过几匹马来,对建文道:“炆哥哥快上马!咱们押着这个官一起走!”

胡濙闻言,惊得七魂出窍,立刻撩开嗓子骂这些缇骑道:“还愣着做什么?放走了他们,你们全部都得死!”

“不放,你们现在就得受死!”妙锦面沉如水,仗剑大喝。众缇骑两难之下,愈发不知所措,趁着这机会,建文和王钺都已经上马,胡濙还欲发号施令,不过程济已经解下他的束带,把他的嘴堵住。随即程济与妙锦合力,将胡濙横推到马上,二人也各自上马。

“驾!驾!”就在建文一行就要拨马冲出重围而去之际,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一群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的南京东厂番役骑马赶至。一名身着蟒袍的中年内官一马当先,瞬间便冲到近前,只见他从马上一个飞身,扑向建文,将他拽落马下,然后又麻利地将他扶起控制住。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妙锦见建文被擒,急得失声一喊,再借着火光一瞧,旋怒喝道:“三保,你敢拦我?”

原来来人正是明宫内官之首,内官监太监郑和。这些年郑和一直奉旨出使西洋,不过两年前,永乐为集中实力扫平漠北之患,接受儿臣们的建议,中止了巡洋之举。去年八月郑和六下西洋归来后,便改任南京守备,并负责监造大报恩寺。这次胡濙访得建文下落,立刻进城找到郑和,郑和得报大惊,立发南京锦衣卫缇骑与他前往擒拿。胡濙走后许久,仍无消息传来,郑和不放心,遂亲率南京东厂的番役前来,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现场。

妙锦怒叱间,其他番役也已赶到,郑和大手一招,叫来几个番役将建文“搀扶”住,才对妙锦一揖,不卑不亢地道:“此僧乃皇爷贵客,奴婢需将他请到北京!至于您要去何处,奴婢绝不敢阻拦!”

这时建文已被擒,妙锦和程济他们也只能重新下马,待站定后,妙锦冷哼一声,道:“你这阉狗,还敢跟我顶嘴?今天我要带炆哥哥走,你要敢拦,我连你一道杀了!”

郑和除了在靖难的战场上,还从未被人叫过“阉狗”!尤其是进入永乐朝后,他升任内官监太监,又充任巡洋正使总兵官,身份更是尊贵无比。现在妙锦一上来就骂他“阉狗”,犹如揭他的伤疤,激得他火气蹭蹭直往上冒。不过郑和生性沉稳,而且当年他与妙锦也有交往,熟知其性格,再加上妙锦本身身份也非同一般,因着这些因素,郑和才强将怒火按了下去。但再回起话来时,语气已明显强横许多:“法师既然明知此人为谁,就更当明白奴婢苦衷!如若法师要动杀戒,奴婢也只能奉陪!只要您杀得了奴婢,那人您自可带走!”说到这里,郑和顿了一顿,方又道:“若奴婢不小心伤了法师,那届时皇爷自会惩戒,是杀是罚,奴婢绝无二话!”说完,他右手往旁边一伸,立刻有番役递来一柄腰刀。

妙锦没料到郑和如此强硬,一时有些茫然:郑和的武功妙锦是知道的,真要打起来,她肯定敌不过这位内官中的第一高手。本来,妙锦依持的,是自己身份特殊,一般人不敢伤着自己,所以可以借此使人投鼠忌器。但郑和是永乐的心腹内臣,圣眷远非常人可比;加之刚才她出言不逊,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郑和,激得他也放出狠话,这下反而使形势更加恶化。妙锦此来的目的是救出建文,但现在建文已落入郑和手中,如此一来,妙锦终于黔驴技穷了!

程济也意识到形势不妙,随即将胡濙的头发一揪,对郑和狠狠地道:“你敢不放人,我就杀了他!”

郑和一哂,道:“咱家是内臣,只管给皇爷办事!至于其他人等如何,与咱家无关!”

这一下程济也无计可施了!见此情景,建文自知不免,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望向郑和,道:“郑公公,贫僧跟你去北京!不过请不要牵连他人!”

听了建文的话,郑和心中顿时一安。他虽抓到建文,但也怕这位昔日天子自寻短见,这时他主动认命,来日赴燕的路上也会少许多风险。至于建文之请求,其中徐妙锦郑是肯定不能拿她怎么样,剩下的一僧一俗两个男人,其中老僧郑和依稀认出是王钺,另外一个面目丑陋,郑和从未见过,但从年纪上看肯定不是当年的太子朱文奎。为保险起见,郑和又问道:“敢问大师,当年您出家前的公子现在何处?”

建文一愣,随即神色一黯道:“当年出京不久,他便因连日奔波,惊吓过度,染疾早逝!”

建文回答时,郑和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并未发现有作伪之色,至此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旋一揖道:“便如大师所言。”说完他又指着程济道,“只是大师的这位俗家弟子尚绑着胡大人,还请您做主,命他放人!”

建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转身正欲吩咐程济,程济却惨然一笑,道:“臣无能,不能护佑陛下,唯有一死以报。还请陛下珍重!”说着,他将刀往颈间一抹,顿时血光四溅,程济的身躯直直栽倒在地上。

程济的突然自刎让众人吃了一惊,而妙锦的反应尤为激烈。似乎受到了程济感染,她悲愤之下将剑横在颈间,对郑和道:“你若要将炆哥哥带走,我就死在这里,看你回去后怎么跟皇上交待!”

郑和万没料到妙锦会来这么一出。徐妙锦是什么人他最清楚,如果真逼得她横剑自刎,那即便自己圣眷优渥,也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之前郑和之所以放下狠话说不怕跟妙锦动武,一是因为被妙锦言语激怒,二则是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相信能轻易制服妙锦的同时又不至于真伤着她。可现在妙锦把剑横在颈间,这下他顿傻了眼!

郑和现在陷入两难:虽说抓建文本不是他的职责,但既然已经撞上,那作为永乐最宠信的内官,他便别无选择,必须要将建文擒住;但徐妙锦的性格郑和也清楚,这位姑奶奶绝对是说的出做得到的,尤其在当前情势下,真把她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郑和不知所措时,一直被程济挟持的胡濙已被番役们救回。眼前这个局面,他也十分为难。当然,连郑和都不敢招惹徐妙锦,那他胡濙就更没这个胆子了。不过胡濙也是机敏练达之人,稍稍一想,他便有了别的办法。

胡濙走到郑和面身旁低声道:“郑公公,不如这样,咱们暂且将建文君留在这里,然后仆立刻去北京,向皇上面陈此事!”

郑和一听便明白:这是要让永乐亲自拿主意——如果他非要锁拿建文,那就算徐妙锦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怨不得自己和胡濙;相反,他要是愿意就此放手,那更是皆大欢喜。想到这里,郑和心头一宽,但又问道:“留他在庙中,万一出他跑了怎么办?”

“他岂能逃得掉?”胡濙摇摇头,道,“这庙总共不过巴掌大块地!咱们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就是插翅也难飞!”

“恩!”郑和点头表示同意,遂对着仍横剑于颈的妙锦一揖,道,“妙净法师,不如这样,大师咱们先不带走,待禀报陛下后,由他老人家定夺。不过此期间,他不能离开此庙,奴婢亦会派人监视。如此处置,你看可好?”

“不行,炆哥哥我今天必须带走!”

郑和脸一沉,道:“法师也未免逼人太甚了!今天要是任由你们离开,回头皇爷肯定会要了奴婢的脑袋!既然如此,那便请法师自便!完事后奴婢自去北京向皇爷请罪!”

妙锦也明白,郑和不过是个内官,要他做主放掉建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郑和话一出口,妙锦便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眼下形势看,自己其实已别无选择。念及于此,妙锦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但仍不信任地道:“要是你们使诈怎么办?”

“这好说!”郑和当即道,“您要是放心不下,可暂时搬进庙内与大师同住。奴婢的手下只在庙外把守。只是此期间,你们不能出庙,所需衣食,奴婢自会命人按时供应。”

妙锦又思计一阵,终无其他路可走,遂点头答应,但又冷冷道:“只是有一件,你们需转告皇帝——如果他敢要炆哥哥的命,那我也绝不独活!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阴间,请太祖爷爷的在天之灵惩罚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法师放心,奴婢一定如实转告!”郑和答应一声,随即命番役们放开建文和王钺,又在庙门前让开一条路。郑和一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妙锦见状,这才小心地领着他们一道进入庙中,然后“啪”地一声,将庙门紧紧关上。

庙门外只剩下郑和等一干人。郑和先是命几个缇骑将程济的尸身拖走,然后才诚恳地对胡濙道:“胡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胡濙知道郑和指的是刚才面对程济威胁时他不顾自己死活的那些说辞。虽然胡濙对此也多少有些愤慨,但他也明白郑和当时是迫不得已。此刻郑和主动道歉,他的气又消了不少,遂大度地笑道:“郑公公并无不对,当时换做仆,也只能那般说!”

“多谢胡大人体谅!”见胡濙不介意,郑和的心也是一松,遂切入正题道,“建文君之事,绝不能声张,聚宝山这一带必须立即封锁。咱家既为南京守备,于此事责无旁贷。还请胡大人尽快动身,向皇爷禀报。”

“好!”胡濙当即点头,“仆先回城,天一亮便渡江北上。”

当胡濙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时,永乐刚刚亲率三十万大军离开京城,开始他自登基以来的第四次北征。本来,此次出征的日期是定在三月,但由于永乐的病情,一直拖到八月才得以成行。胡濙得知永乐已经出征,赶紧策马急追,终于在宣府赶上了大军。抵达宣府时已是深夜,永乐已经入睡,但当得知胡濙前来,他立刻传旨召见。听完胡濙的禀报,永乐却未有立作决断,而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二十二年了!距离那场叔侄之间的生死之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岁月磨砺,已经将身强体健的盛年壮士,变成了伤病缠身的耄耋老者。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病,几乎夺去了永乐的生命;而今虽已治愈,但他体内的元气,却正在疾速流矢。经过了这场大病,永乐再回顾那段改变自己命运的靖难之役,回顾当年建文对自己的残酷剿杀时,内心的愤怒和仇恨已消散了不少。

而除了私人感情,就是出于利益考虑,永乐对建文的生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在登基之初,出于对自己得位不正的担心,永乐对生死不明的建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生怕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把自己历经艰辛抢得的皇位再夺回去。几年过后,随着根基的日益稳固,永乐已不再有这方面顾忌,但另一种忧虑随之而生——不管如何否认,自己这个皇位毕竟有违法理,是以武力从侄儿手中夺来!世人不会理会自己曾被建文逼得走投无路,不会明白自己发动靖难其实是情非得已!世人只会说,朱棣皇位之得悖离纲常!一个“篡”字,足以让他朱棣万世不得超生!而这,对心高气傲的永乐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如何才能抹去这个“篡”字?永乐翻遍《二十一史》,终于找到了一个榜样——唐太宗李世民!这位同样是“篡”取天下的皇帝,用自己的文治武功,用那足以为万世楷模的“贞观之治”,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篡位”的不光彩行径!当李世民成为世所公认的千古一帝后,那场杀兄逼父的玄武门之变,不但没有成为他的声名之累,反倒成了促成一位圣君明主诞生的光辉之举!原来,与出现一个繁华盛世,与泱泱华夏的前途命运相比,一个太子哥哥的惨死,以及一个父皇的被逼逊位,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当看清楚这一点后,永乐有了自己的方向:他要仿效李世民,用煌煌文治,赫赫武功,打造一个冠绝古今的华夏盛世!如此,不仅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也可以洗刷掉“篡位”的污名!

当然,要实现这个目的,中间必然要经历千辛万苦,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而其中的一个就来自建文。永乐明白,在辉煌盛世建成并为世所公认之前,自己仍不得不背负一个“篡位”的骂名。而在这个打造盛世的过程中,一旦建文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那这些本来被自己用权力强行压制在暗处的非议,立刻就会重新被搬回到台面上,并形成汹汹舆情,迅速在天下扩散。万一这种认识在天下人心中扎下了根,那自己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基于这种考虑,永乐仍对建文充满了戒备,他绝不允许这个大侄儿毁了自己的努力。

不过现在,永乐的想法又有了新的变化。经过二十年的励精图治,一个璀璨夺目的永乐盛世已经建成。眼下的大明,已经站到了华夏历史的又一个巅峰!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永乐在这一过程中也获得了充分的自信!事到如今,就算建文重新出现又如何?他有能力开创这样的辉煌盛世吗?他有能力使海内鼎盛、四夷宾服吗?他不能!莫说一个仁弱优柔的建文,就是放眼古今,能与大明永乐皇帝相媲美的帝王,也屈指可数!永乐有理由相信,将他们叔侄二人放到一起做比较,没有人会怀疑,他朱棣,更有资格做这个皇帝!他朱棣的在位,更有益于大明,有益于中华!在取得了可以完全压倒建文的功业和成就后,永乐再看这个大侄儿时,藐视已经远远超越了内心的恐惧。

当然,虽然已不认为建文能对自己构成重大威胁,但不管怎么说,杀掉这个潜逃多年的大侄儿,肯定比任由他飘落江湖要放心得多。不过徐妙锦的介入,让永乐生出了犹豫。

对于徐妙锦,永乐一直有着一股愧疚之情。她曾倾心于自己,又在自己最为艰难时鼎力相助,而自己却利用了她的感情,为了靖难大业,将她作为自己的一颗棋子,用十分阴险的手法加以利用,并最终深深伤害了她。徐妙锦心灰意冷之下出家为尼,孤苦伶仃地与青灯古佛相伴,这一切都是拜他永乐所赐!每念及此,永乐都觉得十分歉疚。这种感情不能为外人道,但它却根植于永乐的内心,每每想起,都让他备受折磨。当胡濙说徐妙锦对建文以死相护后,永乐再也不能心硬如铁了。

就当是还妙锦一个人情吧!永乐心中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微微叹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允炆毕竟是朕的侄儿,现在既已看破红尘,就留他一条命吧!”

“啊!”胡濙大为意外。在北上的路上,胡濙也曾猜测永乐如何决断。不过在他看来,这位威势无双的帝王绝对不会为一区区女子放过建文这样一个生死宿敌。可胡濙觉得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发生了。永乐竟然饶恕了建文!

看出了胡濙的诧异,永乐布满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怎么,莫非尔真以为朕的心如铁石?”

“臣绝无此念!”胡濙吓了一跳,赶紧回道,“陛下宽宏大量,世所共知!此番释建文君,世人得知,必齐诵陛下仁德!”

“尔不用拍马屁!”永乐轻轻摆了摆手,道,“世人也不会知道此事!既然允炆已经出家,就让他在佛门里安安静静渡过余生吧!不过……”说到这里,永乐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如今避居荒郊,身边只有一个老王钺,也实在太寒碜了些。这样吧!尔回南京时,带上朕的手诏,去一趟凤阳皇觉寺,命主持方丈挑选十个聪明可靠的沙弥去侍候允炆!”

胡濙一听,便明白了永乐的深意,当即点头道:“臣明白。臣还会嘱咐郑和,让他派人将建文君那座小庙的院墙好好翻修一下,并派些番役乔装成农夫在外看守,免的一些小毛贼进去偷鸡摸狗,搅了建文君的清修!”

“正当如此!”永乐哈哈大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濙退出后,永乐重新躺回榻上,这时肘关节又传来一阵酸痛。这几个月,这风湿的老毛病已犯的愈发频繁。永乐皱紧眉头忍了好一阵,待痛感散去,他才长吁口气,紧接着又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连允炆也找到了。待再扫清漠北,朕在这尘世间就再无牵挂,到时候便可安安心心去见父皇了……”

永乐二十一年八月至十一月,三十万明军四征漠北。眼见明军来势汹汹,阿鲁台的反应与前一年面对明军三征时如出一辙,仓皇率众逃遁。而这两次的避战,虽使鞑靼逃过了全族覆没的命运,但仍给这个漠北大族带来了巨大打击。作为鞑靼之主的阿鲁台,在这两次避战中威望一落千丈,牛羊辎重亦在逃亡过程中损失无数。而许多部民眼见阿鲁台被强大的大明朝廷视为死敌,均觉前途无望,纷纷叛离而去,鞑靼王子也先土干率部署及牛羊驼马数万匹归降明朝。而一直被鞑靼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瓦剌也趁火打劫,向鞑靼疯狂反扑!

就明朝而言,此次出征以及前一年的三征漠北,虽都未能逮获鞑靼主力,但却如愿以偿地使鞑靼丧失了大量的部民和牛羊。对以人口和牲畜为实力象征的游牧部族而言,这无疑是极其致命的。敌来则破之,敌遁则其实力大损,这正是永乐连番出征的战略意图。诚然,每次出征,明军的耗费都远胜过鞑靼。但大明之富庶繁盛,远非只有区区二三十万人的鞑靼可比。两次交手过后,明朝不过国力小损;而作为明朝腹心之患的鞑靼,却是元气大伤,其漠北霸主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眼见鞑靼已经日薄西山,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永乐决定再次出征。在他看来,只要再加把劲,鞑靼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轰然崩溃。从此以后,蒙古各部就将恢复一盘散沙的局面,至少二三十年内,其无可能再威胁大明。虽然连续两年北征,也使明朝受了内伤,但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对决中,集中余力一举击垮宿敌,无疑比为享一时安乐,却留下绵绵不绝的祸患要划算得多!这是在二征漠北未尽全功,以致鞑靼重新坐大后,永乐从中汲取的教训!

第五次出征,永乐仍决定亲自领军。其实如今永乐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好,四征漠北结束后,他便一直卧病在床,连日常朝政都交给了高炽打理。听闻皇帝又要出征,高炽和瞻基赶紧劝阻,太医院的医士们也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多加休养,不能再上阵领军。不过永乐却不为所动。经过二十年的开拓振兴,大明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永乐的宏图大志,也都一一得以实现,只剩下这扫清漠北一项,也即将大功告成,又怎能轻易放弃?

永乐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恐离大渐不远,但正因为如此,他更要亲自完成这最后一项功业,他要为自己的辉煌人生写下完美的终章!眼见儿臣们喋喋不休的劝阻,已有许久未发脾气的永乐终于不耐烦地大手一挥,道:“尔等勿用再言!五征漠北,朕必亲自前往!纵马革裹尸,朕亦无悔!”

见永乐态度如此坚决,高炽他们无可奈何,只能拱手听命。

……

经过半年多的准备,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初四,永乐皇帝率军离开北京,五征漠北。与前几次北征相同,杨荣、金幼孜两位大学士随驾扈从。英国公张辅、安远侯柳升、成山侯王通,武安侯郑亨、阳武侯薛禄分掌五军。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跋涉,经宣府出塞,到五月初五时,抵达塞外重镇开平。驻守开平的成安侯郭亮率一众裨将至城外接驾,将永乐迎至其总兵府临时改做的行宫中。

当晚,永乐在行宫大宴群臣。席上永乐兴致大起,与将军们频频举杯。一众武将更是觥筹交错,不一会儿堂上便杯盘狼藉。永乐见状,乐得哈哈大笑道:“每次在宫中赐宴,尔等都细嚼慢咽,跟个妇人似的!今日在开平,没了规矩约束,才总算有了个将军模样!”说着,永乐又无尽感慨地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都是靖难时的旧事了!自打当了皇帝,朕也被这繁琐规矩管着,反倒不如尔等在外头自在!朕倒真怀念靖难时的那些日子,虽则艰辛,但却畅快!尤其是每每得胜,与尔等一起痛饮,那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在座将领大都是燕藩旧将,听永乐这么一说,大家的思绪也都回到了当年。柳升正喝得兴起,听永乐这么说,当即叫道:“陛下何必感伤?今天反正又不在宫中,便和咱们这帮子老人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永乐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朕老了,比不得尔等!暴饮暴食怕是不行了!”

“陛下哪里老了?”武安侯郑亨接过口道,“廉颇八十尚能日进斗米,肉十斤。陛下春秋正富,岂会差过廉颇?臣还想着追随陛下再打二十年鞑子咧!”

“哈哈哈哈!”郑亨的恭维让永乐十分受用,他大笑一阵,随即端起手中酒杯道:“好,就冲尔这番话,朕再饮一杯!”

杨荣坐在永乐左下首的第一位,此时见他又要喝,有些不放心,道:“陛下,您今天已喝了不少了!太医交待过,您大病初愈,不宜畅饮!”

“怕什么!”永乐潇洒地一挥手地道,“朕一生戎马,不知受过多少伤,患过多少病,哪一次要了命了?今日难得与大家一乐,尔莫要聒噪!”说完,便头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将本都是豪爽之辈,见永乐如此,更是轮番敬酒。永乐之前在病床上窝了半年,也是憋屈坏了,今难得遇到这般热闹场面,也觉十分快活,竟是来者不拒,一转眼又喝了七八杯。不过永乐毕竟是年纪大了,就算性格依旧要强,但酒量却是不如当年远矣。不一会,他脸上便显出醉意。杨荣见着,赶紧向永乐身旁侍候的马云打眼色。马云会意,旋上前对永乐道,道:“皇爷,时候不早了,咱们歇着去吧?”

永乐这时已是半醉半醒,遂也不再强撑,便让马云搀扶着,摇摇摆摆地回后院去了。

待回到寝室,永乐立刻如烂泥般躺到榻上。马云帮他脱去靴子,又找来薄毯盖好,随即吹熄蜡烛,蹑手蹑脚的出门而去。

待三更过后,永乐突然觉得口渴,遂下榻准备找些水喝。正当他拿起桌上水壶欲往杯中添水时,忽然觉得身后一股凉风袭来。永乐一扭过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屋内,竟站着一个高龄老者。只见这老者满头鹤发,头戴五老冠,身着白绸大褂,一副仙风道骨之像。永乐受惊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伸出手指着老者喝道:“尔是何人,竟敢私闯天子寝室!尔活得不耐烦了吗?”

老道丝毫未被永乐的气势所动。过了好一阵,方淡淡道:“贫道张三丰!”

“张三丰?”永乐又是一吓,待定睛一瞧,见此人倒确与传闻中的张三丰有些相像,遂定下心神,道:“尔言尔是张三丰,可有凭据?”

张三丰微微一笑,道:“若非贫道,可还有谁能入此地?”

永乐想想也是,脸上顿现出惊喜之色,当即拱手一揖,恭敬地道:“棣仰慕仙人多年,屡遣下臣寻访,却一直未闻踪迹。今能得会,棣虽死无憾!”

张三丰对朱棣的恭维无动于衷。待他说完,张三丰微微摇头,道:“尔遣胡濙,是为查访建文皇帝下落,与贫道何干?”

“这……”永乐有些尴尬,半晌方干笑一声道,“二者兼而有之!棣亦想见仙人多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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