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落叶

2016-04-23 作者 : 馮瑀珊 阅读 :

当我搬来淡水这边的乡下时,顿时心情舒展开了。不知道我所远离的那些大厦,工厂,汽车所抛起的灰尘以及闷着头快步走的那些人们,是否可以理解我远离都市的心情。这种舒展宛若团成指头大小宽的桑叶一放入河水中,它便逐渐展开已干瘪的四肢,任由光线游离在它身体上,它自由且放松游荡在浸透它的水中。

我的医生说我患有城市强迫症,遍地屹立而起的摩天大楼对我的病情没有好处,只会日夜地折磨我的心智,令我凸显偏执的一面。我翻遍了医书例如大不列颠医学百科、中华本草等,在一本精神分析医学辞典里面找到了关于癔症的说法,因此我总结自己的症状:一具紧抱双臂的木头人形空壳里面塞满了城市上空落下的叶片,虽然是春季的年纪,而躯体里已陈旧不堪。

听从了指导医生的意见,我带着行李箱,搬到了乡下。父亲从百忙之中,腾开他的双臂拥抱了我,并用他堆满雪茄味道的双唇亲吻了我的脸颊。我在他站立在101大厦上的瞭望之下,钻进司机的粉红轿车里,离开了繁华的大都市。我像一只蜗牛去掉了钢筋壳,套上了轻便的木头壳,远远逃离了。

在淡竹线下这里一切都安好。我给自己列了时间计划表:7时到8时在河边散步;8时到9时在罗大妈早茶铺用餐;然后走到图书馆借阅书籍;整个下午阅读;晚上在温泉里游泳。我以为自己可以守时,并持之以恒下去。开始的几天,我是照做了,并把过程告诉了我的医生米莉。米莉正泡在她的新婚当中,她在电话里说话时,一边吃着费列罗巧克力,并时不时问我“喜欢这种巧克力吗?多吃甜品,有利于你。”我在电话这头耸耸肩膀。

“这样的计划挺好。不过你要和邻居交往一下。或者,到镇上走走,见见那里的人。”米莉这样建议着,她总这样建议,但我时常是不会听从的。

“嗯?不说话?这可不好。好吧,你自己乐意就好。我只是谈我自己的看法。对了有坚持听贝多芬和莫扎特的曲子吗?”这是米莉的策略,我很熟识她的话题转移方式,她是担心过度逼迫我,会导致我反抗而强迫自己做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在角落里胡思乱想,打碎一个杯子,然后徒手捡起碎片,任由碎片划破自己的手。其实我觉得划破手指是件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可是他们还是这样震惊,血液从我指缝里流出来。记得那日我的父亲正和客人商量好葡萄园修缮的事宜,他路过餐厅,看见我满手火红的血液滴落在瓷砖上,他那时的表情很可笑:几乎是要哭出来或者是天塌掉般的惊吓。随后他跟米莉一整夜在交谈这件事情,米莉也转告我父亲和她说的事:你知道吗,不是你流血的事情令他担心,而是你握着碎片不放,还有就是你走神的样子。

“你放心我不会用碎片割伤自己,也不会走神,我有在听曲子。”我这么回答米莉,其实我知道她避开了自杀的字眼,用走神两个字替代。其实她大可直接说出,不需要找个符号替代,这会让我更加对“自杀”的字眼上心。

米莉在电话那端叫了:“上官小姐。我没有谈到碎片的事情。你也不要计较碎片的事情。”

我像在自己头脑里塞了冰块一样,冷冷地对米莉说:“我只是想起碎片的事情。不过乡下的空气很好,暂时不会让我总想碎片的事情,我也不愿意总流着那么一点血。”一提到碎片,我就在想米莉一定在记录碎片的事情了。她总要记录碎片,在她的本子上写满了碎片割伤我的次数。有一天我的父亲看到本子,也像米莉刚才在电话那端大叫的声响:这么多次了!而我看到父亲抱住胳膊,他指着本子,努力憋住他那时激动不已的情绪。转过身假装平和地对我说:你不可以再这样伤害自己了。我立即推开他,逃离有他的空间。就像现在我带着木头壳一般,远远逃离了像他般的大都市。

米莉曾经无数次找关于碎片产生的缘由,关于我厌恶都市的缘由,关于我割破手指和“走神”的缘由,我没有告诉她。

在逃离大都市的那一刻,我将父亲的面孔一同遗忘在了大都市里。我一直认为是他打碎了我原有的幸福,归结于他迷恋都市的霓虹灯和各种漂亮的事物,遗忘了我和我母亲的存在。他的手中只剩下来源不断的金钱和权利,却没有为我和母亲留下一日正常人的家庭生活,直到我长大了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重不得不离开了我。而他才不得不安静下来,才想起除了他失去的妻子以外,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女儿,唯一所剩下的亲人了。我望着他对着死去的母亲痛哭的样子,只觉得他无比的可笑:也只有等到他失去了,他才会真的停留那么一刻下来,并认真地坐在母亲的墓前好好陪着我们。

我没有告诉米莉:父亲拉住站在天台急于跳下的女儿,却没有拉住她恢复碎片的念头;她的脑子里装满了破碎的景象,她厌恶都市的繁荣和吵闹;她急于逃离,否则有一天她会在碎片中流光血液,直到安静的入梦。

米莉也不知道,我之所以没有再选择走神,而选择了城市综合症,那是因为父亲跟我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有本事,就活在这个世界上折磨我,直到你觉得你复仇了。

我已经在罗素写的那本《幸福之路》的第15页那边翻过来翻过去好几遍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下去,一直停留在一个逗号上。最后我决定试着像米莉所说的那样:到镇上走走。

镇上的人很多。真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鲁迅随笔里说的赶集。这里叫做上街,也就是在农忙空闲之间,大家抽空一起跑到街上来买东西,卖东西。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解释对不对,反正我看到的都是商品,各式各样的帽子、推车、水果、玩具等等,各种各样的小孩、女人、男人们。这种现象在大都市是随处可见的,但是换作是那边的样貌,我会赶紧跑到车里躲起来,急忙跑开的行为,是我的城市综合症的一种现象,米莉说是逃避。而在这里,我居然没有这样的状态,反而对那些人和商品都很好奇。

“这个拨浪鼓要多少钱?”我把手从淡黄色毛线衣口袋里抽出来,紧张地捏着衣角。买杂货的老阿爹,他没有回答我。他戴着斗笠,穿着大短裤,身边围住了很多七八岁大的小孩子。小孩子们抱住他们各自的家长不同的身体部位,吵着闹着。

“阿伯……多少钱啦?”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我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他不回答我的话,这让我很伤自尊。其实,旁边的人都像我这样问了好多遍,都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他在忙着回答另一边的人们。

“你不要走,这个要十块。”他喊住我了。

我把刚松开衣角的手又紧紧捏住衣角:“好便宜,我要一个,嗯,一个就好。”

他用手指了指东边这个红色的,划关公的图案:“这个?”我松开手,摇摇头。

他再笔划有猴子的,小猪的,寺庙的,我都摇头表示不喜欢。最后我挤到他身边,自己挑拣起来,挑了一个画着千与千寻的那个拨浪鼓,然后问老阿爹:“你帮我看看,这个怎样?”他说:“你挑了半天啦。这个很好看。很适合。”我笑了起来,伸手掏钱,掏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他执意要送我,最后我把自己的一个荷叶小书签当做交换。他接过书签很高兴,他说他孙子会喜欢。

我玩着拨浪鼓,咚咚咚的。有人拍了我肩膀,我木头一样站在她面前,这个人是个女孩子,年纪在二十岁左右。“你不要这样严肃。我是你隔壁院子家的小孩。”她扎了两根麻花辫搭在白衬衣前面,看起来很傻,很土。

“哦,你是我邻居?”

“是啊,你要回去吗?我有带机车,我带你走。”她指了指人群上空的远处。我根本看不到她的机车。

“你还没有说你叫什么?”我问了这句话,她也没有回答。可能是这边太吵了,她只顾着拉着我的手,像两只游龙一样钻来钻去,最后到了一棵大槐树底下,我看到了她的机车:粉红色的,二成新。

她递给我一顶帽子,也是粉红色的。

“我很讨厌粉红色的。”我推开帽子。

她说:“将就啦,虽然这边不会容易被罚钱,但是要讲规则。”

我戴好帽子,但我很偏执,也很强迫。整个回去的路上,我都觉得这是一种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这些讨厌的粉红色。好几次,我都砸掉司机的粉红色轿车的车窗,但他还是听从父亲的意思,没有换掉车子的颜色。可能是米莉交待的意思,是一种治疗方式。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冲到父亲的办公桌前,对他说我不喜欢粉红色。父亲克制住了他所有的情绪,缓缓地吐出字眼:你可以继续折磨我,但我还是会反抗你的,你尽管继续砸车窗。

我们彼此戴着粉红色的帽子,骑在同一辆粉红色的老机车上。路上到处是绿色的植物,一片一片连接在一起,从我们肩膀上飞过。她骑的很快,我们也聊了不少。当然我是没有听清楚多少,只有回答嗯,嗯。她老是大声说:“你怎么不讲话啊?”还有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大声喊到,几乎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叫什么。“我叫乐香儿!你叫什么?”

我也学她,几乎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叫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光天化日下暴露自己:“我叫上官洋子。”

认识乐香儿这一天,我开始写日记了。米莉说这是好现象。我在这一天记录:我的邻居乐香儿,我讨厌粉红色车帽和老机车,但是我还是克制住讨厌它们的主人。我很喜欢这个邻居。我还写到:我看见了粉红色的车帽和老机车,我想起了父亲和大都市。

每天早晨,我会到隔壁的院子里看看,乐香儿在不在。有时候她阿爸在,他像私塾里的老学士,表情永远是蜡质的,很夸张地形容:就是那种生怕变换个表情,整个脸都会弄碎掉。我没有见到过乐香儿的阿妈,我在脑海里面划过她母亲的样子,像乐香儿;她父亲像粉红色车帽和老机车。

就这样,我保持着每天看隔壁院子的习惯。居然让我认识了更多院子里的邻居,有买年糕的阿强仔,他很有趣,喜欢穿背带裤,而且总是洗得发白的那种。有入赘的外省仔,是四川来的,据说他老家有八个兄弟,他为了家庭境况跑到这里嫁给肥妹;我是有见过这个肥妹,其实她很瘦,身材很好,据说是结婚了以后为了外省仔减肥了;大家说外省仔有福气。还有退休的警察老张,他有个习惯,牛奶瓶从来不按时放回奶箱;每次都是十个,二十个的空瓶子一起放在奶箱;送奶工嚷嚷好多次,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不说了。还有养了五条金毛的阿朱大妈、买寿司的阿木等等。他们早晨都会从打开院子大门,让新鲜空气从乡间的绿树丛那边吹进来;晚上的时候搬板凳在院子门口图个扇子或者端个大茶杯,一起聊天。

我和乐香儿很少参与他们的热闹,她和我有点像,除非遇到同类人,不然会很安静。我开始也不知道,在集市上她要载我的时候,我以为她很开朗,很外向。但她说,她其实不是那样的,只是觉得我和她很像,所以要认识我,像命运安排那样,要认识我。我跟她说我有强迫症和偏执症。她说她有抑郁症,然后又趴在院子墙头那边说:她是跟我开玩笑的。

我的院子和乐香儿的院子就隔了一堵墙。我在日记中还有写到:墙大概有红钻头竖着摆那么宽,我和乐香儿都有竹梯子,有时候她到我的院子里,有时候我到她的院子里。我的院子是空的,有几棵松树;她的院子是梧桐树,一到秋天都是落叶。她说她讨厌落叶。

米莉听到我日记的内容,她说:“你的病情有好转哦。你要努力。”我回答她,乐香儿谈恋爱了,我有种要抓碎片的感觉。米莉说:“你有情感了,这是好事情。”

“不分对象,也是好事情。我是不是同性恋?”我有点担心自己的取向问题。

米莉说:“这是一种移情,是好现象。”

我说:“乐香儿的父亲不看好她和那个人的恋情。她父亲时常责骂她,那种骂声从院子那边折射过来,像碎片一样。”

米莉说:“你生气?”

我说:“是的。”

这次的通话,米莉说的最多的词是:好现象。我从未觉得好到哪里去,我有怒气,有悲伤,有愤恨,有欣喜。我在日记写到:这一天,乐香儿去约会了,很晚回来。她趴在院子那边喊我,我从睡梦中被她喊起来。我正梦到自己浮在原始森林中的河流上。河水是黑色的,原始哺乳动物们也是黑色的,水面的上空也是黑色的。我的父亲站在水之外黑色的雾气里,他朝着我这里跑来,并伸手想要把我从水中捞起来。我翻跃起来便站在了河马的鼻子上,而我举着弓箭射穿了父亲的手心。

这天,轮到我翻过院子去找乐香儿。院子里都是落叶。秋天来了。

我等了好长时间,乐香儿也没有来。她和她父亲的餐厅里面传来餐盘的声音,是变奏曲和蜂鸣曲的重迭,让人耳鸣的噪音,超过2000分贝。

耳膜是被我努力张开了。我在听她和她父亲的冷战。餐盘碎了,一堆接着一堆。接着橱柜摔下来了,里面的餐盘和储存玻璃罐也碎了;接着是餐布扯下了桌面的所有物品,沉闷的声音,爆炸的声音,尖锐的声音;接着是她父亲离开餐厅之前用鞭子抽打的声音;接着是扫地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轻,也走的很慢。我知道是乐香儿来了。

她把凌乱的麻花辫解散开来,用嘴咬住头发绳子,扎起了马尾。她说很不好意思让我听到和看到这些家庭吵架的事情。我说我没有看到,我不敢去看,我只是听,但是我觉得事情很严重。我问她要不要报警。她吐掉嘴角的粘液,她说她年幼时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我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落叶,眉头皱起来,我接受了乐香儿,也接受了她喜好粉红色的习惯。但我居然也讨厌起了黄颜色,也不是全部的黄色那种,而是像梧桐叶快接近腐败的那种褐色和黄色勾芡在一起的颜色。十分的厌恶,甚至害怕起从来也不怕的虫豸。

乐香儿蹲了下来,用树枝拨弄了下落叶。她捏住鼻子:“你快走开。”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跳到旁边。她把落叶用树枝拨开,里面有干掉的狗屎,我也捏住了鼻子:“很臭啊。”乐香儿说:“是啊,可是怎么会有狗屎呢?我们家不养狗的。”她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我,我摆手:“不要怀疑我。我没有带狗爬过墙。会不会是阿朱大妈家的金毛?”

乐香儿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把狗屎给埋了起来:“金毛的便便比这个少多了,应该是小狗的吧。”

我们这个下午都在讨论狗屎的事情,还有讨论她和那个外省公子的事情。我说怎么也没有见她带给我看看,我的院子可以装下他,他们可方便约会。其实我说这句话的是,胸口塞满了酸涩的葡萄,有点酸痛,吐不出气来。乐香儿说:“我阿爸刚才就是为了他(影仔)跟我生气。阿爸他那么死要面子,被人家看到会不好的。邻居们坐在一块闲聊,说到他(影仔),阿爸又会发脾气了。”

这天很快就结束了,但这个秋天很漫长。我在日记下到:到了冬天我就要回家了,米莉说我可以尝试一下适应城市的繁华生活,她说每个地方其实面孔都一样;我没有看到乐香儿的影仔,我很想认识他,像命运一样,想认识他;乐香儿失去了母亲,她不想失去父亲。我也不想失去。

秋天还在延续,梧桐树的叶子都没了。乐香儿讨厌落叶,但是没有扫掉它们。我问为什么,她说习惯和喜欢。我说会有虫子。她说虫子也是有生命的。她说到生命这个词的时候,我弓腰,踮起脚步,像小丑一样对她说:“我要保护落叶里的生命,以后走路要这样走。”乐香儿扶住窗台撑住笑到东倒西歪的身体:“也包括小狗的便便里面的虫子吗?”我说,最近落叶里的狗屎被你埋掉了,还是不停地出现啊。

乐香儿安静了下来,她的沉浸打破了我们刚才的乐趣,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你说,我是不是连同父亲也要一起失去了?”我当时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后来有一天我在河边散步的时候,看见了脸上贴蜡的乐香儿的阿爸。他挽着一个牵着哈巴狗的女子,在女子面前的他像万花筒那样变化着表情。我知道了落叶里狗屎的来历以及那天乐香儿眼角湿润的原因。我想更多来自于:她觉得父亲找到了另一半,会像母亲当年抛弃她跟别的男人逃走那样,抛弃了她。

某个晚上,她趴在墙头对我说:这次她要抛弃父亲,不会让父亲先抛弃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抛弃了父亲没有?我的父亲会抛弃我吗?

冬天就要来了,我在屋子里面整理行李。我的院子铃声响起来了。我跑了出去,打开门,看见了影仔。

我想好好端详影仔,可是他没有给我任何时间。他穿着蓝色牛仔衣和裤子,我看到他浑身一片的蓝色像个GPRS的蓝色摁钮那样按照固定的路线前行着。他从我院子里翻到乐香儿的院子里,那边的落叶被踩得哗哗响,他一定踩死了不少生命。而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怪他。

我站在院子墙下等影仔。过了半刻钟,他又从那边翻了过来。我看清楚了他:天生卷起来的黑发,脸部很有神,眼睛很亮。我说:“你长的好像猫王。”影仔笑了起来,他有虎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说我像猫王了。”我说:“还有谁说过?”他说:“香儿也说过。”果然,我和乐香儿是一类人,我说:“我曾经是猫王的歌迷,我喜欢他的THEWAY这首歌。”他说:“香儿也喜欢。”

我送他到门口,他有点不敢出门。我知道他的顾虑,一定是怕人家误解是他和乐香儿的关系,我们两个院子靠得这么近,难免走出去,不会被人误会是她或者是我的男友。我决定跟着他走出去,并一直送到河的那边。在河边上,我又看到了蜡质脸的大叔和牵小狗的女子。我挽着影仔准备从他们身边经过,但是他们没有给我们机会,大叔故意绕开了我们。

父亲下了最后通牒:他派了粉红色轿车来带我回家,要我一起参加火鸡晚宴。我在电话那端说我不太喜欢火鸡,但是不会讨厌粉红色轿车了。父亲在电话那端停顿了好几秒,他说这很好,意味着他输掉了一张牌。

粉红色轿车最后没有来,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司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很惊讶:“陈师父,你终于愿意把车子颜色换掉了。”他很憨厚地扰扰头:“其实,我一把年纪了,也不是很喜欢粉红色。”我看着他把我的三个箱子放进车里,一个是装书的,一个是装衣服的,一个是我和乐香儿一起逛街时候买的不同小东西。我对陈师父说:“我现在挺喜欢粉红色的了。”

乐香儿没有来送我。陈师傅催促我们得快点走了,要不然赶不上晚宴了,他说我得去诚耀那边量衣服,换一身好看的装束,好好参加今晚的派对。我没有把陈师父的话听进去,我决定去找乐香儿,告诉她我要走了。其实我们约好的,今早八点钟她要来送我。昨晚她趴在墙头上跟我讲了很多话,还跟我一起数了几遍天上的星星,数到了将来她和影仔的娃娃们。我还取笑了她。

我拍了拍院子的门,没有人答应我。我回到自己的院子,爬上竹梯子翻到乐香儿满是落叶的院子中。我穿过了她和她父亲的餐厅,穿过了书房和大厅,里面都没有人。我推开了乐香儿的卧室,她的衣柜、抽屉都被打开了,床单被翻过了。我跑到她的衣柜那边翻了翻,少了一件红色的大衣,我抱住她其它的衣服,顺势跪坐在了地上,我手中没有碎片,只有一堆衣服,我抱着衣服笑着哭了起来。

回到了车上,陈师父问:“你哭了?”我摇头说没有,只是高兴。他发动车子,带着我朝河边上的公路奔过去。就在靠近河边的时候,我把头伸出窗外望着那条河岸。我看到蜡质脸大叔跪坐在牵小狗的女人身边:女人抱住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而他抱住自己的头,像个孩子一样偎依在女人的裤腿旁。乐香儿的父亲抱头的那双手上有泥土和落叶碎片,弄得外套、头发、裤子上全都是。

陈师父问我:“舍不得离开了?”

我说:“这里都是落叶,落叶和碎片都被埋起来了。”他不理解我的话,我也不是很理解。我把车窗又拉了下来,空气就跑了起来,味道很好闻。我的脑海不断闪烁着乐香儿和被车子甩远的院子。那天她在满是落叶的院子里悄悄地对我说:“上官洋子,我告诉你个秘密。”她跟我说,有一天她最喜爱的红色大衣不见了,那么代表她带着她喜爱的大衣远离他乡,这一次,她不会再被抛弃了。

到了诚耀,我换了选了红色大衣。晚宴一直到结束前都很成功,但在收尾时我打坏了一只咖啡杯。碎片从地上弹跳上了,我不得不顾及礼貌地蹲下身子去捡碎片。我的父亲从桌前站了起来,几步就跑到我面前。当他要阻止我捡碎片的举止时,他停下了他的手,我看到他今天的西装袖子的扣子很好看。我的手里攥着手帕,碎片在手帕里面。父亲举着有梅花型的袖口摸了摸我的头,放弃了抢走我手中碎片的念头。我看到了他眼神里快要哭出来的神情,他站了起来,同大家说到:“没事没事,只是一只杯子打坏了。”说完话后,他立即转身,快步走到走廊那边。我跟了过去,站在了他身后对他说对不起,我又打坏东西了。他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摆手对我说他没事,只是太高兴了,今天特别要谢谢我,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那么完整陪着他结束晚宴。

晚上我给米莉打了电话,我跟她说乐香儿会幸福吗?她说会的。我问她,乐香儿会抛弃她父亲吗?她说会回来的。那晚,我在日记里写到:乐香儿把院子里的落叶画进了她的画板里;我把碎片埋进了落叶里。我还做了一个梦:我将竹梯子放在院子墙旁,我顺着梯子往上爬,翻进了乐香儿的院子;乐香儿穿着红色大衣牵着她和影仔的孩子;他们三个人并排着站在一起,面对着蜡制面孔的大叔一句话也没有说;整个院子下着落叶的雨,整个院子都是落叶。